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無
最早見印章,是父親鑰匙串上掛的一枚小小名章,紅色的小木塊,父親的名字規(guī)規(guī)矩矩排列其上。初識印章的有趣,是鄭板橋的一枚印章,日“青藤門下走狗”。居然有這樣的印章,和父親名章的嚴(yán)肅截然不同。后來知道,這種印章叫做閑章,是閑的沒事千的章,但有閑情逸致。
說起來,我也是個喜歡并樂于“附庸風(fēng)雅”的人。我并不認(rèn)為“附庸風(fēng)雅”是個壞詞,喜歡,就往上靠靠,挺好。所以,我也好看個書,接近個畫家、書法家、詩人什么的,也裝模作樣看看畫兒,看看字兒,看看印章。
名人閑章,多有雅趣。像上面說到的鄭板橋,在一枚閑章中把自己刻成了“走狗”,雖則此狗非彼狗,但到底是不太好聽嘛。后有人考證,說這是與鄭板橋有嫌隙的袁枚有意臭他,板橋此枚閑章的印文是“青藤門下牛馬走”,《板橋先生印冊》中有錄,板橋也曾在某畫上蓋過。
樂于做“走狗”的還有其他人,誰呢?齊白石。白石老人有一枚閑章,“我欲九原為走狗”。什么意思呢?原來是白石老人向自己崇拜的青藤(徐渭)、朱耷、吳昌碩三位畫界巨擘表達(dá)敬意。
好,好一枚閑章!
突然開悟,用小刀在課桌上刻“早”字,在橡皮上刻“我愛你”,在樹皮上刻“xx大壞蛋”,在墻上刻“到此一游”,在蘿卜疙瘩上刻“翼城縣蒲劇團(tuán)”,其實(shí)就是刻章的雛形呀。
后來終于自己刻了一次章。幾塊錢買了一塊石頭,要用小刀在上面刻上篆文“山?!倍?。我左手握石,右手持刀,一刀下去,左手就鮮血直流了。從此知道,石頭是硬的,小刀是鋒利的,而皮肉,是頂不住小刀的。
開玩笑的,這都不是章。
木奇刻的才叫章。
木奇姓張名木奇,比較沒有想象力的人叫他張椅,像我這樣的“光頭強(qiáng)”就只叫他古人,因?yàn)樗呗返臉幼酉窆湃?,頭發(fā)蓬亂的腦袋,通過一頸細(xì)長的脖子,牽著一具瘦骨伶仃的軀體,非“古人”二字不足以形容。
木奇人瘦,畫也瘦,即便是著了色的花鳥,仍然難掩枯寒之氣。他喜歡黃賓鴻的渾厚華滋,但他畫出的山水仍是清瘦。他的瘦,是瘦到了骨子里。
而他的字,卻肥厚得可以,真草隸篆,都如石頭一樣,通體內(nèi)外都透出綿厚的勁力。
他的章,我不會評論了。我不懂章。我只見過木奇刻章。他瘦長的手指緊緊捏住刻刀,咯咯咯,吱吱吱,或沖或切,石花進(jìn)濺。這個時候,你不要跟他說話,說了他也不理你。他的眼睛釘進(jìn)石頭里,嘴唇都在用力。
刻完了,他抬頭沖你一笑,便低頭去試,拓一下,看看效果,然后修改,再拓再修。什么時候他說:“老黃,你看看。”我就知道刻好了。
據(jù)木奇講,他的印屬于寫意一路。至于什么是寫意,什么是工筆,我又哪里懂?他指給我看古璽,看漢印,看一些有名的印,我都不懂。我只覺得粗獷而不失法度、精細(xì)而不落俗套就好。
但木奇印章的名氣是越來越大了,不斷有人向他約章,省市有,京城也有。木奇贈我名章一方,齋號章(寸閑齋)一方,藏書章(黃米蘇菜)一方。
向木奇討章不易。這是個很有些傲氣的人,他的書畫印,不對脾氣的人,不給,即使達(dá)官貴人,對不起,恕不奉陪。若是同道中人,又有些才情的,那好,雙手奉送,分文不取。
上面這兩枚印章,陽文的一枚是“小眾藏品”,陰文的一枚是“古晉人玄武”——家鄉(xiāng)為古晉國之都,故玄武自稱“古晉人”。兩枚印章蒼茫古樸,造型奇崛,我又能聽到刻刀在石頭上的沖鋒與步走。
這是兩位牛人的精神會晤——木奇傲,玄武也傲。
玄武也是“光頭強(qiáng)”,彪形大漢,養(yǎng)狗,養(yǎng)花,養(yǎng)兒子。行文著詩,詩文俱凜凜然,有卓然不群沖蕩之氣。以純文學(xué)公號“小眾”納海內(nèi)外詩文小說各界文士三千,公號訂戶日眾,今日多達(dá)七八萬人,由是呼嘯文壇。在文學(xué)蕭條的今日,能至如此,殊為難矣。
木奇則讀書,寫字,畫畫,治印,兩耳不聞窗外事,有傲氣,能入他法眼的高人不多。話不投機(jī)則拂袖而去。他卻又謙遜,遇到高人,求教的虔誠不亞于信徒禮佛。人瘦,指長,腕上戴幾串木珠,不覺唐突,倒別有風(fēng)味。有時候戴菩提根串珠,珠子泛黃,有裂,與他的氣質(zhì)極相配。他愛茶,茶缸子從來不洗,厚厚的茶垢,給新茶增加了老茶味。面攤上喝面湯,他滴進(jìn)幾滴醋,不知道啥味道。
日前,木奇被西泠印社召去進(jìn)修。以八零后得如此,何其不易。此時西湖已冷,木奇得無喟然思鄉(xiāng)乎?堤上他走路,一定仍然脖子向前伸出,瘦骨嶙峋。他真的像個古人。
木奇,玄武,這兩位有古意而不同界的人,因古意而相聚于兩枚印章上:古晉人玄武;小眾藏品。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