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他回到家,走進臥室,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陌生女人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喝茶,感到很奇怪,于是大聲問道:“你是誰?”
那女人看著他,滿眼都是淚,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來說:“我是董芊,張過,你不認得我嗎?”
張過冷笑道:“你說你是董芊?你以為我不認得她嗎?”他指著墻上的照片說:“這才是董芊,我和董芊?!蹦鞘且粡埥Y婚照。那時的張過頭發(fā)蓬松,面目英俊,身邊的董芊披著婚紗,有如天使一般。這句話,是他當年說過的?!翱匆娏藛??敢來冒充?”
張過很餓,到廚房找了些餅干,又找到牛奶,自己吃著。董芊不理他,打開衣柜去取衣服。張過跟過來,大聲叫道:“你敢偷董芊的衣服!”拿起手機便打電話報警。董芊知道他會動手,便關了柜門,回到扶手椅坐下。
一會兒,來了兩個警察,互相說這場面也不是第一次了。問張過什么事,他說:“這個女人要偷董芊的衣服?!?/p>
警察勸他道:“這就是董芊,她還給你做飯吃呢?!?/p>
張過指著墻上另外一張董芊的半身照片,那真是綺年玉貌,說:“她才是董芊?!?/p>
一個警察說:“她老了呀,董芊老了呀。”
另一個警察說:“像你一樣,你也老了。你看你頭都禿了?!彼念^發(fā)只剩下周圍一圈,腦袋中間光禿禿地發(fā)亮。
他一拍桌子,說:“別啰唆!你們把董芊趕到哪兒去了?我要去找她!”說著,他推開兩個警察奪門而出。
屋外是一片大草坪,籠著淡淡的月光,他站在草坪上大聲喊:“董芊!董芊!你在哪里?”
董芊追出來跟著他跑,也大聲叫:“張過!張過!我在這里!”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過停住腳步轉過頭來。他看著眼前滿是皺紋的臉,既懷疑又同情地問:“你把董芊藏到哪兒去了?你是誰?”他想了一想,又大聲地問,“你是誰?”
“我是董芊?!倍肺卣f,“你是張過,你不知道嗎?我們回家吧。”她的聲音很低。
張過喝道:“你騙人!這世界到處都是騙子!我要去找董芊?!彼f著,又向另一個方向跑去。那里不遠處有一個養(yǎng)老院。月光下有幾位老人在乘涼,他們看見張過,問道:“你來做什么?”
張過道:“我來找我的妻子,她叫董芊?!?/p>
董芊也趕到了,說:“我就是董芊,對不起,他失去記憶了?!?/p>
一個老人道:“好啊,好啊,什么都忘了才好呢。”
另一位有點紳士模樣的老人說:“蘇格拉底曾經(jīng)說……哎呀,說什么我忘了。”
又一位老人笑道:“可別忘了吃飯?!?/p>
沙啞的笑聲中夾雜著一兩聲輕輕的嘆息。
張過對董芊說:“你不要老跟著我,你是誰?”
養(yǎng)老院的管理員走過來,勸說道:“你們回家吧。”
張過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董芊,好像有點明白了,遲疑地拉住董芊的手,向他們的家走去。如水的月光傾瀉在那片草坪上,照出兩個老人的身影。
走著走著,張過忽然站住了,他猛力推開董芊,一面向前跑,一面大聲喊。這次喊的不是董芊,而是一個追問:“你是誰?你是誰?”
張過的聲音飄過來,把董芊纏繞住了。董芊很累,但是這個聲音拉著她跑。她也要問:“你是誰?你是張過嗎?”
許多年前她和張過也這樣跑過。那時是她在前面跑,張過在后面追。那是呼倫貝爾大草原,月光照著無邊無際的草原,他們好像在大海上,海浪簇擁著他們。他們跑得很輕快,月光和草原連同那輕快的感覺都過去了,只留下變了形的記憶,還有那永遠的追問。
“你是誰?你——是——誰?”
(心香一瓣摘自《上海文學》2018年第1期,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