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仙
1
星星一顆一顆跌落到山背后,天邊現(xiàn)出魚肚白。林金喜提起昨晚收拾好的編織袋,輕輕地關(guān)上屋門,逃跑似的往村外疾走。
他盤算好了,才五十多歲,不投靠兒子,不去縣城。坐第一班中巴到市里,找到活,再打電話告訴老婆、兒子。躲開林樹生,從此斷絕供養(yǎng)。
村里很難賺錢,年輕人、中年人,甚至一些六十多歲的人紛紛外出打工。金喜托人聯(lián)系到一個工程隊,挑磚、拌水泥。樹生一聽說他要去打工,跟在他屁股后面,晃著少了一截的左腳,一遍一遍哀求,我怎么找吃的?你不能丟下我。他只好留下來。后來,林寶發(fā)告訴他,工地上要一個看守材料的人。他找樹生商量,領(lǐng)到工資寄回去。樹生抬起少了一截的左腳,說,我沒辦法去取錢。他說,錢寄給你的小兒子順傳。樹生說,順傳不知哪年回來,錢入了他的口袋別想再掏出來。樹生死活不同意他外出,他不得不打消打工的念頭。可是,待在村里,日子越過越艱難。這次,他是鐵了心不再供養(yǎng)樹生。
到了市里,金喜去找寶發(fā)。年齡相近的,梅林村有七八個人在市里打工,寶發(fā)邀他們晚上陪金喜聊天,六個人答應(yīng)了,結(jié)果僅到石頭佬和銀高兩人。金喜托他們幫忙找工作,做什么都行,只要能管吃、管住。
第二天一早,金喜沿著街道走,無論是大工地還是小工地,不管是大店鋪還是小店鋪,一間一間詢問。半上午時節(jié),手機響了,他以為石頭佬他們?yōu)樗业交盍?,興沖沖地按下綠色鍵。打電話的是村主任有亮,有亮告訴他,樹生一直找他,叫他要回去。他信心十足,說,我在市里打工。下午,堂哥金旺打電話給他,說樹生住到他家里。他氣鼓鼓地說,我不搭理他。
走了一整天,空手而歸。金喜一看見寶發(fā),迫不及待地問,見到老板了嗎?寶發(fā)不敢如實告訴他,老板一聽說五十多歲,沒有技術(shù),一口拒絕,只能委婉地說,老板這幾天都不在。
金喜又一早出門。昨天往北走,今天往南走。九點多,有亮打電話給他,喊,趕緊回來,樹生要燒你的房子。他沖手機嚷叫,叫他回去,我掙到錢寄給他。有亮說,我們在這里勸說,他就是不聽。他火辣辣地喊,他燒我的房子,我燒他的房子。過沒多久,堂哥金旺打電話,急切地喊,快回來,柴火堆在屋門口了。他一邊轉(zhuǎn)身一邊答,好、好。說完,往車站方向跑。
樹生伐木時左腳被木頭撞傷,送到縣醫(yī)院治療,金喜端屎端尿,寸步不離地服侍他。表弟結(jié)婚,他沒去賀喜;岳母生病,他沒去看望。伐木的錢花光了,金喜向鄰居、親戚借了一百二十元。兩個月后,樹生丟下半截左腳,拄著一根拐杖回到村里。
金喜覺得自己虧欠樹生,有責(zé)任照顧、幫助樹生。樹生大女兒僅算半個勞力,夏收夏種,老婆李三妹一雙手忙不過來。金喜主動提出,兩家的活合在一起做。他不僅重活、累活搶著干,而且,割早稻、犁田、耙田、插晚稻,所有的活都是樹生家的做完再做他自己家的。老婆丘遠(yuǎn)香心里不樂意,也只能聽他的。眼看就立秋了,自家田里還沒插下一棵秧。樹生家插最后一丘田,丘遠(yuǎn)香一遍一遍催促。金喜退到田塍邊,秧苗插下去,手感覺到水中有一團稻草。把稻草踩到泥底下再插秧,又得花時間,心里想,算了,秧苗插上去不一定會枯死。忙亂地插上秧苗,趕緊往自己田里走去。走到半路,他心里想,如果最后這幾棵秧苗枯死了,大家都曉得是我插的,多不好意思。他立即轉(zhuǎn)身,返回去,把剛插的秧苗拔起來,撈起稻草,丟在田坎下,右腳來回蕩幾遍,再把秧苗插下去。
金喜主動幫樹生家干活、掏錢,樹生認(rèn)為是天經(jīng)地義。金喜還沒去田里噴藥,樹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要噴農(nóng)藥了。家里柴火不多了,樹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要斫柴火了。小兒子順傳要繳學(xué)費了,樹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拿兩塊錢給順傳交學(xué)費。慢慢地,幫助成了責(zé)任、成了負(fù)擔(dān)。
2
中午兩點多回到梅林村,看到屋門邊有兩堆干樹枝,金喜一聲不吭,沖上去,一把抱起樹枝,丟進(jìn)灶間。樹生躺在他的床上,聽到響聲,喊,回來了?他沒吭聲,從櫥子角落里拿一個紅色塑料袋,走進(jìn)房間,從米缸里量了兩升米,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回去,回去。樹生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抓過斜靠在墻上的拐杖,迅速往外走。金喜提著裝了米的紅色塑料袋走在前面,樹生一晃一晃跟在后面,兩人相距四五步,好像是放牛人抱著稻草、牽著繩子走在前面,牛慢悠悠跟在后面。
進(jìn)了樹生家,放下米,金喜轉(zhuǎn)身出來,跳到屋旁邊的地里,摘一個碗口大的南瓜,放在桌角上。以前,樹生不僅會燒水、煮飯、煮菜,還會種幾畦菜、養(yǎng)幾只雞,后來,出嫁的出嫁,出門的出門,家里剩下樹生一人,樹生半點活都不干了。金喜責(zé)問樹生,樹生每次都理直氣壯地答,我沒辦法做。說一次,這樣,說兩次,這樣,多說幾次,還是這樣。沒辦法,樹生地里的活金喜干、樹生家里的活也是金喜干。
蓋房子用紅磚、水泥,杉木沒人要了;灶間用上電飯鍋、液化氣,柴火沒人要了;沒有人收購毛竹、茅草、雜木,有力氣也掙不到錢。為了省錢,金喜還是燒柴火。為了掙些油鹽錢,金喜上山砍毛竹,劈成篾片,編竹籠、畚箕,載到圩場上賣。不曉得什么時候開始,圩場、店鋪里全是塑料桶、塑料畚箕、塑料臉盆,竹畚箕很少人買了。打工的人多了,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人少了,竹籠難得賣出去一個。
金喜想進(jìn)山砍毛竹,提著砍刀,剛邁出門,樹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沒柴火了,金喜,沒柴火了。金喜反身回家,挑起柴擔(dān)去斫柴。斫了一擔(dān)柴,徑直挑到樹生家。傍晚,樹生又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摘點菜給我,金喜,摘點菜給我。金喜到自己地里摘了一把豆子,送過去。
隔一天,金喜打算去砍毛竹,還沒出門,樹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沒油了,金喜,拿點油給我。金喜自己十多天沒買豬肉了,騎上單車,到村口的肉攤上賒了一斤雜碎,直接送到樹生家。傍晚,金喜剛回到屋門口,肩上的毛竹還沒卸下來,樹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沒鹽了,稱半斤鹽給我。卸下毛竹,擦一把汗水,金喜到橋頭食雜店賒一包鹽,送到樹生家。
從樹生家出來,剛走到橋頭,樹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電燈不亮,金喜,電燈不亮。金喜到橋頭食雜店賒一個燈泡,返回樹生家。換上燈泡,電燈還是不亮。政府幫助五保戶蓋了房子,村里想幫金喜、樹生蓋房子,上報到鎮(zhèn)里,鎮(zhèn)里說他們有兒有女,兒女有房有車,不能單獨分戶,不能列為低保戶。村里電線改造,一戶收一百元,金喜沒繳錢,也沒給樹生繳錢,全村僅剩下金喜、樹生兩幢舊房子電線沒改造。樹生家的電線是從坎下弟弟樹祥的屋角拉上去的。金喜走到坎下,看見樹祥在廳里看電視,斷定村里沒有拉電閘,是樹生家線路出了問題。他從屋外到屋內(nèi),仔細(xì)查看一遍線路,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樓梯柱子上有一個白色小盒子,電線從中間穿過。他想打開盒子查看,手剛伸出去,還沒觸到小盒子,感覺眼前有東西閃了一下,手麻麻的,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盒子會漏電,不能抓盒子。他喘息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地靠近盒子下面的電線,輕輕碰一下,電燈亮了??缦聵翘?,看到樹生站在跟前,他指著柱子上的電線跟他說話。endprint
這里動一下就好了。
電會打死人。
你早死我早解脫。
要死你先死。
我死了你吃風(fēng)。
你死了我就不會指望你。
回到家,金喜馬上摘菜、煮菜。坐下來吃飯,感覺很累,很想喝一口酒。以前都是老婆蒸酒,老婆去城里后,家里沒蒸過酒,早已沒一滴酒了。橋頭食雜店有啤酒,也有便宜的白酒,對比一下,還是買白酒劃算。起身出門,走到店鋪門口,倏地停下,站一會兒,轉(zhuǎn)身往回走。掙錢難,買酒喝不劃算??帐址祷丶依铮仓^皮把飯菜塞下去。
干活很累,沒干活也很累。自己的日子夠艱難了,還要供養(yǎng)樹生,實在太累了。想不管樹生,可是,金喜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樹生受苦,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樹生挨餓。
樹生站在屋檐下,或者喊金喜干活,或者喊金喜拿東西,一天喊三五遍。喊叫聲給村里增添熱鬧,有時他少喊一兩遍,村里人感覺不習(xí)慣,好像缺了什么。
金喜自己家里的活不干,幫樹生家干活。家里殺一只雞、殺一只兔子,先砍半只給樹生補身子。自己家十天半個月聞不到肉腥,買了豬肉送到樹生家。鄰居開玩笑說金喜多了一個“阿爸”。老婆、兒女積了一肚子火,嘮叨不斷。姐姐說,你不要一生為樹生做牛做馬。堂兄說,人善被人欺。你越善良、老實,他越欺負(fù)你。你不給他干活,他能把你怎么樣?堂弟說,樹生有親屬、親戚,生活有困難,由他的親屬、親戚幫助解決,不關(guān)我們的事。在親屬、親戚、鄰居的支持、鼓勵下,金喜不管樹生家的事了。樹生喊干活,他不去;樹生喊給錢,他不給。
樹生站在屋檐下,聲音喊啞了,金喜就是不搭理。樹生的弟弟樹祥站在坪沿上吼叫,不是為了救你,他的腳會斷掉?沒有腳,他怎么干活?叫你干活、拿錢,天公地道。堂兄樹高對樹生說,你不叫金喜干活,我們不會幫你干活,你不叫金喜拿錢,我們有錢也不會幫助你。外甥說,一定要金喜付生活費。大兒子說,一定要叫他給我們干活。在親屬、親戚的支持、鼓勵下,樹生拄著拐杖到金喜家討要生活費。
金喜一次沒錢,兩次沒錢,第三次還是沒錢。樹生的弟弟、堂兄、侄兒、嬸嬸、嫂嫂,一大群人氣勢洶洶地涌到金喜家。金喜的親屬不甘示弱,紛紛圍上去,指責(zé)樹生貪得無厭、欺詐老實人。那時還沒有人外出打工,雙方的親屬、鄰居,附近的親戚,聞訊趕去,人越聚越多。一方要生活費,一方堅決不給。眼看要打架了,村干部沖上去勸導(dǎo)、調(diào)解。
樹生確實有理由,金喜確實有困難。經(jīng)村委調(diào)解,雙方簽下協(xié)議,金喜每年負(fù)責(zé)一百八十公斤米,干六十天活,沒干活按天數(shù)折價付現(xiàn)金。
3
圩日,金喜騎單車,載一只竹籠、兩只畚箕去圩場上賣。半天沒人問價格,中午了,只得回家。
賺到錢的人喜歡在村口路兩邊蓋新房子,不幾年,村口蓋了幾排新房子,成了一個新村。金喜把單車停在路邊,跨上臺階,走到村主任有亮屋門口??吹降匕遒N了油光發(fā)亮的瓷磚,他不敢往屋里邁,扶著門框,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掙不到錢,沒辦法供養(yǎng)樹生。有亮三十多歲,正在吃飯,扭頭看了他一眼,說,雙方簽了協(xié)議,怎么能反悔?金喜指著路上說,你看,竹籠、畚箕沒賣出去一只,我確實掙不到錢。有亮?xí)缘眠@事不好辦,低著頭吃飯,不吭聲。金喜鼓起勇氣,說,三十多年了,欠樹生的情早還清了。有亮嘴里含著飯,說,我找順發(fā)、順傳他們商量一下。
樹生的大兒子順發(fā)一家人在廈門打工,在村口蓋了一幢新房子,過年時才回去住幾天。小兒子順傳在圩場上蓋房子、開超市,把母親接去做家務(wù)、看店鋪。剩下樹生一人住在舊房子里,沒再喊金喜干活,沒再喊金喜拿錢,金喜供養(yǎng)他。過年,大多數(shù)是順發(fā)接父親到家里吃晚飯,偶爾順傳接父親去吃晚飯。前年,順傳說明年父親到圩場上過年。今年過年,順發(fā)以為父親去順傳家了,沒有去接父親。結(jié)果,家家戶戶全家團圓,樹生孤零零一人在家里。有亮曾經(jīng)對順發(fā)、順傳說,要贍養(yǎng)父親,你們不缺這幾個錢。兄弟倆像商量好似的,回答說,父親是金喜的救命恩人,要金喜供養(yǎng)。
金喜的兒子永強在縣城搞建筑工程,買了房子,把母親接去,買一個老年機給金喜,說一個月有二十塊話費,有事打電話,過年時他會回梅林村住幾天。給父親買了手機,永強一年到頭僅打兩三個電話。有亮曾經(jīng)對永強說,米、菜、柴火金喜自己能解決,村里難掙錢,你每個月給他幾十塊,買油、買鹽。永強答,一分不給。給他的錢,會被樹生拿去。不是為了樹生,我會沒錢讀書?娶老婆父親沒給我一分錢,買房子父親沒給我一分錢,我不會給父親一分錢。
三天,村主任有亮沒有回音。金喜一大早去找有亮。有亮不在家,老婆說在香菇棚里。他慢慢騰騰地往香菇棚走去。有亮正在灑水,看見金喜,趕緊側(cè)轉(zhuǎn)身,躲到菇架后面。金喜站在菇棚外大聲問,你找順發(fā)、順傳了嗎?有亮頓了一下,扭回頭,咧一下嘴,說,這幾天特別忙,有空我就找他們。金喜說,大家看得到,我確實供養(yǎng)不起了。有亮說,有空時我找他們商量。金喜說,求你了,我確實沒辦法。
又過了兩天,有亮還是沒有回音。金喜想一早去找他,猜想他早晨要干活,等到中午吃飯前才去找他。有亮不在,老婆說去賣香菇了。他問,什么時候回來?有亮老婆搖了搖頭說,賣了香菇還要辦事,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回來。金喜一聲不吭地回家。
傍晚,金喜又去有亮家。看見金喜,有亮笑呵呵地說,你打一個電話給我就行了,何必跑下來?金喜問,找順發(fā)他們商量了嗎?有亮說,馬上問,馬上問。有亮抓過茶幾上的手機,打電話給順發(fā),說金喜年紀(jì)大,掙不到錢,樹生要兒子贍養(yǎng)。順發(fā)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說,到死都要金喜供養(yǎng)。有亮打電話給順傳,說,金喜承擔(dān)了三十多年,現(xiàn)在沒能力承擔(dān),樹生要兒子贍養(yǎng)。順傳說,不是為了救金喜,阿爸的腳會斷掉?我會沒錢讀書?金喜欠我家的,一輩子還不清,僅叫他供養(yǎng)阿爸,太便宜了。打完電話,有亮安慰金喜,說,我圩日再去找他。金喜哭喪著臉說,三十多年了,不是我不負(fù)擔(dān),是我確實沒能力。
樹生的兒子不答應(yīng)供養(yǎng)父親,金喜沒有一點辦法。過了兩天,他提了三升米,送到樹生家,對樹生說,我掙不到錢,你叫兒子供養(yǎng)。endprint
大兒子、小兒子,大女兒、小女兒,都說了,不曉得說多少遍了,他們就是不給錢,有什么辦法?腳沒了,總要有人供養(yǎng)我。
以前是不想看你受苦,現(xiàn)在我沒能力管你。
我救了你的命。
是我的錯?
田分到各家各戶耕種,沒多久,山也分到各家各戶管護。松木、杉木能賣錢,毛竹、雜木也能賣錢,香鉤頭、榆樹干有人收購,茅草稈、楓樹片也有人收購,一時間,好像山里的石頭、野草都能賣錢。大家有使不完的勁,除了種田,想方設(shè)法賺錢。
樹生有個表兄在木材收購站,答應(yīng)幫他收購一批木材。樹生興高采烈地邀金喜伐木。松樹砍下來,用板車運到公路上。運木頭,一人在前面,一人在后面。上坡的時候,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下坡的時候,前面的人用力往上撐板車柄,后面的人用繩子往后拉。金喜比樹生矮一個頭,但二十出頭,比樹生小十多歲,他搶著在前面。
板車路是臨時開的,坑坑洼洼,一次僅運兩三根木頭。運了一半多,樹生說多運一點,早點賣錢。金喜說,路不結(jié)實。樹生說,壓結(jié)實了。金喜說,少一點,多跑幾趟。樹生說,你怕,我在前面。裝了五根木頭,還是金喜在前面。剛起步,感覺不太穩(wěn),他說,拿下一根。樹生手一揮,說,沒事、沒事。板車搖搖晃晃地走,下坡時,一抖,木頭傾向外側(cè),外側(cè)的車輪壓歪了。如果木頭滾落到山溝里,白辛苦。金喜馬上轉(zhuǎn)到外側(cè),雙手撐住木頭。感覺木頭還是往外側(cè)傾,急得滿頭大汗,喊,撐不住了,撐不住了。樹生放下手里的繩子,也跑到外側(cè)撐木頭。兩人一齊用力,沒把木頭撐回去。樹生搖一下頭,喊,跳開。金喜往前面跳,撲在路坎上。樹生也往前面跳,怕撞到板車柄,他比金喜跳得遠(yuǎn)一點,但跳在路沿上,沒站穩(wěn),滑落到路下。一根木頭從板車上滾落下來,滾到路下,被一棵樹擋了一下,往左邊斜著撞過去,不偏不倚,恰好撞在樹生腳上。
樹生對村里人說,他不幫金喜撐木頭,木頭滾落下去,金喜早被壓扁了。金喜沒受傷,樹生少了一只腳,大家都相信樹生的話。
4
金喜下決心不供養(yǎng)樹生。樹生找他要米、要菜,他躲藏起來。樹祥站在坪沿上吼叫,金喜裝聾作啞。圩日,樹祥把金喜不供養(yǎng)樹生的事告訴順傳。順傳氣急敗壞,托一個朋友,把金喜告到法院,要求金喜每月付給樹生六百元生活費。
法官到村里了解情況,建議雙方協(xié)商調(diào)解。如果協(xié)商不成,法院再判決。法官走后,司法所李所長、村主任有亮把金喜、樹生以及金旺、樹祥等人叫到村部調(diào)解。
金喜說,一個月六百塊,把我殺了,全身的肉也賣不了這么多錢,純粹是想逼死我,一分不出。樹生說,一定要供養(yǎng)。有亮打電話給永強,請他幫父親出這筆錢。永強說,我辛苦掙錢,絕對不會供養(yǎng)樹生。李所長插話說,如果法院判了,你們就得出這筆錢。永強說,這是父親的事,與我無關(guān)。有亮打電話給順發(fā),順發(fā)說一定要金喜供養(yǎng)。打電話給順傳,順傳說,金喜態(tài)度好,可以少一百塊。天黑了,仍協(xié)商不下來。有亮說,你們先回去,商量好了再調(diào)解。
金喜仍不給米、不給菜。樹生站在屋檐下咒罵,樹祥站在坪沿上跺腳。金喜裝聾作啞,心里說,沒錢,法院判了也沒用。
過了一天,順傳突然回到梅林村,把小工具車停在橋頭食雜店門口,走到叔叔樹祥屋外的坪里,同樹祥聊了一會兒?;氐绞畴s店門口,對店門口的人說,金喜要付生活費,不給錢,法院可以劃銀行的錢,銀行沒錢,人抓去判刑。坐進(jìn)車?yán)铮せ仡^,說,金喜不怕判刑,坐在家里等著。
判刑、坐牢,肯定很苦,家族也沒有面子。金旺馬上去金喜家,找金喜商量。金喜雙手一攤,說,不是我不供養(yǎng),是我確實沒能力。金旺問,怎么辦?金喜說,我不曉得,反正殺了賣也只有這幾斤肉。
吃完晚飯,金旺邀了兩個兄弟去找有亮。有亮同他們一起商量,尋找雙方都能接受的條件。可是,分析、商議了很久,想不出一個好辦法。有亮的老婆關(guān)閉電視,問,要不要煮點心?金旺趕緊搖頭,說,不用,不用。看大家為難,她說,金喜不愿意供養(yǎng),也確實拿不出錢,樹生要金喜供養(yǎng),兩個人都只有一人在家,干脆讓他們合伙吃飯。有亮想了一下,手一拍,說,這也是一個辦法,既解決了供養(yǎng)樹生的問題,又沒有叫金喜掏錢。
金喜睡了。金旺把金喜叫起來,告訴金喜,與樹生合伙吃飯。金喜不愿意與樹生捆綁在一起,不同意合伙。金旺說,你拿不出錢,只有這個辦法。你如果不合伙,判刑,我們幫不了你。
有亮告訴樹生,不計算生活費,金喜同他合伙吃飯。樹生連聲說,好、好。
梅林村距六和村丘屋五六里路。樹生到供銷社挑過鈣、氨水,送公糧去糧站,參加公社組織的大干、民兵訓(xùn)練,甚至到六和村看望姑婆,從沒見過丘遠(yuǎn)香。丘遠(yuǎn)香與金喜登記結(jié)婚,一前一后走進(jìn)梅林村,樹生恰巧在橋頭遇到他們。見過丘遠(yuǎn)香之后,樹生的眼睛特別愿意看到她。
全村都姓林,同祖同宗,按房族分成不同的生產(chǎn)隊。樹生在對岸,相距八九十米,另一個生產(chǎn)隊,沒有與丘遠(yuǎn)香一起出工干活的機會,附近做工干活的時候也很少。
樹生心里曉得,無論是臉龐,還是身材,丘遠(yuǎn)香都不屬于特別漂亮、特別秀氣的,但他就是感覺她特別耐看,時常躲在自己家的樓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遠(yuǎn)看解不了近渴,腳不由自主地往金喜家走。不能讓別人看出他的心思,每次去都得找借口。前天是路過,昨天是邀金喜打撲克,今天是問金喜要不要去供銷社。丘遠(yuǎn)香不曉得他的心思,熱情大方,該叫叔叔就叫叔叔,該讓座就讓座,該端茶就端茶。
沒多久,田、山分到各家各戶。為了能見到丘遠(yuǎn)香,割稻子樹生找金喜換工,插秧樹生找金喜換工,耘田、劈田坎也找金喜換工。挖香鉤頭,樹生邀金喜一起挖,斫榆木干,樹生邀金喜一起斫,伐木,樹生邀金喜一起伐木。丘遠(yuǎn)香在旁邊,樹生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金喜不曉得樹生的心思,兩人有錢一起賺,有酒一起喝,成了鄰居心目中的一對好叔侄。
截去半只腳,好像身上的筋也被截去了,樹生不再喜歡看丘遠(yuǎn)香了。
5
合伙,樹生建議住金喜家,金喜不同意。住在樹生家,金喜也不同意。最后雙方讓步,在樹生家煮飯、吃飯,吃完飯,金喜回家。endprint
金喜一走,樹生感覺孤單。金喜還沒回到家,樹生就站在屋檐下喊叫。昨天喊要買肉,今天喊記得摘菜。一聽到樹生喊叫,金喜頭皮發(fā)麻,耳朵轟轟地響,感覺千斤重?fù)?dān)壓在肩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金喜心里想,只有卸下樹生這個包袱,自己才能過上好日子。閑下來,金喜想,怎樣才能卸下這個包袱?晚上睡覺,金喜也在想,怎樣才能卸下這個包袱?頭殼想痛了,想不出辦法。一天,聽橋頭食雜店門口的人說,兒孫都外出打工了,五豐村有個老人死在床上六七天,鄰居聞到臭味才被發(fā)現(xiàn)。他心里萌生一個念頭,讓樹生死。他自己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墒牵俗寴渖?,想不出別的解脫辦法。后來他就在心里盤算,怎樣讓樹生死,別人才不會懷疑。用砍刀砍,不行;用木棍打,不行;用被子捂,不行;用火燒,造成失火的假象。
金喜尋找下手機會,觀察樹生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覺的規(guī)律。樹生怕孤單、冷清,或者坐在屋檐下看對面路上過往的行人,或者在橋頭店鋪里與人聊天,白天很少看電視,晚上會看電視。家里有一臺組裝的黑白電視機,用了十多年,雨花很多,圖像看不清晰,純粹是聽聲音、湊熱鬧。由電視機想到電,他認(rèn)為讓樹生觸電,別人肯定不會懷疑。
準(zhǔn)備下手,金喜比平時早半小時到樹生家煮菜。他在灶間煮菜,樹生站在灶間門口,一會兒說,火太旺了,一會兒說,鹽不要放這么多,一會兒問,煮熟了嗎?金喜沒好氣地說,走開、走開,先生吃飯不用飯頭教。樹生沒挪步,仍站在灶間門口。他把手里的鍋鏟扔到鍋里,吼叫,是不是怕我偷吃?我不煮,你來煮。樹生愣了一下,不曉得金喜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轉(zhuǎn)身往外走??粗鴺渖叩介T口了,金喜倏地竄出去,一閃,拐到樓梯口,輕輕地踩上樓梯,伸手扯電線。還沒觸摸到電線,樹生大聲喊,你在做什么?金喜嚇了一跳,一步跳下樓梯,答,我看一下電線有沒有松動,免得我一走,你鬼打了一樣喊我回來。
連著兩天沒有找到下手機會,金喜心里煩躁,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能等了,趕緊下手。這天,樹生一早坐在門檻上。金喜摘了一個葫蘆瓜,急忙過去煮菜。菜下鍋了,他探頭向外看,樹生仍坐在門檻上。他一閃,拐進(jìn)樓梯口,輕輕地邁上樓梯,一邊往上走,一邊伸手,把電線從盒子內(nèi)扯出來。樹生扭回頭喊,你在做什么?他咽一下口水,答,我看一看今天會不會下雨。說完,繼續(xù)往上走。走到二樓,站在欄桿前,右手撐在額頭上,抬頭向?qū)γ嫔綆X眺望,自己問,會不會落雨?轉(zhuǎn)身下樓,自己答,不會落雨。
好像已經(jīng)卸下了肩上的重?fù)?dān),金喜感覺渾身輕松,幾口就把飯吃完。中午的飯放到鍋里,甩著雙手,歡快地往外走。站在食雜店門口,同老人聊了幾句?;氐郊?,挑起柴擔(dān),進(jìn)山去斫柴火。
斫柴火,用力氣,金喜把扯電線的事忘了。像往常一樣,斫了一擔(dān)柴火,挑到樹生家,趕緊煮菜。吃完午飯,把晚上的飯放到鍋里蒸,歇息一會兒,進(jìn)山去砍毛竹。半下午,扛一根毛竹回家。在門檻上坐一會兒,感覺天色還早,挑一擔(dān)尿水到溪邊的地里澆菜。
金喜正在澆菜,樹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沒電,金喜,沒電。這時,金喜想起早晨扯開了電線,手抖了一下,低頭繼續(xù)澆菜。過一會兒,樹生又喊,金喜,沒電,金喜,沒電。金喜仍不吭聲。樹生提高嗓音喊,金喜,沒電。嗓音大,聽起來沙啞、干澀,好像很可憐、很無奈。樹祥站在坪沿上,沖金喜吼叫,金喜,樹生沒電,你聽到?jīng)]有?金喜抬頭向樹祥那兒看了一眼,說,柱子上的電線松了,他自己動一下就好了。樹祥喊,不是他救你,你有今天?他叫你做事,你就要去做事。金喜仍低頭澆菜。樹祥雙手握拳,暴跳如雷,咆哮,你敢欺負(fù)我阿哥?樹生不愿意因為自己惹弟弟與金喜吵架,轉(zhuǎn)身進(jìn)屋。金喜心里想,今天電死了樹生,別人也會說是我逼迫他去觸電的。手上沾有尿水、泥土,伸到溪水里浸一下,往樹生家奔跑。跑了幾步,心里想,樹生很可惡、實在難供養(yǎng),但也不至于該死。想到這里,加快速度往樹生家飛奔。腳趾踢在石頭上,沒感覺疼痛,仍往前奔跑。
金喜跨進(jìn)門,樹生剛邁上樓梯。金喜連聲喊,我來,我來??吹綐渖滞仙?,金喜奮力撞上去,手用力一揮,把樹生的手擋開。金喜趔趄一下,手拍在柱子上,恰巧按在裸露的電線上。
金喜為了救樹生,觸電身亡。消息傳開后,鎮(zhèn)里到村里調(diào)查,整理材料,向縣里上報。縣里認(rèn)定他見義勇為,并把他的事跡向市里申報。報紙、電視臺的記者到梅林村采訪,金喜成了先進(jìn)典型。沒多久,市里評選他為見義勇為英雄。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