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珺主
那個時代展現(xiàn)出的赤子之心,是鮮活的真性情,是不泯滅的良知,它或許會讓人在當下顯得格格不入,但總會指引著人們,去面對動蕩浮躁的時代。
“世界于你而言,無意義無目的,卻又充滿隨心所欲的幻想,但又有誰知,也許就在這悶熱令人疲倦的正午,那個陌生人,提著滿籃奇妙的貨物,路過你的門前,他響亮地叫賣著,你就會從朦朧中驚醒,走出房門,迎接命運的安排?!?/p>
這是泰戈爾《愛者之貽》詩中的一段,在歷時六年終于上映的電影《無問西東》中,由陳楚生飾演的著名人文學者吳嶺瀾的口中也曾出現(xiàn)。
《無問西東》本身是一部以“清華百年校慶”為背景的命題作業(yè),以四段故事串聯(lián)起民國清華、西南聯(lián)大、建國后、現(xiàn)代職場四個時代的剪影,有情懷的追憶、愛情的謳歌,也有人性的拷問,因果的思索。
影片一上映便引發(fā)熱議,有人忍不住拍手稱贊,有人止不住嗤之以鼻。各種聲音中,對于西南聯(lián)大的故事線是全劇最有張力最打動人心的這一點,基本是達成一致的。而吳嶺瀾提到的“當時最卓越的一群人”,都曾在這座大學里留下過或濃或淡的痕跡。
為什么這樣一部抒寫清華與時代使命的劇作,必須談到西南聯(lián)大,為什么西南聯(lián)大又成為點睛之魂?這些問題,如果在看完電影還不能找到答案,或者在還沒看電影之前想要了解,不妨看看汪曾祺的一本散文集——《在西南聯(lián)大》。
靜坐聽雨
大雨滂沱,漏雨的教室里,老師在講臺上高聲講授物理,學生總是聽不清。終于,老師放棄授課,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字“靜坐聽雨”。教室里師生喑啞默坐,青灰色的屋檐上,雨聲噼啪。推開窗戶,一彎清水邊,一人身披蓑笠,雨中垂釣。體育老師帶著學生在泥濘的操場上跑步。
西南聯(lián)大,全名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中國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國內(nèi)高校(北大、清華、南開)內(nèi)遷設(shè)校,起初在長沙開學,后于1938年2月西遷昆明。這所大學只存在了八年,8000余名學生通過入學考試,只畢業(yè)了3882名學生,出了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四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shù)獎獲得者、八位兩彈一星功勛獎?wù)芦@得者,171位兩院院士及100多位人文大師,被譽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
昆明建校,學校的環(huán)境條件是艱苦的,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中有相關(guān)的描述。
“學生吃的飯是通紅的糙米,裝在幾個大木桶里,盛飯的瓢也是木頭的,因此飯有木頭的氣味,飯里什么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稱為‘八寶飯?!?/p>
“宿舍很簡陋,草頂、土墼墻;墻上開出一個個方洞,安幾根帶皮的直立木棍,便是窗戶。睡的是雙層木床,靠墻兩邊各放十張,一個宿舍可住四十人?!?/p>
也有關(guān)于教室的描述,“土墻“,“鐵皮頂”,“鐵皮上涂了一層綠漆”,“桌椅是沒有的”,“用肥皂箱上面一個,面上糊一層報紙,是書桌,下面兩層放書,放衣物,這就書櫥、衣柜都有了”,“椅子?——床就是”,他調(diào)侃,“不少未來學士在這樣的肥皂箱桌面上寫出了洋洋灑灑的論文”。
“有時下大雨,雨點敲得鐵皮叮叮當當?shù)仨憽?,這文字和電影中的畫面,如出一轍。汪曾祺的《在西南聯(lián)大》,導(dǎo)演兼編劇的李芳芳應(yīng)該是讀過的。
跑警報
影片中,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不僅要在荒蕪的土地上建起新的學校,在漏雨的教室里聽課學習,還要時刻躲避敵機的空襲,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中有一章節(jié)就叫《跑警報》,詳細真切地講述了這一段。
“那二年日本飛機三天兩頭來轟炸”,“一有警報,別無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報”,“‘跑警報有時時間相當長,得一兩個小時”。
但就在這種極其壓迫和緊張的戰(zhàn)爭背景下,是一群可愛的有趣的學生和老師。跑警報的同學們“從新校舍北門出去,到野地里待著,各干各的事,曬太陽、整理筆記、談戀愛……,直到‘接觸警報拉響,才拍拍身上的草末,悠悠閑閑地往回走”。
那個年代的壓迫感和年代中的人面對壓迫所展現(xiàn)的從容與篤定,這兩種互相矛盾的關(guān)系形成了一種張力,在電影《無問西東》和汪曾祺的《在西南聯(lián)大》書中都可見一斑。
不得不說,繞開了電影視覺展現(xiàn)的局限和分裂感,汪曾祺如水的文字自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不似電影中各種宏大的特效那般振聾發(fā)聵,但卻以一種真實的、超脫的、安靜的方式,在心底造成一種激蕩和顫動,而這種顫動是更深入的,更持久的。
汪曾祺在《跑警報》的最后,用他那溫和而又有力的文字做了一個很精妙的總結(jié)。
“日本人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其實沒有什么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zāi)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儒道互補”應(yīng)該是汪曾祺,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人文大師,甚至是千千萬萬中國人身上所具有的一種特質(zhì)。這種超功利的生活態(tài)度,接近莊子思想的率性自然,加上儒家思想的大義無畏,對聯(lián)大學生和那個時代的人都有相當深廣的潛在影響。當這種人生態(tài)度溶化在血液里,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個時代的風貌。
冰糖蓮子
電影《無問西東》中承擔情節(jié)高潮推動的一個角色,非王力宏所飾演的沈光耀莫屬,很多觀影者的眼淚都灑在了這一段。一個顏值爆表、文武雙全的富家子弟,背井離鄉(xiāng),求學昆明。家里五代三將功名赫赫,不求他再揚名立萬,只希望他平安健康過一輩子。本來,他是可以求學回鄉(xiāng)結(jié)婚生子安然度過一生。
影片中的一個片段,應(yīng)該是這個人物一生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在敵機轟鳴之下,沈光耀一人在鍋爐房不慌不忙地煮著母親為他留下的冰糖蓮子,以此寄相思。吳嶺瀾勸他離開,他放了一碗冰糖蓮子在屋里,說回來還能煮。
敵軍投了炸彈,他回來時,不僅放著冰糖蓮子的鍋爐房坍塌了,四下哀鴻遍野。
他緊繃的心也跟隨那一碗冰糖蓮子坍塌了,他終于背棄了對母親誓不從軍的諾言,誠實面對心中所向,毅然成為一名空軍。endprint
時常開著“晃晃”空投食物給流離失所的孤兒災(zāi)民,在空中與敵軍殊死搏斗的最后一刻撞向敵艦,將一句“媽媽,對不起”留在了在回不去家的空中。
巧的是,汪曾祺的《在西南聯(lián)大》中有一篇《炸彈和冰糖蓮子》,文中寫了一個叫鄭智綿的廣東人,應(yīng)該是這段“冰糖蓮子”的取材處之一。
這個鄭智綿與汪曾祺同住一個宿舍,“脾氣有些怪,一是痛恨京劇,二是不跑警報”,絕不跑警報,他干什么呢?他留下來煮冰糖蓮子。
汪曾祺講述,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大圖書館西邊有一座燒開水的爐子,“一有警報,沒有人來打開水,爐子的火口就閑了下來,鄭智綿就用一個很大的白搪瓷漱口缸來煮蓮子。蓮子不易爛,不過到解除警報響了,他的蓮子也就煨得差不多了”。
他寫了有一天,日本飛機在新校舍扔了一枚炸彈,離開水爐不遠,就在這個鄭智綿身邊。“炸彈不大,不過炸彈帶了尖銳哨音往下落,在土地上炸了一個坑,還是挺嚇人的”,然而這個鄭智綿“照樣用湯匙攪他的冰糖蓮子,神色不動”,“等他吃完了蓮子,洗了漱門缸,才到彈坑旁邊看了看,撿起一個彈片(彈片還燙手),罵了一聲:‘丟那媽!”
原來,是這樣的冰糖蓮子。
自由和真實
不管是《無問西東》,還是《在西南聯(lián)大》,對那段歲月的追憶,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自由和真實。
影片借梅貽琦之口道出:“什么是真實?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做什么、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
《在西南聯(lián)大》,汪曾祺直言:“有一位曾在聯(lián)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國講學。美國人問他:西南聯(lián)大八年,設(shè)備條件那樣差,教授、學生生活那樣苦,為什么能出那樣多的人才?——有一個專門研究聯(lián)大校史的美國教授以為聯(lián)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華、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為什么?這位作家回答了兩個字:自由?!?/p>
如果說影片是想借一個時代大家小眾的風骨,喚醒當代人誠實以對因過度忙碌焦慮而急需返璞歸真的心,那么在《在西南聯(lián)大》里,這種自由的風骨無處不在。
比如,聯(lián)大教授講課從來無人干涉,想講什么就講什么,想怎么講就怎么講。
聞一多先生講楚辭,一開頭總是“痛飲酒,熟讀《離騷》,方稱名士”。他上課抽煙,上他的課的學生也抽。他講“古代神話與傳說”,把自己在整張毛邊紙上手繪的伏羲女媧圖釘在黑板上,把相當煩瑣的考證講得有聲有色,非?!敖凶?,“滿坑滿谷”;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沈從文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jīng)據(jù)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而他批改作文會寫很長的讀后感,有時會比原作還長;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林徽因發(fā)著高燒,躺在客廳里和客人談文藝。
那個時候的汪曾祺是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在他眼里,這群師長有些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么環(huán)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
這大概就是“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的內(nèi)化,也是電影《無問西東》終想表達的主題,返璞歸真,叩問真心,勿忘初心,永保赤子之心。
這種真心、初心、赤子之心,是鮮活的真性情,是不泯滅的良知,是對社會的責任感,對真理的求知欲,對世俗的洞察力,也是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和生而為人的惻隱之心,它高于“明哲保身”,高于“最佳選擇”,它或許會讓人在當下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愚蠢,但總會指引著人們,去面對或盲從、或黑暗、或動蕩、或浮躁的時代,做出不讓自己后悔的選擇。這些也正是需要我們不斷傳承發(fā)展的大學精神、時代精神。
2018年,正值西南聯(lián)大八十周年誕辰,愿這樣大學、時代之精神長存。
(文中部分材料和圖片引自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與電影《不問西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