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
父親離開我們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來,我們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他老人家的思念。每每回憶起與父親有關的點點滴滴,我們從來都不曾感到與他分離過。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他的聲音總在眼前閃現(xiàn),他對我們的嚴格讓人終生難忘。
做好人,讀好書
“做好人,讀好書”,這是父親對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也是他對我們最樸實的要求和愿望,雖然只有短短六個字,卻浸透了父親對兒女們最深沉的愛。
從小到大,父親都對我們要求非常嚴格。他教育我們要“做好人”,首先是要做好普通人,不能以高干子弟自居。他跟我們說:“你們?nèi)羰窃谕饷姹憩F(xiàn)不好,那就是我的問題了。”我大姐偉力開始上小學時,父親很嚴肅地把她叫到辦公室談話:“你就要上學了,學校里有很多同學,而且這些同學來自不同的家庭,出身都不一樣,有的孩子甚至可能很窮苦。你到這個環(huán)境以后,絕對不許提父親是誰,更不能覺得自己比別人優(yōu)越,你沒有什么可以驕傲的本錢,你是你,我是我。”
1968年,我妹妹偉華21歲高中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北京懷柔山區(qū)當老師。去的時候,父親特意囑咐她,到農(nóng)村不要穿皮鞋,因為農(nóng)民的生活都很艱苦。偉華第一次遠離家,在那邊人生地不熟,經(jīng)常想家。有一次工作日期間,偉華也沒向?qū)W校請假,就走了幾十里山路,冒雨趕回家。沒想到,父親看到偉華,不但不高興,還嚴肅批評了她,讓她立即回去。晚上父親又專門找偉華談心,說孩子們的功課缺不得,讓偉華在那兒安心教好書、育好人,在農(nóng)村好好干下去,干出好成績。偉華聽了父親的話,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回了學校。
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我們越來越能體會到父親的一番苦心。父親對我們在做人方面的嚴格要求,深深影響了我們家的家風。母親曾經(jīng)說過:“我們家的家風有一個特點,就是以普通勞動者自居。我們的兒女、孫子輩,在學校里別人看不出他們是干部子弟,他們比普通老百姓的孩子還要樸素?!?/p>
父親一生酷愛學習,對我們的學習也抓得特別緊。他常對我們說,我只有小學文化,所以希望你們多念點書,好為國家多作貢獻。
父親非常注重學哲學。他曾經(jīng)說過:“學習哲學,可以使人開竅。學好哲學,終身受用?!备赣H下放江西“蹲點”期間,我們每次去看他,他都給我們講要認真讀馬列的書,讀毛主席的著作,而且?guī)е覀円黄鹱x,一邊讀一邊給我們講。記得妹妹偉蘭剛開始讀一些馬克思著作,感覺比較吃力,父親就讓她先停下來,先讀《毛澤東選集》。
為了鼓勵家里人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父親將大家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家庭學習小組,每人先按照約定的書目、段落分頭閱讀,然后每周日上午六點半到九點半集中討論,提出疑問,交流學習心得。母親和當時在北京的幾個家人都被吸收進這個學習小組,有些親戚也加入其中。
懂了白菜,就懂了民心
父親出身貧苦,年僅4歲時就失去了雙親,小時在農(nóng)村長大,后來進城到商務印書館當學徒、做店員,這些經(jīng)歷讓父親對人民群眾有很深的感情,這也是激勵他后來投身革命的強大動力。父親經(jīng)常告誡我們不能脫離群眾,工作中他也是時時處處從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角度來考慮問題。
新中國成立初期,父親開始主抓財經(jīng)工作。他提出重要民生工作“必須安排在前”的方針,老百姓的吃穿用度,哪一樣短缺了他都睡不好覺,在他眼中,大白菜也是政治問題。從那個年代生活過來的人,都不會忘記冬儲大白菜。當時,大白菜可是北方老百姓飯桌上的“當家菜”,燉、炒、熬、熘、涼拌、包餃子,大白菜都是絕對的主角。父親說,老百姓就是靠大白菜、土豆這兩樣東西過冬,賣得太貴他們會買不起,沒菜吃不行??!他還讓秘書告訴管理部門,大白菜的儲存、運輸?shù)让恳粋€環(huán)節(jié)都要搞好。到了1982年,已經(jīng)77歲的父親還給當時的中央主要領導同志寫信,要求務必組織好大白菜的生產(chǎn)、流通和消費,避免冬季出現(xiàn)爛菜問題。
我們小的時候,父親有個愛好,就是喜歡周末帶著我們在公園散步。他說不光要看風景,還要看群眾都在干什么,看到群眾安居樂業(yè)的樣子,心里就感到高興??墒怯卸螘r間,父親突然不去了,我們都感覺很奇怪。一天,父親正在聽廣播,我問他為什么最近不去公園了,父親先是沉默了一會兒,而后關掉收音機,神色凝重地說:“現(xiàn)在老百姓吃不上飯,我怕見了群眾不好說。”
父親主持財經(jīng)工作期間有一個習慣,就是逛市場,東安市場、東單菜市場、西單菜市場,他全都轉(zhuǎn)過。他也喜歡逛百貨商場,他說一看商品的檔次,一看貨全不全,就知道現(xiàn)在經(jīng)濟發(fā)展得怎么樣。我們住的北長街有個雜貨鋪他也去看過。他說,別看這家小店只有5平方米,老百姓卻離不開它,小孩的鉛筆、筆記本、橡皮、墨水、毛筆都在那兒買。父親進到店里時,就坐在那兒看著老板怎么忙活生意。有個戴瓜皮帽的人總是拿著個水煙袋坐在后頭抽,他說這個人是在思考進什么貨、出什么貨,該給顧客準備點什么東西。后來他經(jīng)常引用這個例子,說我們需要這種戴瓜皮帽、拿水煙袋的人,能夠站在較遠的地方去看全局。
父親還十分關心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況,盡可能幫助他們解決實際困難。20世紀80年代初,科協(xié)讓母親轉(zhuǎn)交給父親一封信,一位來自北京航空學院的教師在信中反映中年知識分子生活、工作負擔重,工資收入低,很多人健康水平下降。父親看了以后,覺得這個問題很嚴峻,就開始著手調(diào)查研究,還從曾在中科院物理研究所工作的偉力那兒了解情況。偉力自己生活待遇也很差,生孩子后單位分給她一間9平方米的房子,沒有廚房,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就把房間填得滿滿當當,幾十塊錢的工資也是多年不變。那時,父親又恰好收到全國政協(xié)關于知識分子政策落實問題調(diào)查組寫的報告,反映的也是這類問題。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父親致信中央常委:“這是國家的一個大問題,確實要下大決心,在今明兩年內(nèi)解決,不能再按部就班地搞。我們基本建設每年要用500多億元,為什么不可以用十幾億來解決知識分子的問題呢?改善他們的工作條件,應當看成是基本建設的一個項目。我們把錢用在中年知識分子身上,是好鋼用在刀刃上?!?/p>
他說知識分子是國家的寶貴財富,搶救知識分子,搶救他們的健康,是非常重要的。后來,父親的那封信得到了小平同志和其他常委們的贊成,信中的意見也被中央有關部門在工資改革中采納。endprint
個人名利淡如水,黨的事業(yè)重如山
父親的一生,遭遇過許多波折。但無論身處何種環(huán)境,他從不氣餒,也從沒有對黨的事業(yè)喪失信心。正如他在延安時期所說的,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要能夠堅持真理和堅定信念,做到“五不怕”:不怕孤立、不怕開除黨籍、不怕離婚、不怕開除公職、不怕殺頭。
在我們十幾歲的時候,一場政治風暴悄然來臨。20世紀60年代初,父親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認為可以用包產(chǎn)到戶的辦法提高農(nóng)民的積極性,以便恢復農(nóng)業(yè)的產(chǎn)量,并準備把自己的意見向上反映。有同志提醒他這樣做會有風險,但他說,我擔負全國經(jīng)濟工作的領導任務,要對黨負責,對人民負責,此事提與不提,變與不變,關系到黨的聲譽,關系到人心向背,既然看準了,找到了辦法,怎能延誤時機?后來父親的意見沒有被采納,他還因此受到了冷落和批判,職位也被架空。但父親表現(xiàn)得很冷靜,從不找人訴苦,也從不發(fā)牢騷。
后來在“文革”期間,父親受到嚴重沖擊,處境變得更加艱難。1967年初的一個深夜,一群造反派闖進了我們在北長街的家,不由分說就動手抄家。當時只有偉華獨自在家,造反派沒抓到父親,就把偉華揪住審了一通,隨后在家里的地上和墻上到處涂寫“打倒陳云”的大標語。氣極了的偉華沖他們大聲喊:“我父親從來沒有反對過毛主席!”知道來龍去脈后,父親哈哈大笑說:“沒關系,如果造反派來了,我跟他們評理,我不怕他們!”我們感覺,父親確確實實是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早已把個人榮辱和生死置之度外。
父親向來謙遜低調(diào),“不居功,不自恃”,是他老人家為人處世的準則。他從不主張宣傳自己,父親生前,有關他的書籍少之又少,甚至報刊上的報道也很少。比如大家都認為他在“四保臨江”戰(zhàn)役中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可凡是有人描寫這段歷史,父親都把關于自己的部分全部勾掉。新中國成立初期,父親已是黨中央的五大書記之一,但他始終要求在待遇上、宣傳上不能把他和毛主席、少奇同志、周總理、朱德同志并列,不僅把給他定的一級工資標準改為二級,還堅持將蘇聯(lián)政府贈送給他的汽車退回。
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父親當選為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一書記。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經(jīng)濟活躍之下人們思想上準備不足,黨內(nèi)少數(shù)干部出現(xiàn)了一些違反黨紀國法的行為。父親對不良社會風氣非常反感,那段時間,他明顯流露出對經(jīng)濟犯罪的擔憂。有一天,父親正在看《人民日報》的一篇評論員文章,對文中批評的不請吃飯辦不成事,“四菜一湯生意平?!?、“八菜一湯獨霸一方”的現(xiàn)象非常痛心,并用紅筆畫了出來,還叫偉蘭過去看一看,說這么搞下去絕對不行!1980年11月,父親嚴肅提出“執(zhí)政黨的黨風問題是有關黨的生死存亡的問題”。父親下定決心當“鐵紀委”,要狠抓整頓黨風,嚴打經(jīng)濟犯罪。
父親對反腐之所以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和緊迫感,最怕的就是黨脫離群眾,最怕的是群眾的不信任。在他看來,離開了群眾的信任,那是不可思議、不可想象的事情。他覺得,共產(chǎn)黨一絲一毫的腐敗都不能有,要徹底地清除。他提出抓黨風、抓反腐敗,首先要從黨的高級干部抓起。他說,“這些事情都是上行下效的,領導干部帶頭守法,下面就不敢亂來,領導要是自己開了口子,那下面就亂套了”。
反腐敗是要冒風險的,當時確實有領導同志遭到了腐敗分子的報復。父親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和家人面臨的危險。他特意讓秘書提醒我們,現(xiàn)在全國嚴打,打擊刑事犯罪和經(jīng)濟犯罪,你們要注意安全,回家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小心后頭有沒有人開車撞你們,或者拿刀子捅你們。我們感覺到,父親當時心里承受著不小的壓力,但他沒有畏懼和退縮,而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制止惡性經(jīng)濟犯罪行為的蔓延,得罪多少人也在所不惜,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曾對身邊工作人員說:“我是準備人家打黑槍,準備折子折孫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父親當時的那股凜然之氣依然讓我們感到深深的震撼,無私方能無畏,為了黨的事業(yè),父親豁出去了。
為人民用權,過百姓生活
父親長期擔任黨和國家領導人,雖然身居高位,手握重權,但他從不輕易使用手中權力,更不把這份權力用在自己和家人身上。父親常說,權力是人民給的,必須要用于人民,要為人民謀福利。父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1962年,為了回籠貨幣,市場上開始銷售一些高級點心、糖果和其他高價商品。那年夏天,母親給他買了一床高價毛巾被,買了后還挺高興的??傻鹊降诙靾蠹埦偷窍⒄f,國家經(jīng)濟已經(jīng)恢復到一定水平,高價產(chǎn)品就此取消,所有產(chǎn)品降為平價產(chǎn)品。我母親就有點抱怨父親,怪他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她,害她花了冤枉錢。可父親說:“我是主管經(jīng)濟的,這是國家的經(jīng)濟機密,我怎么可以在自己家里頭隨便講?我要帶頭遵守黨的紀律?!钡拇_,父親的組織性、紀律性特別強,從來不會把國家機密向家人透露。
父親一生經(jīng)手的錢財無數(shù),但自己卻兩袖清風,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他反復跟我們強調(diào)要公私分明。1959年,母親陪父親去杭州休養(yǎng),父親囑咐母親這期間不能拿工資。于是母親回到北京后,將自己2200多元的工資如數(shù)退還給了單位。1971年偉力去江西照顧父親,他又對偉力說,“國家發(fā)給你工資是讓你給國家做事,你來的這段時間沒給國家做事,就不應該拿工資”。當偉力1972年回到物理所時,也把這一段時間的工資退還給了單位。
父親在使用權力方面不搞特殊化,在生活待遇方面也堅決反對搞特殊化。自1949年進京,我們一家人在西城區(qū)北長街的一處老宅子里住了整整30年。由于房屋年久失修經(jīng)常漏雨,機關行政部門提出翻修一下,父親堅決不同意,他說:“房子大修要花許多錢,只要不漏雨就行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父親辦公室的南墻被震出一米多長的裂縫,后勤部門請技術人員檢查后發(fā)現(xiàn)房屋存在安全隱患,提出把老房拆掉,再在原址上建一幢新樓。父親還是不同意,他說:“雖然是老房子,也比老百姓住的房子好。這樣好的房子都拆掉建新房,會脫離群眾,影響不好?!焙髞砭驮谒k公室用鋼管搭了一個防地震的架子,上面鋪著厚木板。他就坐在那個鋼框框里,在那個鋼架子底下見了好多中央領導同志。之后我們搬進中南海,父親一看房子那么大,就跟母親說,咱們還是回北長街住那個小房子吧,嘮叨了半年時間。后來大家都勸他,還是這邊比較安全,他才同意。
父親外出檢查工作,每次都專門對各地領導提出要求:不收禮,不吃請,不迎不送,不請不到,以免干擾當?shù)毓ぷ鳌?0世紀50年代末,他在鄭州參加會議后,省里負責接待的人員給他的那節(jié)車廂里送了幾只雞?;疖嚨较乱徽就\嚰用杭铀畷r,他就讓省里領導把那雞收回。為了這個事情,他發(fā)了一個星期的脾氣,覺得這是腐敗作風。
父親平時生活異常儉樸。他的外衣一般都比較整潔,但毛褲、毛衣、秋衣都是補丁摞補丁。他的毛褲是1961年買的,一直穿到去世,足足穿了34年,身邊工作人員多次建議給他換條新毛褲,他都沒同意,說毛褲穿在里面,補一補沒關系。他的一件麂皮坎肩,是遼沈戰(zhàn)役的戰(zhàn)利品,也穿了幾十年。他的刮胡刀,刀架是1935年9月從上海秘密去蘇聯(lián)之前買的,一直用到去世,用了整整60年。一年夏天,弟弟陳方跟父親坐在一起聊天。天氣熱得很,汗流浹背的父親讓陳方拿一件換的背心來。陳方把父親換下的舊背心拿到椅背上晾,發(fā)現(xiàn)背心已經(jīng)破了兩個洞了。弟弟說,“爸爸,要不我給您買一件新背心去吧”。父親搖搖頭說,“這個能湊合穿就湊合穿,背心穿在里面也看不出來,不用換新的,最多補補就行了”。
我們做子女的,受父親的熏陶,崇尚樸實,不去追求奢侈,更不會大手大腳地花錢。在這方面父親平常對我們多是言傳身教,沒有什么更多的說教,卻讓我們看到了艱苦樸素的真正含義。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財產(chǎn),也沒有為世人留下一部回憶錄,但他的思想精神、品格風范,卻是令我們受用終身的寶貴財富。父親在我們心中樹起了一座不朽的豐碑,值得我們景仰一輩子、學習一輩子。
(責任編輯:劉文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