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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行

2018-03-06 12:47:00尹群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副校長老師學(xué)生

尹群

據(jù)我父親回憶,侯德云是正在上課的時候,被人給帶走的。后來知道,帶走侯德云的人是縣里來的。侯德云被帶上了停在校門口的一輛綠色吉普車,然后吉普車就一溜煙地開走了。接下來的幾天里,侯德云自然成了老師們議論的話題。

侯德云是我父親的同事,跟我父親一樣,也是一名代課教師,在同一所鄉(xiāng)下中學(xué),又同在一個語文教研組,這樣,侯德云跟我父親的關(guān)系相對就密切一些,年紀比我父親小不少,大約小八九歲的樣子,辦公室里稱我父親為廉老師,個別場合則叫廉大哥。被帶走的時候也就三十幾歲。據(jù)我父親講,侯德云業(yè)務(wù)能力很強,用我父親的話說,是把硬手。很多課文,像《石壕吏》、《賣炭翁》、《敕勒歌》、《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等,都能倒背如流。而像《捕蛇者說》、《濟南的冬天》、《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樣略長的文章也是如數(shù)家珍。講課基本不看教案。甚至,有時候捏著根粉筆就上講臺。寫一手漂亮的粉筆字,當然鋼筆字寫得也好,毛筆字寫得也好。班主任們在新學(xué)期開始布置班級形式的時候,比如布置“學(xué)習(xí)園地”、“光榮榜”、“大批判專欄”什么的,凡是需要寫字的地方,都求侯德云。包括學(xué)校寫個標語、獎狀,還有每一期的黑板報,都是侯德云的事。侯德云也不計較,也不推辭。老師們看著侯德云寫字,贊不絕口,開玩笑說侯德云的字是“文革”時寫“大字報”練出來的,侯德云聽了,不置可否,臉上稍稍有些尷尬。

侯德云不但字寫得好,語文教得好,侯德云骨子里也熱愛文學(xué),看過不少文學(xué)方面的書,有著深厚的文學(xué)修養(yǎng),領(lǐng)著幾個也是熱愛文學(xué)的學(xué)生辦了一份油印小報《蒲公英》,發(fā)表些學(xué)生的作品,侯德云當主編,每期都親自設(shè)計版面,親自刻鋼板,親自為學(xué)生的作品寫點評。這對學(xué)生寫作能力的提高大有幫助,深受學(xué)生的喜愛。侯德云出事之后,《蒲公英》也就跟著夭折了。

侯德云性情溫和,含蓄內(nèi)斂,待人接物可以稱得上是溫文爾雅,一看就像個文弱書生。學(xué)生開始都不怕他。后來侯德云反省了一下,找到學(xué)生不怕自己的原因,是自己在學(xué)生面前總是笑容可掬,一副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樣子。我父親曾提醒說,這幫孩子,不能給他們好臉!侯德云便刻意地改變自己,一走進班級,立刻板起臉來,換上一副凝重的表情,或者說是面無表情,換了個人似的,變得不茍言笑了。當然,侯德云不是不批評學(xué)生,也不是不發(fā)火,不是一味地寬容,侯德云嚴厲的時候,學(xué)生也怕。但侯德云批評學(xué)生從不使用過激的語言,即使是發(fā)火的時候,也不。不像有的老師,動不動張嘴就罵學(xué)生是“豬腦子”、“大笨蛋”、“搬塊豆餅照照你那張狗臉”、“渾身沒有二兩肉,一身家雀骨頭”;諷刺學(xué)生臉皮厚,說是“一錐子扎不透”;罵整天不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你爹沒給你揍(做)心”;罵學(xué)習(xí)不好的女生“干脆收拾收拾回家抱孩子去得啦”等等,啥難聽罵啥。相反,侯德云越是生氣的時候,越是說不出話,嘴唇哆嗦,臉色青白,有時干脆停下來,不講課了,說你們自己看吧,把粉筆使勁扔向墻腳,然后定定地盯著講臺下面的學(xué)生,把學(xué)生們盯得一個一個低下頭去。原本發(fā)黑的眼圈,此刻更黑。但是侯德云說是不講課了,不像有的老師說不講就真的不講了,坐下來抽煙,或者干脆將課本教案往腋下一夾,一腳踹開門,揚長而去。侯德云只是這么一說而已,用不上幾分鐘,便又重新拿起一根粉筆,接著往下講課。還有的老師生氣了怒不可遏,在講臺上來來回回地走,把講臺踩得嘎吱嘎吱響,仿佛一頭暴怒的雄獅,將犯錯的學(xué)生叫到前面來,當著全班學(xué)生的面,推來搡去拳打腳踢。也有的不當著班級學(xué)生的面,而是把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領(lǐng)到辦公室,或者干脆弄到?jīng)]人的地方,一頓胖揍……諸如此類的暴力行為,侯德云一回也沒有過。

侯德云教的學(xué)生,怎么說呢,又喜歡他,又敬畏他,基本上沒有敢懶懶散散的。連學(xué)習(xí)不好,不怎么愛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上課也不敢不聽,作業(yè)也不敢不做。所以,從整體上說,侯德云所教的班級,教學(xué)質(zhì)量要比同年級同學(xué)科的老師成績好一大截。也所以,領(lǐng)導(dǎo)年年讓侯德云把關(guān),別的老師都心服口服。

其實,侯德云只有高中學(xué)歷。

侯德云的高中是在縣一中念的,是縣一中出類拔萃的尖子生。侯德云的夢想是考上北大,考上北大的中文系,將來當個像魯迅像老舍那樣的大作家。然而做夢也沒想到,那場驟然而至的暴風(fēng)雨,將他們這幫莘莘學(xué)子的夢想之花徹底摧折了——那一年即將到來的高考被上面推遲半年(而事實上是整整推遲了十一年)。上百名正進入沖刺狀態(tài)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集中在操場上,當學(xué)校宣布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時,侯德云他們仿佛聽到的是晴天霹靂,頭立時就暈了,嗡嗡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好多女生回到寢室,痛哭流涕。侯德云不是女生,但侯德云比女生哭得還厲害。侯德云哭紅了眼珠子,哭腫了眼皮,而且?guī)最D沒有吃飯,坐在自己的床鋪上,面對著墻壁長久地發(fā)呆。

那時的縣一中藏龍臥虎,老師當中有解放前偽滿時期新京法政大學(xué)的高材生,有解放后五十年代末從名牌大學(xué)下放來的教授學(xué)者,還有大城市大工廠下放來的工程師。有個姓周的副校長,據(jù)說是北大俄語系畢業(yè)的,翻譯出版過俄羅斯文學(xué)作品。一個人的時候,喜歡用俄語哼唱前蘇聯(lián)歌曲,嘀里嘟嚕的,舌頭直打卷,誰也聽不懂,像《山楂樹》、像《喀秋莎》、像《紅莓花兒開》、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起初聲音不大,哼著哼著聲音不知不覺高起來,傳到走廊里,傳到窗戶外。周副校長個子高高的,方臉,白凈,戴眼鏡,梳分頭,儀表不俗,不茍言笑,學(xué)生們對其敬而遠之。在經(jīng)過了夢想破滅的痛苦之后,學(xué)生們當中,消沉者有之,隨波逐流者有之,把心中的怨憤瘋狂地發(fā)泄在別人身上者也有之。周副校長是被批斗的老師當中最慘的一個。至于學(xué)生們當年是如何整治這位周副校長的,在本地,除了侯德云,沒人知道詳情細節(jié)。據(jù)說,學(xué)生們批斗周副校長的手段五花八門,有時候是扇耳光,有時候是踢屁股,有時候是薅頭發(fā),有時候是將身高體長的周副校長硬往床下塞,等再拽出來,滿臉滿身都是塵土。常見的,是讓周副校長站在凳子上,腰貓成九十度,冷不防被學(xué)生從后面猛地一腳踹下去,滿面泥土和血污。最嚴重的一次,是被一個學(xué)生打倒在地,之后用腳亂踢,把周副校長的肋骨踢斷了兩根。

這個周副校長,極愛干凈,喜歡白色,穿白襪子,穿白襯衫,連兜里掏出來的手絹都是白色的。除此,還有個癖好,就是極其愛惜自己的頭發(fā),極其在意自己的發(fā)型——留分頭,頭發(fā)在頭頂?shù)钠覀?cè)分開,向左偏后梳。說是“分頭”,又像是“背頭”,總是梳得一絲不亂,頭發(fā)中間的那道分縫,清清楚楚,看得見白凈的頭皮。每次挨打,周副校長都極力用手用胳膊護著臉,護著頭。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便找來一把家庭婦女做針線活用的剪子,好家伙,幾個人抓豬一樣摁住周副校長的頭,拿剪子在周副校長的頭上咔嚓咔嚓胡鉸一氣,前一下后一下,東一下西一下,將周副校長一頭原本濃密有型的秀發(fā)鉸得亂七八糟,像個雜草叢生的墳丘。這種頭,有個名堂,叫“鬼頭”。受盡百般折磨凌辱的周副校長沒有叫過哭過,但是剃“鬼頭”卻把周副校長給剃哭了。周副校長當著學(xué)生的面眼淚就流了下來。周副校長痛心地怒斥道,你們怎么變得像野蠻的強盜?。?/p>

侯德云本來是一個很文靜很文靜的學(xué)生,一門心思用在書本上,平常那些打打鬧鬧的事,根本找不到他,甚至包括一些絕大多數(shù)男生都喜愛的體育運動,侯德云都很少參與。像開批斗會這樣的事,侯德云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坐在下面聽,多數(shù)時候是連聽也不聽。樣子像是聽,其實思想溜號了。這么說吧,在那場運動中,起初他只是一個消極的旁觀者?;谢秀便钡模悦悦C5?。侯德云文靜多思,心思頗重,或者說稍稍有點偏執(zhí)。他不像別人那么快就能從迷茫消沉中走出來,這無疑跟他這種內(nèi)向和有點偏執(zhí)的性格有關(guān)。像他這種性格的人,情緒輕易不會亢奮。批斗會上,聲嘶力竭地喊口號,聲嘶力竭地念批判稿,歇斯底里地張嘴罵人動手打人,人人都是那么的激情迸發(fā),就好像,進會場前集體打了一次興奮劑。但侯德云不是。侯德云有氣無力地跟著喊一喊,跟著把拳頭舉一舉,把胳膊揮一揮。

侯德云依然沉浸在夢想破滅的痛苦之中。這種痛苦,這種絕望,非但沒有減輕,反倒在他的心中慢慢郁積的是越來越多的怨憤。怨恨自己的命運,怨恨身邊的每個人,怨恨周圍的一切。跟誰都懶得說話。走路的時候,腳下碰上一塊土坷垃,他也會憤憤地踢上一腳,要不就是撿起來,使勁扔向遠處覓食的雞鴨豬狗,嚇得它們驚慌失措倉皇奔逃。對身旁的樹木,腳下的花草,不是恨恨地折斷,就是踐踏成泥。

那段時間,半夜三更,教室玻璃破碎的聲音會響徹整個校園。

人們怎么也不會想到,在一次開周副校長的批斗會上,侯德云竟然也動了手。這令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無比震驚,用膽怯的目光看著侯德云,懷疑侯德云是不是瘋了?

有意思的是,侯德云的打法頗有新意,侯德云沒像別人那樣兇狠地扇周副校長的耳光,沒像別人那樣對周副校長拳打腳踢,沒像別人那樣薅著周副校長的頭發(fā)往墻上撞。所以,準確地說,侯德云的打法其實根本算不上是打人。侯德云先是將墻角的水桶拎過來,將水桶里的水傾倒在地上,而后又去墻角拿了一把掃地笤帚,用笤帚在水里來來回回地掃,地上的土很快變成了稀泥。侯德云不慌不忙做著這些的時候,一旁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這是搞的啥名堂。侯德云用笤帚在稀泥里蘸了又蘸,然后拎著淋淋漓漓的笤帚在周副校長的身上溫柔地刷起來,像是往周副校長的身上刷糨糊似的,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把周副校長雪白的襯衫慢慢刷成了烏黑烏黑的黑襯衫了。應(yīng)該說,侯德云的這種刷法肯定不會怎么疼,也刷不壞人,但是戲劇效果好,看著像是從臭泥坑里爬出來的周副校長,眾人發(fā)出了陣陣哄笑。

最初,這件事在侯德云尚且年輕的心里,怎么說呢,天高云淡,月白風(fēng)清,并未留下什么陰影,甚至當人們把這件事當成笑話講的時候,他的心里還有幾分得意和快感。可是呢,隨著歲月的推移,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件青少年時期的惡作劇,原來并沒有淡出記憶。不但沒有淡出記憶,反而水落石出般越來越清晰。就好像,原本淡淡的一縷似有若無的白云,慢慢慢慢膨脹成了又濃又厚的一大團烏云。這大團的烏云,長久地籠罩在侯德云心靈的天空上。平常,一句話,一件事,都會勾起他的那段痛苦的記憶,烏云隨時都會翻卷而來。而且,那個周副校長穿著一身“黑襯衫”的畫面,越發(fā)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里。日復(fù)一日,那個觸目驚心的畫面究竟在他的夢境里出現(xiàn)過多少回,已經(jīng)記不清了。有一段時間,一到晚上侯德云都打怵睡覺,看書看到半夜,老婆諷刺他用功,其實侯德云是怕做夢,怕那個不斷重復(fù)的夢。那個夢越來越讓他寢食難安,錐心泣血。夢境里,那個人的白襯衫白得刺眼,斑駁的泥污分外醒目。比《紅燈記》里刑場上的李玉和雪白的襯衫上帶著一條條鮮紅的血跡還要刺眼。那個被圍毆的人當然不像李玉和那樣威武不屈,青松般屹立,那個人抱著頭蜷縮在地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侯德云知道他夢見的是周副校長。可是在夢里,那個人的面目,卻又模糊不清,像是周副校長,又不像是周副校長。

歲月流逝,許許多多的往事已然淡忘了,唯有那件事,唯有那幀黑白分明的畫面卻時常執(zhí)拗地在他的眼前浮現(xiàn)。走路的時候,它會在他腳下的路面上浮現(xiàn)出來;睡不著覺的時候,它會在他眼睛盯著的屋頂浮現(xiàn)出來;備課的時候,它會在他手里的書頁上浮現(xiàn)出來。他越是刻意地回避它,越是想把它從腦海中刪除掉,它則越發(fā)鬼魅般飄忽不定,像看過的電影,頻頻在腦海中閃現(xiàn)。而每當那畫面浮現(xiàn)之時,他的心跳都會驟然加速,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沒有人問過他當時為什么要那樣做。但侯德云在心里卻不止一次懊悔而又憤恨地責(zé)問過自己,尤其是心里的這種負罪感與日俱增,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心上的時候。也許,那天周副校長不該穿件白色的襯衫。正是因為那天周副校長穿了件白色的襯衫,潔白潔白的,才叫他突然萌生了這樣一種施虐的念頭,實施了這樣一個令他悔恨終生的惡作劇的吧?像周副校長這種臭狗屎一樣的人,怎么配穿這么白的白襯衫呢?侯德云認為自己那天久郁心中的憤怒之火肯定是被周副校長的白襯衫引燃的。當然這只是他自己的一種推斷。侯德云當時到底是不是這么想的,他其實已經(jīng)說不清,只恍惚記得當時的腦子里跟多數(shù)人一樣,熱烘烘的一片混亂和亢奮。

我父親他們經(jīng)常看見侯德云早上黑著眼圈來上班,神情疲憊,只知道侯德云有神經(jīng)衰弱的毛病,睡眠不好,不知道為什么睡眠不好。

關(guān)于那個姓周的副校長,我父親忽然記起了侯德云以前曾經(jīng)跟他多次提到過。在我父親的印象里,從侯德云的言語之中,聽得出對這個周副校長是十分崇敬的,也是十分懷念的。但侯德云從來沒有跟我父親講過他曾羞辱過周副校長這件事。對誰都沒有講過,包括他的家人。我父親不知道有這么個情節(jié)。所以我父親只把侯德云與周副校長的關(guān)系當成一般的感情比較深的師生關(guān)系。我父親自己也有過這種體驗,畢業(yè)多年以后,還在想念當初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師,這是常有的事。我父親看侯德云對周副校長有著如此深厚的感情,便說有機會可以去縣里看看他嘛。侯德云嘆息著告訴我父親,說周副校長早已經(jīng)調(diào)離了縣一中。調(diào)到什么地方,侯德云當時不清楚。只知道是外省,很遠很遠,是他原來的老家,原來的單位。言語中流露出幾分遺憾。當然,不久侯德云就打聽到了周副校長具體的工作單位,是某某大學(xué),侯德云一連寫了幾封書信去,皆無回音。后來侯德云索性親自去了一趟周副校長所在的那個大學(xué)。什么時候去的,怎么去的,并未細說。其實侯德云是不聲不響去的,也可以說是偷偷去的,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但是侯德云白跑了一趟。侯德云沒有見到那個周副校長。連個影子也沒見到。那個出來回話的年輕人,語氣很冷,眼光充滿戒備和鄙夷,在侯德云的身上掃了又掃,問侯德云找周主任干什么(周副校長此時已經(jīng)是主任了,是什么主任,侯德云沒問),侯德云支吾著沒有說出他找周主任的原因,卻告訴人家他叫侯德云,是周主任的學(xué)生。那人皺皺眉頭,說周主任到外地治病去了。這件事侯德云回來之后很久才對我父親說。而且只對我父親說過。我父親當時很不理解,學(xué)生想念當年的老師,寫封信也就罷了,何必千山萬水地跑一趟呢?如今我父親終于明白,侯德云當年為什么費盡周折一定要去見那個周副校長了。

那段時間,我們每天都能在飯桌上聽到父親帶回來的新聞。今天是某某被撤職了,明天是某某被開除了。原因嘛,基本跟侯德云所犯錯誤是一樣的。我父親雖然沒有說,但看得出他很替侯德云擔心和惋惜。我父親壓低嗓音,望著我們說,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就叫秋后算賬!我父親的眼神里,明顯含有告誡我們的意思,年少輕狂,凡事不可妄為。我父親還說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時候一到,一切全報”的一套古訓(xùn)給我們聽。我父親慶幸自己當年是挨整的對象,沒有整過別人(雖然為了自保被迫揭發(fā)過別人),挨過幾次批斗,但更多的是陪斗。所幸我父親平時人緣不錯,學(xué)生老師都沒怎么得罪,所以挨批斗的時候,頂多被學(xué)生們摁著腦袋罵“低下你的狗頭”,或者手指勾著你的下巴說“抬起你的鬼臉兒”,人格受到一點侮辱,但沒有受過太多的皮肉之苦。比起那些被學(xué)生打得鼻青臉腫,被學(xué)生七手八腳摁著用紅墨水畫鬼臉,剃鬼頭,低頭認罪的時候,鼻子底下放個臭氣熏天的馬桶的老師,境遇強多了。作為那段歷史的親歷者,提起往事我父親依然心有余悸,感嘆道,人到了那種地步,就不是人了,還要什么人格啊尊嚴哪,能保住性命就不錯啦!

在侯德云被帶走的這段時間里,上邊還派了調(diào)查組下來調(diào)查侯德云,主要是了解侯德云平時的為人及工作表現(xiàn)。調(diào)查組的人個個臉色陰沉,黑云壓城,在一間單獨的屋子里,幾乎把學(xué)校所有的教職員工都叫去問話,包括食堂做飯的炊事員,包括打水掃地的勤雜工。人們進了那間屋子,見了那一張張陰沉沉的臉,都不免有點緊張,人家問什么,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什么。令調(diào)查組疑惑不解的是,他們從眾人嘴里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的一致:侯德云幾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人、好老師。這怎么可能呢?

侯德云出事之后,他所教班級的課程學(xué)校就暫時交給我父親代著。校長跟我父親交待這項工作的時候,語氣中透露出對我父親的信任,說侯德云的工作,別人接不了,就得你多辛苦一點啦!侯德云教的班級是畢業(yè)班,是最好的班級。校長末了對我父親小聲說,你就準備把這幫孩子教到畢業(yè)吧。

侯德云所教班級的學(xué)生們,照當年侯德云的年齡差不了多少。我父親給他們上課的時候,感覺到這些學(xué)生的情緒很不正常。上課無精打采,回答問題消極抵觸,我父親講課的時候有人東倒西歪,趴桌子,小聲說話,小聲嗑瓜子。我父親往黑板上寫字的時候,背后發(fā)出輕蔑的怪笑聲。我父親本來脾氣并不好,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學(xué)生們也知道。所以當有人發(fā)出輕蔑的笑聲的時候,有的女生驚恐地看著停下筆的父親。然而父親只是靜靜地看了他們一會,搖一搖頭,忍了忍,就繼續(xù)往下講課了。我父親覺得,以后跟這幫學(xué)生打交道的日子長著呢。

出人意外的是,侯德云沒過多久就回來了。但是侯德云回來之后并沒有馬上到學(xué)校來上班。所以我父親他們聽說之后都有點半信半疑。我父親還利用晚上的時間,騎著自行車跑了十多里地,偷偷去了一趟侯德云家,想一探究竟。見到我父親,侯德云眼圈紅了,半晌無語。我父親亦驚亦喜,連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父親當時還不知道侯德云究竟是怎么回來的,是暫時的,還是啥事也沒有了,到底怎么個結(jié)果,我父親不知道。據(jù)侯德云講,檢舉揭發(fā)侯德云等人運動當中打過人的,并不是挨打的那個周副校長,而是別的老師。而且還不止一個老師。這些運動中挨整的老師,后來大多都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縣一中。有的平反回到了城市,有的調(diào)到了外省,有的調(diào)回了大學(xué),但調(diào)查組還是千方百計地找到了他們,讓他們寫出證言材料,原則是必須說實話,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在這些人親筆寫的并摁有他們手印的調(diào)查材料中,差不多都寫到了侯德云用蘸著泥漿的笤帚刷人的情節(jié)。令人不解的是,只有被打的周副校長本人,卻沒有指證侯德云。據(jù)說,無論調(diào)查組怎么往侯德云身上引導(dǎo),周副校長都說自己當時只是用手護著臉,護著腦袋,沒有看清是誰用蘸了泥漿的笤帚往他身上刷的。周副校長輕描淡寫:再說,那個學(xué)生不是打他,只是往他的身上刷了點泥而已。調(diào)查組的人狐疑地望著周副校長,望著,搖一搖頭,客氣地笑了又笑。再望著,再搖一搖頭,再客氣地笑了又笑,說:這、這不太可能吧?這怎么可能呢?你會看不清是誰?……面對調(diào)查組的不厭其煩,循循善誘,周副校長無奈地搖頭,嘆息說當年那些學(xué)生還都是聽話的孩子,還很單純,大人說什么他們就信什么。這筆賬要算也不應(yīng)該算在孩子們的頭上。應(yīng)該說,他們那代人也是很不幸的,他們也是受害者。如果沒有那場風(fēng)暴,他們本應(yīng)該上大學(xué)坐在大學(xué)的講堂上?。∽罱K,周副校長不但沒有指證侯德云,連把他往床下塞、給他剃“鬼頭”、踢斷他肋骨等等的一些學(xué)生,一個也沒有指證。

我父親臨走對侯德云說,明天趕緊上班吧,孩子們都盼著你回來給他們上課呢。侯德云猶豫著點了點頭。我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別有什么負擔,該咋干還咋干。

然而第二天侯德云并沒有上班。又過了幾天,侯德云依然沒有上班。學(xué)校派去請他的幾位老師回來說沒有見到侯德云,侯德云媳婦紅著眼圈告訴他們,說侯德云走了??吹綆孜焕蠋熞荒樀捏@訝,侯德云媳婦解釋說,這回不是被人給帶走的,是他自己走的。幾位老師越發(fā)疑惑了,自己走的?去哪兒了?侯德云媳婦回答說出遠門了,去找一個人。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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