2000年春,上海愚園路寓所
我的出版工作重點一直聚焦在京華,自新千年后逐漸延至上海。2000年春,我請友人沈建中先生引薦,拜訪了施蟄存先生。我們一行是整點赴約,孰料先生故土松江來的熟客捷足先登。在外屋小坐時,我留意施老的門上沒有“主人年邁,身體欠安”之類婉謝來客的告示,頓覺心中溫暖。
前客匆匆而去,我們急急而入。
施氏,浙江松江人。學者型的作家。時年九十有六。
這是一間“多功能廳”,客廳、飯廳兼書房。先生的書桌蟄于墻隅靠南的一扇窗下。椅子后的書架上和桌前的地下,堆的都是書,多為泛黃發(fā)脆之族。案頭的稿箋、文具和什物略嫌雜亂,顯然,那是他剛剛筆耕過留下的痕跡。近年來他的 《北山談藝錄》 《唐碑百選》 和 《云間錄小語》 等新著迭出。老樹新枝,格外令人注目。施老午睡剛起,臉色紅潤,精神蠻爽,滿頭翹立的白發(fā),抖擻出老而彌堅的神采。他身著一襲藍色睡袍,袍帶瀟灑地系在腰間,自然、隨意。寒暄后,我們坐下,不敢貿(mào)然敬煙。施老倒忍不住摸出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來,先向我們示意,見無反應,自個兒有滋有味地抽起來。他左耳失聰,塞上助聽器與我們交談。盡管如此,雙方說話聲仍較高,他的方言又重,有時不得不借助于筆談。而他的手寫字已抖,只能將關鍵的意思寫上一兩句。一張小紙片在幾人間翩來舞去頗有趣味。
他對我們說他一生“開了四扇窗戶:東窗是文學創(chuàng)作,南窗是古典研究,西窗是外國文學翻譯和研究,北窗則是碑版整理”。東南西北,他全方位出擊,成就斐然。我說他是“學融中西,道貫古今”,他聽了謙然地搖了搖頭,淡淡一笑。
我們想要問的東西很多,諸如 《現(xiàn)代》 雜志,新感覺派和他與同輩前賢的交往等。施老說這些他都寫過,并取出一疊有關他的資料剪報給我,又指指沈建中說:“有些事情可以問他?!彼麄兪峭杲?。建中是他晚年的助手,施先生的近作都是由他整理編輯的,而且正在編撰先生的年譜。沈建中說:“老人非常天真、幽默。十年前,上海文藝出版社要給他出 《七十年文選》 時,他就直言:現(xiàn)在散文熱不正常,連長眠地下的古尸也活轉(zhuǎn)過來,不如出新書。他說他的散文已出過多種版本,雷同?,F(xiàn)在還要選一本,豈不成了‘一雞三吃?后來出版社的同志解釋說‘這是有給上海八十歲以上文化老人祝壽之意,他才同意的?!崩先说穆收?、可愛,筆者也早有耳聞:有位青年作家給他寫信,說準備評論他的作品,要為他“捧場”。他聽了很高興,說梅蘭芳也非要有人“捧場”不可。他最怕文章發(fā)表后沒有任何反應,太寂寞了,可是不久,他又給那位作家寫信叮囑:“千萬不要‘抬捧我?!币驗樗械健艾F(xiàn)在的‘文風有點反常,是非、美丑都在做翻案文章,連我這個老人,也覺得四十年來無是非了。”希望那位年輕朋友“不要推波助瀾”……聯(lián)想到這些,我油然對眼前這位百歲長者肅然起敬。
施先生與現(xiàn)代文壇許多大名人有交集、有恩怨,如戴望舒、丁玲、郭沫若等,大多“一笑泯恩仇”了。也有較真的,如魯迅。
世人都知魯迅 《為了忘卻的記念》,是紀念“左聯(lián)”以柔石為代表的五位青年作家的。鮮知的是施蟄存當年冒著危險,發(fā)在由他主編的 《現(xiàn)代》上,社會反響強烈。然而,令施蟄存難以忘卻的是,他為 《大晚報》 推薦書目時寫了 《莊子》 和 《文選》。魯迅讀后不以為然,撰文批評、嘲諷。施蟄存年少氣盛,他認為只不過提倡“古為今用”而已,何必大驚小怪,據(jù)理力爭。魯迅豈甘示弱,在 《撲空》 中指其“明明白白地變成‘洋場惡少了”。魯迅一言,傷了施蟄存大半生,為“洋場惡少”吃盡了苦頭;他本名施德普,一氣之下易為蟄存——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
施蟄存稱馮雪峰是“最后一個老朋友”。馮后來遭批判,他始終認為,“雪峰是一個篤于友誼的人,一個明辨是非的人,也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有趣的是他與丁玲,他倆以及戴望舒是1924年上海大學的同班同學。施說她“傲氣”。一次,戴望舒有事到女生宿舍,講話時,不經(jīng)意間在丁玲床邊坐了一下。丁玲把臉拉得老長,戴前腳出門,丁玲即把床單換掉。不過,施蟄存對她還存有好感,“文革”中上海謠傳丁玲逝世,施蟄存頗傷感,還作 《懷丁玲詩四首》 記懷。
三年后,我寫了篇他的小傳 《施蟄存恩怨錄》,發(fā)表時想寄他一冊,他已走進了歷史。
2001年8月29日,北京后拐棒胡同寓所
為張允和先生留影較多,有的還很有神采;然而,我還是選了這幅—— 我為先生所攝的最后一幅,距她逝世正好一年。
允和先生是大家閨秀,晚清名將張樹聲之后。她莊重、典雅,衣著樸素,愛著中裝。黑絲絨將銀絲發(fā)挽成辮子,盤在頭上。有文章說她“偶然上街打醬油買醋,回頭率不低于小姑娘”。老年的張允和體質(zhì)較單薄,清瘦,裝了心臟起搏器,但精神尚好,特別健談,出語幽默。她裝的是一口假牙,自嘲“無恥 (齒) 之徒”。偶爾掩口一笑,周有光說“嫵媚極了”。
記得那次閑聊,我們是在周有光先生那七八平米的小書房內(nèi),周老送我一本剛出版的 《文字淺說》,允和馬上搶風頭,“我也有!”恰值那天她的 《張家舊事》 再版樣書送到,我馬上說:“我要,我要?!弊谏嘲l(fā)上的允和向周有光先生招招手,周老從桌上遞過一本 《張家舊事》,允和將書懸在手中簽起名來。那幾年她連出了兩本書,又上電視,自豪地對我說,“我現(xiàn)在比周有光還有光。”我打趣說:“那我為您拍張風光的照片吧。”就是此幅。
在我結(jié)識的亦師亦友的文學前賢中,真正說得上“忘年交”的大概也要數(shù)允和先生了。新千年前后,我們之間音問最頻、互動最勤快。倒不全是如允和先生所說的“我們是同鄉(xiāng)、同宗,一筆寫不出兩個張”,也不全是我曾做過她的書稿 《多情人不老》 的責任編輯。從我來說,我是為老人的睿智、幽默和那炙人的親和力所深深吸引。我總愛到她府上拜訪,沒有一點拘束,見茶吃茶,遇飯吃飯,從不言謝;有時突然帶三四個朋友去叩訪,說話也很隨意,很有點倚小賣小“沒大沒小”的樣子,她一點也不介意,有時還拖周有光先生當陪客。有一次我們?nèi)藢ψ?,耳背的周有光搶著與我講話。允和調(diào)侃說:“不能跟他講悄悄話,隔壁鄰居都聽到了,他還沒聽見!”允和先生智慧、豁達?!拔母铩睍r,北大紅衛(wèi)兵殺上門來,要她揭發(fā)北大教授張芝聯(lián) (她在上海教書時的校長) 的歷史問題,面對小將哄嚇詐騙,她只招三個字:“不知道!”有小將趁機拿走她家中“好玩的”東西,她也不惱不怒寬容他們,說:“就像我兒子孫子跟我‘斗猴,我才不生氣呢?!庇终f:“我才不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呢!”endprint
張允和先生對我也不見外。一段時間內(nèi)常常早上六點鐘就打電話給我,第一句總是:“張昌華,吵了你吧。我年紀大了,早上睡不著,就給你打電話……”我存有她給我的二十余通手札,長短不一,寫在大小不同的各種紙片上。天南海北,家長里短,什么都寫。允和先生豪爽,有客造訪,她常以書贈之,因此匯款請我代她購書就有七八次之多。因我常到她家蹭飯,又源源獲贈她的家庭雜志 《水》,受惠頗多,無以為報,記得某次她匯款買書,我乘機便將她的購書款退給了她。她來信抱怨我“你真是”,又云“我的兒子周曉平八九歲的時候,整天讓記者們帶他到處吃喝玩樂,我說記者們吃四方,我兒子吃八方,現(xiàn)在我也成了吃十方了”。我說作者是編輯的上帝,為你跑腿是天經(jīng)地義的,如有不周全的地方,可以打屁股。她在來信中說:“不打你,你是張家的好孩子,奶奶舍不得打你?!弊x此信真讓我樂得不輕。我和允和先生之間的友誼,就是在這種世俗的人情往來中增進和加深的。
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允和先生便對我說“我是一個家庭婦女”。說來辛酸,盡管她也喝過洋墨水,有較深的文學、歷史素養(yǎng),但上世紀50年代初“三反”“五反”時,天上掉下一頂“莫須有”的“反革命”帽子,她便成了家庭婦女,放下筆桿操起鍋鏟,圍著鍋臺圍著周有光轉(zhuǎn)了一輩子。
張家四姐妹都是昆曲迷,被譽為“張氏四蘭”。
1949年后北京成立昆曲研習社,俞平伯任社長,張允和是副社長兼秘書長。俞平伯先生過世后由她繼任。她有一部五十萬言的 《昆曲日記》,自1956年昆曲研習社初創(chuàng)起,至1985年末止(“文革”間中斷),記錄了1949年后中國昆曲界乃至世界昆曲界的重大活動,是一部活的當代中國昆曲興衰史。這部由當事人寫的日記,無疑有不可或缺的史料價值。1999年我們閑聊中,她隱隱約約向我提及,說這部書稿正在整理中,當時我沒有在意。后來想想,老人家大概是在投石問路吧。我一度曾想主動接下書稿,又擔心此選題賠錢出版社通不過;但于心難安,我遂向浙江某出版社掌有一定實權(quán)的朋友推薦。這位朋友有興趣,也很熱心,一段時間后,我問允和先生書稿出版的事浙江方面有否進展。老人搖頭。我理解那位朋友的難處,他也不是一把手。時下不是一把手說話都難算數(shù)的。2001年,世界教科文組織把昆曲列為人類口頭與精神文化遺產(chǎn)名錄后,國人興奮。江蘇是昆曲的故鄉(xiāng),當時報紙上正在大肆宣傳江蘇要建文化大省。允和先生心動了,打電話給我,說她想把 《昆曲日記》 在江蘇出版。很有意思,平時直言的允和先生,這次打電話時的第一句話便聲明:是周有光叫她給我打這個電話的,“周有光說請張昌華想辦法 (指出書)”。面對兩位老人的信任和誠懇,我很感動,也無退路,當即承諾了。兩日后,《昆曲日記》 以特快專遞飛到我的案頭。我通讀后作了簡約的編輯處理,正式向社里寫了份“報告”。孰料在選題討論會上打不開綠燈。我傻了,枉受老人重托。為了向允和先生交賬 (如此境界,實在羞愧),我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決定走上層路線“曲線救國”。打通“關節(jié)”后,我想請允和先生直接給某公寫封信即可。但我又想,要讓九十歲老人寫這樣的信,實在有諸多不便。于是,我以她的名義擬了稿打印好,只留下簽名,并附信詳說原委和操作程序。不意允和接到信后,立即給我打電話。一感謝我的美意,二表示她與周有光都不愿這樣做。我聽了心中十分難過,由于我的自作聰明,不經(jīng)意中傷了老人的自尊。
十分遺憾,張允和的 《昆曲日記》 不知在多少家出版社旅行過,僅我經(jīng)手的就有江、浙、魯、滬四家出版社,都被視為“雞肋”“割愛”了。以致張允和告別人世時未能一聞 《昆曲日記》 的書香。最后還是由她相濡以沫七十年的老伴、時年百歲的周有光先生幫她圓了出版的夢?!独デ沼洝?出版后,周有光在贈我的書上幽默地寫了四個大字:“好事多磨”。
2006年11月6日,北京興華公寓
在我的印象中,“二流堂”文人都是性格隨和的雅士;而苗子先生或是最親切、最藹然的長者。
我為苗子先生留影較多,這是我見他留下的最后一幅,是時他已九十四矣。那純是禮節(jié)性的探望,在京公干時,忽聞郁風先生病了,未及電話預約,我便貿(mào)然登門。那是冬日的下午,暖陽照在先生寬敞的大客廳里,有種春天的味道。主雅客勤。我去時,恰遇已退隱的 《人民日報》 副刊部主任袁鷹與先生在聊天。都是熟人,寒暄后我問郁風先生呢,先生說住院了。我說我想去看看,先生說不必了,昨天剛剛看過她,狀況還好。我奉上剛出的新書,先生饒有興趣地翻了翻后說:“你來得正巧,我也有新書。”說著先生從柜中一下捧出四本“三聯(lián)”版 《茶酒閑聊》 《文人瑣屑》 《雪泥爪印》和 《世說新篇》來,笑著問“要不要簽名?”先生說著自己也笑了,因為他的簽名筆已拿在手中。他知道我是樂此道的。他坐在沙發(fā)里,瀟灑地寫起來,我乘機拍了這張小照。
苗子先生為我留墨甚多,在南京,在北京,最值得一記的是在澳大利亞寫的那幅。那時 (1992)我還不認識他,是托吳祖光先生或馮亦代先生轉(zhuǎn)請的。一家出版社約請我編一本 《中國現(xiàn)代名人手跡》,苗子當是首選之一。先生書的是“墨池飛出北溟魚”(李白詩) 七個大字,亦篆亦隸,似文似圖,古色古香,堪稱典型的“苗子風格”。十分遺憾,上款沒按我的要求題寫,書的是“應某某出版社之命而作”,將原定的書名易為出版社名。我以為是先生疏忽,拆信始知他是故意而為之:“囑上款貴書 《中國現(xiàn)代名人手跡》,因涉及個人標榜(冒充名人),所以寫了社名上款,請諒。”這個廣東小老頭 (謔稱自己“矬子”) 的形象,剎那間在我眼前高大起來。令我尷尬的是這部書稿因社長易人,胎死腹中,害得我多年不敢提及。1997年,我再見先生細說原委時,先生輕輕一笑:“早忘了?!?/p>
苗子先生擅畫,幽默是他的特色。他的畫作有“橫看成嶺側(cè)成峰”之妙;善書,書中有畫,畫中有詩;亦長文,文有“天機性的自閑”;還兼“畫論”。先生是雜家中的大家,而他自謙自己“只是藝術(shù)門邊的小票友”。郁風曾對我說過,他倆從不賣字畫。其實他們的字畫在坊間流傳最多,都是送人的。endprint
我為苗子、郁風編過夫婦合集 《陌上花》,我請他寫序。他在序文中將俗語“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點化成“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 除了吵架的時候”。然后瀟灑地說“還是先看郁風的文章吧”。他的那篇小品文《遺囑》 已成絕唱:說生前與好友們相約,各人帶上自己為朋友作的挽聯(lián)或漫畫,某日相聚大家掏出展示欣賞。大概是朋友們活著曾為住房困擾過,《遺囑》 中令家人:“用空玻璃瓶作‘寢宮,又突發(fā)奇想,說告別儀式是‘主張約幾位親友,由一位長者主持,肅立馬桶邊默哀畢,把骨灰倒進馬桶,長者扳動水箱把手,禮畢而散?!庇哪昧钊伺醺??!岸魈谩崩嫌讯÷?,還真的為他畫了一幅苗子寫遺囑漫畫。
苗子重義重情,哪怕是像我這樣關系不怎么近的晚輩去拜訪,他都“不亦樂乎”。我每每代友人求字,他無一拒絕。苗子、郁風夫婦致我函札十數(shù)通。閑暇無事,我用毛筆將其抄錄在一線裝宣紙簿上,復制了一份副本。2000年夏,我去拜訪時將副本“回贈”給先生。先生很高興,叫我把正本給他,他立即伏案,在我原作扉頁上題上一段感人肺腑的話,給我作紀念。跋云:“張昌華兄手抄愚夫婦自九三年至二千年函札若干成帙編者作者之間充滿情誼文字了不足存然昌華兄之敬業(yè)精神為可貴耳二千年八月二十八日苗子記?!?/p>
苗子享期頤壽。晚年一度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是不是、非不非”的“問題”糾纏,諒或煩惱過、苦悶過、無可奈何過。然他坦然處之。雅士也。
清者自清。
1996年12月27日,北京芳嘉園小院
我結(jié)識先生,是陳小瀅介紹的。我為小瀅父母陳西瀅、凌叔華編散文集 《雙佳樓夢影》,書名本擬請小瀅自題。小瀅說她自幼到國外,漢字寫得能嚇死人,遂推薦王世襄,因王先生與她母親有交往。1995年我登門拜訪先生,即令我這個“生客”不請自來,世襄先生仍熱情接待。先生很爽氣,立馬題寫兩幅,橫式豎式各一,還說“不滿意,可不用”。謙遜,是他們那輩人的共同特質(zhì)。
對王世襄其人其事的了解,始于讀郁風的《王世襄和他的芳嘉園小院》。
芳嘉園小院,是個富有詩意又溫馨的名字。那是父輩的遺產(chǎn)。據(jù)說,當年院內(nèi)花木扶疏,亂石幾叢,藤蘿、葫蘆滿架,晨有鳥啼,暮有蟲鳴。幽靜,怡淡。海棠和核桃樹交映,給人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之感。1957年,“右派”的王世襄是不能獨享其院的,他又不愿租與他人,遂將畫家張正宇、黃苗子兩家人請入結(jié)鄰?!拔母铩睔q月,苗子入獄,王世襄入“牛棚”,小院一夜間來了五戶“不速之客”。再以后落實政策,屋歸原主。1995年我第一次到小院拜訪時,滿園風景不再,院內(nèi)滿拉著鐵絲繩曬被子、晾衣服,墻角堆著雜物。記得先生居最東邊一套。綠色紗窗,門簾低垂。那是冬天,先生穿的是件黑色的對襟老棉襖,戴頂猴頭帽。質(zhì)樸得像尊陶俑,土氣大于書卷氣。我的第一印象是屋內(nèi)略顯雜亂,客廳像是一個大作坊,舊式大方桌上攤滿各色書報、圖片、膠水、剪刀之類。蓋夫人袁荃猷 (1920—2003) 正在編纂 《中國音樂古代史圖鑒》。記得陳小瀅告訴我,說她母親凌叔華在北京去世時,政治大環(huán)境還不寬松,追悼會上很冷清。靈堂上唯一一副挽聯(lián)是王世襄先生送的,并由他親自掛上去。我請王世襄為“夢影”題簽時談起此事,他寬厚一笑。我說我將來寫凌叔華小傳時想用上,問那挽聯(lián)的內(nèi)容。先生隨手拿起一張紙片為我寫上:“葉落楓丹歸故土,谷空蘭謝有余馨”。
后來聽說王世襄在寫文化隨筆 《錦灰堆》,我專程去了一次,想請他給我供職的出版社出版。先生笑了,說“三聯(lián)”有約在先,已拿去部分文稿。我對書名頗不理解,問為何叫這么個名字。先生說,他自認為這些文字是“瑣屑蕪雜”“食余剝剩,無用當棄者”。印象中,他家小院入口處墻邊立著一個碩大無比的“王世襄信箱”,質(zhì)粗狀大,大得像只小立柜。那是先生自己的“作品”。先生幽默,在老友丁聰所繪的王世襄肖像上,題自嘲的打油詩:“鄙貌不揚很難畫,使我滿意少辦法。不怨畫師藝不高,只怨天生不瀟灑。”
那時月,報刊上還沒有什么像樣的文章介紹他。我只讀過郁風的文章,說他是“柜中人”。講1976年大地震,政府號召搬到空地上去住。他不肯,想與他收藏的明清家具共存亡,睡在柜中……我對先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寫了一篇《王世襄,京城第一大玩家》。我將草稿寄請先生指正,力避錯謬。先生通覽后刪去兩句“過譽”的話,退我。該文后來發(fā)在 《名人傳記》 上,旋為權(quán)威的 《新華文摘》 轉(zhuǎn)載。我告知先生,他十分高興,回信說他還跑到報攤上買了一本作紀念。再次拜訪時,我?guī)Я吮緝皂摚埾壬裟?。大概是為了鼓勵我做好編輯工作,他題了這句“編者往往比作者更重要”。
晚年的王世襄,將他收藏的古琴、銅爐、佛像、家具、竹雕、木刻、匏器143件文物拍賣,成交額達6300萬元人民幣。他還將79件明式家具以半賣半送的方式送上海博物館。2003年他獲“克勞斯親王獎最高榮譽獎”后,把獎金10萬歐元全部捐贈福建武夷山,建立一所中荷友誼小學。
楊憲益有詩贊曰:
名士風流天下聞,方言蒼泳寄情深。
少年燕市稱玩主,老大京華輯逸文。
1997年4月20日,南京東南大學榴園賓館
文稿是聯(lián)絡作者與編者的橋梁,我與丁聰先生缺少這根紐帶。1997年,三聯(lián)書店在南京設立銷售分部。是年春,三聯(lián)退休的“老總”范用先生陪同丁聰?shù)侥暇┖炇鬯?《我畫你寫—— 文化人肖像集》,下榻在榴園賓館 (即東南大學原“中大”校園內(nèi)),恰與我的成賢寓所一步之遙。
是日上午,我去賓館看望范用。范用說丁聰住隔壁,要不要見見?當然。這是我第一次見丁聰、沈峻夫婦。寒暄后,丁聰在我的冊頁上留墨:“愿聽逆耳之言,不作違心之論”。我說中午我做東道主,請大家小聚一下。丁聰說他們夫婦早已有約,飯局已定。我們遂分道。我陪范用拜訪陳白塵夫人金玲和戈寶權(quán)。次日在簽售現(xiàn)場,丁聰又為我簽了幾本他的漫畫集。新千年,我自己設計印制了一批賀卡,一大一小,分贈師友。大的送對方,小的請他們簽字后返贈與我。我做得比較“絕”,對長者,我都寫好回信信封,貼上郵票,大有“強迫”的意味,回收率自然是百分之百。我致丁聰?shù)男胖幸嗾埳蚓灻?。丁聰?shù)膹托攀欠蛉舜P的。沈峻說丁聰懶,最怕寫信,故由她代復。又云:她不是名人,不敢簽名。準確地說,沈峻的復信是張小便條,寫在廢棄的半張印刷品的背面。令我覺得有趣的是,丁聰在返還我的賀卡上簽的字也是那句“愿聽”、“不作”。他之所以重復,大概是他對“不聽逆耳之言,喜作違心之論”的世風感受太深吧。丁聰過世四年后我訪沈峻。她送我一本 《永遠的小丁》,始知丁聰?shù)囊簧?,是漫畫的一生。他四歲便發(fā)表處女作 《京劇人物》,截至九十一歲絕筆 《看病難》,凡八十七年。1943年他在香港作的一幅宣傳抗日漫畫 《逃亡》,宋慶齡很喜歡,作為“保衛(wèi)中國同盟”招貼畫廣為宣傳;宋慶齡與丁聰合影,還用上海話打趣問丁聰:“阿可以賣把我伲?”
丁聰后來的日子令人鼻酸。愛國愛民、守時勤政、努力工作的他,1957年莫名其妙地成為“人民的敵人”,戴上“右派”的帽子。新婚不久,被發(fā)配到北大荒勞改?!拔母铩敝?,因漫畫“攻擊”罪加“二流堂”成員,而在劫難逃。漫畫家丁聰,他快樂,他苦惱,他迷茫。他曾說:“30年代,我畫漫畫,罵國民黨腐敗,我敢罵是我有后臺,我的后臺是共產(chǎn)黨?!毙虑旰笥终f:“有一次,一位大領導請我們幾位漫畫家吃飯,席間號召大家拿起筆來揭露腐敗,說他來給我們撐腰,可沒多久,他卻因腐敗倒臺了,這叫我怎么畫?”
丁聰走后,我曾到他的“云齋”去叩訪夫人沈峻,參觀他的小書房。沈峻告訴我:“一切原樣?!薄菑埶芰习迤闯傻暮喡膶懽峙_上,堆滿畫稿和信札,剪刀叉開著,膠水瓶蓋還未擰上,三角尺壓在未經(jīng)畫畢的板樣紙上。我想把他的雜亂、忙碌變?yōu)橛篮悖嘏牧艘粡?《人去案不空》。
2009年5月26日,一代漫畫 (思想) 家在此停止了思考。
(選自《我為他們照過相》/張昌華 著/商務印書館/ 2017年9月版/本文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