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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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的這個地方,名叫桑多鎮(zhèn)。在藏語里,“桑多”是“大夏河源頭”的意思。我四十歲那年,機緣巧合,接觸到一本與這個小鎮(zhèn)有關(guān)的殘缺不全的“史書”——《桑多鎮(zhèn)秘聞》,薄薄的,近30頁,蠟版油印本,鐵筆銀鉤的簡體字,一看就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新東西。鎮(zhèn)志辦的主任介紹說:“這是一個山東來的陳姓右派分子弄的,聽說只印了50本,大多都散失了。我們保存的這本,很可能是孤本了吧!”我問:“那這個姓陳的人呢?”他說:“聽說在平反后一高興,就像范進中舉那樣,瘋了。后來就離開了桑多鎮(zhèn),再也沒見過,也許死了吧!”他不確定的口吻,引起了我對《桑多鎮(zhèn)秘聞》的閱讀興趣,于是借了來,粗枝大葉地翻看。這一看,竟看出趣味來。書里頭,對桑多鎮(zhèn)的歷史,只含含糊糊地做了異常簡單的敘述,卻將重點放在對小鎮(zhèn)趣聞軼事的記錄上。比如一則名叫《被占領(lǐng)的小鎮(zhèn)》的短文這樣寫道:“柏樹長在街旁,如高舉綠旗之戰(zhàn)士。砂石路上馬隊走過,微塵低飏,變?yōu)樾L(fēng)。午后,從未發(fā)生什么?不,有衰弱傷兵在房檐下呻吟。指揮官,被迫跪倒在對方將領(lǐng)面前。小鎮(zhèn)居民,煮了大茶,等待新獨裁者撞門而入?!边@個信息量密集的文本,一經(jīng)閱讀,就讓人產(chǎn)生了無限的遐想。又比如《土司老爺?shù)呐f照片》:“他坐在中間,戴孔雀翎修飾之寬邊氈帽,穿水獺皮做成領(lǐng)袖之皮袍,腳蹬長靴,腰挎黑色盒子槍。左邊站立者,顯然是其長子,剛從軍校畢業(yè),一身戎裝,軍帽遮住眼睛,嘴唇抿成一字。右邊站立者,將禮帽抓在手里,此清瘦老頭,留稀疏山羊胡,眼睛微瞇,乃來自漢地之師爺。亦能想象身高馬大之洋人,于照相機后仔細觀察藏地土司之情形。土司神情木然,無地方大員之氣派?!蔽乙贿叿嗊@半文半白的文字,一邊想象文字中的場景,覺得有著六百多年歷史的桑多鎮(zhèn),在這陳姓瘋子的筆下,充滿了無邊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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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陳姓瘋子的記載,我終于概要地知曉了桑多鎮(zhèn)的歷史,這歷史與我的祖先有關(guān)。或許我們都清楚,再和諧的族群,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地分裂開來。我母親的祖先,在西藏待久了,就和兄弟鬧起了矛盾。結(jié)果呢?被對方排擠,在偌大的西藏?zé)o法容身,只好離開西藏,從高處往低處走。走了好多地方,都感覺不是西藏的那種氛圍。那就繼續(xù)走,到了這個叫桑多的有河的地方,有點感覺了:“這地方,還可以,就地休憩啦!”休憩了一段時間,覺得越來越舒坦,于是我的先人說:“停下來吧,就在這桑多河邊,建起桑多鎮(zhèn)。讓遠道而來的回族商人,帶來粗茶、鹽巴和布料。讓那在草地械斗中喪生的扎西的靈魂,也住進被詛咒者達娃的家里。不走了,你們要與你們的卓瑪,生下美姑娘扎西吉,養(yǎng)牛養(yǎng)羊,在混亂中繁殖,在計劃中生育。”就這樣,一待就是六百多年,直到皮業(yè)公司出現(xiàn),草原被風(fēng)沙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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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就有了這段久遠的傳說:“情竇初開的羅剎女,在荒涼的高原行走,遇到了來自普陀山的猴子。他們結(jié)合了,把后代悄悄地生在蠻荒的雪域,從此,人面猴身的族人越來越多,形成了部落,再也不愿跟隨父母離開雪域。在時間森林里,他們中的大部分,化為猛虎、蒼狼和豹子。那時,聽說馬幫還在迷途中行走,土司制度還未出現(xiàn),那些讓人的肢體充滿力量的青色鹽巴,還沉睡在浩渺的高原湖泊里。藏地的紫色青稞,尚未釀制成酒,民謠在銅質(zhì)的嗓子里涌現(xiàn),歌聲之后,藏王的后裔在制造冰冷的武器。后來,因為兄弟之間的讎仇,祖先們走出山谷,牽著神駿,舉著旌旗,背著羽箭和長矛,穿越了數(shù)不清的白晝和黑夜,步行了幾千里的非常路,終于找到了理想的土地,在宗師的指引下,休憩于桑多河畔。再后來,大德們曬在陽光下的經(jīng)卷,被時間翻到第一百零八頁,就被風(fēng)給吹亂了,只剩下紙上的明晃晃的下午。河谷兩岸肥沃土地上招惹禽獸的五谷,也在一茬又一茬的生長過程中,成為佳釀,引出了人世間數(shù)不清的歡愉?!爆F(xiàn)在啊,陪伴了我們幾千年的酒香,彌漫于雪域大地,仇恨呢,也被人們深深掩埋,大愛陡然出現(xiàn)。就在那草木無數(shù)次的枯榮之間,江水也在晝夜里一刻也不停息地嘩嘩流淌,繞過了神靈守護的雪山,遇到了心儀已久的更為廣闊的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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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瘋子在《桑多鎮(zhèn)秘聞》里說,桑多建鎮(zhèn)之前,是一片濕地,千百只羚羊和當(dāng)?shù)亓阈堑耐林诖朔毖苌?。后來,我的祖先們來了,濕地漸漸變成干地。但這不影響先人們想發(fā)展的欲望。于是,羚羊們只好選擇給人類讓位,它們集體遷徙到了另外的地方。羚羊離去不久,我的祖先們還不曾在新的領(lǐng)地繁衍生息到三輩人,又一批更有破壞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墾荒者也來了。他們是躲避戰(zhàn)爭的流亡者、商人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有的騎著白馬,有的扛著旗幟,有的什么也沒帶,只有著強壯而野蠻的軀體。他們與我的先人們結(jié)婚生子,建造了寺院和民居。哦,天哪,小鎮(zhèn)開始了自己的不得不記錄的歷史。除了偉大的文字擔(dān)任起這個偉大的使命,小鎮(zhèn)上空,藍天也擔(dān)任起書記官的角色,它像塊巨大的幕布,總是在人類打瞌睡的時候,把時間老人錄下來的場景悄悄播放。那寬大深邃的布景上,湖泊像星星那樣閃爍。人,也成為神仙,出沒于巍峨的宮殿,又集體消失在海市蜃樓里,那里仿佛就是另一個天界小鎮(zhèn)。桑多鎮(zhèn)的人們一邊勞作,一邊繁殖,有時也抬頭打量深藍色的天幕,突然覺得應(yīng)該感到滿足,但也明白那與生俱來的貪欲,總是無法消失殆盡。那花費了祖祖輩輩整整六百年的時間,苦苦追求的理想天堂——香巴拉,其實早就像傳說中的魔鏡,被神秘之手悄然打開了。但這驚人的事實,卻無人注意,也無人知曉。20世紀二十年代,一個大胡子藍眼睛的外國人突然闖進了桑多鎮(zhèn)。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向世界宣布:“我在中國西北的一個小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人間最美的地方,這里,最適合人類詩意地棲居。然而,因為人類永不滿足的欲望,生活在這個鎮(zhèn)子上的居民,還始終認為他們生活在痛苦的深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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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暫時不說陳瘋子記載的久遠的事啦,讓我給大家嘮叨嘮叨如今的桑多鎮(zhèn):雨雪后的桑多鎮(zhèn),殘雪消融,水漬遍地。天空在林立的高樓間露出寒冷的青色,繪有靚麗女人的廣告牌,在高處,那么熱鬧,又那么招搖。如果我們把這樣的景色畫下來,就可以回到寫實主義的那個時代。如果我們在這樣的場景中散步,將回到資本家的兒女漫游世界的那個時代。如果我們從街上回來,圍著火爐吃土豆,話稼穡,將回到人民剛剛當(dāng)家做主的那個時代。實際上,所有如果都是假設(shè),真實的情況,是我在廣場的街邊高樓上,看到了桑多鎮(zhèn)雨雪后的景致:一幅繪有穿著旗袍的女人的廣告牌下,一個烤紅薯的老人,正準備打開他的攤位,他一直沒有時間觀察廣告牌上的女人的媚眼,更不可能看到她豐腴的大腿所帶來的經(jīng)濟效益。不過,他肯定注意到了好多輛從寒風(fēng)中緩緩駛來的汽車,它們呼嘯而來,帶來財富和別的什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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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允許我講講而今在桑多鎮(zhèn)上發(fā)生的故事吧。這些故事勾連起來,就形成了桑多鎮(zhèn)的秘史。先說第一個故事:斜陽橋上,兩個青年在做男人之間的決斗。動的全是拳腳,砸,劈,揪,抓,扇,推,踢,踹,踏,勾,絆,盤……終于,一個流了鼻血,一個失了塊頭皮,但還是扭打在一起。旁邊,有人握緊拳頭,仿佛打和被打的就是自己。有人尖聲驚叫,捂住眼睛,又從指縫里窺視。有人哈哈大笑,彈飛指頭的煙灰。有人憂心忡忡地撥打電話:“110嗎?快來,發(fā)生大事了,有人快死了!”當(dāng)兩個青年停止了決斗,面對面僵持了半晌,然后擁抱著輕拍對方的后背時,旁邊的看客早就擠得人山人海。當(dāng)兩個青年相互攙扶著離開時,人們不愿散去,他們要在討論中決出勝負。小鎮(zhèn)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以至于孩子們上學(xué)的鈴聲,也比平時遲響了半個時辰。鎮(zhèn)東俏寡婦的私情,也被遲遲歸家的好事者發(fā)現(xiàn)了,那個從她門縫里老鼠一樣溜出來的齷齪男子,在尷尬的瞬間,成了巷子口的一尊雕塑。當(dāng)他們的私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漂亮女兒卓瑪草的身心,也在這個秋日,一下子就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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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故事,是有關(guān)桑多鎮(zhèn)某個官員的死亡的。冬夜,微醉的他,騎著自行車回家,路過斜陽橋時,摔了下去,頓時就昏迷過去。寒冷慢慢滲入他的身體,死神到來,惋惜地收走了他的靈魂。人們找到他時,他的身軀已然僵硬,不過還是干凈的,像他生前處理過的事情那樣。這個男人,生前是地級干部,我們常常在電視上見到他,健康,帥氣,能說會道。在地方報紙上,他制造了那么多的社會新聞,然而他的死,是那么的悄無聲息。以至于他的朋友,覺得他還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家人,根本不愿相信他突然離開的事實,只是覺得他去了另一個地方。現(xiàn)在,我們能夠還原十五年前那定格的畫面:零星的雪花飄落下來,有幾粒貼在他的臉上,使他有了一種久違的興奮。他越騎越快,快過少年時的想象和青年時的沖動。他終于高高地飛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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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多鎮(zhèn)的人,是相信輪回的,因此對祖先穿越時空在某個特定時刻的造訪,也是深信不疑。讓我舉一個例子吧。我要說的是鎮(zhèn)東后家人的祖先,那個高大威猛的人,那個一臉絡(luò)腮胡的人,那個在古戰(zhàn)場上犧牲的人,于五百五十年后的某個雪夜,一襲長袍讀書人模樣回來了。真的,他藏匿了沉重的鎧甲,帶著生銹的氣息回來了。后家的后人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祖先回來的情景:這個祖籍江淮的英雄,一身虎皮,外露著鋼鐵的利爪,內(nèi)懸著強有力的心臟,野獸一樣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但現(xiàn)在,祖先回來的場景和他們預(yù)想的大不一樣,于是后家最小的兒子,在低矮逼仄的門口發(fā)了一會兒愣,然后跌跌絆絆地跑進院子,高聲喊道:“阿爺,阿大,阿哥——,你們?nèi)杖找挂鼓钸兜南热?,他,他,他回來了!”后家人轟然涌到院內(nèi),啊,回來了,我們的祖先,你看他又落憐又愁腸的樣子,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我們是跪著磕頭呢?還是站著作揖呢?是該抱著他大哭一場呢?還是抬著他從街東走到街西又從街西回到街東呢?哎,不想了,也不糾結(jié)了,無論如何,這個傳說中不落憐也不愁腸的野蠻人,在這溫暖的雪夜,回來了!這算是第三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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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藏戲的人是在半夜來的,那時桑多鎮(zhèn)人基本都睡了,只有崗堅賓館的老板,抑制著沉沉的睡意,安排他們住進來,同時進入房間的,還有幾個沉重的箱子。第二天午后,在小鎮(zhèn)的廣場上,他們搭起來半人高的戲臺。當(dāng)太陽剛剛跌入西邊的懸崖,戲臺上就燈火通明了。他們脫掉皺巴巴的西裝和夾克衫,穿上艷麗的戲服,戴著五色面具,在寬大的舞臺上夸張地走動,搖晃……他們把古老的宮廷爭斗,演繹成了激情的舞蹈,使戲臺下的我們,時不時地發(fā)出情不自禁的贊嘆。哦,看看,兩兄弟頓月頓珠,是月下的兩株菩提。哦,天哪,美男子鄭宛達娃,是被奪舍的王子,瞧瞧,他的靈魂就在那只杜鵑的體內(nèi)。哦,抵御外敵的常勝將軍正在凱旋而歸,可他美麗漂亮的妻子,正處在風(fēng)雨的山林中。當(dāng)他們在各色面具的掩飾下?lián)肀г谝黄?,像同一陣營里的勇士那樣鞠躬謝幕時,我們大張著嘴巴不知所措。后來,我們只好失聲痛哭,擦干了淚水,作鳥獸散,把他們丟棄在孤單又朦朧的月亮下。藏歷鐵虎年的正月十五,桑多鎮(zhèn)上,偌大的廣場像戰(zhàn)后的沙場,北風(fēng)一邊卷飛垃圾,一邊吹打著收拾道具的他們。崗堅賓館的老板早就抽身走了,剩下他們,像極了來自古代的被戲裝包裹著的茫然不知歸途的幽魂。青藏天空下,一場百年不遇的狂雪,正從遠方奔襲而來。這是第四個故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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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個故事,關(guān)乎一對男女。在電影里,油畫里,甚至西北的民謠里,我們都能遇到這樣的場景:男人的長發(fā)纏繞在女人的脖頸上,女人的雙腿纏繞在男人的腰間,他們已經(jīng)融為一個整體。而在桑多鎮(zhèn)的某間房間里,他們絕對不是電影中健壯而豐滿的樣子。午后的陽光從對面的土墻上折射進窗,照見他們黝黑的肌膚和干瘦的軀體,這使得他們的擁抱有種緊張的力量。他們與洞知了他們隱私的我們一樣,處在驚恐不安的氛圍中。這種驚恐和不安,加深了我們對他們的隱私的記憶:“這一對關(guān)節(jié)粗大、筋腱突出的情侶,他們的肉體是那么的丑陋……他們的性事,在遭到突然的曝光之后又被他們深深地埋藏。”后來,聽說他們分開了,男人被長久的心病熬成了一堆骷髏。女人,在艱難的掙扎后,又不得不投入別人的懷抱。哦不,不是別人,而是我們中的一個?;蛟S,那個決定他們命運的一臉壞笑的神靈,又看中了同樣不思悔改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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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個故事,是有關(guān)商人德本加的傳說。德本加祖上來自青海,說是卓倉藏族的后裔,算是有身份的家族。20世紀五十年代初,家道中落,淪為牧人,三年后,舉家從夏河遷到桑多鎮(zhèn),從此定居下來,不再以牧養(yǎng)家,開始經(jīng)商。誰知時運不濟,往后的一二十年里,竟淪為批斗的對象,始終被壓在社會的底層。終于熬到八十年代初,經(jīng)濟之光再一次照到了這個家族。發(fā)誓再也不搞生意的祖父,被他氣得一命嗚呼。父親說:你就折騰吧,我再也不管你了!不被人管束的德本加,開始了借錢經(jīng)商的壯舉。先是販牛販馬,隨后跑運輸,之后蓋賓館,后來就開了娛樂會所。他真的將生意越搞越大,成了地地道道的本土大老板。再后來,開始配合地方政府,合力開拓桑多鎮(zhèn)的未來了。我以記者身份去見他的那一天,他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肥大的藏袍,微笑著斜靠在自家門口,露出自信又孤獨的神情,確實像個非同一般的商人。他的蘋果手機歇在沙發(fā)上,他的寶馬車睡在院子里,他的穿金戴銀的嬌媚的女人,站在那檀木雕成的畫框里。當(dāng)我攤開筆記本,想記下他的至理名言,他卻不說大道理,也不談他的生意,只愿將我?guī)胨幕▓@。他親手磨好了咖啡,那濃郁的香味就漂浮在院內(nèi)。當(dāng)他披著斜照立在他的牦牛雕像下,陡然間就有了高原魂的氣度,令我產(chǎn)生了仰視他的沖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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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個故事:年近古稀之年,扎西先生更容易傷風(fēng)感冒了。這不,下午去鎮(zhèn)南的一堵矮墻下和幾個老伙計曬了一會兒陽婆,回到家,就覺得渾身發(fā)冷,腦門發(fā)燙,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過了百病不侵的年齡。臨睡前,吃了幾粒牛黃解毒丸和傷風(fēng)感冒膠囊,一晚上昏昏沉沉的。第二天爬起來,鼻翼早就發(fā)紅,鼻涕無法揩盡。他只好一個勁地喝白開水,頭腦依然昏昏沉沉。胃口不佳,勉強吃了點早點,又躺到床上,恍惚中,童年的馬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剡^去了,去了鎮(zhèn)口的奶奶還沒回來。童年的卓瑪來了,帶著一小袋李子,綠綠的,圓圓的,澀澀的。她的黑辮子。她的綠裙子。她的白牙齒。想玩羊骨游戲嗎?爺爺?shù)难蚬?,有十個,另兩個去哪了?有人來拜訪他,甕聲甕氣地跟他女兒說話,又摸摸他的額頭說:“哎呀,燙得很!”然后來了穿白大褂的人。針插在屁股上,是種酸酸的感覺。他感覺呼吸艱難,像經(jīng)幡被風(fēng)勁吹。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被子上,嘴唇干裂,拍著胸脯說:“我這里有團棉花,不吸水,盡吸空氣!”女兒走向窗戶說:“還是透透氣吧,你總是說起小時候的事?!彼吹剿_窗的手臂,像極了卓瑪放飛的紅嘴鴉的羽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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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個故事,與某個畫家有關(guān)。完全可以用鐵絲般生硬而雜亂的筆觸,一遍又一遍地勾畫這個頹廢的中年男子:他奇怪的發(fā)型,模糊的面孔,還有那仿佛在接受審查時的敵意的姿勢。他肯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秘密,所以他的眼神渾濁,鼻子塌陷,嘴唇干裂,嘴角下滑的弧線,也是那么軟弱無力。當(dāng)酒色財氣蜂擁而至,他接受誘惑并自甘沉淪。這沉淪到了怎樣的境地?只要仔細觀察,就能從他深淵般的眼眸里,捕捉到“我入地獄”的大勢。當(dāng)我們從他的深淵里掙脫出來,才清醒過來:大家不過是在桑多鎮(zhèn)文化站里觀看一幅油畫,而創(chuàng)作出這幅作品的人,早就離開了桑多鎮(zhèn)。但很顯然,他把痛苦在這幅肖像畫里留了下來,等待著欣賞者來默默承受。一旦我們都深陷進他設(shè)置的地獄,就只能指望他的出現(xiàn)。當(dāng)我們爭先恐后祈禱之際,他會來解脫我們,或許,他永遠也不回來,因為他也墜入了另一個深淵,等待著施咒者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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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個,是某個悲傷女人的故事。如果你是個具有非凡觀察力的作家,那么你必然不會錯過這樣的場景:豐碩的女人躺在墨綠色的床單上,她黑黃的肌膚襯出了窗外的落日。當(dāng)然你完全可以臆想她的處境:那悲傷的表情讓人潸然淚下,已是冬季了,背叛她的男人,還沒回來。在這樣的臆想中,你可以繼續(xù)設(shè)計屋外的環(huán)境:有烏鴉在曠野上銳聲啼叫,有北風(fēng)將冰上的枯枝吹走。你也完全有能力繼續(xù)寫下她的生活:有過客在她窗外頻頻窺視,那個背叛她的男人,還沒回來。好了,當(dāng)你虛構(gòu)到這里時,你就可以把你虛構(gòu)的東西變?yōu)槭聦嵙耍核膼矍橐讶徊辉?,她的悲傷,你也?dāng)作了常態(tài)!你雖然不完全是她生命中的過客,但是,為了她,你可以做出選擇:是否需要留下來?然而,在這則短文中,總有烏鴉在曠野上啼叫:“絕不再來……絕不再來!”仿佛就是一個咒語,總是在你享受情愛之歡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讓你時時保持清醒:愛,是悲劇的根源;情,定然是靈與肉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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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個,是某個孤獨男人的故事。穿黑大衣的人,是個胖子,戴著圓形的深度近視鏡。他在遛狗。狗矮小,肥碩,性子急,總是往前撲,繩子被拽得筆直。他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狗時不時逗留在草叢旁、拐角處,或電線桿下,嗅聞,遺尿,占據(jù)地盤。他默默地看著,知道這是勞而無功的行為,但也不阻止,任狗折騰。其時正是晚飯后,大街上行人眾多,不過都在慢慢地走,一點也不匆忙,像個小鎮(zhèn)居民的樣子。返回的途中,遇到熟人,他多聊了一會兒。狗不樂意了,大聲嚷嚷,顯得急躁不安。他只好與人告別,和狗回到空蕩蕩的屋子里。解了套繩后,狗直奔水盆,點點點地舔了半天,才扭頭看他。而他已經(jīng)神情木然地坐在沙發(fā)上了,因為沒開燈,他的身影就慢慢地融入房子里的黑暗。他在黑暗中沉思著,女人離開好多年了,她的死亡,真的就像出遠門去了。他在等待中顯出了老相,甚至像船那樣錯過了好幾處碼頭。那狗似乎知道他的悲苦,悄悄地跳到沙發(fā)上,依偎在他身邊,還把頭擱在他的大腿上。然后,以無辜的亮亮的眼神看他。這眼神,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到。他忽地清醒過來,連忙把狗抱在懷里。這條叫愛妃的母狗,溫和地看著主人,它的瞳孔里,深藏著這個穿黑大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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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講當(dāng)代桑多鎮(zhèn)的故事時,請允許我穿插三則陳瘋子記載的故事。第一則,是末代頭人之女的故事:老頭人的三女兒卓瑪草,長得白白的,很好看,時常瞇著清澈而憂郁的眼睛,在眾人面前低垂著智慧的頭顱。當(dāng)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別處,人們就別想與她進行眼神的交流。有時她在沉思中露出淡淡的微笑,脖頸上的項鏈也閃爍著點點金光。那會兒她右手無名指上的瑪瑙戒指,會折射出深湖夏夜的月光。那墨綠色的綢緞裁就的藏衣,襯托出她的奶油般的肌膚,她豐腴的體態(tài),蘊藏著女性的力量。人們只能用摯愛的文字,來小心地記錄下她的形象。若她想給面前的男子伸出情欲之手,那必會造成后者的甜蜜死亡。據(jù)說,一個營長、一個詩人,還有一個流浪僧,就死在十七歲的卓瑪草的美色之下,就像《百年孤獨》里的幾個男人為無辜的美女雷梅苔絲而死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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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則,聽起來就讓人垂淚:“屋內(nèi),女人袒露乳房,哺育幼子,間或窺視門口之士兵,眼神溫和美麗。士兵握槍之手已然濕透,忙閃躲視線。高原月光落于鄉(xiāng)間小院,如輕柔之飛絮。女人奶好孩子,理好床鋪,吹熄煤油燈……士兵這才完成站崗之重任。士兵悵然離開,但女人未見其淚痕。直至士兵死于岷州戰(zhàn)事那日,女人突被繡花針扎破手指?!边@個故事,讓人想起作家茹志鵑的《百合花》,在情感上,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呢!這就算第十二個吧,我們姑且稱之為“站崗士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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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多鎮(zhèn)秘聞》里,還記載著一則尋找神靈的故事:有人得了隱疾,長年不見好轉(zhuǎn),就懷疑他干過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被神靈給惦記了。于是決定去寺院里贖罪。他選擇了遠在碌曲的郎木寺,聽說那里山水清秀,香客云集,又處在兩省交界地帶,覺得那是贖罪的最佳去處。他花了一周的時間,回想了惡事,整理了思路,準備了供品。然后,他坐著客車出發(fā)了。半路上,也不知什么原因,肚子忽然疼起來,只好喊師傅停車。一下車,那疼痛就消失了。上了車,那疼痛又出現(xiàn)了。如此折騰了幾回,終于明白過來:他去不了郎木寺了。于是下了車,改變了既定的目標。下車的地方,往西看,是片草原。往北看,是他的來路。往南看,是他本要奔赴的去路。往東看,也是片草原,草原盡頭,是座并不高大的山,山頭上有插箭,經(jīng)幡也在云層下飄動。他明白過來:那是神山。心里一動,趕了過去??雌饋砗芙木嚯x,走起來卻遠,花了兩三個小時才到。在神山下,磕了幾個長頭。等他在草地上睡著時,那個臉膛黝黑的山神就來了,盤腿坐在他身旁。這山神吸著旱煙,看著自己的江山,出了一會兒神,后來,起身走了。睡著的人,夢到妻和子,還夢一到個面目模糊的老人,黑著臉,幫他教訓(xùn)孩子。對沒出息的孩子,他很是失望,以至于憤怒地醒過來。草地上空無一人,一只老鷹飛向神山之巔,神山對面的山巒上,也浮起前世經(jīng)歷過的白白的月亮。月亮升上中空時,這個想去朝圣的人,忽然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就循著原路返回。月下公路,確實像某詩人寫過的白色哈達,曲折盤旋,伸向另一座神山那邊去了。這顯然是第十三個故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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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讓我們回來,聽我給大家繼續(xù)說當(dāng)代桑多鎮(zhèn)的故事。桑多鎮(zhèn)居民楊丹珠說,我們楊家,算是鎮(zhèn)子上的大家族了,但不知為啥,我的三叔硬是從遙遠的漢地娶回了一個身高馬大的女人。這個死眉呆眼的嬸嬸毫無美感可言,她的胳膊粗壯,手腳肥大;她的乳房,沉重如巨型恐龍蛋;她的臉龐,生氣時像紅土捏就的泥球。真的,這個肥頭大耳的嬸嬸毫無美感可言?!覀儛鬯鬯謮训母觳脖淼牟窈?,愛她肥大的手腳種植的稼穡,愛她沉重的乳房哺育的小鎮(zhèn),愛她漲紅的臉龐表達的承諾。直到她變得黑而瘦小,在我們跟前佝僂著腰身,吃飯時,無力地推翻桌上的飯碗。當(dāng)她躺進厚實嚴密的棺木中,鄉(xiāng)親們用木橛釘死了棺蓋,齊刷刷長出胡須的我們這才號啕大哭:哦,天哪,這人一旦釘入棺材,啥時候才能出來?這愛一旦帶入墳?zāi)?,誰出面才能把她找回?這算是第十四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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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個故事:出家十二年了,仁青喇嘛在寺院里學(xué)了佛學(xué)、因明學(xué)、天文、修辭和藏醫(yī),但卻從來不曾思考過得與失,罪與罰,生與死。某一天黃昏,這個尚未頓悟的僧人來到山頂,當(dāng)他坐下來靜修并祈禱時,他的俗世里的親人,剛剛吃過晚飯,三五成群地在小鎮(zhèn)的廣場上散步。晚霞鋪在桑多山上,紅彤彤一片。漫漫長夜前,歡樂后的大寂寞的征兆,越來越近,越來越明顯。我們,作為他的親房或鄰居,也在廣場上散步,有著年少不經(jīng)事的淺薄和想犯罪的沖動,當(dāng)然也不怕苦難,更不畏懼死亡,只悲傷于女孩的虛偽,與人生理想的縹緲。當(dāng)我們發(fā)泄完過剩的精力回到家里,不知道他已經(jīng)為我們祈禱過了。當(dāng)我們熟睡過去,不知道明天的朝陽,還是不是曾經(jīng)照耀過他又把白云染紅的這輪夕陽。當(dāng)他從桑多山上下來,路過小鎮(zhèn)廣場,來迎接他的,肯定只是那自東山某處的凹嶺里悄然爬出的月亮。若干年后,當(dāng)我們長大成人,我們依然能夠想象那月光如薄雪,安靜而緩慢地落在他絳紅色的袈裟上。他身披月光穿越廣場的背影,仿佛他熟悉的天宇中的一顆星辰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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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索南問:“人真的有罪嗎?”那個進過寺院的老人說:“也許有,也許沒?!蹦菚r,小索南坐在一堵低矮的石墻上,眼中蓄滿黃昏時的憂郁。一月后,小索南又問:“人的靈魂真的會在六道中輪回嗎?”那個大病初愈的女人說:“也許會,也許不?!闭炝?,小索南在寺院高高的圍墻外徘徊,始終鼓不起踏進佛殿的勇氣。半年后,小索南再問:“人真的能被佛國的使者解救嗎?”那個剛剛從車禍現(xiàn)場回來的男子說:“人,可能只能被自己解救?!痹趶奈鲗幏祷厣6嗟耐局?,孤兒小索南瘦弱的身體經(jīng)歷了寒風(fēng)的吹拂。那病魔,突然侵襲了他,奪走了他無限珍貴的十五個春秋。這個一生下來就被命運遺棄的孩子,遺憾地帶走了世上最難的三個問題。然而,肯定有光,能照亮他在中陰之界的靈魂!這是第十六個故事,我無法把它深入地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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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就講個美好的故事。桑多鎮(zhèn)上的年輕人才旦旺杰,在某個周六,深感生活是那么的乏味,就去了珊瑚公園。當(dāng)他在柏樹下的長椅上淺睡時,正午的太陽悄悄地曬黑了他的臉。傳說中的佛祖來了,他的確像個老人,長著很長的白胡子。若干年后,有人記載道:“佛祖路過了理想中的小鎮(zhèn),看到了他想看到的?!蹦且惶?,才旦旺杰被風(fēng)的語言、花的語言和萬物自然生發(fā)的語言,給喚醒了。他看到一個身著金色長袍的老人,在公園門口向他揮了揮手,又轉(zhuǎn)回身,在風(fēng)中走遠了。記載者還寫道:“偏頭微笑的鮮花,頭頸相交的樹枝,守護公園的慵賴的神靈,都明白過來——傳說中的佛祖,已經(jīng)眷顧過這里了!”只我們的年輕人渾然不知,他發(fā)呆了片刻,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重新躺在長椅上,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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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xù)講個美好的故事,這算第十八個。扎西吉的母親——一個清雅秀麗的女人,在小屋里閱讀,窗外是晴朗的春日,一座白塔被藍天襯托得越發(fā)圣潔。陽光還沒照進玻璃窗,就使精美的茶具,染上了溫暖的色調(diào)。她的鑲著黃色絲綢寬邊的紅色袍子,也層疊出難以言說的明與暗。旁邊的鐵皮爐子上,銅壺的鳥嘴里冒出縷縷熱氣。她的身后,一尊跣足袒胸的度母在畫中靜坐,那金色的線條有著柔和的氣息。詩人扎西次力——扎西吉的未婚夫,在他的第一本詩集里寫道:“另一個世界的光芒尚未溢出畫面,佛國的慈悲和愛,就涌滿了這間簡陋的屋子?!焙髞?,當(dāng)扎西次力擁有了扎西吉之后,他在第二本詩集里寫道:“她的鑲著黃色絲綢寬邊的紅色袍子,也層疊出難以言說的明與暗。旁邊的鐵皮爐子上,銅壺的鳥嘴里冒出縷縷熱氣。她的身后,一尊跣足袒胸的度母在畫中靜坐,那金色的線條有著柔和的氣息。”很多人猜測這是獻給扎西吉的詩句,只有詩人知道,詩中的女人成熟又高貴,只有她,才配得上這些舒適而優(yōu)雅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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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個,是某個男人因酗酒而婚變的故事。她在昏黃的斜照中終于認出他來。她認出了他的狂熱。還有他的幻想、掙扎、懦弱和無奈的、透骨的蒼涼味兒。她說:“回吧,趁你還沒死在路上。”他靠在酒吧背后的南墻下,想找到可以依靠的東西,但那戰(zhàn)勝猛虎的勇氣早就飛逝。他花了二十年來反抗命運。而今卻像一堆泥,倒在失敗里。她說:“回吧,趁你還沒在我眼前死去。”她的聲音仿佛來自故鄉(xiāng),又仿佛來自地獄。他想勇敢地站起來,那天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幸虧還有星辰悄然出現(xiàn),照見了他的歸途,也照見了他的女人:像棵干枯的樹,陪伴在他的左右。三天后,他又去了黑貓酒吧。燈光下,黑貓酒吧里人頭攢動。他盯著某個男人,他們較著勁,把桌子上的啤酒喝完,打嗝,瞪眼,用粗糙的手掌擦拭嘴唇,又要了一扎子。這天晚上,事情徹底變壞了,他和好多男人都是對手。最后他醉了,昏睡在水泥地上,四個男人把他抬回家。他的女人哭紅了鼻子,跟著最后離開的男人走了。燈光下,他昏迷,蒼老,臉肌松弛,終于醒過來。但又不能離開:他才是被人遺棄的。平生第一次,他明顯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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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有可能聽說過這樣一幕:赤身裸體的男子慌不擇路,一下子就撲進沼澤地。刺目的鮮血從他的脖頸上流下來,被風(fēng)吹到肩部。身后,持匕女人窮追不舍,緊攥著刀柄的右手,比牧場上的男人的手還要結(jié)實有力。她猙獰的面容,已經(jīng)失去了女性的特征。遠處,三個騎手手舉火把,那光芒照亮了巴掌大的草原。如果仔細聆聽,就能聽到那桑多河畔汩汩的流水聲。你不可能忘記那一幕:懦弱的女人目露兇光。她要置對方于死地,在夜幕下完成弒夫的壯舉。兇案就發(fā)生在藏地桑多鎮(zhèn),沒有訴訟,沒有判決,也沒有白紙黑字來暴露這人世間的小小的悲劇。只那吹斜了血液的風(fēng),還在無遮攔地勁吹。而這口口相傳的慘案,像史詩一樣被桑多河水帶走,最終失去了它的本意。這是第二十個故事:弒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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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個,我要講述婦女會的故事。少女害怕的光偏偏自窗外射入,灼熱而明亮,照亮了她的困境:猥瑣的男人左手摟住她的肩,右手輕捏著她小巧的下巴。她渴望天色暗下來,在黑暗中要么被毀滅,要么被拯救。他的褲襠洞開,他的皮鞋堅硬,他的皮夾克包裹著干瘦軀體,他的凝視使你不寒而栗,他的挑逗使她顫抖不已。紅磚鋪就的地面上,留下了讓她絕望的黑影。身后的那扇門被推開了,貓在走動,人影晃動,她的土豆從盤子里滾到墻角,她碩大的耳環(huán)也跌落下來。其后十年混亂的生活,足以證明:她還未走出那道濃重的陰影!于是有人召開婦女會,商討如何解決被男人傷害的議題。七個長腿女人,圍坐在方桌旁,每個人,都木著紫紅的臉膛。有人開始發(fā)言,吞吞吐吐的,不過還是說清了自己的意思:“男人一生下來,就會背叛女人!”有人響應(yīng),語速奇快,恍若尖刀劃開玉帛。更多人參與進來,聲討或謾罵,仿佛都是來自世界各大洲的被壓迫的婦女代表。只一個,在里屋煮好了羊肉,盛好,把大盆端上桌子。在其他女人埋頭苦吃的時候,她起身離開,回到瘸腿男人的身邊,開始了部落女人對丈夫的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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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個故事很短,是有關(guān)一只牧羊犬的:它被小鎮(zhèn)拋棄,在它吃掉了頭羊之后。它被牧人收留,在它變成野狗之前。只有牧人堅信:它是被冤枉的。更多的羊陸續(xù)消失,牧人的堅信也像烏云遮蔽了大地,它選擇離開,在另一只羊丟失之后。三天三夜的追蹤與潛伏,它在某鰥夫的菜園里,刨出了一大堆羊皮和羊骨??伤€是死了。牧人在野外找到了它的皮子,被人釘在樹干上,血淋淋的??盏难鄱蠢餁埩糁箽猓駱O了桑多山上殘暴的狼族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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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說了牧羊犬的故事,就再說說來自天山的種羊的故事。來自新疆的種羊在柵欄內(nèi)小心地吃草,柵欄外,是一群穿著皮襖的驚訝的小孩?!白w機來到這里的種羊,你好嗎?遠離了新疆腥味草場的種羊,你好嗎?”他們跟種羊打招呼,就像跟熟悉的人打招呼一樣。來自天山的種羊在柵欄內(nèi)無奈地吃草,它不理睬柵欄外的穿著皮襖的熱情的小孩。“體型牦牛一樣大的羊,留下你的種吧!膀胱銅鈴一樣大的羊,留下你的種吧!”來自天山的種羊在柵欄內(nèi)生氣地吃草,它不愿理睬柵欄外的穿著皮襖的憤怒的小孩。孩子們被惹怒了:“在它干了好事后,也留下它的皮和肉吧!在它干了壞事后,也留下它的血和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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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花里胡哨忐忑不安的女子,從遠方漢地來到桑多鎮(zhèn)。男人們把溫順的綿羊拴到電線桿上,小心翼翼地走進她們的房子。女人們眼看著自己的男人把溫順的綿羊拴到電線桿上,小心翼翼地走進她們的房子。孩子們看在眼里,學(xué)著父輩們也把溫順的綿羊拴在電線桿上,小心翼翼地走進她們的房子。后來,五個女子走出幽暗的房子,開始放牧自己的羊群,又各自成了家,成為桑多鎮(zhèn)上最安分守己的婦女。但她們的子女,在若干年后還是一一離開了,就像當(dāng)年她們從遠方漢地來到小鎮(zhèn)那樣。這則故事也短,但我始終認為,它才是桑多鎮(zhèn)最隱秘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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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個,是有關(guān)牧人扎西和他家人的故事。低矮的直不起腰的木屋里,扎西和他的三個孩子靜靜地坐著。他的長子趴在桌上,只看得見卷曲而糟亂的頭發(fā)。他的長女長得黑皮瓜瘦的,沉默地僵著那張被疾病無數(shù)次改造過的臉。他的次子將一把匕首插入桌面,虎口被劃破,滲出了一縷血。扎西面色凝重,緊抿著嘴角,靠窗的貨架上,他鏡框里的老婆一臉呆癡,那神情,仿佛連自己的離世也是深感厭倦。只他腿旁的藏獒豎起耳朵盯著戶外,似乎只有它,才是這世上最充滿生機的。另一間房子里,他的次女卓瑪正在削蘋果。鋒利的小刀,瞬間就使皮肉分離。他過去想給她說個啥,但一到跟前,又記不起該說什么了。她抬起頭看他,眼神犀利,充滿挑釁。他不敢和她對視,不過,他還是記住了她的亂發(fā),黑色臉頰上的健康的紅暈。他還記住了窗外牧場上的殘雪,皮毛邋遢的牛群,和那只暗暗成熟的禁果:她剛剛與情郎私奔回來。作為她的父親,他強烈地感受到了四十年來未曾體驗過的失敗。面對她的背叛,又是那么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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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個,是某還鄉(xiāng)者的故事:“離開這里好多年,而今,我回來了。像一群屈辱的士兵回到故里,帶著內(nèi)戰(zhàn)時悲哀的神情。更像一群精力過剩的野獸,在陌生的異域碰壁,被侮辱,受傷害,終于精疲力竭地回來了。哦,天哪,前方橋頭,就是我的桑多鎮(zhèn)。從啟程到抵達,共三個小時的路程:前一個小時,和多數(shù)人一樣,我度過了嘰嘰喳喳奮勇表現(xiàn)的青年時代。中間一個小時,和多數(shù)人一樣,我沉思,昏睡,像極了此生會談過的那么多禿頂?shù)闹心昴凶?。最后一個小時,我于殘夢中驚醒過來,開始無限珍惜那剩下的歲月。哎呀,前方橋頭,就是我的桑多鎮(zhèn)。我在這里出生,必然也會……死在這里。這個回到桑多鎮(zhèn)的還鄉(xiāng)者的身上,背著好多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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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中,我們總會見證或親歷身邊的人的死亡。如果說生者總是在改變著桑多鎮(zhèn)的歷史,那么死者,也會成為桑多鎮(zhèn)秘史中不可忽視的存在:比如說吧,小我七歲的扎西吉,她出生之前,她的父親傾盡家產(chǎn)買了輛摩托車,一有空就在鎮(zhèn)子上竄來竄去。有一天,他騎著那黑乎乎的鐵家伙,闖進桑多河的一處深淵,再也沒有出來。而我出生之前,我的兄長為了一個女人,和別人打了一架,當(dāng)那人一瘸一拐地離開后,他也在冬天冰冷的砂石路上昏迷過去,再也沒有醒來。我女兒五歲那年的臘月初八,她的叔叔把磨好的長刀交給滿臉橫肉的屠夫,那只與她形影不離的小羊羔的生父,就去了另一個世界?,F(xiàn)在,鎮(zhèn)子上的生者,繼續(xù)在我們陌生的天幕下活著。死者,常常在我們耳邊大聲地叫喊,但大家都不曾聽見他們的聲音。鎮(zhèn)北茶館里醉酒的詩人說:萬般無奈之下,死者們只好回到他們早已熟悉的那個世界,召開圓桌會議,繼續(xù)商討有沒有必要在人世逗留的事。我女兒追問詩人:那他們到底回來不?詩人一邊搖搖晃晃地往外走,一邊扯長脖子大聲宣告:他們也許還會回來,變成懸崖上的樹,銀河里的魚,壁畫中的野獸,但愚蠢笨拙的我們,就是看不到他們,也聽不到他們。這算第二十七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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