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林
一
童年的夢特別多。
我躺在酸棗樹下的芭席上睡晌覺,睡得挺甜挺香,睡夢中就覺著有根毛毛蟲兒往耳朵眼里鉆,鉆得挺癢,急忙用手去胡拉,毛毛蟲兒從指縫里爬跑了。稍停,就又覺著有根毛毛蟲往鼻孔里鉆,也鉆得怪癢,又急忙用手胡拉,毛毛蟲兒又從指縫中爬跑。這鬼東西鉆了耳朵眼鉆鼻孔,鉆了鼻孔又鉆耳朵眼,我一回回用手胡拉,它回回都從手指縫中爬跑。最后,它無所顧忌地往鼻孔的深處鉆,用手胡拉無濟(jì)于事。逼得我打了個(gè)很難受的噴嚏。醒來揉揉眼一看,原來是舅拿了根掃帚兒捉弄我哩。
這是舅治我懶睡蟲的絕招。
“老林,走哩,釣魚去。”
我的官名叫林青,是姥姥村上的那個(gè)22歲就當(dāng)抗日民族英雄張自忠秘書的還是我父母媒人的周警湖給起的,我的小名叫老呆呆,是俺老家黎博寨村里的那個(gè)二大娘逗我逗不笑的情況下給起的。不喚我的官名,也不喚小名,將外甥喚作老什么,是魯西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女婿是貴戚,來到岳父門上坐上首席,很是那么回事。外甥在姥娘門上也很吃香,很受疼,雖說外甥是姥娘喂不熟的狗,吃了它就走,但仍很受歡迎,我就是在姥娘門上長大的,這感受很深。
舅讓我跟他去釣魚,這是舅昨晚上在被窩里應(yīng)給我的。釣魚嘛,舅用的釣魚工具非常原始:鉤是用姥娘縫衣服用的鋼針在煤油燈火燒紅之后彎彎而成的;線兒是用棉線兒搓就的;竿是一根秫秸;浮兒便用一截秫秸尖兒。舅對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還是很滿意的,擎著竿兒擺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我雀躍著跟他要,他躲閃著嚷:“小屁孩玩不了哩?!逼鋵?shí)他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屬馬,他屬龍,不到十歲。加上我長得個(gè)高體壯,他長得小巧玲瓏,看上去跟哥兒倆似的。他不給,我便跟他撒嬌,往地上一坐,兩腳蹬地,把鞋蹬掉。見此狀,他便慌了,趕忙說:“別,別,姥姥看到了,了不得?!崩牙蚜瞬坏貌皇菍ξ叶菍λ?,姥姥不許舅惹我。惹了我姥姥就會罵他:“不懂事的畜生。”舅便乖乖地把釣魚竿給了我,我扛到肩上便很神氣地命令他:“走,釣魚去哩。”
姥姥家那兒沒有湖,沒有海也沒有河,釣魚嘛,只有到蝌蚪灣。蝌蚪灣不在村東,也不在村西,就在眼皮底下。出了家門,下了宅坡,過了路,走過場院就是。
那灣咋叫蝌蚪灣呢?我問舅。舅便用神秘的口氣對我講:“很久很久以前,黃河決口,七仙姑違抗軍令,讓她帶水淹咱大十二里村她不淹,就挨了處罰,水龍王把她變成了一只黑蝌蚪下凡人間,就在這兒留下了這蝌蚪灣?!蔽覇査犝l說的,他說聽姥爺講的,姥爺呢?姥爺聽老姥爺講的。我去向姥爺核實(shí),姥爺雖笨嘴笨舌,但特能講故事,于是又給我講了一番,講得比舅講的還具體還生動(dòng)。這樣我就信以為真啦,直到現(xiàn)在我還認(rèn)為是真的。
那灣的樣子確實(shí)很像只蝌蚪,東側(cè)是頭,頭兒很大,圓圓的;西側(cè)是尾,尾巴很長,細(xì)細(xì)的。水也是黑顏色的,跟蝌蚪的顏色差不多。說來也怪,這水并沒來源,近處沒湖沒海沒河,水無處可引,唯一的水源就是下雨后從村里村外流來的,那雨水本是黃色的,可積蓄到這蝌蚪灣里它就神使鬼差般地變成黑顏色了。其實(shí)那黑非純黑,湊近了看那是一種深綠和藏藍(lán)的混合。這種顏色的水顯得很亮,陽光照射在上面,它就成了一面錚明瓦亮的鏡子,把啥都映得一清二楚。尤其到晚上,天上的繁星、銀河、月亮,都映在里面,姥姥家的村上就跟比別處多了一塊天。
釣魚,這灣里有魚嗎?有。不過不是人養(yǎng)的,從來都沒誰往里面放過魚苗??删陀恤~,你說怪不怪,舅說怪啥,那魚是那七仙姑生的。魚挺多,且多是白鰱,如果有哪家的姥姥、姨媽在灣邊洗衣服,肥皂沫一漂,那魚就成群成群地涌過來,水石上浮出黑壓壓的一片魚嘴,“吧唧吧唧”地響作一團(tuán),煞是喜人。釣魚哩,舅就領(lǐng)我來到洗衣服的姥姥、姨媽身旁。釣魚的餌用啥?說來也挺趣兒,那年月糧食珍貴,舅舍不得用饃或窩頭兒,不過他很有法。啥法?用蝌蚪肉。蝌蚪灣里最多的是蝌蚪,灣的邊沿上黑壓壓的一堆一堆的,彎腰用手去捧,捧一捧待水從指縫間流走了,剩下的就盡是蝌蚪,挺肥,撒到地上炒黑豆般地亂蹦跶,舅就撿較大個(gè)兒的,掐去頭,掐去尾,就用那肚兒上的那點(diǎn)兒肉,掛到鉤上。浮兒放得很淺,將掛著蝌蚪肉的鉤甩進(jìn)去,白鰱們便圍了,爭先恐后地去啄,那浮便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待浮兒一翹腚直立起來,順勢一甩竿,那魚就上來了。因?yàn)槟怯冕槒澋你^沒有倒骨刺。釣上來的魚常常脫鉤后甩出很遠(yuǎn)。在那上邊歡快地蹦。舅釣得很得門,動(dòng)作極嫻熟,讓我羨慕得要死。饞得慌,就嚷:“讓俺釣,讓俺釣?!本苏d致得很,舍不得,便說:“小屁孩釣不住?!庇谑俏揖腿鰦?,坐到地上兩腳蹬地把鞋蹬掉。這樣,舅就把釣魚竿交給了我。
至今我都對當(dāng)時(shí)我的笨勁兒感到難堪。舅把蝌蚪肉給我掛到鉤上,教給我如何甩進(jìn)去,看著浮兒點(diǎn),不等浮兒翹起來就往上甩,結(jié)果只是徒勞。練吧,無論咋練,就是掌握不住。氣得舅直個(gè)勁地嚷:“真笨,真笨,笨得吃不了?!笨晌矣袀€(gè)倔脾氣,釣不上來不認(rèn)輸,最后舅終于耐不住了,搶過釣魚竿,任我坐到地上兩腳蹬地把鞋蹬掉。不過,最終我還是被舅哄樂了。舅說:“別鬧,釣多了魚,回去給你煎魚吃?!?/p>
煎魚的味道真美。如今打個(gè)嗝還能回味起來。所謂煎魚實(shí)際上是烙魚,舅把那二寸多長的小魚用小剪子剪掉頭,剪掉尾,破了肚,洗干凈,把生鐵的兩耳小炒鍋用兩塊磚支了,燃起麥秸,燒熱,那時(shí)候食油比糧食更缺,老百姓一年吃不到二斤油,只有干鍋煎魚,所以就是烙。把一條一條小魚擺到燒熱的干鍋里,“嗞嗞啦啦”地響,響著響著那一股股香味便升騰起來,烙一會兒翻一翻,翻一翻再烙一會兒,把白白的小魚烙成焦黃焦黃的,然后撒上一層碎鹽,便可以吃了。那味道鮮極了,略腥略脆,嚼起來很香,刺都是酥的。那天一共釣了三十六條,烙熟了,舅和我二一添作五分著吃,趁舅加火的空兒我還偷吃了他的三條。
說來也很蹊蹺,吃過魚之后的當(dāng)天晚上我就屙了一被窩稀屎,第二天便鬧肚子,而且屙的稀屎中帶血帶膿,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來,搞得我放聲大哭。姥姥驚惶失措,揪著舅的耳朵追查原因:“你讓老林吃啥啦?囑咐你了呢,不能讓他瞎吃?!本苏f:“沒吃啥,就吃了些煎魚?!崩牙褑枺骸澳膩淼聂~?”舅說:“從蝌蚪灣里釣的。”姥姥便狠狠地扇了舅一個(gè)很響的耳光。“畜生,蝌蚪灣里的魚是你吃的?你真不懂事呀你。還不趕快去買香買紙,錢在我枕頭底下哩,不夠再去賣幾個(gè)雞蛋。”舅便嚇得神魂顛倒了,他跑了去,到代銷店買來了香和紙,回來就跟著姥姥跑到蝌蚪灣邊,沖著那灣燒香燒紙,跪在那兒不住地作揖磕頭。姥姥還不住地念叨:“別跟孩子一樣,饒了俺的外甥吧。”endprint
姥姥、舅那天給那灣燒香燒紙磕頭作揖,可我的病卻仍不見好轉(zhuǎn),屙血屙膿,肚子陣陣作疼,不過三天,人便撐不住了,頭暈?zāi)垦喩戆l(fā)軟。這日半晌午,姥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地里跑回,對守候在我身邊的姥姥、舅說:”快去讓老林吃這個(gè)?!薄吧??”姥姥問。姥爺不善言辭,嘴里像含著熱茄子似的啥都說不清楚,他含糊其詞地說了半天才讓人聽明白,原來他去楊錢莊求了郝三姑,求得一偏方。是啥?他從口袋里掏出來,用手提著尾巴,那活物原來是條四足蛇,當(dāng)?shù)毓芩形浬咦樱鷫ι系谋诨⒁粋€(gè)樣,壁虎當(dāng)?shù)厝私行⒆?。舅嚇得臉兒蠟黃,失聲地問:“叫吃這個(gè)?螞蛇子能吃?”姥爺說:“弄個(gè)雞蛋,打破個(gè)口兒,讓這螞蛇子鉆進(jìn)去,它把蛋黃蛋白都吃了,用紙把那雞蛋糊嚴(yán)實(shí),放到鍋底的炭里燒熟,就吃,說吃了就好?!崩牙寻凑辗愿雷隽恕,F(xiàn)在我卻記不得當(dāng)時(shí)是怎么吃的了,反正吃了,而且吃了不止一次,許多次,每天姥爺都從地里給我?guī)浬咦踊貋怼J裁次兜赖??我也記不清了。大概也是像烙的小魚那樣香。不過現(xiàn)在想來挺惡心人的。我這輩子吃過螞蛇子,誰享受過?我也得算創(chuàng)過吉尼斯紀(jì)錄了吧?不知是不是那偏方管了用,也不知道這螞蛇子和那蝌蚪灣有啥緣分,后來我的病果然好了。而且從此越活越壯,直到現(xiàn)在這樣一個(gè)大胖子。
二
我是在蝌蚪灣里學(xué)會游泳的,這也是舅的功勞。所謂會游泳完全是跟舅學(xué)的,舅會啥?狗刨式,腳丫子在后面打水,“撲通、撲通”水花濺起老高;扎猛子,往水里一扎,半天才從挺遠(yuǎn)的地方鉆出來。舅說在水下扒著泥走;仰泳,頭朝上,躺平,兩腳反著打水;踩水,站立著,舅能把小雞雞露出來。舅領(lǐng)我去游泳不說去游泳,而是說:“老林下灣去呀?!碑?dāng)然每回都是偷偷的,且不可以讓姥姥姥爺知道,知道了就有一頓臭罵和狠打。
舅又領(lǐng)我下灣去了。半晌午,趁姥爺姥姥都下地了,舅把生產(chǎn)隊(duì)里的賬目算把完,將算盤掛到墻上,就沖我一努嘴。
舅將我領(lǐng)到灣尾巴那兒,那兒兩邊都種著麻,高高的茂密的墻,極隱蔽,路挺窄,像條胡同,舅和我從麻林中鉆過去,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我還記得舅的光腚挺白,那地方稀疏得幾乎等于沒有。我呀,舅說跟小哪吒樣。站在水邊,舅教給我一邊撒尿一邊用手接了弄肚臍上。然后,舅就一頭扎到水里去,一猛子扎到對岸,露出頭來沖我喊:“扎猛子過來。”我便學(xué)著舅的樣子去做了,很是那么回事。
在水里舅很歡,一會兒狗刨,一會兒仰泳,一會兒扎猛子,一會兒踩水。我們玩捉迷藏,我們玩打水仗。舅說:“老林,比比看誰在水里悶的時(shí)間長,誰輸了就挨刮鼻子?!碑?dāng)然我是玩不過舅的,不過,我不喜歡認(rèn)輸,只要你挑戰(zhàn),就應(yīng)戰(zhàn),舅說我是腰里掖著一副牌誰要來的咱就讓誰來。我們來了,第一次我果然沒輸,沒輸?shù)脑蚴俏腋艘藗€(gè)心眼,兩人喊一二,一起往水里扎,可我喊了一二后待了一會兒,等舅快露出來的時(shí)候我才扎。舅知道我耍賴了,但他不說,乖乖地仰起臉來讓我刮鼻子。然后,我們比仰泳,條件是看誰把腹部露出水面的多。什么叫多?這當(dāng)然沒有具體的標(biāo)準(zhǔn),這次我舅把我騙了,待我剛把腹部挺出水面,他將早已抓到手中的泥,捂到我的小雞雞上。
偷偷下灣的事還是被姥姥發(fā)現(xiàn)了。咋發(fā)現(xiàn)的?姥姥的法很絕。進(jìn)得門,姥姥將我喚到身邊說:“你下灣是不?”“沒?!薄鞍蜒澴咏忾_?!薄敖忾_就解開?!崩牙驯阌弥讣兹潱粍澗统霈F(xiàn)了白印。說:“跟誰去的?”我只好乖乖地承認(rèn),但多了個(gè)心眼保護(hù)了舅,我說:“俺自個(gè)兒?!崩牙逊吹垢託鈶嵙耍骸澳阕詡€(gè)兒,淹死你呢?”姥姥從來不動(dòng)手打我,這回氣急了,命令我:“跪下,你給我跪下?!崩牙训钠獯罅?。我就跪下了。跪下之后可就惹來麻煩了。姥爺一進(jìn)門,見我跪著,便問為啥,問清為啥,便沖著姥姥嚷上了:“怎么讓跪呢?怎么能讓外甥跪呢?你給我跪下!跪下!”你說怪吧,姥姥像是犯了彌天大罪,乖乖地跪下來,而后抱住我嗚嗚大哭起來。舅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過后,他對我說:“你姥爺是個(gè)老封建。”當(dāng)時(shí)我還不理解封建是個(gè)啥意思,反覺得是個(gè)好詞,姥爺為我出氣豈不是好嗎?
其實(shí)姥爺也常去下灣,姥爺下灣是光明正大的。姥爺是個(gè)牛把式,使牛拉車、拉犁、耕地、打場樣樣活都精通,使牛拉犁他能同時(shí)使兩套,使牛軋場他能同時(shí)操兩掛,尤其是使鞭子抽牛非他莫屬,他鞭上的功夫很過硬,十里八鄉(xiāng)都出名。有一次我親眼見,他一鞭子將那頭發(fā)威抵人的牛抽得四腿發(fā)軟軟臥地上。姥爺牽著牛,把牛牽到灣邊飲水,順便他也就下到灣里洗一個(gè)痛快。有了那次姥爺給我出氣的例子,我便很天真地認(rèn)為姥爺支持我下灣,我便壯起膽來自個(gè)兒去下了回灣。結(jié)果不僅舅熊我,姥姥熊我(沒讓下跪),姥爺沖我也火了。原來他們都不允許我下灣。姥爺讓姥姥下跪的事,后來我才清楚,那是封建。
三
蝌蚪灣是個(gè)神灣,它救過姥姥的命哩。那是冬天的一個(gè)夜晚,躺在被窩里舅給我講的。
我和舅睡在草鋪上,那草鋪是用許多樹枝子橫橫豎豎扎就的鋪架,鋪架上鋪了厚厚的干草和麥秸,既有彈性,也很柔軟,比現(xiàn)在的席夢思都舒服。冬天睡覺暖被窩,暖被窩用火盆——黃泥盆兒。豆秸燃著煙消失后將火炭裝入火盆,被子被形狀像劈開的油桶似的竹罩兒撐起,火盆就放在竹罩下,這叫烤被窩。睡覺鉆這樣的被窩,那真是一種終生難忘的享受。被窩里的暖跟現(xiàn)在的電熱毯的暖一個(gè)樣,最難忘的是那種氣息,那種煙熏的味兒有幾絲甜有幾絲香再加上汗腥腳臭味摻含到一起。舅把我摟到懷里,滑溜溜的光腚貼著滑溜溜的光腚。我們額頭抵著額頭,互相挽著對方的脖頸。舅和我就這樣天天晚上竊竊私語。舅很好看書,他肚子里有講不完的故事,《西游記》《封神演義》……從頭到尾給我講,講得愣神,尤其是講讓我聽后毛骨悚然的鬼神,直到講得我嚇得失魂落魄往他懷里鉆,大氣兒不敢喘時(shí),摟緊我哄我迷迷糊糊地睡去。那天晚上睡覺前,舅舅領(lǐng)我和姥姥去祭灣:姥姥點(diǎn)燃一堆火紙,跪在那兒,用根柳枝撥弄著火?;貋砗螅稍诒桓C里舅就對我講起了姥姥祭灣的緣由。
為閨女的時(shí)候,姥姥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交通員。那時(shí)候這個(gè)村上建有日本鬼子的兩座炮樓,就在村的東南角上,現(xiàn)在那兒還堆著許多破爛磚瓦。有一天晚上,姥姥趁天黑想把得到的情報(bào)送到游擊隊(duì)去,出得村就鉆進(jìn)高粱地,結(jié)果就在高粱地里被人(不知是什么人)給糟踐了,事后將她的衣服剝光帶走。姥姥感到再沒臉見人,尋短見跳進(jìn)了蝌蚪灣。姥姥跳進(jìn)水里,那白白的身子在夜色中劃出一條白弧,頭朝下,扎進(jìn)去,水很深(人都說蝌蚪灣深得沒底。舅說,那灣深黑,有人試過,在井繩頭上捆塊磚,結(jié)果幾丈長的井繩沒探到底)。姥姥扎進(jìn)去像鉆胡同似的往下沉了很久,在從水中往下沉的過程中,她看到有明亮的燈光,有一座燈光輝煌的宮殿,宮殿里五彩繽紛,男人女人載歌載舞,她被舞人們挽著臂擁到宮殿,這個(gè)給她穿上件綢襯,那個(gè)給她穿上件絲裙,這個(gè)給她披上條綢巾,那個(gè)給她戴上頂草帽。最后還有位公主給她祈禱,讓上帝保佑這位不幸的女子。然后,那公主就將她托出水面。讓她漂浮著不沉。天剛亮,就有一位到灣邊牽牛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她,那男人毫不猶豫地救起她,將她抱回自己的牛棚,結(jié)為夫妻,這個(gè)人就是姥爺。endprint
舅講得神乎其神,我聽得入腦入心。他這么對我講,我就這么聽,至于是真是假小小的我尚無判斷能力。次日我尾隨姥姥身后,觀察她的一言一行。傍晚,姥姥抱了一抱棉柴到灶房屋去點(diǎn)火做飯,我跟進(jìn)來,坐到姥姥的身旁幫她拉風(fēng)箱。姥姥盤腿坐到一個(gè)圓形的草墊子上,將棉柴折上攏攏往灶門里續(xù),灶里的火在風(fēng)箱的吹拂下,呼呼地燃,那紅紅的火光將姥姥鍍了,鍍得金黃金黃。我本想問姥姥有那么回事嗎?但不知為啥我不知這話該咋著說,那一刻就覺得嘴很笨,嘴唇厚得跟棉褲腰樣難以啟動(dòng)。大概姥姥看出了我的傻相,問我:“咋,老林咋犯傻呢?”我搖搖頭。趁姥姥往鍋里貼餅子的空兒,我跑出來,起初在院里呆站著,后來就悄不作聲地走出家門。
我來到蝌蚪灣邊,這時(shí)候,西天邊火燒云燃得正烈,滿灣映的都是火,紅得那般鮮艷。下晌的人們在這金黃色的映照中悠悠地走回村莊。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看到姥爺牽著三頭黃牛悠悠地朝蝌蚪灣走來。那牛背上爍爍閃耀著鍍光,絲絲縷縷地升騰著彩煙。姥爺高大的身軀,頭上包塊白羊肚毛巾,上身穿件灰色的夾襖,敞著懷,露著灰銅色的胸膛,中式的黑褲,免腰,扎根粗粗的白布帶子;褲襠特別的肥大,走一步那兒都有明顯的晃蕩;挽著褲腿,滿腿汗毛,赤著一雙大腳。臨近灣邊,姥爺把牛放了,三頭牛一起走到灣沿,牛前蹄踩到水中,頭便插到水中,舌頭“啪啪”地舔水。姥爺大概是乏極了,一屁股坐到灣邊上,待牛們一頭接一頭走了,他嘴里才吆喝著“回棚”,顯然是對牛吆喝的。又坐了一會兒,姥爺坐著脫去夾襖,丟到一旁,然后穿著褲子就走到灣里了,他不游泳,不扎猛子,看樣子他沒力氣再戲水,他站在齊胸深的水中,先洗臉,后洗頭,最后彎腰在水中脫下褲子提出水面,水里面的身子肯定是一絲不掛了。他把褲子洗了洗又彎腰在水中穿到身上。這時(shí)候,他才發(fā)現(xiàn)站在灣邊的我。于是,高聲問道:“老林,姥姥把飯做好了嗎?”
“做好啦?!?/p>
“做的啥?”
“餅子?!?/p>
“喝啥?”
“糊涂?!?/p>
水淋淋的姥爺領(lǐng)我回家,路上幾次我都想問姥爺有那么回事嗎?但幾次都沒有啟動(dòng)唇。不知為啥。
有沒有那么回事,我一直沒有去打聽,怎么不打破砂鍋問到底呢?我不知為啥。想到這個(gè)話題,我的嘴笨了,唇就跟棉褲腰一樣緊了。大了些,才知道姥姥確實(shí)當(dāng)過地下交通員,但那高粱地里的事以及后面的事便仍不得其果。或有或無,我想那并不重要。不過,這蝌蚪灣中的故事卻連綿不斷。后來,便又發(fā)生了類似當(dāng)年姥姥落難蝌蚪灣的故事。
四
有一棵柳樹向前長,它從灣的陡坡上扎根,樹身平躺著探在灣的水面上。據(jù)說這棵柳是舅栽種的,這叫無心插柳柳成蔭。據(jù)舅回憶,他在灣中洗澡,在灣尾那兒折得一根柳枝當(dāng)作探棍,用探棍探著深淺往灣中間移動(dòng),那次他是想探探這蝌蚪灣到底有多深。他說探著探著就探不到底了,嚇得趕忙做起狗刨。游到左側(cè),把這根探棍插到陡坡,插得很深,很深,成了一個(gè)固定物,他將雙手握緊當(dāng)作依托。誰知它后來竟長成了樹。樹大了,探在那兒像個(gè)浮橋,這浮橋后來就有膽大的小媳婦大姑娘攀過去,騎在上面洗衣服。
那一日,就在那棵躺在水面上的柳樹上,有一位小白媳婦在洗衣裳。那小白媳婦長得別提多美了,胖嘟嘟的圓臉,細(xì)皮嫩肉。細(xì)得像陶瓷,嫩得像水豆腐。一頭的濃發(fā),齊刷刷地剪了,油光發(fā)亮,越加襯得臉兒好看。臉上最美的是那雙眼睛,水似的汪汪著,一瞥一瞅,情波四溢。身段也是胖嘟嘟的,豐滿而富有質(zhì)感,粉紅的半袖衫,草綠色的瘦褲,束得腰身格外窈窕,那露著的胳臂和卷褲露出的小腿,藕瓜兒似的白。她兩腿并攏著,側(cè)身坐在樹干上,手中持根棒槌,一手拎了那浸水的衣裳,一手揚(yáng)起棒槌“砰砰”地砸,砸得碎水四濺,那濺開的水珠點(diǎn)綴到她的衣上和皮膚上,她便像艷麗的芙蓉花兒沐浴了細(xì)雨后鑲嵌了顆顆珍珠,顯得愈發(fā)楚楚動(dòng)人。
這楚楚動(dòng)人的小白媳婦就是我的妗妗。我記憶中的這一幕是妗妗嫁給舅生育了那個(gè)胖妹妹后的事。
那天妗妗坐在那棵柳樹上洗衣裳,她的一雙腳浸泡在水里,那雙白白的胖腳就那么在水中來回地蕩著。蕩得很愜意,很舒心。她正是妙齡少婦,情竇怒放,整天都浸透在那歡愉中。她洗著衣裳,輕輕地哼著小曲,鼻音很響,小提琴似的動(dòng)聽。
妗妗洗衣裳讓我來跑堂,她洗好一件,雙手?jǐn)Q擰交與我,由我拿回家中搭至鐵絲繩上晾曬,她一件一件地交給我,我一趟一趟來回跑,并打賭看她洗得快還是我晾曬得快,為了贏,我往往來回跑得氣喘吁吁。妗妗見此狀就“哈哈”地笑個(gè)不停,露出一副天生的浪漫活潑樣兒,討人喜歡。姥爺、姥姥喜歡她,我喜歡她,當(dāng)然最喜歡妗妗的是舅。
莊稼人娶個(gè)媳婦不容易,娶個(gè)好媳婦就更不容易,妗妗十八歲上嫁過來,進(jìn)得門就被一家人視為掌上明珠,姥爺本來好陰天的臉,板得正緊時(shí),只要妗妗出現(xiàn)便立刻煙消云散,板緊的肌肉綻開花兒,媳婦見公公如此,便靦腆起來,舅就對妗妗強(qiáng)調(diào):“隨便點(diǎn)了?!痹竭@樣,妗妗就越靦腆。后來竟一見到公公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抱柴掉柴,刷碗滑手,盛飯勺子總碰鍋沿兒。姥姥是婆婆,當(dāng)了婆婆一般人就做了皇上,架子端得高高的,威風(fēng)抖得足足的,眼珠子似玻璃碴子,射出來的光帶尖帶刺,看著媳婦一萬個(gè)不順眼,揚(yáng)頭就罵“浪”,低頭就罵“邪”,走快了就說“搶孝帽子去呀”,走慢了就吼“鬼纏腿了”。姥姥不,完全跟其他婆婆相反,對妗妗像疼親閨女似的,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穿薄了就囑咐別涼著,穿厚了就說別熱著,疼得那般帶勁兒,讓村里人都說:“世道在他家都變了,婆婆怕媳婦?!崩牙崖犃?,便樂,說:“俺就這哩?!本巳绾螌︽℃『茫f個(gè)例子就不言而喻:妗有了喜,舅竟以為病了,不由分說,背起來就走,去縣城有條河,過河進(jìn)城路近便,舅一陣瘋跑,過河蹚水褲腿不挽,鞋不脫,蹚過河去,鞋襪皆透,褲半濕,一路往縣醫(yī)院跑去,寒冬,到得醫(yī)院,襪鞋褲凍成一個(gè)冰,人走冰動(dòng),響似銀鈴。大夫看過,笑了,說“是喜”,舅就咧開嘴兒樂了。
有了一家人的這般喜歡和疼愛,妗妗活得就滿足就滋潤,人兒也就越出落越水靈。endprint
我氣喘吁吁往回跑時(shí),下得宅坡,就看到灣那沿的高粱地里的高粱晃動(dòng),眨眼從高粱棵里走出一個(gè)人來。
我吃了一驚。
二鼻涕只穿個(gè)褲頭,肥狗熊似的,他一副驚惶狀,像背后有槍攆的兔子,驚驚乍乍。他出得高粱棵之后,張張惶惶,四處環(huán)顧,前后左右偷瞅了一巡,便急忙下到灣中,往下一縮,潛到水中。接著我便看到了下面的情況:二鼻涕潛水到了妗妗的身旁,伸手抓住了妗妗蕩在水中的腳,沒等妗妗來得及躲閃,他猛地將她拽入水中,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妗妗的嘴,把妗妗挾至腋窩,任憑妗妗舞臂蹬腿,他就像雄獅擒了只小雞兒一般將妗妗從水中拖走,妗妗粉紅的衫和草綠的褲在水中漂動(dòng),白條條的身軀在水中顫抖,她最后被二鼻涕赤條條地拖進(jìn)了高粱地。
我失聲地大喊舅、姥爺、姥姥。正是半晌,全村的人都下地了,整個(gè)村子都是死的。我瘋一樣往高粱地那兒跑,從灣這沿跑到那沿去,要轉(zhuǎn)好大的圈,灣沿上坎坷不平,雜草荊藤叢生,那起伏的連秧草和那起伏的藤條纏腿,絆得我跟頭連跟頭,手臂腿都被扎破了,鮮血直流,那一刻我只想著快去救妗妗。
我沖進(jìn)高粱地,毫不猶豫地就撲過去,撲到那具壓在妗妗身上正在歡快地拱動(dòng)的臀狠狠地咬下去,硬叼下來一塊肥肉。
二鼻涕逃跑了。
我看著赤條條的妗妗,血“刷”地一下涌上臉。我不得不信我不信的事實(shí)!
妗妗坐起來,臉忽然紅,忽然白,忽然青,淚忽然涌滿她的眼睛,她嗚咽了:“老林?!?/p>
她喊著:“老林。”
那一會兒我忽然長大了,大人一樣懂事啦,瞬間我就動(dòng)了惻隱之心。她本來就夠驚惶狼狽的了,我不能埋怨她,不能雪上加霜,我跑出高粱地,跑進(jìn)灣中,用跟舅學(xué)會的狗刨扎水撈起了她的衫褲。
我把衫褲遞給妗妗。我像大人一樣安慰她:“妗妗……”
“老林,好孩子……”
“我不說,跟誰都不說。“
“我該死呀。”
“妗妗。別,你死了,誰喂胖妹妹奶呀?”
妗妗穿好衣服,把剛才的丑惡全藏起來。
“俺還不能死……俺還有孩子……”
她變得極度冷靜。
我守口如瓶。這是我有生以來做的最偉大的一件事情。
那天妗妗把該洗的衣裳都洗了,院中的鐵絲繩上晾曬著她的難言之隱。
不過,到了后來,妗妗發(fā)生了形象上的變化,那豐滿和姿色褪去許多,人比先前縮了一圈,連個(gè)子也似乎矮了些,臉青皮寡瘦,精神萎靡不堪,整個(gè)兒是個(gè)灰人。舅就又背她跑醫(yī)院,跑縣醫(yī)院遠(yuǎn)怕耽擱了病,跑公社醫(yī)院又怕本事小,于是,她就取近及遠(yuǎn),先去公社醫(yī)院看罷,然后再去縣醫(yī)院,兩家醫(yī)院看過,他就隔一頓讓吃縣醫(yī)院的藥,隔一頓讓吃公社醫(yī)院的藥。原來醫(yī)生給的都是保胎藥。
姈妗又懷上了。雖然那是野種。
妗子又去洗衣裳了,還是在那棵躺著長的柳樹上,還是由我來跑堂。衣裳洗完,我將最后一件晾曬到鐵絲繩上,回過頭來去看妗子時(shí),我就看到她,正用棒槌狠狠地砸擊腹部,跟砸那浸泡了的衣裳一樣。我接著看到,妗妗的身子劇烈地抽搐,搖晃,頃刻間妗子倒下去了,歪著身子斜著從柳樹桿上栽下去,跌落到水中,那水濺起浪花。浪花消失,水石上是很多的漣漪。漣漪消失,水石平靜下來,妗妗已不見了身影,身影消失之后,那靜悄悄的水漸漸地開始變紅,先是無數(shù)個(gè)紅點(diǎn),而后紅點(diǎn)連成一小塊,紅的小塊迅速地?cái)U(kuò)大,水紅起一片。那紅在深綠色的水中顯得特別的鮮艷,像怒放的紅牡丹,像絢麗的彩霞。
我驚呆了,便拼命地喊:“救人啊,快救人呀。”
天近中午,零星的人從地里回來,聞聲便爭先恐后地往灣這里跑。接著便一個(gè)接一個(gè)地跳到灣中。
舅牽著黃牛,黃牛的背上橫擔(dān)著水淋淋的妗妗,她頭朝下,垂空著。黃牛圍著灣一圈圈地轉(zhuǎn),妗妗在黃牛背上一顫一顫,直到倒出水來,漸漸有了氣息。隨后就急速送往近些的公社醫(yī)院搶救。
“蝌蚪灣是神灣,它保佑人平安不會淹死善良的生命的?!笔潞罄牙杨H有感慨,逢人便講。從此,姥姥就天天晚上祭灣,無論刮風(fēng)下雨,無論冰天雪地。她十分虔誠,妗妗康復(fù)之后也加入了姥姥的行列,婆媳倆非常有默契。
五
舅放羊回來了。他是被二鼻涕撤了生產(chǎn)隊(duì)會計(jì)后改為放羊的。從開始放羊的那天起,他嘴里便含上了一支秫秸哨。你聽,那秫秸哨吹“亂彈”曲多好聽?!熬嘶貋砹耍嘶貋砹?。”我歡呼著,跑去迎接他。
舅穿身藍(lán)衣裳走在羊群后面,扛一根老長老長的羊鞭,肩膀上搭著妗妗給他縫制的布褡子,他變得挺瘦,像那根羊鞭一樣,走起路來身子一搖一搖的,每一步都踏著那秫秸哨兒吹出來的節(jié)拍,他那胡子叢生的臉時(shí)時(shí)刻刻都帶著苦澀的微笑,那雙大眼睛射出來的目光總是那么清冷溫順。我喚著“舅”,他答應(yīng)著,彎腰在我的額頭上親一親,那胡子扎得癢癢的。
舅搭在肩上的布褡子里,每次都給我?guī)|西回來:化石猴、甜棒秸、谷笛……自從給我提回來那富酈鳥以后,天天給我?guī)涷?、蛐蛐、蟈蟈或者蚯蚓、毛蟲蟲回來。那只富酈鳥是魯西平原上的特產(chǎn),樣子跟麻雀差不多,一身灰羽毛,一對紅眼睛,不過叫得特別好聽,完全可以和百靈、畫眉媲美。它在鳥籠里跳上跳下,高興了就叫,當(dāng)你喂它食時(shí),它總是用歌唱表達(dá)感謝。這種鳥在魯西的原野上到處都有,蝌蚪灣也常有這種鳥盤旋,它常常飛起樹梢兒高,原地不動(dòng)地停在空中,露出很自豪很得意的樣子。我愛仰頭看這鳥兒,走著也看,不小心絆一腿,摔個(gè)跟頭。打個(gè)滾,爬起來,拾塊坷垃朝它投,它扇起翅膀飛走了。它飛走了,可我又聽它的叫聲。一看,原來是舅吹響的秫秸哨。
“俺要,俺要哨?!蔽姨熘指艘?。
舅啥都好,啥都舍得給我,就是舍不得把秫秸哨給我,也不答應(yīng)給我另做一支,好像那秫秸哨是他的專利,別人都不能有。
“要這做啥?小孩子家沒用?!?/p>
“你要有啥用?”
舅說:“你不懂?!眅ndprint
后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蹊蹺:有一回,妗妗又病了,自從那次事故后,妗的身體一直沒能恢復(fù)元?dú)猓觳?,小病大病不斷,妗又病了,躺在床上總是閉著眼睛,任姥姥怎樣伺候,任我怎樣討她喜歡,她總是打不起精神來。黃昏,舅放羊回來了,那秫秸哨的響聲從窗外和霞光一起飄進(jìn)來,我發(fā)現(xiàn)妗妗突然把眼睛睜開了,深情地望著窗外,傾心地聽著。
“妗,我明白了,你愛聽舅吹的哨。”
我跑出來,跑到舅跟前,對他嚷:“你吹,你吹響點(diǎn),妗妗要聽。”舅把羊鞭放下,雙手將哨兒捧了,手一張一合,搖頭擺身,兩腮鼓起,臉漲得通紅,賣力地吹,吹著,舅的眼角便有晶瑩的淚珠鑲上。
只要舅會唱的他都能用秫秸哨吹出來,“亂彈”、豫劇、河北梆子、山東呂劇以及“天大地下不如黨的恩情大”這類的流行歌曲。悠揚(yáng)動(dòng)聽的旋律就從那支小哨里飄出。
我夢想也會吹這秫秸哨。
所謂秫秸哨是用秫秸尖兒做的:一截二寸長的鉛筆樣粗細(xì)的秸,用鋒利的小刀削起個(gè)舌頭,用鋼針將殼里面的瓤兒掏空,舌頭下的一截空,舌頭上的一截實(shí),做起來看似非常簡單,不復(fù)雜,這種哨兒含在嘴中,全靠吹的氣量,氣量大就細(xì)就高,氣量小,音就粗就低,吹奏的技術(shù)很難掌控。我曾學(xué)著做過,但都沒成功。這小哨,像蟬鳴,像鳥鳴,像一個(gè)小姑娘的童話。
吹了一陣哨,舅把羊攆到蝌蚪灣邊,讓羊兒飲了水之后,他就一只一只抱起來,丟進(jìn)灣里給它們洗澡。洗過澡后的羊并不害怕,它們很愜意地舔著毛兒,一邊悠悠地朝羊圈去了。
舅回到家里就守候在妗妗的身邊,變著法兒地讓她開心,讓妗妗開心便常常給她吹秫秸哨,吹一陣,停一陣,問還愿聽嗎?愿聽就繼續(xù)聽,問喜歡聽啥曲?就吹啥曲。我常伴在他們身邊,我發(fā)現(xiàn)妗妗聽舅吹哨時(shí),精神便特別好,她兩手托著下巴,很專注地聽。
六
天冷了,我看著蝌蚪灣,就對它寄予了新的希望:快結(jié)冰吧,我等著打滑溜溜兒呢。下過一場小雪,灣里開始結(jié)冰了,先是邊邊沿沿花花搭搭的接著花花搭搭的冰花兒把灣擠滿了,薄薄的……我天天都要往冰上投磚頭,磚頭有青有紅,投進(jìn)去,嵌在冰面上,像一盤混戰(zhàn)的棋。等到大磚頭投上去打滑了,就證明冰結(jié)厚了,這時(shí)候就可以打滑溜兒了。
胖妹妹愛跟我去打滑溜,打滑溜,胖妹被“棋子”絆倒,不是老媽媽鉆被窩,就是摔個(gè)嘴啃泥。記得過年那天,我們穿著新衣服,我穿一身綠,胖妹妹穿一身花。我從家里搬來一只小板凳,用根繩牽了。在灣邊,我和胖妹妹將軍保。同時(shí)把手揚(yáng)起來,喊一二三后一起喊著:“將茄子將瓜將軍保,一起把手伸出來,或錘或剪或包,錘砸剪,剪絞包,包包錘,誰輸了,誰就當(dāng)纖夫拉繩;誰贏了,誰就當(dāng)皇上坐轎?!蔽业陌腻N,包包錘,她輸了,乖乖地將繩兒牽著搭到肩頭,拉船兒般地拉起來,我坐在小板凳子上,哦,像坐轎一樣,真棒。現(xiàn)在,晚上我看著月牙,便回味起當(dāng)年,神往了,就想月牙像小船,我要坐到月牙上,讓小妹拉著走該多好。
小二鼻涕來搶我們的小板凳子。
二鼻涕是村里的大隊(duì)長,一家人都跟著撐勁。
“喂,老林,讓咱玩玩?!毙《翘橛妹抟\袖子抹一把鼻涕,腆著肚子,很神氣地對我嚷。
“要玩咱們一起玩,來,將軍保?!蔽也皇救酰e起手。
“來,將軍保。”胖妹妹學(xué)著我的樣子。
小二鼻涕氣沖沖地說:“滾你娘的吧,村都是俺家的,將啥軍保!”說著,一把將胖妹妹推開,她在冰上往后倒退了幾步,沒站穩(wěn),摔了個(gè)仰八叉。
我急了,沖到小二鼻涕跟前,奪過他已經(jīng)搶過去的小板凳。
“滾你娘的?!?/p>
“滾你娘的?!?/p>
小二鼻涕,像頭尖子牛,把腰弓了,低著頭猛地朝我抵過來。我猝不及防,被抵倒了,后腦勺摔到冰面,當(dāng)場起了個(gè)大包。我不是好惹的,爬起來就進(jìn)行英勇地反擊。這小子是個(gè)紙老虎,我的鐵拳頭不住地打到小二鼻涕的臉上,把鼻涕打成了血,他“哇哇”地哭著跑走了。
這樣一來惹下了大禍。
二鼻涕家哪能受氣?先是那胖得像砣子樣的娘們連吵加罵地來了,一見到我不由分說就像狼一樣撲上來,抓住我的頭發(fā)又推又搡,胖妹妹來救我,被她一腳踹倒并狠狠地踢了幾腳,有一腳踢到小妹的鼻子上,鮮血立刻流出來。正鬧著,姥爺趕來了,見此景,他臉氣紅了,過去拽住那娘們。
“你怎么打孩子呢?”
“叫你這外主戶子說。”
她兇得很,往我的臉上狠狠地扇。隨扇隨嚷:“你說,你狗日的說?!?/p>
姥爺眼紅了,額上暴出青筋,一把拽開那肥娘們一搡把她搡出好遠(yuǎn)。
她坐在冰上撒野,破口大罵,嗷嗷大叫,碰頭,撞冰……
姥爺不去理她,領(lǐng)起我和胖妹妹就走。
剛上來灣,就聽到那灣中的冰“咔咔嚓嚓”地響起來,那響聲極脆,停住看去,只見那冰上有幾道裂紋出現(xiàn),那裂紋像幾條“蛇”,彎彎曲曲地朝那肥娘們包圍過去,那“蛇”迅速地變長變粗,撒歡兒一般舞動(dòng)。肥娘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得失魂落魄連滾帶爬地往灣邊爬,那“蛇”卻緊跟不舍,她滾到哪,那“蛇”就跟到了哪。臨到灣沿時(shí),有一條“蛇”將她的腳叼住的時(shí)候,那縫便越裂越寬,直到把她的腿吞下去,一條腿吞下去,另一條腿也接著吞下去,原本趴在水上的肥娘們站起來,下半個(gè)身子已經(jīng)到冰里面,她努力把上身往前拱,兩臂叉開往前趴。
“救命啦?!彼吆爸?。
姥爺看著這一幕。站在灣邊,自言自語地說:“報(bào)應(yīng)哩。”不過,他并沒見死不管。對我說:“老林,趕快拿根棍子?!蔽艺驹谠夭粍?dòng),想解心頭之恨,姥爺對肥娘們喊道:“趴那兒別動(dòng),動(dòng)就漏下去啦?!闭f罷就跑去找棍子。我樂得原地蹦高高,直個(gè)勁兒地喊:“活該,活該?!狈誓飩兣吭谀莾阂粍?dòng)不敢動(dòng),不過我看到她的嘴唇和滿臉肥肉都在劇烈顫抖。
姥爺揀了一根長棍子跑來,站到灣邊上將棍的一頭送過去。
“抓住,抓死,別松手?!眅ndprint
肥娘們把棍頭抓了。姥爺便蹲成騎馬式,將棍子使勁往上翹,隨翹隨往回拉,一下一下把肥娘們拉上來。
水淋淋的肥娘們上來,不但沒說一個(gè)謝字,反而咬牙切齒地沖姥爺說:“你等著瞧,老娘跟你沒完?!比缓篚怎咱勠劦氐仓茏吡?。
當(dāng)天夜里,姥爺就被大隊(duì)來的人帶走了。第二天,在人們吃早飯的時(shí)候,姥爺戴著高帽子,掛著寫有“現(xiàn)行反革命”的大牌子,游了街。舅操了一把鐵锨要去跟二鼻涕拼命,姥姥和妗妗各抱住舅的一條腿,死死地不肯放開。
不久姥爺就得了半身不遂。
七
我常跟著舅去放羊。
一大清早,我跟舅迎著紅紅的朝霞,把羊群攆出村子。舅吹著哨兒,扛著長長的羊鞭,一搖一擺地走在羊群前頭領(lǐng)著路,那哨聲像號角,羊兒豎著耳朵,像是被那哨兒陶醉了,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馗S著,尤其那領(lǐng)頭的頭羊,它緊緊地跟在舅的身后,頭幾乎抵著舅的臀部,樹起了一個(gè)馴順的榜樣。偶爾回過頭來沖著羊群“咩咩”地叫幾聲,像是在對下囑咐什么。我擎一根樹枝,跟在羊群后面,也像羊兒一般馴順。
村南和村北大都是白花花的鹽堿地,只有村西村東的水渠兩側(cè)有著良田。放羊并不輕閑,好草大都生長在良田地邊,離莊稼近便,稍不留神,羊兒就會啃了田苗,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二鼻涕就要興師問罪。最難管的是其中的幾只山羊,它們鬼精鬼精,常常趁人不注意,就跑到田里去(啃過幾回莊稼,舅的工分都被二鼻涕罰光了)。舅吹著哨扛著鞭站在一邊,卻總是把目光注意在羊身上。他常常故意表露出一種心不在焉的樣子。給山羊一種錯(cuò)覺,山羊悄悄地接近了田苗,這個(gè)時(shí)候,舅的鞭子就冷不防地抽過去,真準(zhǔn),正好抽在剛伸出來的舌頭上。山羊受到打擊,變乖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沿著地邊啃青草。舅的臉上流露出幾分自豪。
“舅,你的鞭咋抽那么準(zhǔn)?”我問。
“還用問?練的?!本诉@樣回答著,順便舞動(dòng)起羊鞭,隨便一指一棵小草說聲:“咳!”一鞭抽走,小草攔腰而斷。他還覺得不夠精彩,又彎腰拔起一根小草交給我:“來,叼在嘴上。”我咬著小草,把眼閉上,臉上的每一塊肉都高度地緊張起來。舅拉開架式,把羊鞭在空中猛地一抖,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鞭梢沖我的臉抽來,小草被攔腰抽斷,我的臉上卻毫無損傷,不過我身上出了一身冷汗。“真準(zhǔn),真神,神鞭。”我歡呼著,奪過舅的羊鞭,學(xué)著練起來。
渴了的時(shí)候,就喝舅葫蘆里帶來的水,有一次葫蘆里的水喝干了,就讓舅去弄,舅用鞭梢把葫蘆拴了,到井中去打。
餓了,舅背褡里的干糧也吃完了時(shí),我們就進(jìn)行野炊:在地上挖條溝,中間深兩頭淺,把潮濕的土抓成土蛋兒,在溝沿上壘成土窯;然后拾來干柴,一頭燒火,一頭冒煙,土蛋蛋燒紅了,我們就把地瓜放進(jìn)去,把土窯搞塌,用土埋了燜起來,過一個(gè)時(shí)辰就可以吃了。
吃飽了,我們躺在草地上,舅的秫秸哨就吹響了。
太陽落了,我們就該回家了。
老遠(yuǎn)望見蝌蚪灣那兒聚了好多人,擁擁擠擠、吵吵嚷嚷,不知出了啥事情,我和舅迅速趕過來。只見有個(gè)人從人群里牽出來那頭犍子牛,啊!正重演妗妗的那一幕,牛背上橫著一個(gè)水淋淋的人。是誰又尋短見?
“他爹,他爹呀。”姥姥沖到跟前,失聲地呼喚著抱住那人的頭跪倒地上。
“姥爺——”
“爹——”
“咩咩——”羊群散了,四處奔跑。
“他爹,你咋這么憨呀,你咋能忍心拋下俺們呀?”姥姥哭訴著,撕心裂肺地哭訴著,“你怎么這么想不開呀……”
犍子牛馱著姥爺沿著灣邊踏踏地走著,姥娘抱著姥爺?shù)念^,呼喊著,跟隨著。天黑了,月牙升起來,我完全憨了,癡呆呆地看著,也不知道哭。那犍子牛馱著姥爺轉(zhuǎn)了半夜,姥爺也沒再醒過來。
絕望了的姥姥跪倒在蝌蚪灣前,頭雞啄食般往這地上磕,額頭磕腫了,然后磕破了,鮮血一串串地往地上滴。
舅跑走了,一會兒,他提了把鐵锨,瘋一般嚷著:“我跟你狗日的拼了?!笨伤辉S多人困住,推他搡他,將他的鐵锨奪了丟進(jìn)蝌蚪灣。
姥爺跳灣淹死了,我就想如果他不是半身不遂的話水是不可能淹死他的。我那有脾氣而又要面子的姥爺呀,你死得好慘呀。
從此,姥姥再不去祭灣了。
從此,舅也再不吹秫秸哨了。
后來,我就猜,姥姥對灣不再寄托什么,舅也不再用秫秸哨去呼喚美好。莊稼人那可憐的向往都被嚴(yán)酷的現(xiàn)實(shí)粉碎了,剩下的只是煎熬。這是命,命該如此,人不可命爭,命里注定的,誰能奈何?
八
又該說說我那命該如此的妗妗啦。真不忍心往下說啦,但還是要說,不然心里更不是滋味。
妗妗仰面躺著,棉被中間凸著,被下是浮水后膨脹起來的肚子,隨著她微弱的呼吸和痛苦的呻吟微微地浮動(dòng)。妗妗的呻吟時(shí)緊時(shí)緩,凄涼。
那個(gè)不該來到這個(gè)世界上的小小子依偎在妗妗的懷里,腦袋來來回回?cái)[動(dòng)著,張大小嘴,“哇哇”地哭叫著。
妗妗鎖緊眉頭忍了呻吟,吃力地睜開眼睛,咬著嘴唇掀開被角,露出干癟的奶頭,塞在小小子嘴里。他叼住奶頭,貪婪地吮吸。每吸一下,妗妗的臉就被抽搐一下,就“哼”一聲??尚⌒∽永鄢鲆活^細(xì)汗,小臉憋得通紅,實(shí)在吃不出奶水,只好吐出奶頭又“哇哇”地哭起來。
妗妗的呻吟愈加痛苦悲切了,那雙深凹下去的眼窩里漸漸溢滿了淚水。
晚霞從窗格里斜瀉進(jìn)來。填滿了這屋內(nèi)所有空間,粉染了縷縷青煙。一直蹲在一旁一袋接一袋抽旱煙的舅抬起頭來,對我說:“老林,把小小抱去找你姥姥喂喂吧?!?/p>
聽到這話,妗妗忍住了呻吟,啟了啟唇,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她已經(jīng)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去抱小小子,妗妗將我伸去的手撥開,把小小子緊緊摟住。
“妗妗,放開吧?!蔽艺f。
“你忍心小小子挨餓?讓姥姥喂喂再抱回來?!蔽矣终f。
不管我怎么勸說,妗妗總不肯放開小小子,我只好向舅一攤手表示無奈。endprint
“唉——”舅深深地嘆口氣,“就讓他娘倆在一起待著吧。”過了片刻他示意讓我到他跟前,我走近,他說:“拿那湯碗去找你姥姥弄碗糊涂?!?/p>
姥姥長長短短地嘆著氣,抱了棉花柴去了廚房,跪坐在用茅草編的圓墊子上,生了火,一把把地將棉柴塞進(jìn)灶門里。水開了,她用玉米面子下到沸水中一攪,鍋中就成了混沌世界。開鍋,用勺舀了一湯碗。
舅把煙袋鍋磕了,插在腰上,用被煙草熏黃了指頭的手接過盛滿糊涂的湯碗,找到掉了半截把兒的小瓷勺,舀起來勺糊涂送到嘴邊吹吹,伸出舌頭舔舔,試試已不燙,送到小小子嘴邊。小小子馬上就不哭了,瞪圓了眼瞅著勺,小嘴一張一合直伸舌頭,兩只小手挓挲著舞動(dòng)。舅將勺沿兒放在小小子的嘴上,略將勺兒翹起,小小子便像吃吸奶水一般吮吸起來,很貪。
舅喂小小子,妗妗不錯(cuò)眼珠地深情地看著舅,她在無聲地啜泣。注視了一陣兒妗妗慢慢閉上眼睛。忽兒又睜開,這時(shí)唇邊泛起一個(gè)溫柔的微笑,微笑一掠而過,接著眼窩里就有了淚水,突然妗妗像想起什么心事,讓舅朝她湊近點(diǎn)。舅湊近將耳朵貼到妗妗的嘴邊,問:“啥事?”略停說,“我讓老林去喊?!?/p>
等我把胖妹妹喊來,姥姥已在床前,因那炕矮,她只將雙膝跪地。姥姥一手端只瓷碗,一手持只小勺,一勺一勺喂妗妗糊涂,邊喂邊勸:“得往寬里想,你若有個(gè)好歹,倆孩子咋辦?”
妗妗淚汪汪地看著姥姥,當(dāng)勺兒貼至唇上便吃力張開一條縫,勺中的糊涂倒進(jìn)那縫里,半天才滲下去。
舅跪在姥姥身旁,煙鍋里一紅一紅,一股股濃濃的煙霧從鼻孔中冒出。見胖妹妹來了,她往一旁挪了挪,胖妹妹擠過去就跟姥姥一樣跪在妗妗面前。
“奶奶,我喂娘?!?/p>
妗妗只是瞪大著眼睛不再張嘴,她看看這個(gè),看看那個(gè),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月牙兒像是鑲嵌在一塊墨鏡片的一個(gè)商標(biāo)。
妗妗在輕輕地呻吟,蒼白的臉映在蒼白的月光里越顯蒼白而無生氣。突然,她張動(dòng)起嘴巴,舅急忙放下煙袋湊過身去,耳朵貼到妗妗嘴上聽了一會,抬起頭,連聲嗯著,脫鞋上炕,并排躺到妗妗身旁,側(cè)過身將她摟了。
突然舅撕裂心臟般地呼喊起來。
妗妗死在了舅的懷里。她死不瞑目,我看見她大瞪著眼,眼角含著冰冷的淚珠。
搬去八仙桌和兩旁的官椅,摘一扇漆黑的門板,用兩條板凳支了沖門的正中,這便是停放妗妗的靈床。
妗妗穿戴的是為姥姥準(zhǔn)備下的送老衣:大紅綢緞棉被,藍(lán)華達(dá)尼棉褲,水綠色人造棉褶裙,繡花的紅平絨鞋,戴了黑平絨的中間嵌顆玻璃珠的帽子。她直挺挺地躺在靈床上,用一塊跟蝌蚪灣里的水一樣顏色的藏藍(lán)的布蓋著。蓋布之上的胸部放了一湯碗面條,腹部放了幾捆火紙。靈前放一個(gè)板凳,就是我跟胖妹妹去灣中打滑溜溜時(shí)那個(gè)板凳,凳上放了一個(gè)泥盆盛了草灰,插幾支香頭。屋外用樹枝和秫秸搭就的靈棚,放了供桌,用一方白紙寫了:孫嚴(yán)嚴(yán),三十三歲。各處門上貼了白對子,院門出了喪牌。
妗妗的殯葬十分隆重。那是莊鄉(xiāng)們操辦的。大成哥的殯號喊得天響:
屈死的魂喲,啊
靈起啊,啊
到陰間喲,啊
別忘仇喲,啊
朝西喲,啊
升天喲,啊
九
2014年清明節(jié),我又去為我的姥爺、妗妗掃墓了。
一路春風(fēng),一路思索和懷念。
還是那個(gè)蝌蚪灣,水變得清澈了,泛著些許黃,滿灣的綠荷,陽光浮在葉上笑著。
姥姥家承包了這灣。
看著蝌蚪灣我感慨萬千。
“嘭嘭嘭”,棒槌聲從那棵躺在水面上的柳樹那兒悠悠傳來,看去,有一位姑娘騎在樹上揮動(dòng)著一根棒槌一起一落地砸著水淋淋的紅衣裳,像砸一團(tuán)火,水星子四處濺開。濺荷葉上和水面上,荷葉在搖,水中蕩起圈圈的漣漪。姑娘披散著濃發(fā),穿件粉紅色的半袖衫,綠色的瘦褲。我喚:“妹——”“哎——”“來——”“噢——”
她將棒槌卡到樹杈上,雙手按了樹干,將身撐起,提起伸在水中的白白的胖腿往前一蕩一蕩,順勢將豐滿的臀部往前一挪一挪,跳上岸來,喚聲:“老林哥。”
胖妹妹長得不算高也不算矮,圓臉,閃亮的水汪汪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嘴略微顯得大一點(diǎn)兒,但大得恰到好處,由于唇的線條的鮮明和牙齒的潔白,使得她一張嘴笑時(shí)就意味著一種粗野的、清新的、單純的美、那被陽光曬得略顯粗糙的胖手,樣樣都流露出魯西姑娘所特有的健壯和質(zhì)樸?;蠲撁撘粋€(gè)當(dāng)年的妗妗。
為改善生活,舅到灣中去給我釣魚,如今他使的釣魚工具現(xiàn)代化了:釣魚竿是一節(jié)節(jié)用紅綠玻璃絲纏的竹竿;釣魚繩是化纖線;浮兒是一頭紅的羽翎兒;釣魚鉤是倒滑刺的鋼鉤。釣上來的魚再不是白鰱,而是二斤多的大鯉魚。
晚上姥姥又祭灣了,燒一堆火紙,插幾支香。她跪在那兒不住地磕頭。
我看到蝌蚪灣里映著繁星、明月和那燃燒著的火和香。
這兒比別處多一塊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