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爾·米吉提
他看到了那頂氈房穹頂般碩大的犄角,在那里紋絲不動。居然是在那并不險峻的山脊上。他極目望去,竟是一頭巖羊臥在一塊大圓石上。按說,那不該是巖羊歇腳之處。以它天生機(jī)敏,此時它應(yīng)該有所動作才好。但是,不知怎的,貌似全然無知,一動不動。
這引起了他足夠的好奇。
自從持槍證和獵槍一同被收繳,他再沒有觸及過巖羊的皮毛。巖羊已列入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獵獲它是要犯罪的。當(dāng)然,在這天山深處,所有的野獸和動物都有保護(hù)等級。這一點(diǎn),他心里了如指掌。
這些年來,他只保留了一個習(xí)慣,每到初秋,都要到這山上走走,哪怕是看一眼那些野物。他自己將此稱為巡山?,F(xiàn)在山上的野物越來越多了。有時候成群的野豬會趁著夜色跑到牧人營盤附近,將草地翻拱一番興沖沖地離去,壓根不理會牧羊犬兇猛的吠聲。肥嘟嘟的旱獺也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昂然走過車路飲水上山。有一回走在山林里,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在樹杈上見到了貍貓,那家伙沒有絲毫的怯意,兩眼直視著自己,閃著幽幽的光。狼和狐貍他也常見。有一次,一只狼叼著一只黑花羊從公路旁高高的鐵絲網(wǎng)上縱身騰躍而去,全然不顧飛馳的汽車,橫切公路越過另一道鐵絲網(wǎng),在公路另一側(cè)的草原上,朝著那條山梁奔去,估計它的窩就在那邊,小狼崽們或許正在耐心等待它滿載而歸。
他終于從山坳登上了山脊。那只巖羊還在,幾乎在那個大圓石上一動不動。
他有些遲疑。這是他此生見到的最不可思議的情景。一只巖羊,居然還會等著他登上山脊。按說以巖羊的機(jī)警,早就應(yīng)該逃之夭夭。
他下了馬,將坐騎用馬絆子絆好,向著大圓石走去。
巖羊依然沒動。他的心有點(diǎn)縮緊——太奇怪了!真是匪夷所思!那只巖羊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
山脊的風(fēng)很強(qiáng)勁,呼啦啦地吹著,秋黃的草被風(fēng)撩起一陣陣草浪簌簌作響。雪山上的雪線已經(jīng)開始低垂。要不了多久,雪線也會覆蓋到這座山脊。
他環(huán)視了一下,對今天的奇景疑惑不解。
他決定攀上大圓石看個究竟。
他利利索索就攀上了大圓石。
那巖羊還是沒動。
走近巖羊的剎那,他驚呆了。
這是一只已經(jīng)癡呆的老巖羊,它根本意識不到人的走近,雙眼蒙滿了眵目糊,牙也掉盡,那一對氈房穹頂般的犄角尖,已經(jīng)深深地長進(jìn)后臀皮肉里了。
他望著眼前這只老巖羊,一陣驚怵像電流般襲過周身。天哪,他想,唯有你蒼天不老,人和動物都會老去。
他將老巖羊雙眼的眵目糊擦去,老巖羊卻對他視而不見。
他心疼極了。
你怎么會老成這樣?他在心里問這只老巖羊。
難道沒有哪只狼來成全你么?
但是他又否決了自己。
其實(shí),他心里清楚,狼也只吃它該吃的那點(diǎn)活物。只不過是背負(fù)罪名而已。哈薩克人那句話說得好,狼的嘴吃了是血,沒吃也是血。
現(xiàn)在,他的心情很沉重。他不忍心就這樣拋下這只已經(jīng)癡呆的老巖羊而去。生命總該有個盡頭。他為這只老巖羊祈禱。于是,他割下這只老巖羊的首級,將長進(jìn)后臀皮肉里的犄角尖拔出,面朝東方擱置好羊頭,依然保持著它曾經(jīng)的尊嚴(yán)。他把老巖羊的軀體肢解后放在大圓石上,用枯草揩凈手和折扣刀,上馬離去。
這時候,他看見天空中開始有禿鷲盤旋,還有幾只烏鴉和喜鵲捷足先登,落在大圓石上開始爭食老巖羊的肉。一個艱難的生命終于終結(jié)。
下山的時候,他的心情多少有些緩了過來。他自己似乎突然徹悟了什么。
(夏藝文摘自《光明日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