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靖佶
(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715)
諾瓦利斯(Novalis,1772—1801)本名弗里德里?!ゑT·哈登貝格 (Friedrich von Hardenberg),出身貴族。1794年,諾瓦利斯結識了不到13歲的索菲·馮·庫恩(Sophie von Kühn,1782—1797)。 他對索菲一見鐘情,并于1795年3月與索菲訂了婚。兩年后,索菲因肺病夭折,這對諾瓦利斯是很大的精神刺激。在經(jīng)歷了愛人離世的巨大打擊之后,1797年,他開始創(chuàng)作《夜頌》,整個組詩共六首,他的寫作前后持續(xù)三年?!兑鬼灐返膭?chuàng)作時間歸屬于德國早期浪漫派(Frühromantik)時期,這一時期是對魏瑪古典主義文學的發(fā)展和反駁,作家們將創(chuàng)作重點有意地從客觀事物轉(zhuǎn)向內(nèi)心世界,其作品也具有濃厚的唯心主義色彩。
“白晝”一直以來都是“光明”的代名詞。不論是在文學歷史,還是在宗教傳統(tǒng)中,光明都是一個具有積極普世意義的概念。
諾瓦利斯在《夜頌》的開頭同樣承認了光明的普世意義并且給予了充分肯定。在組詩的第一首中他寫道:“光明是喚人醒來的白晝,是柔善的永恒?!彼颂帉τ诠饷鞯膽B(tài)度還是產(chǎn)自于理性的贊美??膳c此同時,詩人又描繪了光明中存在的事物:“浮華、貪婪的植物”和“野性、兇猛、形態(tài)各異的動物”。如果說前一部分是基于歷時角度從客觀層面理性地贊美光明,這一部分才是詩人借用此意象的真正所指:光明普羅天下,創(chuàng)造愉悅,可是那些被光明照亮的一切,是 “寂靜”(ewigruhend)的、“貪婪”(saugend) 的、“狂躁”(brennend)的。尤其是那些喜歡光明的人,詩人描述他們?yōu)椤邦V堑哪吧恕保╠er herrliche Fremdling),他們衣冠楚楚,追求理性和光輝,且和那些天體、植物、動物一起,都屬于此岸的塵世。
隨著文章的深入,這個意象所承載的含義也發(fā)生了更為明顯的貶化:“光明顯得多么貧乏和幼稚”。詩人利用呼告的處理手法讓自己直接置身于日與夜的糾纏中。這一矛盾以光明的落敗而終結。可塵世對于光明的追求生生不息,它的世俗意義強大到無法被徹底掩蓋,“難道晨光定要周而復始?”一句反問將諾瓦利斯心中的無奈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接下來,詩人并沒有繼續(xù)將這種不滿放大化,而是再次用一種曖昧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光明的情感態(tài)度,在組詩第四首中,詩人明確地道出了這個白晝的深層寓意,它代表著理性、勞動以及必將到來的社會進步,由探索和勞動帶來的社會發(fā)展是必然的??茖W和實踐,對塵世的人來說是絢麗溫暖,具有進步意義的,這和啟蒙時期與古典主義時期的思想和號召一脈相承??蛇@樣的理性王國對于詩人自己卻是嘈雜、空虛和蒼白的,他渴望純粹的內(nèi)心世界,渴望擺脫這種進步思想帶來的功利主義。
因此,詩人在整個作品中對于白晝的情感態(tài)度是矛盾的,他極力想逃離白晝卻又無法全盤否定白晝。
與“白晝”相反,在歐洲和德意志民間傳說中,黑夜是人類的敵人,是鬼魅橫行的世界。而諾瓦利斯卻賦予了“夜”以新的內(nèi)涵。盡管在基督教文化里,黑夜是罪惡、痛苦的象征,可詩人卻“愿墜入神圣的、不可言狀的、神秘莫測的夜”。黑夜為詩人打開了心靈的窗戶,讓他能夠有機會領略另一個世界,因此“與白晝作別又是多么歡樂、幸運”。
在第二首詩中,詩人直接將夜晚這個意象與 “少女”聯(lián)系在一起。夜晚對于詩人來說不僅有著母愛的溫暖和濃醇,還有著少女的青澀與溫柔。女性形象的運用是這一段描寫的一大特色。諾瓦利斯曾稱贊:“婦女是人類的典范,她們比我們更完善、更自由,是天生的藝術家。”在德國早期浪漫派的文學中,通常認為女性是遠離理性的,女性身上與生俱來的和諧與仁愛正是浪漫主義所推崇的純潔和自然的化身。在這個背景的支撐下可以看出,黑夜對于諾瓦利斯而言不僅不負面,反而代表著純潔,自由和博愛。
這樣的情懷在第四首詩中得到了延續(xù)和升華?!按饶赴愕摹保╩ütterlich)、“母愛”(Mutter Liebe)昭示了詩人對于夜晚的又一個精神闡釋,夜是母親,是白晝所有存在的起源,即便白晝看起來如此輝煌,終究還是歸于夜晚的靈創(chuàng)。既然夜晚是起源,那么回歸夜晚,就是一次返回誕生,這與詩人所刻畫的與愛人動情纏綿,靈肉合一的情景相結合起來,便是一組完整的對于起源和誕生的闡釋。這樣的闡釋頗有宗教色彩,但很好地展現(xiàn)了諾瓦利斯詠贊黑夜的真正目的所在,入夜即回歸。
在最后一首詩《渴望死亡》中,諾瓦利斯將“夜晚”這個意象作了最后一次詮釋,也是最深層次地詮釋?!百濏災怯篮愕囊?,贊頌那永恒的長眠”,最后一首詩中詩人將夜直接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他不僅肯定了黑夜,肯定了死亡,還頓悟到了一種超脫死亡的境界。在這里,夜和死亡都是永恒的,無限的。比起上一個頓悟?qū)用?,諾瓦利斯從賦予夜以女性的純潔,起源的魔力,升華到將它視作一種永恒的死亡,甚至是超越死亡的永生。
在《夜頌》中,諾瓦利斯借“白晝”與“黑夜”這兩個意象意指了“此岸”和“彼岸”這兩個概念,營造了一種超驗的意境。充滿光亮、忙碌、理性的白晝在詩人的筆下是有限的、附庸的,他“一定不會再回到那喧囂的世界,那永無寧靜的光明的家園?!?/p>
黑夜相較于白晝更能直接地體現(xiàn)諾瓦利斯的超驗思想。在黑夜里,詩人能體會到靜謐與安寧,能放大喪愛的悲傷。這是他尚在自身意識控制之下對夜的感受,是孤寂、是悲傷;但夜同時又給他開辟了彼岸的新世界,一個超越時空、超越認知的永恒的世界。他用自己的意志力追尋索菲,將自己超脫到迷離的邊界,再將身邊黑夜所給予的表現(xiàn)和感受隱沒,從而開啟了靈魂深處的心靈體驗。這個“夜的極樂世界”無疑是諾瓦利斯內(nèi)心的理想王國。這樣的“彼岸世界”讓陰陽兩隔的戀人重新融為一體,是愛情的天堂,承載著永恒的幸福,更是詩人超越時空通往永恒的必由之路。
詩人的精神訴求在這樣的超驗意境中得到了極好地闡釋。兩個對立的世界,白晝和黑夜,一邊是生命的此岸,一邊是死亡的彼岸。說它們對立,是基于諾瓦利斯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來談的,德國浪漫派的創(chuàng)作中心思想就是要擺脫理性和規(guī)則對于詩學的束縛,白晝之于黑夜,正如規(guī)則之于自由。詩人作為早期浪漫派的代表,反對規(guī)則、束縛和夸大的理性的教化作用,而純粹地向往自然,追求神示和靈性。在這種意義下,認為這兩種意象的設置是對立的。
可深入閱讀又會發(fā)現(xiàn),有時詩人并不將這兩個世界相對立,而將它們視為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意境:“白晝中,我生機勃勃,滿懷勇氣、信念;黑夜里,隨著圣潔的沖動,我安然逝去?!边@樣的自相矛盾其實是諾瓦利斯精神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這種精神訴求不僅僅停留在對愛人索菲的追尋和紀念上,更深層次地則是用一種宗教觀來呼吁人類的整體超脫和救贖。這在組詩第五首有著較為明確的體現(xiàn),在這一首詩中,諾瓦利斯并沒有使用白晝和黑夜這兩個意象,也沒有沉湎于喪妻之痛中,而是話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到描述基督教統(tǒng)一歐洲的歷史,更多是表達個人的宗教哲思。通過在黑夜中的死亡來逾越死亡,超度到黃金時代的新生。至此,白晝、黑夜以及宗教哲思融為一體 ,在《夜頌》中形成了一條精神訴求發(fā)展鏈,反映了作者雙重的創(chuàng)作意圖。首先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宗教感受從來都不是與理性思辨相容的,詩人所處的時代經(jīng)歷了宗教改革、法國大革命??茖W理性泛濫,諾瓦利斯自己呼喚信仰、呼喚詩意的世界,而這顯然與現(xiàn)實相悖,因此他只能用不斷地在經(jīng)驗與超驗之間的抽離轉(zhuǎn)換來表現(xiàn)自己的矛盾。
其次是一種隱藏的和諧思想,諾瓦利斯借客觀肯定白晝的繽紛和耀眼來肯定科學發(fā)展帶來的一切進步,但也希望自己同時能夠保持舊有的信仰,追求靈魂的思悟。這是面對一種人性的分裂所產(chǎn)生的,呼喚內(nèi)在和諧的精神訴求。他想提醒人們,盡管身處理性世界,但也不要忽略精神和信仰帶給人的豐富和升華,只有將白晝和黑夜兩種意象所代表的內(nèi)涵真正結合起來,才能夠達到內(nèi)在的和諧,看清生命的完滿和世界的完整。
通過將白晝與黑夜這兩個意象進行對比分析不難看出,諾瓦利斯歌頌黑夜,不僅歌頌永恒的愛情,更多的是歌頌超越死亡的超驗意境和靈魂感悟帶給他的安寧與美好。詩人身處理性世界和感性世界的矛盾之中,又呼喚二者的和諧。這一點對如今的社會現(xiàn)實也有著啟示意義:身處科技高度發(fā)達卻也物質(zhì)化的今天,我們需要辯證吸收這樣的精神觀念里有益的部分。拋去諾瓦利斯所呈現(xiàn)的魔幻唯心主義和天主教虔敬宗教觀不談,我們應該領會到諾瓦利斯在《夜頌》中所傳達的這種對于精神力量的肯定,對于自然的敬畏以及對于自身和諧的追尋。人性不是科學的附庸品,文學藝術所蘊含的精神財富與它所開拓的精神意境是不可被遺忘和取代的,它對人的和諧全面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