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
青絲如墨,青衣雅麗。
昌平八年,萱蘇第一次見到青辭,是在一個下著雨的早晨。她打開萱蘇山莊的門,便瞧見朦朧煙雨中站了一個女子。女子望著遠(yuǎn)方的山色,回過頭來,眼神比背后的煙色還迷蒙。
“你就是萱蘇姑娘嗎?小女青辭,我有水墨畫一卷,想與你做個交易。”
萱蘇打開那卷畫,遠(yuǎn)山如黛,一灣長河,小舟從高聳的山間順?biāo)觯^的船夫戴著斗笠撐著竹蒿。那舟還在很遠(yuǎn)的地方,只露出一半舟身,影影綽綽的叫人看不分明,但整幅畫的布局用墨卻尤其淡雅。然而最令她喜歡的,卻是畫卷留白處所書的“青”字,只這一字,便讓萱蘇起了收藏這畫的心思。
萱蘇問青辭:“你想要交換什么?”
青辭沉默良久,低聲說:“我想請姑娘在三月三這一日,將這幅畫送去吏部侍郎苗青圃府中,為苗大人的夫人宛氏賀壽。事成之后,這幅畫就是姑娘的了?!?/p>
萱蘇低頭看一眼畫卷,淺淺一笑:“好,我答應(yīng)你?!?/p>
晨曦在東方展露光芒,萱蘇山莊青色大門在一陣風(fēng)中猛烈地打開,萱蘇微微瞇起雙目。
待風(fēng)停后,那青衣女子早已不見了蹤影。一位綠衣女子從客棧中走出,萱蘇將畫遞給她:“綠姬,你方才都聽到了吧?離三月三不過兩日,你去一趟云都苗府,切莫誤了侍郎夫人的良時。”
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
三月三日,苗府熱鬧非常,宛夫人請了許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前來賞花。小姐們都到花園中去了,夫人們則坐在微燕亭中話起了家常,無非是誰家的小妾容顏美風(fēng)頭蓋住了夫人,誰家夫人運(yùn)氣好得夫婿寵愛,家里又沒小妾不識抬舉。
宛夫人便是被眾人羨慕之人,已年過三十的她端莊優(yōu)雅地坐在軟椅中,如墨的青絲挽起,頰邊落下兩縷淺淺的發(fā),朱顏柔美,膚如雪白,微微一笑間說不出的動人心魄。別說是男子,便是在座的諸多女子,也承認(rèn)這等傾城色,若她們?yōu)槟凶?,恐怕也難將其他女子放入眼中。
突然,宛夫人低咳了起來,丫鬟急忙俯身為她順背。坐在身側(cè)的陽樂侯夫人道:“早前聽聞妹妹著涼了,如今還沒好?”
半月前,宛夫人出城去靈鷲寺祈福,回來的路上著了涼,一直咳嗽。說來也奇怪,吃什么藥都不見好,半月咳下來,原本清脆若鶯啼的聲音都嘶啞了好些。
陽樂侯夫人道:“看的什么大夫?別是被瘸腿的江湖郎中騙了吧。去宮里請個太醫(yī)出來看看,開方吃藥,咳嗽只是小病,吃幾服藥也就好了?!?/p>
宛夫人低聲說:“夫君也這樣說,早上他上朝前就讓家里停了藥,說是請?zhí)t(yī)來看看?!?/p>
正說話間,丫鬟進(jìn)來通報:“夫人,門外有一位自稱來自萱蘇山莊的姑娘,聽聞今日是夫人壽辰,特地送來賀禮一份?!?/p>
丫鬟呈上一個長長的錦盒,打開錦盒,是一卷畫。當(dāng)這幅畫攤開時,陽樂侯夫人雙眼一亮,當(dāng)即說:“這畫倒不顯得多絕,但你們看這‘青字,這個字可寫得太好了?!?/p>
眾位夫人紛紛上前圍觀,俱是贊嘆不已,陽樂侯夫人又看了一會兒,笑道:“宛妹妹,這幅畫別是苗大人借著什么山莊的口給你的驚喜吧,你瞧這字與他寫的多像啊。”
聞言,宛夫人一愣,起身走去,眾人紛紛笑著讓到兩旁。誰知道宛夫人一見到這畫,驟然尖叫一聲,當(dāng)即暈了過去。
一片混亂中,宛夫人的壽辰便這樣作罷了。雖走時家中管事說夫人身體不適,可這些夫人小姐又哪里是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的蠢物?
當(dāng)日,這樁怪事便傳了出去,有知情人事漸漸地將一樁塵封多年的舊事拉出來提及:如今吏部侍郎苗青圃大人的夫人并非原配,其實(shí)他在進(jìn)京之前另有一位夫人。
苗青圃下朝回家時,家中下人將此事告訴了他,他換下朝服后便去了宛夫人的房間。宛夫人受了驚嚇?biāo)?,兩個孩兒正侍奉在榻前。然后,苗青圃去了書房,將管事的與宛夫人身旁的丫鬟叫來。他先問管事的:“送畫來的是什么人?找到去哪兒了嗎?”
管事的低著頭:“回大人,是個綠衣女子,排場極大,丫鬟奴仆二三十來個,坐著一輛豪華極了的馬車,說是從蘇城來的。奴才以為是大人舊識,不敢拒絕,便接了禮物送進(jìn)去,誰知驚嚇到了夫人。待再派人去找時,那綠衣女子已不見了蹤跡?!?/p>
苗青圃沉默片刻,問丫鬟:“是幅什么畫?”
丫鬟急忙將畫呈上:“便是這幅?!?/p>
畫卷攤開,羅浮山與畢羅江昔日歲月也仿佛隨著這幅畫撲面而來,苗青圃的視線不由得落在那個“青”字上。緊接著,他朝那字伸出手去,失神地低聲喃喃道:“青辭……”
青辭是苗青圃已經(jīng)故世的夫人,在他貧寒微賤時嫁了他為妻。那時,苗青圃是住在寺廟中讀書的窮書生,每月靠給人寫書信與對聯(lián)賺取一些微薄的銀錢,甚至買不起紙。為了省下買紙的錢,他總是深夜趁無人時到寺廟后山的洗月池旁練字。
夏日還好,冬日便凍得手腳僵硬。
他遇到青辭,是昌平二年的元宵。那時,寺廟中的香火比往日要旺盛,因住下的香客多了,晚間寺廟熄燈便也晚了。幸而月光還在,苗青圃便依循往日的路走到洗月池旁,撿起掉落在池水邊的樹枝,在地上練字,累了便席地而坐,對著月亮看書。
他這般舉動早已非一日,從來也無人發(fā)現(xiàn),但這日他練字時卻忽而聽到一個聲音。
“書生好生刻苦,叫人佩服,可惜勤有時卻不能補(bǔ)拙。月光如此幽暗,你在月光下看書練字,若是弄壞了眼睛,以后瞎了可就看不了書寫不了文章了。不僅如此,還考取不了功名做不了官老爺,實(shí)現(xiàn)不了抱負(fù)了。”
那聲音嬌嫩清脆,叫人聞之心曠神怡。彼時的苗青圃不擅言辭,甚至沒與幾個女子說上過話,他羞紅了臉,喃喃道:“姑娘所言甚是,小生也知這般不好,可燈油紙筆都貴,小生每月所得實(shí)在不夠買這些東西?!?/p>
“你何不尋住持要些燈油?”
“廟中僧侶念佛時小生也有去借過燈光,其實(shí)小生住在寺廟中已是住持仁厚,未曾收我分文,若再要去叨擾住持,小生心中著實(shí)過意不去?!眅ndprint
那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看來你這書生還有幾分骨氣,看在你一心求學(xué),又不貪圖別人小便宜的分上,我給你謀條出路,你可愿意要?”
苗青圃一愣,當(dāng)即大喜:“愿意愿意,還望姑娘指點(diǎn)?!?/p>
那女子笑聲清脆,道:“人都說呆書生呆書生,果然呆!你又不知我是誰,也不知我要給你什么明路,什么都不知道就答應(yīng)下來了,真是不怕死?!?/p>
苗青圃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臉上又是一紅:“姑娘說得是……”
“不過我才不屑騙你,那樣又不能顯得我聰明。你明日去城西的榮寶齋,他們東家族中少爺多,正在找啟蒙先生,每月所得雖不多,卻足夠你買紙筆。且他家中藏書眾多,東家又好說話,你若刻苦,將那些書都看完,豈不是助益良多?不過,這等好事謀求的人多了,你若想要,可得趁早去?!?/p>
那聲音遠(yuǎn)去,待說完后,苗青圃再出聲詢問,便再沒了回音。苗青圃循著聲音的來處尋去,那里也空無一人。第二日,他一路詢問著榮寶齋的地址而去,掌柜的見到他后,果然為他引見了東家。蘇城墨家,是南方有名富商,但人人皆知,墨家只有兩位少爺,并無小姐。
苗青圃不知那晚與他對話的是誰,也沒有去問,恐怕自己多話,唐突了那位好心的姑娘,為她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墨家家風(fēng)良好,族中子弟多知書好學(xué),苗青圃這位先生當(dāng)?shù)弥鴮?shí)輕松。閑暇時,他便去墨家的藏書樓看書,經(jīng)常一看便是大半日,每每忘了吃飯。東家墨老爺事忙,每每回家,卻總要激勵他一番,那是苗青圃一生中最刻苦、亦是最難忘的一段日子。
他考上了秀才,終于有了些微功名,擁有了自己的田地,雖不多,卻足以供他繼續(xù)讀書考試,他并未忘記墨家的相助,依舊為少爺們啟蒙,也仍舊愛待在藏書樓中。久而久之,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他翻閱的許多書中總有人標(biāo)注了筆記,有時抒發(fā)感慨,有時陳述見解,有時又做些嘻嘻哈哈的笑語,而每一處筆記之后,都寫下了一個“青”字。
苗青圃從未見過這位“青”兄,卻在翻閱遍藏書樓的書后將他引以為師友,甚至是知己。他的字寫得只算是端正,可青的字卻令人見之嘆奇,出彩之極,苗青圃便開始臨摹青的字跡。
一日一日,他堅(jiān)持不懈,寫出的字也與青越來越相似。偶有一次,他與墨老爺把酒言歡,對月吟詩時,他記錄了兩人的詩作,墨老爺見了他的字后撫須良久,沒有說話。苗青圃心中咯噔了一下,便將藏書樓中的事說了。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墨老爺,這位青兄莫非是墨家的某位親戚?”
墨老爺點(diǎn)點(diǎn)頭,卻哈哈一笑:“是親戚不錯,卻不是你口中的‘青兄,內(nèi)侄女名中帶有青字,不過她可是個比你還要小上一些的姑娘。你所臨摹的字,不出意外的話便是她來家里玩時留下的?!?/p>
是年元宵,苗青圃果然見到了那女子。她笑嘻嘻地被一群丫鬟圍著,墨家兩位心高氣傲的少爺俱是對她服小做低,陪著玩笑取樂,他跟著墨老爺走到她跟前:“小生苗青圃……”
話未說完,她便笑著打斷了他的話:“一年未見,書生依然呆,聽舅舅說你在學(xué)我的字?那你怎么自稱小生?不該自稱徒弟,喊我一聲師父嗎?”
元宵佳節(jié),墨府中的燈火與天上的星月爭輝,燈火落在她漆黑的雙目中,照亮她的面容。苗青圃從未見過笑得這般好看的女子,也從未遇到過比她還好聽的聲音,他垂目,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偷下一弧陰影。他心中是歡喜的,可那聲師父卻已不愿開口去喊。
元宵燈會,她甩脫了墨家的兩位少爺去逛集市的燈火,猜透了半條街的謎底,而他偷偷跟在她身后也走了半條街。她去寺廟中還愿,他便也去了好久沒再去過的洗月池,對著一池月光傻笑到了深夜。第二日她早起回府,他便跟在馬車后頭一路風(fēng)塵仆仆。
所有能做的不能做的傻事,為了多看她一眼,他都做過了。而這些,沒想到她都是看在眼中的,于是,馬車行到半路停了下來,她的丫鬟下車來叫他。苗青圃忐忑地來到車前,她掀起布簾一角,對他說:“回城路遠(yuǎn),可不敢讓秀才老爺跟在我的馬車后面走,我捎你一路。秀才老爺如何報答我?”
她輕笑起來,亦不等苗青圃回答,低聲說:“恐怕你也不用報答我,這樣與我在一起,你就很開心了吧,呆子?!?/p>
那聲呆子親昵無比,叫苗青圃的面容再次緋紅了起來,他看著天上的飛鳥,覺得自己心便如同空中的鳥兒一般無二,都是無比跳躍,到處在飛翔。他知道不合時宜,卻仍舊擋不住心中起伏的心緒:“青姑娘,若有一日我高中狀元,你可否嫁我為妻?”
馬車內(nèi)頓時傳出她清脆歡快的笑聲:“那可如何是好,我早就許了人家?!?/p>
聞言,苗青圃的心沉沉地落下去。青辭撩開簾子一角,見苗青圃呆呆的樣子,又笑說:“就是我那兩個表哥啊,他們都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們,可嫁人不是只能嫁一個嘛。我又哪個都不愿傷害,便與舅舅說,不如讓我們?nèi)齻€在一起,舅舅和表哥們已經(jīng)同意了。哈哈哈哈!”
苗青圃一頓,方知曉她在戲弄自己,可這般的戲弄他亦是歡喜的。
元宵過后沒幾日,墨老爺便找上了苗青圃,問他是否愿意娶青辭為妻。苗青圃沒有任何猶豫,答應(yīng)后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他真該死,這件事應(yīng)當(dāng)是他先來與墨老爺說才是。
是年,苗青圃與青辭成親。成婚那夜晚,他掀開蓋在青辭頭上的蓋頭,與她飲下交杯酒,許諾她一生一世的幸福。
也是在那一年,他上京趕考,在落腳的客棧偶遇了喬裝打扮成商人的當(dāng)朝國舅沈鶴。苗青圃有每日讀書的習(xí)慣,在外自然不可打攪別人,便在吃飯的時候拿起書來看。沈鶴是愛字之人,看到苗青圃書上的筆跡,大為贊嘆,兩人因此結(jié)識,相談甚歡。
苗青圃在上進(jìn)的路上協(xié)助沈鶴在鹽都徹查了一起貪污案,而后匆匆奔赴考場,及第三甲,位列探花郎,一朝平步青云,一路遭到提攜,官拜如今的吏部侍郎。
他猶記得那年初入朝廷,跪在天下腳下,那少年天子對著滿朝大臣說:“探花郎的文章雖略遜色于狀元郎,可這手字卻要將狀元郎比下去好多?!眅ndprint
因著這一聲夸贊,他這位探花郎的風(fēng)頭甚至蓋過了那屆狀元郎,而云都至今以得他一字為榮,他也因此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燈火一陣爆響,苗青圃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夜已深了,他手邊依舊放著宛夫人壽辰上收到的畫,他撫摸著山上的桃花,提筆在畫卷上寫下了兩行詩。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他不知那自稱萱蘇山莊來的女子是誰,也不知她如何得到的這幅畫,他生前從未見過青辭作這幅畫,可他們夫妻多年,青辭的畫風(fēng)筆跡他比誰都了解,這是她的畫沒錯。
苗青圃叫人將畫掛在了書房。這幅畫叫苗青圃牽掛,卻叫宛夫人如坐針氈。經(jīng)宮中太醫(yī)精心調(diào)養(yǎng)了半個月后,宛夫人的身子終于好起來。在丫鬟的服侍下,她洗手作羹湯,為苗青圃做了他最愛吃的桃花酥。苗青圃正伏案寫奏折,宛夫人端著桃花酥走進(jìn)過去,揉了揉他的太陽穴。
“妾身知道夫君牽掛朝政,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夜深了,妾身擔(dān)心夫君餓了,就做了一些糕點(diǎn)過來,夫君用一些再處理公文吧?!?/p>
苗青圃淡淡地道謝,用完糕點(diǎn)之后,又淡淡地說:“多謝夫人。夫人大病初愈,該好好在房休息,實(shí)在不必為我掛懷,我這兒一切都有下人照顧。”
說完這話,苗青圃便離開了書房,吩咐丫鬟早些服侍宛夫人回房休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宛夫人的心更如針扎一般痛著。
這么多年了,她嫁給他這么多年了,他卻對她一直都是這般不咸不淡的,不論她是熱情是冷漠是失態(tài)咆哮還是哭泣著祈求他的一點(diǎn)溫存,他對她都是客氣疏離的。人人羨慕她獨(dú)寵于夫君,卻只有她自己知道背后的凄楚??v有傾城色,卻始終得不到枕邊人的心。他愛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她,而是那個卑賤不知禮數(shù)的賤人,就算是死了也還是陰魂不散的賤人。
宛夫人看著掛在墻上的畫,恨恨地說:“你到底哪里比得上我!憑什么讓他對你念念不忘!”
燈光之下,宛夫人美麗的面容宛如惡鬼,叫身后的丫鬟都害怕不已。忽而,舉著油燈的丫鬟指著畫大叫了一聲:“夫人!這畫動了!那條船開出來了!”
畫沒有動,仍是靜止的,可畫面卻改變了:那原本只露出一半船身的小舟全部展露在眾人面前,船夫頭上的斗笠摘下來拿在了手里,那船夫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目光冰冷,帶著殺機(jī),仿佛下一刻便能從畫卷中走出來。
宛夫人“啊”的大叫了一聲,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渾身是汗。但她視線停留之處卻不是船夫身上,而是小舟的后側(cè),那是一個女子的背影,是宛夫人恨之入骨、死也不會忘記的背影。宛夫人瘋了般撲過去,將畫從墻上摘下來撕成了兩半。
“你既然死了,又何必再回來,你以為一幅畫能嚇到我嗎!你活著的時候我能弄死你,你死了我也不會怕你!青辭!你不配與我共有一個夫君,你只配躺在江底喂魚!”
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自從他初入國舅府時,她對他就心生愛意,為他所迷,沉醉在他的溫雅與出色中。可他卻從不正眼看她,每日得空了便在書房作畫,每一幅,都是青辭。那幅畫被宛夫人撕得稀爛,最后燒成了灰燼。而那晚之后,宛夫人的貼身丫鬟失足滑落池塘淹死,從此,宛夫人身邊再無人敢提及那副畫。
苗青圃站在榮寶齋門口,停駐了好一會兒才走進(jìn)去,掌柜的抬起頭來:“客人想要典當(dāng)什么,小店……”掌柜的看到是他,臉上的笑容一滯,老眼一陣濕潤,從柜臺后面走出來,急忙行禮,“大人,小人見過大人。”
苗青圃扶起掌柜的,主仆二人相對無言,苗青圃嘶聲道:“老余,你憔悴了好些?!?/p>
他環(huán)顧四周,榮寶齋不復(fù)六年前的興盛,原本漆得油光發(fā)亮的桌椅早已在歲月中暗淡,擺滿了古董的博物架也落了一層灰,原本與人談笑風(fēng)生的老余鬢角也多了白發(fā),眼角也添了皺紋。老余說:“五年不見大人,小人也老了。哦,對了,大人,小人要給大人的東西還在家中,小人這就去取來,請大人稍等?!?/p>
半月前,苗青圃收到一封來自蘇城的信,是多年不曾主動聯(lián)系的榮寶齋寫來的,信中說,榮寶齋收到一件夫人的舊物,要親自交給他。榮寶齋是青辭的陪嫁,掌柜的老余心中的夫人不是宛夫人,而是指青辭。
時值蘇城幾位大員接連暴斃,皇帝下旨讓苗青圃過來查案,他受命前來,去過官邸了解案情之后,便來了榮寶齋。
苗青圃道:“我與你一道去吧?!?/p>
老余所住之地離墨家只一條街之隔,苗青圃坐在馬車內(nèi),看著窗外熟悉的街道,眼神恍惚。當(dāng)年,他便是騎馬過了這條街,在蘇城百姓的簇?fù)硐伦叩搅四议T口,迎娶了青辭。
六年了,她的音容笑貌仿佛還在他的面前。身穿嫁衣的青辭由墨家少爺背出門來,花轎起,他上馬騎一程便回頭看一眼,花轎一顫一顫的。眾人見他那模樣,不由得笑他:“新郎官這是心急了。”
她不似別的新娘子那般嬌羞不敢說話,在花轎中笑著說:“你再要回頭,我可叫轎夫抬我回去了,沒的嫁個人還要忍受一路嘲笑的,沒出息的東西,凈給我丟人?!?/p>
周圍的笑聲更大了,騎在馬上的苗青圃不好意思地說:“是是,夫人教訓(xùn)得是?!?/p>
六年而已,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苗青圃放下窗簾——青辭去世后,墨家搬離了蘇城,如今早已與他斷了聯(lián)系,留在他身邊的舊人也漸漸散去。如今他身邊有關(guān)于青辭的產(chǎn)業(yè),唯一剩下的只有榮寶齋了,如今也要因經(jīng)營不善倒閉了,苗青圃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老余給了苗青圃一幅畫:“就是這個,前些日子有個綠衣女子送來的,說是夫人的舊物?!?/p>
老余不明白為什么苗青圃在打開畫卷后就臉色蒼白,那幅畫他打開來看過,確實(shí)是青辭夫人的筆墨,只是不知道畫卷上所題的那首詩到底是苗青圃所寫還是青辭所書,畢竟他們的字跡實(shí)在太像了,難分是誰。
“大人,這幅畫有什么不對勁嗎?”
苗青圃收起畫,搖搖頭:“老余,我把榮寶齋給你吧,從此之后它就是你的產(chǎn)業(yè)了?!?/p>
老余一愣,頓時明白過來,雙目通紅:“大人,小人不怕苦?!眅ndprint
“你有妻兒老母,你不怕苦,可他們呢?”
老余便不再說話,他是青辭的故人,性格耿直。
當(dāng)年苗青圃中了探花,天子封他入翰林,又出入國舅府,時常跟隨國舅處理案件,一路青云直上,消息傳來蘇城,青辭夫人別提多么開心了。不多久,云都便來人接青辭上京,可誰也沒想到,青辭夫人會在路上患病死去。
而后,苗青圃娶了國舅之女,家里產(chǎn)業(yè)一并交給了新夫人,他去云都拜見新夫人,卻叫不出一句夫人來。從云都回來后,榮寶齋的生意便一蹶不振,他不是不明白背后的原因。
那日,苗青圃離開時,老余和他說了一樁奇怪的事:“大人,當(dāng)年陪同夫人去云都的人里面還有小人的外甥,前段時間,小人夢到了外甥,他說他沉在水底了,叫我去撈他。就在半個月前,小人依循著夢境前去畢羅江打撈他,果然撈起了一副頭與身體分離的尸體來。尸體上還有他生前之物,是他沒錯……大人,也許青辭夫人的死另有隱情啊?!?h3>七
天色漸暗,苗青圃沒有理會跟在身后的馬車,拿著畫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寺廟前。他沒有驚動寺廟中的僧人,只身走到洗月池旁,再次打開了畫卷。
這幅畫分明在他離開云都前被沈宛燒了,怎么又出現(xiàn)了?最初的畫面上有這樣盛開的桃花嗎?不,沒有的。苗青圃還未老眼昏花,他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船夫戴著斗笠,畫面上也沒有青辭的背影??蛇@一切,現(xiàn)在都出現(xiàn)了。
苗青圃看著畫面,忽而睜大了眼睛——就在這時,畫面再次改變了,小舟更往前了,船夫賣力地往前劃著,小舟上的女子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船夫,臉上的驚恐展露無遺。而小舟后面是另一艘船,船上站著十來個黑衣人,手中俱是提著大刀。最初的詫異驚慌過后,苗青圃冷靜下來,伸手觸碰畫卷上青辭的面容,低聲哽咽地問:“青辭,是你嗎?是你死不瞑目,覺得太冤枉了,如今來找我了嗎?”
苗青圃將畫按在臉上,終于失聲痛哭:“青辭,青辭啊,我真是太傻了,我以前竟然真的相信你是病死在路上的。可我與她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兒,我該怎么辦啊青辭……”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風(fēng)聲嗚咽。
那晚,苗青圃在寺廟住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才回到官邸。沒有人看出來他在洗月池邊哭過,他仍是外人眼中完美的吏部侍郎,溫和儒雅,卻不乏雷霆手段。關(guān)于蘇城幾位大員的暴斃,其實(shí)早有傳聞?wù)f是妖怪所為,但這種事不管是朝廷還是苗青圃都不相信。
苗青圃看了仵作給的驗(yàn)尸報告,甚至自己去看了尸體,所有的大員全是被一刀砍下的頭顱,現(xiàn)場又到處都是水跡,還掉落了一把落滿海藻的刀。
仵作私底下對苗青圃說:“大人,這些人的膽都破了,恐怕生前是被嚇?biāo)赖摹!?/p>
而那把掉落在兇案現(xiàn)場的刀,也被送到了苗青圃面前。關(guān)于這把刀的信息,仵作不得而知,可苗青圃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刀柄上國舅府的標(biāo)志。
他臉色鐵青,對一旁的心腹手下說:“徹查這些官員的生平。”
徹查之后,苗青圃才發(fā)現(xiàn)這些死去的大員多年來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甚至強(qiáng)搶良家婦女,公然買官賣官,簡直無惡不作。
心腹回來告訴苗青圃:“還有一件事需告知大人,這幾位大人當(dāng)年都在琉縣任職。”
苗青圃一愣,而后臉色陰沉下去,低聲說:“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五年前,琉縣鬧饑荒與瘟疫,但那是去云都的必經(jīng)之路,國舅“好心”為他這位后生接妻,誰知在路上出了意外,送來云都的不是他的夫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體。
苗青圃揉著眉心,出神地想,那么,這位殺人兇手又是誰,是否知曉過去的一切,與青辭是什么關(guān)系,此人與送畫之人是否又是同一人?想到這幅奇怪的畫,苗青圃更加沉默了,莫非這世上真的有妖?那,此生他是否還能再見青辭一面?
苗青圃回云都述職,上朝時請求皇帝降罪:“臣無能,有負(fù)皇恩,竟無法查出藐視朝廷法度,殺我?guī)孜淮髥T的兇手是誰。臣有罪,請皇上責(zé)罰?!?/p>
他已說清事情經(jīng)過,皇帝自然不會真去責(zé)罰他,但仍發(fā)了皇榜逮捕殺大員的人——律法不可廢,即便是要?dú)?,也該由朝廷說了算,不論殺人者是誰,都要接受懲罰。
下朝后,苗青圃剛走出宮門,國舅府的人便攔下了他的車馬。
“大人,國舅爺有請?!?h3>八
國舅府翠微亭中,沈鶴已擺好了酒席為苗青圃接風(fēng)洗塵,一見面他便恭恭敬敬地先行過禮:“岳父大人?!?/p>
沈鶴今日對他卻沒有往日的客氣與好脾氣,他多年身居高位,觸手無所不至,苗青圃前往蘇城查案,讓手下的人去查當(dāng)年青辭之死的事又如何能逃得了他的法眼?
沈鶴說:“這么多年了,你對當(dāng)年之事竟然還不肯放下。不說老夫是無意之失,便是真的有意,你當(dāng)拿我如何?別忘了你如今有這地位,是誰一手提拔的?!?/p>
苗青圃沉默良久,垂目道:“小婿不敢責(zé)備岳父大人,亦感激多年來大人的提拔照顧?!?/p>
沈鶴也不想與他關(guān)系鬧得太僵,何況自己的女兒與外孫都是苗青圃的人,見他如此,沈鶴也放緩了語氣道:“這就是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我女兒傾城傾國,連皇妃都不愿當(dāng),給了你當(dāng)夫人。如今嬌妻稚兒環(huán)繞身側(cè),你還有哪里不滿足?”
苗青圃端起酒杯,為沈鶴倒了一杯酒,溫和地道:“岳父大人教訓(xùn)得是。”
沈鶴喝掉了那杯酒:“宛兒還在等你回家,你也早些回去吧,記得對她好一些,別讓她每次回家來就哭哭啼啼地說你忙著公務(wù)。公務(wù)公務(wù),你一個小小的吏部侍郎還能有我這個攝政大臣忙?”
苗青圃起身告辭離去,馬車?yán)谝股羞h(yuǎn)去。而國舅府漸漸亮起燈火,在幽暗的深處,一男一女靜靜地隱在夜色中,戴著斗笠的船夫聲音嘶啞地說:“夫人還心懷期待嗎?”
青衣女子面容冷峻,她仰起頭來,月光照耀在臉上,原本嬌艷的容顏褪去,她的臉破碎剝落,露出森然的白骨。宛如這六年來,她沉尸在冰冷的畢羅江底,身體被魚一寸寸吞食一般。一陣風(fēng)掠過,這一男一女俱消失了。endprint
那日,沈國舅忽然在府中暴斃,苗青圃匆匆趕去,便看到國舅爺睜大了雙目,驚恐地看著前方。太醫(yī)與仵作過來看過后,都道:“國舅爺年邁,是壽終正寢的?!?/p>
只是,兩人走出去后,仵作低聲對太醫(yī)道:“國舅爺別是嚇?biāo)赖陌伞?/p>
可這樣一個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到底是見到了什么,才能被活活嚇?biāo)滥兀?/p>
無人知曉真實(shí)的情況,皇帝下旨為國舅發(fā)喪,宛夫人哭得暈過去好幾次。
“夫君,父親去世了,如今我只剩下你與兩個孩兒了。夫君,你絕對不能辜負(fù)我啊?!?/p>
苗家兩位公子一臉悲痛地站在她兩側(cè),苗青圃摸摸他們的頭,讓下人把他們帶下去。然后,他扶起宛夫人,輕聲道:“我答應(yīng)過岳父會好好對夫人,夫人放心。”
宛夫人看著夫君近在咫尺的面容,靠入了苗青圃的懷中,她知道他說這話只是出于責(zé)任,也知道他去蘇城查案定然是知曉了什么。當(dāng)年確實(shí)是她愛慕上苗青圃,派人去接青辭,又讓人在路上動手殺了青辭。如今,她多想問一聲:“夫君,父親可是你動手殺的?”
可她沒有勇氣。
宛夫人睡到半夜醒來,口渴至極,喚丫鬟倒水,可素來警醒的丫鬟今日不知怎么了,睡得死沉死沉的。宛夫人滿心火氣地起床倒水,提起茶壺時,她的手一顫,茶壺摔在了地上,她也瞪大了眼睛。
只見房間墻壁上掛著一幅畫,那幅被分為了兩半,一半是羅浮山的山色與畢羅江的江水,戴著斗笠的船夫搖槳,身后追來一條站滿黑衣殺手的船;另一半是一個富麗堂皇的房間,一位傾城絕色的女子坐在珠簾后,面容陰冷地對一群黑衣殺手吩咐著什么。
宛夫人一聲尖叫:“救命啊——”
自那之后,侍郎府的夫人便瘋了,總是瘋瘋癲癲地說一些瘋言瘋語,素來熱鬧的侍郎府也少了許多登門拜訪的客人。苗青圃再也不曾踏足過宛夫人的院落,每日不是上朝處理公務(wù),便是待在書房畫畫,一幅一幅地畫青辭,下人們都說,大人的原配夫人是給宛夫人害死的。
不多久,苗青圃的兩個兒子也得了奇怪的熱癥,看遍了良醫(yī)吃遍了良藥都不得而治。眼看兩個兒子日漸虛弱下去,苗青圃再也坐不住,對著書房中的畫像跪下去。
“青辭,你若心中有恨,只管收走我的生命,稚子無辜啊。”
那一夜,畫卷上分為兩半的畫面又變了,小舟后面的船已經(jīng)追了上來,黑衣人來到了小舟上,大刀砍掉了船夫的腦袋,也捅進(jìn)了女子的腹中;而另一半,是一位青衣女子滿面笑容地伏案書信的場景。
畫卷忽然燃燒了起來,飛向了空中,燒成了灰燼。
昌平三年,苗青圃在翰林院當(dāng)編修,趁著不忙時,他又偷偷給家中寫了信,同僚總愛打趣他:“可饒過我們這些還沒成親的吧,你們看看他那呆呆的模樣,成日夫人夫人的,也不知道他夫人是哪位仙女下凡來了,迷得他這般顛三倒四的?!?/p>
苗青圃才不理他們說什么,只管做自己的事,皇上讓他來編書,他便來編書,國舅看重他的能力,讓他去國舅府為時政出謀劃策,他便也樂得出一份自己的力。他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般平靜幸福地過下去,直到他再一次去往國舅府時,不小心撞見了沈宛。
苗青圃詫異于世間竟有女子如此美貌,卻不敢唐突,只想快些離去,身后卻傳來了沈宛的聲音:“苗大人,大人有棟梁之才,真甘愿做一世的翰林書生?”
那日,國舅問他:“青圃,老夫有一小女,如今已滿十八,長得國色天香,配你如何?”
苗青圃道:“承蒙國舅厚愛,可下官已有了夫人?!?/p>
那之后,他心底便多了其他的心思,他有才華能力,卻只當(dāng)了一個翰林編修,那些智謀才華不及他的卻各個身居各部要職。
國舅府派人去接青辭時,蘇城墨家已快馬加鞭書信給他,而那封報急的信被他壓在了案頭,后來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他還記得,青辭在這最后一封信中說,她已經(jīng)有了他們的孩兒。那時,若他前去接她,一切都還是來得及的。
苗青圃在書房嚎啕大哭:“青辭,青辭,我真的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無人知曉,為何平步青云的侍郎府中,傳出了如此悲戚的哭聲。
而那之后沒幾日,苗青圃的兩位公子就去世了,已經(jīng)瘋了的宛夫人也上吊自殺了。
三年后,苗青圃已貴為吏部尚書,不到而立之年便有這樣的成就,可以說是前途無量。只是他府中人丁稀少,天子幾次為他賜婚,新夫人不是死便是瘋,家中婢女若有孕,也總是失足滑胎。而每到元宵,侍郎府中必然傳出女子與小孩的嬌笑聲。
從此,再無人敢輕易上門拜訪,尚書大人命硬的消息也傳了出去。
昌平二十八年,一朝重臣苗青圃去世,生前官至宰輔,死后追封上柱國,因膝下無子女,身后事由門生與朝廷操辦。出殯日,云都百姓尾隨哭泣。
而那日,云都城門上,一幅畫卷飛入了萱蘇的手中。她打開畫卷,只見羅浮山桃花盛開,畢羅江春水泱泱,一葉小舟順?biāo)畺|去,舟上船夫搖槳,船尾處一對男女正伏案作畫,他們身旁那梳著雙髻的小女孩正歪頭玩著撥浪鼓。
轉(zhuǎn)眼間,輕舟已過萬重山。萱蘇看著畫卷,輕笑一聲:“好畫?!?/p>
可若你仔細(xì)看,大約會疑惑地問一聲:“咦,為何這伏案作畫的男子笑得仿佛十分惶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