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春華

親戚未必都是“熊”的。

“熊親戚”一詞起源于2014年2月，一位名為“愛懂特no”的網(wǎng)友在其微博中爆料：自己的閨蜜帶著其兩歲半的女兒參加家庭聚會，結(jié)果孩子被親戚喂食開心果導致卡喉，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不幸離世。此微博一出，網(wǎng)友們深表憤怒，并給那些“糟心的親戚”們起了一個新名稱：熊親戚。那么，熊親戚都是怎么煩人的呢？

熊親戚槽點1：求幫忙。我曾經(jīng)帶過的一位實習生小李，北漂一族，網(wǎng)站小編，自己尚且沒解決許多人生大問題，比如成家、買房，但只要一回到河南農(nóng)村老家，總會有親戚找上門來，求他幫忙。多是讓他給侄子們在北京找工作?！拔?guī)湍銈冋?，也是上網(wǎng)搜，跟你們自己找其實是一樣的?！彪m然他無數(shù)次這樣解釋，但親戚們?nèi)怨虉?zhí)地認為：“就得靠你?！彼缓脫撈鹕暇W(wǎng)搜索、安頓住處、帶去面試等一系列事情，最后，一些晚輩找到了工作，卻抱怨活兒太累、工資太低，嫌他給找的工作不好。

熊親戚槽點2：哪壺不開提哪壺?！罢剬ο鬀]有啊？”“什么時候結(jié)婚？”“什么時候生娃？”“娃娃咋這么瘦？”“一年掙多少錢？”“買房了沒？”“買車了沒？”“生二胎嗎？”“誰誰家那小子都生了老二了！”……我一位老家在西部山區(qū)的朋友，被婦科病糾纏多年，三十多歲了還沒娃，自己本來已經(jīng)很煩，每次過年回老家，還要面對七大姑八大姨們不間斷的關(guān)心，就算去年她解釋過自己的身體狀況，今年親戚們見了還要問，有的甚至直接上來摸她肚子，笑問：有了嗎？

熊親戚槽點3：求幫忙加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一位同事因母親看不上她老公，結(jié)婚以后不?；丶摇Ｓ幸淮?，她拿來一篇稿子，說是一位遠房親戚讓她幫忙發(fā)的，接著她就抱怨開了：“這個人，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突然就冒出來找我?guī)兔Γ椅規(guī)兔σ簿退懔?，還要教育我。可能我爸跟他說了我不經(jīng)?；丶业氖拢驼f你怎么能這樣呢，你父母多不容易啊。我心里話：你知道我家咋回事啊你就教育我！”同事憤憤然，不過礙于父輩的面子，還是想方設法為這位親戚發(fā)了稿。

熊親戚槽點4：帶來一個“別人家的孩子”。我朋友家孩子，美術(shù)生，因為數(shù)學差、怎么弄也上不去，只考上了本科二批、一所極普通的學校。而她二姨家那位表妹，同樣學美術(shù)，考上的卻是天津美院，畢業(yè)后還去了英國讀研究生。過年時，二姨攜學霸表妹駕到，大談英國見聞。走后，她被她老爸提溜出來一通訓斥：你們小時候一塊玩兒，長大了上一個學校，怎么人家就行你就不行！

熊親戚槽點5：帶來一個熊孩子。如果說熊親戚帶來一個學霸孩子讓人“壓力山大”，那么熊親戚帶來一個愛搗蛋的熊孩子，則讓人防不勝防。已有前車之鑒：2015年6月，日本知名論壇2CH里爆出驚人消息，一位宅男的表妹的三兒子熊心大發(fā)，入侵到宅主已經(jīng)上鎖的宅物房間，把里面多年的收藏品，包括模型、手辦、游戲、DVD以及漫畫全部毀壞。受害人氣得幾欲暈倒，詳細清算后要求表妹全額賠償至少314萬日元。熊孩子的媽立刻抓狂：小玩具怎么能值這么多錢！但是，正如街頭那一車車堪比真金白銀的切糕一樣，沒人能說清宅宅們家中那些五顏六色的塑料小人到底有多值錢。受害人打開亞馬遜購物網(wǎng)站，把損失的宅物價格一件件報給表妹聽。最后表妹的父母出面代墊了400萬日元賠償金才算了事。

熊親戚槽點6：攪和自己的孩子。此種“栗子”見之于多家育兒網(wǎng)站或微信媽媽群：強行抱自己的娃導致娃驚慌躲避，亂用零食“討好”娃導致娃咳嗽生病，要求娃唱歌背詩導致娃抵觸，逗娃說今天要帶走TA導致娃號啕大哭……他們的種種行為似乎都是在向娃媽示好，但造成的結(jié)果卻是給娃媽心里添堵……

熊親戚罪狀基本就是這些了吧。等一下，等一下！寫到這里我產(chǎn)生了一點疑問：那些從夭而降的親戚們，果然都是洪水猛獸嗎？果然都只能讓人悲催嗎？答案當然應該不是——首先不符合邏輯，其次應該也不符合事實。昨天，筆者在朋友圈里撒紅包，動員大家想想想，結(jié)果挖出“暖融融親戚故事”三則。

故事1：見親戚，格外親。榮姐今年五十來歲，過年回家，與親戚們聚會不斷?！拔依瞎业?，我自己家的，好多親戚。今天去你家，明天去他家，我就喜歡人多熱鬧。平時都在外邊工作，見不著，一年見這一回，可親了！”榮姐每年大約從正月初三開始，就泡在這種家族聚會時光里：和親戚們或在家吃，或下館子，或喝茶聊天磕瓜子，或去KTV狂嚎，7天假期一晃就過。

故事2：沒有親戚，就沒有第二次生命?！拔抑傅氖撬囆g(shù)生命?！睆埾壬蛭医忉?。其實，對于以畫畫為職業(yè)的他來說，藝術(shù)生命幾乎等于生命。前幾年他患上眼病，不治的話將不能再畫畫，治的話又面臨著風險，“技術(shù)不高的大夫一刀下去把眼劃瞎的事情不是沒有?！弊雠c不做的糾結(jié)，讓張先生那個春節(jié)都沒過好。恰在這時，聽說老家一位遠房表姑在醫(yī)療系統(tǒng)工作，張先生就前去拜望，想聽聽她的意見?！氨砉弥С治易鍪中g(shù)，并且她的同事、同學都是眼科主任，技術(shù)絕對靠譜！”年后，表姑安排張先生住進醫(yī)院，“尤其讓我感動的是，那天表姑到病房，一直等到她的同學、眼科主任下了夜班，當面跟醫(yī)生說我的病情、囑咐醫(yī)生?！睆埾壬劬θ?，盛情答謝表姑，請她到家坐客，并拿出過去家族的老照片與她敘舊，兩家關(guān)系指數(shù)直線攀升。

故事3：親戚展示了一種別樣人生。還是前文所述那位老家在西部山區(qū)的朋友，她說起小時候一位本家爺爺?！澳昙o跟我爸差不多，在北京上班。有一次過年回來，帶著照相機來我家，給我們拍了張全家福。那時我七八歲，之前根本沒見過照相機。后來多少年過去了，每次看全家福，大家都說是他給照的，看到照片，想起的首先是他?！?/p>

本家爺爺在大城市有房有工作，不用臉朝黃土背朝天，經(jīng)濟條件好，同時對老家人又非常照顧，每次過年回來，都會和關(guān)系近的親戚坐一坐、聊聊天，不管這家是窮是富、家里是臟是凈。這讓老家的親戚們非常開心，“因為那個年代出去的，大部分就是不回家了?！?/p>

尤其這位親戚的生活態(tài)度，讓鄉(xiāng)民訝異?！八x婚了，但是跟前妻關(guān)系很好，孩子跟他們關(guān)系也特別好。”朋友說，即使離了，他仍然帶妻子回老家，平和地向長輩們說明情況，去北京找他的老家人也曾看到，兩人仍舊一起接送孩子，都非常坦然?！半x婚在那個年代很少見，大家都感覺離婚極其丟人，就像犯罪一樣。即便有一個離的，也是跟仇人似的。感覺他活得精彩、瀟灑?！?/p>

之后，更令這位朋友想不到的是，她的本家爺爺居然再婚而且娶了一個未婚的大姑娘。這事對村里人觸動很大，“那個年月，村里人娶個媳婦都難，一旦離婚，別說娶大姑娘，就是娶個不怎么樣的二婚都夠嗆?！边@位本家爺爺，生動地展示了什么叫“活得幸福”。當然，也不排除人們看到的是表面光鮮的可能性，但即使他只是一個表象，也展示了一種新的活法的可能。這是這位親戚帶給我朋友的最大感受。

寫到這兒，似乎可以出來一個結(jié)論了。親戚帶給我們的溫暖與尷尬，恰如一枚硬幣的兩面。當我們在吐槽親戚熊的那一面時，我們其實未曾意識到，或者有意無意地忽略、掩蓋了一個更深層面的事實：我們自己很熊。正如13世紀詩人魯米在其詩中所說：“我們是鏡子，也是鏡中的容顏。”我們所看到的熊親戚的百般熊狀，其實正是我們自己內(nèi)心熊狀的反照。

正因為我們不能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而被俗念所束縛，所以才不能溫和堅定地拒絕熊親戚、熊孩子的不合理要求；正因為我們自己懷著一顆“比較心”“分別心”，所以熊親戚那或許無意的“顯擺”才會讓我們妒火中燒；正因為我們不愿意接受自己沒有對象、沒有結(jié)婚、沒有生娃、娃娃太瘦、沒有二胎、沒有買房、沒有買車等種種事實，才會感覺親戚的問詢?nèi)缤樤?；正因為我們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保護孩子（甚至沒有意識到應該保護孩子），才會在熊親戚的“亂攪和”面前除了一臉苦笑心中暗罵別無他法……

幾個熊親戚就能把我們的內(nèi)心攪亂，那是因為，它原本就是亂的。

而且，焉知他人在你眼里是熊親戚，你在他人眼里就不是？

所以，“路漫漫其修遠兮”，人生的修為沒有盡頭。專欄作家閏紅在其《沒有熊親戚的春節(jié)更無趣》一文中說：“親戚的故事，親戚與我們的關(guān)系，能夠幫我們更好地理解世界，修煉耐心、修正不必要的決絕，以喜怒哀樂，以沖突，以釋然，旋緊我們和世界的關(guān)系，親戚是我們與這世界重要的交集方式。”雖然旋緊我們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不一定非得通過親戚，但是親戚的特殊性決定了他們往往令人躲無可躲。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借機整理一下自己的內(nèi)心、整理一下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不僅僅為了這些親戚。假如我們的內(nèi)心真正地成長了、強大了，能夠捍衛(wèi)邊界，能夠正常溝通，能夠表達不快，也能發(fā)出善意，能夠理解自己，也能理解他人，尤其理解人性深處的幽微，理解“受虐”與“自虐”、“可憐”與“可恨”的雙面共生，我們與他人的摩擦就會減少，而與他人的融合點就會增多。我們將不懼面對各種人、各種親戚。我們也將有能力與各種人、各種親戚發(fā)展出真正的感情。

結(jié)尾，仍舊引用魯米的詩：“我們是甜蜜、清涼的水，也是潑水的罐子。我們是苦痛，也是苦痛的救星?！?/p>

編輯：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