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凡
考上狀元當然是好事,但是如果是歷史上最后一位狀元呢?在你考上狀元后,整個科舉制度都取消了,你是喜是悲?你會感到,一個新時代來臨了,而自己的狀元,也許只有“歷史”價值了。
1905年,清政府取消了科舉考試。此前一年,舉行了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殿試,劉春霖成為末代狀元,比張謇晚了10年。又過了幾年,連大清朝也沒了,但是劉春霖的一生,經(jīng)歷時代的動蕩更迭,仍然對得起“狀元”這個知識分子精英的稱號。
1872年,劉春霖生于河北肅寧農(nóng)家,家道貧寒,世代為農(nóng),其父劉魁書先后在濟南、保定府衙當差。其母亦在知府家中做女仆。劉春霖幼年時跟隨父母在濟南,因生活困難,6歲時被送回老家,托靠哥嫂撫養(yǎng),8歲時入私塾讀書。他天資聰穎,學習刻苦,深受老師喜愛。后來,父親把他帶至保定,入蓮池書院讀書,連續(xù)攻讀十余年,學業(yè)長進很快,頗得院長吳汝綸賞識。
劉魁書是皂(即舊官府中的非正式員工),收入多靠盤剝,屬“下九流”。據(jù)當時規(guī)定,皂“例不準為官,其子孫亦不準應(yīng)試”,需“下逮四世,清白自守,方準報捐應(yīng)試”。
劉魁書的兩個兒子劉春堂與劉春霖均好學,按當時規(guī)定,參加科舉必須廩生擔保才行。所謂廩生,又稱廩膳生。明清時期,縣府3年召集全縣秀才,歲考一次,成績好的補為廩生,按月享受政府津貼。此制創(chuàng)于朱元璋,到清代時,廩生每年可領(lǐng)4.8兩白銀。
廩生擔保的主要作用是防止冒考和冒籍。冒考指考生身家不清白,賤民后代冒充良民后代。當時各地科舉錄取名額不一,常有人跨縣考試,即冒籍。自雍正以后,清廷廢除了賤民、賤籍制度,但冒考仍在嚴禁之列。劉魁書請同鄉(xiāng)廩生胡光簽為劉春堂和劉春霖擔保,胡膽子小,予以拒絕。劉家只好另找廩生擔保,好在劉家兄弟均考中秀才,得入保定蓮池書院學習。
那時,中國已經(jīng)有了新式大學,一些地方的書院,也都有了不少“新意”。劉春霖入書院時,院長為桐城派大師吳汝綸,吳是“曾(國藩)門四弟子”之一,嚴復曾向他學習古文,《天演論》的序即出自吳之手。蓮池書院本為科舉考試服務(wù),但吳汝綸大量引入西學課程,在校10年,劉春霖學習了《西國哲學史》《歐洲外交史》《世界文明史》《天演論》等。后因父母患病,相繼去世,劉家兄弟一直沒能參加科舉,直到1902年才得以參加鄉(xiāng)試,并雙雙考中舉人。
1903年3月全國會試,本應(yīng)在北京貢院舉辦,但1900年庚子之變,北京貢院被毀,只好移到河南開封貢院。這次考試內(nèi)容有重大改革,“均不準用八股文程式,策論均應(yīng)切實敷陳,不得仍前空衍剽竊”,劉春堂考中進士,劉春霖卻名落孫山。按常規(guī),科舉每3年舉辦一次,劉春霖只能等1906年了。恰好趕上慈禧七十大壽,1904年特增一期“恩科”,仍在河南開封貢院考。譚延闿考中第一名,劉春霖也幸運地考中第十七名,獲得進京參加殿試(共273人)的資格。
清朝初期,皇帝會親臨殿試現(xiàn)場,但道光以后,皆由親王代理。殿試共4道策論題,限一天內(nèi)完成,據(jù)劉春霖回憶:“書寫的時間,就要半天以上,真正構(gòu)思文章的時間很短,否則就完不成卷?!笨纪旰?,閱卷人之一陸潤庠指著劉春霖的試卷說:“此卷書法工整,為通場冠,廷試可望大魁?!钡渌喚砣瞬煌?,最終公議將朱汝珍列為第一,劉春霖、張啟后、商衍鎏列其后。
當時內(nèi)外交困,憂心忡忡的慈禧太后正準備做七十大壽,想從科舉之中得到一點吉兆。她首先翻開主考官列為頭名的試卷,字跡流利清秀,文詞暢順華麗,內(nèi)心頗喜。但目光一投向落款時,一股陰云陡然開起。奪魁的舉子是廣東人朱汝珍,一見“珍”字她便想起了珍妃,因為珍妃支持光緒皇帝改革,使慈禧太后十分不悅,后來將珍妃推入井中溺死,所以一見“珍”字便肝火上升;再一看朱汝珍是廣東人,更是火上澆油。因為太平天國洪秀全,維新派康有為、梁啟超,高舉民主大旗的孫中山……這些大清朝的“首逆”都出自廣東,在慈禧看來廣東人是她的克星,于是將朱汝珍的試卷扔到一旁。
當慈禧翻開第二份試卷時,心頭又不禁高興起來。因為第二份試卷是直隸(今河北?。┟C寧人劉春霖的,“春霖”二字含春風化雨、甘霖普降之意,這一年又逢大旱,急盼一場春雨。加之直隸地處京畿,“肅寧”又象征肅靜安寧的太平景象,這對烽火四起、搖搖欲墜的清王朝,自然是“吉祥”之兆。于是她大筆一圈,發(fā)榜時劉春霖由原來的第二名而成了頭名狀元,經(jīng)過主考官的保奏,為照顧社會輿論,朱汝珍的名字雖然沒有抹去,也只得屈居劉春霖之后了。
劉春霖中狀元后的第二年就廢除了科舉考試,他成了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名狀元。
中狀元后,劉春霖獲授翰林院修撰。這個時候,晚清政府已經(jīng)風雨飄搖,社會上早已流行出國留學。1905年,劉春霖奉派到日本法政大學留學,他也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考中狀元還出國留學的人。
從日本回來后,劉春霖就投身教育事業(yè),歷任資政院議員、記名福建提學使、直隸高等學堂提調(diào)和保定北洋女子師范學校監(jiān)督等職。
劉春霖非常關(guān)心鄉(xiāng)梓教育。他曾在老家村里興建小學一所,房屋和學校設(shè)備均由其資助,并贈匠額一方,上題“鑄才爐”懸于門庭。劉春霖對其家族子弟的教育亦非常重視,凡入小學以至考入中學、大學者,劉春霖均一律供應(yīng)花費。
當肅寧縣建立“肅寧縣師資講習所”和“高級小學堂”時,劉春霖的入室弟子吳友梅校長(清朝末科秀才),特請劉春霖為學堂正廳的明柱上寫了抱柱對聯(lián)(木制雕刻的黑底金字):“天開新學界,地嬗古遺風?!辈⒄垊⒋毫貫閷W堂撰擬了校歌歌詞。歌詞為:“地嬗古遺風,毛公設(shè)帳,董相傳經(jīng)。荊軻故里,武垣城。儒文俠武,燕趙遺風。莘莘學子,負笈來從,普被時雨并春風。春風暖,雨露濃,高門桃李及時榮。”endprint
劉春霖在北京居住多年,他與民國時期旅居北京的河北省知名人士為同鄉(xiāng)在京的子女們籌建了一所中學,名為“燕冀中學”。該校分為男、女兩校,男校在外城廣安門大街,女校在內(nèi)城西什庫后庫。劉春霖不僅為建校捐款并贈書,而且還任燕冀中學董事會董事。后來該校日益擴大,不僅限河北籍學生,并招收外省、市籍學生。當年,女校在北京市成為有名的私立學校之一。
“末代狀元”的面子
清滅亡后,劉春霖隱居在北京宣武門內(nèi)前王公廠西口寓所,“終日以詩、書、棋為消遣”,極少對時局發(fā)表意見。1923年,劉春霖退出政壇,每日到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遛彎,以讀書靜坐為樂,靠書法自養(yǎng)。他是當時最著名的書法家之一,在今天,他的作品偶爾流入拍賣市場,價格也非常驚人。
舊時大戶辦喪事,需為逝者造牌位,并送到家廟中,牌位上寫明“×××之神主”,主字上面一點不寫,由大人物用朱砂點畫完成,此即“點主”。劉春霖是狀元,又是書法家,常被重金請去“點主”。上海英籍猶太富豪哈同去世后,他的遺孀羅迦陵為求隆重,經(jīng)人介紹請劉春霖為哈同“點主”,另請清朝的榜眼(第二名)和探花(第三名)擔任副“點主”?!叭c主”轟動一時,劉春霖因此得了一萬銀元,另兩人各拿五千。
1921年前后,軍閥割據(jù),北方直(吳佩孚)、皖(段祺瑞)、奉(張作霖)三系軍閥混戰(zhàn),發(fā)展成直奉戰(zhàn)爭、直皖戰(zhàn)爭。有一次,直系首領(lǐng)吳佩孚的一個師參謀長,由于對直奉戰(zhàn)爭的觀點不同,有人誤解他對戰(zhàn)爭不滿,必定和奉系張作霖有聯(lián)系,便報告給吳佩孚。吳聞之大怒,即將這位參謀長逮捕入獄,師長蔣雁行也受到吳佩孚的嚴厲訓斥,并要槍斃這個參謀長。吳佩孚的將領(lǐng)為之求情,吳一律不準,而且決定了執(zhí)行死刑的日期。
這時有人想到劉春霖和吳佩孚素有來往,便請劉春霖出面來說情。劉春霖很快就到了東城什錦花園吳佩孚寓所。他見吳佩孚后,說明來意,并告訴吳,請把這事弄清楚,不能草率槍決人,以免造成冤案,后悔亦遲。劉并作人保。吳佩孚當面應(yīng)允。果然,到期沒有執(zhí)行,挽救了一條人命。
有人問吳佩孚:“許多人前來說情,大帥不允;為什么劉春霖來一說,大帥就馬上答應(yīng)了呢?”吳佩孚笑答:“劉殿撰為人忠厚誠實,性格耿直,做事謹慎而細致,我相信他不能虛言?!?/p>
這就是末代狀元的“面子”。
偽滿洲國成立后,溥儀幾次派人找劉春霖,請他去做官,劉均稱病回絕,自道:“我因一時之錯,參加了張勛復辟,深感自疚?,F(xiàn)在又要我在日本扶植下的宣統(tǒng)皇帝前任職,我是不去參加的,不能一錯再錯?!?/p>
他的朋友、著名書法家鄭孝胥做了偽滿洲國的“總理”,親自來找劉春霖,他們在清末有過相同政治主張,但劉不客氣地說:“君非昔日之君,臣亦非昔日之臣,豈能隨汝而毀我之譽?!比婵箲?zhàn)爆發(fā)前夕,好友金選三將劉春霖騙到天津,在英租界給他找了藏身處,但劉表示:“父老慘遭蹂躪,我當了逃兵,真是愧對先祖之教導?!彪S后他堅決回到了北平。
日軍侵占北平后想找些名人出來撐臺面。偽華北政務(wù)委員會委員長王揖唐是劉春霖同科進士,又一同去日本留學,平素交往不錯。1937年秋的一天,王揖唐西裝革履,頭戴日本軍帽,帶著貴重禮品,乘一輛锃亮的黑色轎車神氣活現(xiàn)地去石附馬大街劉府請劉出山。
見到王揖唐頭戴日本軍帽,劉春霖心中已很不悅。王出任偽職,他已有耳聞。賓主坐定后,王揖唐雙手一拱,直奔主題:“仁兄之品德、才華,勝弟十倍,望兄能為我維持政務(wù),弟感三生有幸!”可還沒等他說完,劉春霖便驀地從藤椅中站起來,將一杯茶水潑在地上,痛斥王揖唐道:“君非昔日之君,臣非昔日之臣。我是決不會依附外國侵略者的。當漢奸是不會有好下場的,請免開尊口!”王揖唐見狀,只得灰溜溜地告退。親朋好友得知此事后,勸他到南方躲避一下。劉春霖說:“躲到哪里去?南方的大片國土也淪陷了,總不能躲出國門、流浪到南洋去吧?我是中國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國土上!”
幾次請劉春霖出山,甚至許以北平市市長之職,劉都不為所動,還罵王揖唐是“筋骨軟的東西”。日偽當局惱羞成怒,派兵到劉春霖家抄走了全部家具,還將劉春霖歷年收藏的書畫珍寶洗劫一空,并將其全家趕出家門。劉春霖憤憤地說:“寧作華丐,不當漢奸!”后在社會輿論的強大壓力下,王揖唐方許其歸家,允其以重金贖回書畫,并發(fā)還了抄走的財物。
這就是一個狀元的風骨。雖然他想效力的朝廷早已不在了,但是,他卻仍保持著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的“氣節(jié)”。如果我們把狀元理解為“最優(yōu)秀的讀書人”,那么劉春霖確實無愧于這個稱號。一個人的歷史地位,最終要通過他一生的修行而不是某次考試的成績來評判,因此,雖然劉春霖是封建王朝的“末代狀元”,但也是一個保存了中國傳統(tǒng)讀書人氣節(jié)的知識精英。
(宋玉玲薦自《看歷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