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娟
我們是在日出時分過山海關的。我看見站牌,扭頭問老伴,這就到關東啦?他說是。我想,當年姥娘去關東,是什么樣的心情?她第二、第三次出關,心情更是糟透了。第三次出關之后,她再也沒回老家,直到死在吉林東部的大山溝里。我早想去給她上墳磕頭,一直沒能實現(xiàn)。今天,我來了。
我姥娘的老家是莒南縣相溝鎮(zhèn)圈子村,離我家沈保村三里地。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姥娘家,過一道河越一座嶺就到了。姥娘的腳是三寸金蓮,走起路來歪歪扭扭。她不能跑,一跑,不往前趴就往后倒,哪怕遇上火燒眉毛的急事,也只能“咯噔咯噔”快走。我和小伙伴們感覺好玩,就跟在她身后學樣,她一回頭,我們就笑著跑散。姥娘用慈祥的眼神看著我們笑道,調皮。
我從沒見過姥娘裸著的腳,她都是遮遮掩掩不讓看,說看什么,臭死了,看了會嚇死你。她睡覺也是長年穿著襪子,裹得嚴嚴實實。那個年代的女人,都是這樣。我以前問過姥娘,裹腳疼不疼,她說,開始疼,裹好了就不疼了。那時候看女人先看腳,臉俊不算俊,腳小才算俊人。我六歲就裹上了,疼得我天天哭,娘也跟著哭。爹說,為了閨女好,不能心軟。娘抱著我,爹幫忙逮牢,奶奶用布帶子邊纏邊說,要是裹不好,大了找不著個好婆家,得受一輩子罪。他們狠下心裹,一層一層裹得很緊,疼得我哇哇大哭站不起來,三四年過去才裹成。她邊說邊比劃,除了大拇腳趾,另外四個都硬硬地折斷,折到腳心,要不然是裹不成的。我一邊聽,一邊端詳自己的腳。姥娘說,多虧解放了,要不你也得受這樣的罪。
常言說:男人怕干錯行,女人怕嫁錯郎。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嫁好了享一輩子福,嫁不好受一輩子罪。我姥娘就是嫁錯了郎,毀了她的一生。
她娘家是板泉鎮(zhèn)吉家?guī)X村,家境貧寒。姥娘長得不錯,高鼻子大眼晴,身材高挑,還早早裹出了一雙標致的小腳。到了十五六歲,上門提親的不少,她爹說,得給閨女找個好婆家。挑來挑去,選定了圈子村鄭德春家。媒人說,鄭德春家里有很多地,好多騾馬。他心地善良,有討飯的去他門上,先管個飽,再給帶上點。有討飯的人傷風感冒去他家,他留下人家,把病治好再走。老爺子的為人,在周圍幾個村都出了名。他老婆早早去世,大家都勸他再找個女人填房,他說不能叫孩子受委屈,說什么也不愿意。他有四個閨女,一個兒子。
我姥娘她爹早就見過鄭德春,去找熟人問,媒人說的屬實。聽媒人說,老鄭也同意這門親事。那個年代相親看爹娘,都認為爹娘好,孩子就差不了。至于雙方兩個孩子,要絕對服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結婚這天才能見面。
過門之后,姥娘才見到新郎官。他長相不錯,就是齁齁地喘,咳嗽得厲害,有時憋得臉通紅。姥娘明白,丈夫有癆病,不由得傷心流淚,心想,爹還不知道女婿是個癆巴子,也許正在家里高興著,給閨女找了個好主呢。
我姥爺天天在家里養(yǎng)病,什么活也不能干。幾個姐姐都出嫁了,他爹鄭德春做販豬生意。那個年代,趕集沒有交通工具,他都是趕著豬群走溝溝岔岔,一邊讓豬吃草一邊走。走到某個村莊天黑了,就守著豬群住下,有買的就賣,第二天繼續(xù)走,好多天才回家一次。他家雇了兩個人下地干活,家里這一攤子,就姥娘一個人支撐。每天起早貪黑,中午還要去地里送飯給長工吃。她大姑姐們經(jīng)常住在娘家,不過節(jié)不回婆家,吃飯一大桌人,卻沒有人幫姥娘干活,她忙活一天,身子骨像散了架。
后來,我姥爺?shù)牟∏樵絹碓街?,?jīng)常憋得翻白眼。他爹把什么辦法都用上了,兒子的病情就是不見輕。他晚上睡覺都得坐著,一躺下就上不來氣。因為不停地咳嗽,就去過道的里屋住著,怕影響家人睡覺。姥娘先有了兩個閨女,四年后又生個男孩。他爺爺有了能接續(xù)香火的孫子,又喜歡又珍惜,抱到他家親自喂養(yǎng)。他想叫孫子的身體像牛一樣棒,天天煮牛肉蘸鹽給他吃,一段時間下來,孫子也是經(jīng)??人?。姥娘說叫鹽齁著了,壯著膽子去公公那里抱回了孩子。
幾年后,姥娘再次懷孕。到第四個月時,姥爺喘息著對姥娘說:我是個廢人,受夠罪了。我這一輩子,就給老鄭家留下四個孩子,你要好好把他們養(yǎng)大。姥娘說,你甭胡說,你撐著點,會好的。大年初六那天,姥娘見他上不來氣,病情加重,急得團團轉。忽然想起三嬸家養(yǎng)蜂,就抱著兒子領著閨女,去那里找蜂蜜給他壓咳嗽。找到了拿回家,卻不見動靜,到床前一看,我姥爺已經(jīng)翻了白眼咽氣了。大閨女正在堂屋里干活,說看著她爹披著大襖,圍著磨臺轉了三圈,拿碗舀涼水喝了幾口,把碗一摔回到了屋里。
姥爺叫鄭永茂,當時才三十六歲,就這樣走了。那時我姥娘三十八歲,她大閨女十一歲,二閨女八歲,大兒子四歲。
姥娘說過,我姥爺在的時候整天又咳嗽又喘,她娘兒幾個都習慣了,晚上睡覺踏踏實實,一覺睡到天亮。他這一走,家里靜得嚇人,反而睡不著覺了。小孩也都不愿說話,一個個蔫兒吧唧,像遭了霜打的茄子。
我姥爺死了,對他爹鄭德春打擊很大。他費盡心血,也沒把獨生子的病治好,自己的身體也漸漸不行,不能做生意了。家里雇不起人,只好雇了半個人,就是兩家雇一個長工。地里的活,大多落在她大閨女也就是我娘身上,娘從十三歲起,什么活都干。那年家里種了一些糝子,她爺爺蹲在場里,教她打場、揚場,再用口袋一趟趟扛回家里,累得她灰頭土臉。我二姨從小病病歪歪,在家看弟弟。姥娘里里外外,忙忙碌碌。
幾年后,我老姥爺鄭德春得了個怪毛病,不停地說話,一個勁兒地說,沒過幾年就去世了。之后,姥娘帶著四個孩子,磕磕絆絆過日子,盼著孩子早點兒長大。家里沒有錢,她就起五更睡半夜蒸高莊饅頭,天不明就背著一簍筐饅頭,步行趕集去賣。賣完回來,邊走邊拾草,背回家燒火。我真是無法想象,她那雙三寸金蓮,是怎么撐下來的。
那個年代,孩子到了十五六歲,就有媒婆上門提親。我姥娘接受自己的教訓,一定要親眼看看男孩身體好不好。她給大閨女找了個婆家,是東沈保村的杜洪恩,家里窮一點,卻是一表人才,身體挺好,姥娘可看中了。土改復查后,她大閨女出嫁,姥娘沒錢置辦嫁妝,就把自己結婚時娘家陪送的柜子,重新刷上紅漆給了大閨女。大閨女結婚后,生了三女二男,我是她的二女兒。我二姨則嫁給東結莊劉彥世,生了三男四女,姨夫脾氣好,又很能干。倆閨女找的主兒,姥娘都很滿意。endprint
然而,我父親卻對自己的親事很不滿意,因為姥娘家被劃成富農(nóng)。在那個年代,家庭成分如果是地主、富農(nóng),就像孫悟空戴了緊箍咒,喘不過氣,直不起腰,并且影響到親戚。當時我父親是白茅鄉(xiāng)武裝部部長,后來又調到大山公社,雖然才華出眾,積極能干,上級幾次考查想提拔他,就是因為我姥娘家是富農(nóng),擋住了他的升遷之路。我姨夫說,我父親有一回去他家喝酒,守著他和我姨哭了一場。我聽到這里,不由得流下眼淚。
那時候階級斗爭抓得緊,圈子村三天兩頭組織地主富農(nóng)學習,叫他們每天早起掃大街。我姥娘也是早早起來掃街,大隊干部說,嫂子你不用出來,雖然恁家是富農(nóng),可是恁家的人品,大家有目共睹。我姥娘說,已經(jīng)成了富農(nóng),俺不出來,人家會怎么看俺,俺還是干吧。婦女主任說,你就不會走閨女家躲著?我在會上說一下,誰也攀不了。
實際上,我姨身小力薄孩子多,離不開她幫忙。姨夫待她也比親娘還好。我姨夫擔任大隊會計,正干得順順當當,上級派他擔任結莊管理區(qū)信用社代辦員,半年后轉正,領工資吃國庫糧。
我大舅鄭錫坤,結婚后正遇上大饑荒,連粗糠野菜都難找。大舅不忍心看著一家老小挨餓,就和堂弟鄭錫義一起,帶著老婆孩子去了東北。
我二舅鄭錫乾,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他長得很帥,是女人最喜歡的類型。我最愛聽他拉二胡,至今記著有一天,他在西堂屋拉二胡,我趴在磨頂上聽。姥娘說:“去叫恁舅吃飯?!蔽艺驹陂T口,光聽忘了叫。姥娘等急了,大聲說:“光拉光拉,還吃飯吧?”二舅朝我一伸舌頭,做個鬼臉,將二胡一掛,抓著我的頭發(fā)往東屋跑,疼得我哇哇大叫。二舅不但二胡拉得好,戲演得也好,是圈子村宣傳隊的骨干。那個年代演戲,凡是有夫妻戲,都讓男的扮演女人。他扮女人惟妙惟肖,臺下一片叫好聲。
那個年代找對象,第一條先問成分孬好,要是戴上地主富農(nóng)帽子,就很難找對象。因此,好多地主富農(nóng)的兒子打光棍,有的和同類作親,還有的搞換親、轉親,想找貧下中農(nóng)家的好女孩絕不可能。我一直納悶,兩個妗子為什么不管成分孬好?特別是二妗子,他是“金鑲邊”的貧農(nóng)閨女,還是花溝村青年干部,長得又好,她為什么嫁給了我二舅?
后來我問過二妗子,她說:當時就知道他的成分,我不同意,俺娘倒是看中了,說這樣的人上哪里找。俺倆早就認識,一起去鄉(xiāng)里開會演節(jié)目。那年,恁二舅演呂劇《王漢喜借年》當小姐,穿上一身行頭,頓時成了一個羞答答的俊小姐,說唱都是女人聲,大家都夸。二妗子一邊說,一邊笑得哼哼的,說是真神了,恁二舅扮誰像誰,俺娘就愛看他演戲。我看她沉醉在當年的時光里,也就知道了答案。愛,是能夠沖破一切障礙的。
圈子村出產(chǎn)的花崗石很有名,結實美觀,方圓幾十里地的人都去買。村里有打石專業(yè)隊,二舅在那里干。他發(fā)揮藝術才能,刻石獅子,刻十二生肖石燈,還刻了各種各樣的石材藝術品,大家看了無不叫好。他舅找到他說,家里買了蓋屋的石頭,你多帶幾個人來給破開,整理得方方正正。幾天后,他背著布袋去了。他舅看他一個人來,心想,你這個東西來糊弄我,離動工時間還有三天,你要出我的洋相,心里憋了一肚子氣。飯后來到現(xiàn)場,見我二舅連大錘都沒帶,心里更來氣,就蹲在石頭上抽煙。只見我二舅一手拿錘一手拿鏨,在石頭上打個石窩,放上一個鏨,掄錘一敲,啪的一聲就開了,一會兒工夫就破了一片。他舅看傻了眼,說,哎喲,硬石頭到你手里,就跟打豆腐一樣,真服了你!一大堆石頭,用一天多時間就干完了,他舅逢人就夸。
大舅幾次寫信叫姥娘去,說東北生活好,姥娘貪戀故土,下不了決心。等到“文化大革命”鬧起來,因為她是富農(nóng)出身,經(jīng)常叫她和四類分子一起,戴著高帽子挨批斗。姥娘為逃避屈辱。才叫我大舅回來,把她帶到了東北。
在長白山下大山溝里的那個村子,大部分人是從圈子去的,號稱東北的圈子村。我姥娘手巧,善于做衣服,裁得可身,縫得精致。那里的好多人家都把她請到家里住著,給大人小孩做衣服。她為人善良,百求不煩,威望很高。
幾年后,姥娘想回山東看望我們,那時她已七十二歲。大舅說,路那么遠,還要一次次倒車,怕她身體不撐,但她執(zhí)意要回。大舅不放心,就把她送回家鄉(xiāng)。我記得,她和大舅回來時,給我們?nèi)倚『⒍假I了靰鞡鞋,有的鞋還帶兩個叉,看上去像兩個腳趾頭。我感覺那種不好看,就找不帶叉的穿,感覺好暖和。姥娘還帶了木耳和蘑菇,我們吃了都很開心。我想,以后一定要去看看東北是什么樣子。
時間過得很快,我清楚地記著,第二年秋后,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那天,噩耗傳來,我大舅出事了!聽他們講,和大舅一起遇難的還有鄭錫義和丁明儀。他們?nèi)齻€在石塘打石頭,放完炮回石塘察看,“呼?!币宦暎碌顾?,把三個人埋在底下,我大舅和丁明儀當場去世。鄭錫義身受重傷,被送往吉林醫(yī)院,三天后也去世了。醫(yī)生感嘆,真可惜,他要是有兩個腎就能活下來。家人說他以前沒割過腎,怎么是一個?醫(yī)生說,這叫先天性腎缺,也稱孤立腎,十分罕見。大舅和鄭錫義同歲,這年虛歲三十九。兩個人從小出雙入對,干什么都一塊兒,是鐵哥們。他倆一起去東北,一起去打石頭,最后又一起走了。
這時,姥娘在我姨家。得知堂兄弟倆出事,頓時覺得像五雷轟頂,天塌地陷。她“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上,瞪著兩眼說不出話,很久很久。大家都慌了神,我二姨嚎啕大哭,說她那可憐的弟弟,她那可憐的娘呀!姥娘哭著說,老天爺??!為什么不叫俺替俺兒去死呀?
我娘天一冷就犯哮喘病,不能大聲哭,得知噩耗后捶著胸口流淚,他大舅撇下一家老小,怎么過呀?我淚水直流,和娘一起去二舅家。我們走到圈子村后頭,就聽見哭聲一片。我娘將頭一抱,暈倒在地。我哭喊,娘你醒醒,快醒醒??!我的哭聲被溝底兩個拾草的人聽見,他們跑來給娘掐了掐人中,把她叫醒,隨后背著我娘一起去了二舅家。
那里,兩家人的哭聲響成一片,莊鄰親戚在兩家來回走動,姥娘哭著要回去看兒子。那個年代交通不方便,哪能說走就走,我姨夫和鄭家人商量該怎么辦。我二舅說,他先拍個電報,然后帶著姥娘和老婆孩子一起去東北。他說,哥走了,嫂子身體不好,五個孩子都小,我去照顧那一大家人。姥娘叫我二舅在家處理家當,她和侄子錫柱先走,去看她兒最后一眼,大家都點頭同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