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續(xù)慧穎攝影_馬超(署名除外)

沒有去阿勒泰前，對它的設(shè)想是遙遠和漫長的飛行；到達阿勒泰后的設(shè)想，只剩下何時再歸來？

駛向可可托海

塔頂在高山上

要從哪里說起呢？就像滾入雪堆里的一塊石頭，去撿，才發(fā)現(xiàn)滿地都是。

這注定是一趟遙遠的旅程。遠到在選擇如何到達的過程中，就會反復(fù)生出質(zhì)疑是否值得的問題。何況，作為中國雪量最大的地區(qū)之一的阿勒泰，2017年雪遲遲還未再來，現(xiàn)在大地上存留的還是上個月的那場。似乎，這里的人情與故事，總會比他處記憶得更久，額爾齊斯河上游富蘊縣的沿路格外明顯。山體還裸露著，沒能從一位西北大漢的粗糲中脫離出來。草原與群山的內(nèi)質(zhì)——那種蒼涼冷峻的樣子，外滲出來。但低溫已經(jīng)為河流結(jié)上薄冰，河岸旁的樹，已經(jīng)漸漸蒙上了一層淡淡銀白面紗，那是美麗的危險，畢竟“如履薄冰”。這條中國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流，擁有眾多支流。在我們啟程的山頂上，維吾爾族為它在高山修建了高塔。七層的塔式，在廣袤的北疆土地上，仍舊顯得微不足道。但就在這樣季節(jié)

攝影_迷醉

交替的尷尬中，晨曦來了，以一掃而過的大氣，賜以大地萬物榮光，所有一切真實都被賜予季節(jié)更迭勇士的榮譽。那美中不足的一點真實反而顯得高大異常起來。

鳥兒扇翅了，山峰更高了，河流也奔騰起來了。我們追隨著，一路開進了山的腹地，森林深處，河流的起源地——可可托海。說是海，不過是一處河流的迂回。但僅是河流一次轉(zhuǎn)身的等候，就成了一處駐足的風(fēng)景。等到太陽再升高點，河水便會泛起藍光，光陰處則是一灣深綠。

TIPS

新疆擁有許多“魔鬼城”(主要是指雅丹地貌特征區(qū)域)，但福?？h這樣的“海上魔鬼城”可能是獨一份。所謂海，其實是烏倫古湖，但由于湖面遼闊如海望不到邊際而得名，因此福?？h人民也樂于稱道自己是“新疆沿?？h城”，海上魔鬼城的最佳觀賞時間是在傍晚夕陽時分。

“海上魔鬼城”的日出是在左側(cè)戈壁灘上升起(攝影_迷醉)

可可托海三號礦坑素有“地質(zhì)博物館”稱號是中外地質(zhì)學(xué)者心中的“麥加”

星星都掉下地

五光十色，是富含礦物質(zhì)河流的特性。新疆資源之富足，在阿勒泰可略窺一斑。珠寶店可以比雜貨店的門臉還破舊與隱匿，大到縣市，小到鄉(xiāng)村，這樣賣著寶石的店比比皆是。玻璃門上貼著“海藍”“碧璽”的紅色不干膠，玻璃門有些日子沒有擦洗，招牌簡陋，甚至只在石灰墻上刷出幾個大字。如此的隨意，帶著對華麗蔑視般的揮霍。

無論是為償還蘇聯(lián)外債做出過不可磨滅歷史貢獻的可可托海三號礦坑，還是鄉(xiāng)村、縣市小街隨意的珠寶店，今天的人們在談?wù)撔陆畷r，仿佛是在談?wù)撘粋€遲暮的美人，她是整個絲路上唯一沒被現(xiàn)代文明徹底改變本來面貌的地域，說她“遲暮”并非因容顏的衰老，只不過因為她歷經(jīng)太多滄桑，數(shù)不過來的民族和文明在她懷抱中繁衍與消亡，鑄劍為犁。在這黃沙般流動不息的人潮中，兵團人是沙中站立的那一排黃楊。我們的國家從來不缺乏宏大的史詩性敘事維度，歷史的冊頁上早已擠滿了名字，無處為他們下筆。他們用身軀和青春于自然中、于殘酷中擠占一個位子，占據(jù)山脈、荒原、沙漠，一切不以人類生存為存在目的的地方，只是為了在一條叫作國界邊境線上的地方拉起一道人的防線。西北邊境，185團，爺爺輩來了，帶著家人在沙漠中打個地窩子就是“家”，黃沙來埋了家，再繼續(xù)打；用柳條做一個門，吱吱呀呀還能聽個響；吃的用的去自然里討去。人類最大的懦弱，是不愿對自己強硬。這種強硬，哽塞了我的喉嚨。除了185，這片土地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數(shù)字。

時間考驗著他們的名字，墓園里的人越來越多，自然讓子孫們都要遠去，松開父輩們吧?？蓪O輩偏偏又回來了，好像永遠要緊握著拳頭。

這不是一首挽歌，若我們可以給山命名，給河流命名，給湖泊命名，給樹命名，就用他們的名字吧。

這從天空掉下地的星星們，他們給予我們安寧希望，更給予我們信念。而我們總是行走得太過匆忙，輕易淡忘或遺棄。

雪地上滿是星星，目送我們的步伐從白日走向黑夜，風(fēng)景多到需要夜晚來分擔。

TIPS

作為西北方向距離祖國最遠的邊境團場,185團的駐地被稱作“西北之北”,距離縣城78公里。作為5A級景區(qū)，它不僅僅是紅色景區(qū)這樣簡單，白沙湖一年四季風(fēng)光旖旎。冬季這里有我見過的最美蘆葦，夏秋則更為豐富。而秋季邊境線上的歐洲山楊樹會由金黃蛻變成一團團紅色火焰跳躍于戈壁荒漠之上。

禾木，星空與狗

星星從地上升至蒼穹，村莊睡著了。只有一戶人家的狗太過盡職盡責，對我們狂吠。我們辨不清它所在的方向，銀河此刻統(tǒng)治了大地上的一切。

星空低下頭跟我說話。它問我風(fēng)力是否剛好，夜色的美夠不夠？我們所有的要求它力所能及。

把頸上的圍巾系緊，已經(jīng)可以在深夜從容地從暖烘烘的室內(nèi)邁向山野，深吸一口氣：“涼快著呢！”實時溫度計跌落到水柱的最底端，接近罷工邊緣。同時已經(jīng)罷工的還有我們陷入深雪里的雙腿，看不過來的眼睛和攝入糖分過度的心房。這是耐寒者的養(yǎng)成記。

但我喜歡這樣的酷寒。分明已接近極限的邊緣，卻放下緊縮的脖頸抖抖肩，對肆虐刺骨的寒風(fēng)露出不屑，若是再來一點雪，我們則是要歡呼雀躍。不像那陰冷潮濕的冷，是糟糕透的一種人生泥潭，拖沓矬萎，一點點消磨著你的火焰，最后是吞噬掉你對美的所有期待，陷入沼澤地的漩渦。這里干脆得多，冷也透，熱也透。人生冷暖，全憑感受。無需那么多技巧與婉轉(zhuǎn)，來回拉鋸迂回。就好好痛快戰(zhàn)一場吧，面對與逃避都痛痛快快。

剛躺下，來不及做夢，黎明已在敲我的窗。四個攝影師早已各自選好陣地，架好機器，儼然要與自己選好的那一幀風(fēng)景融為一體。彼此才覺無目的的旅行者才是最幸福的人，眼前長卷一樣的風(fēng)景是他的，所有山脈都是他的，就連日出前的所有晨曦粒子也都是他的。他是最幸福的分享者。占有往往比分享的獲得要少得多。還有那一路跟隨我們上山的幾條歡狗，剛跳上攝影師溫暖的懷抱放肆舔舐了攝影師，這會又獨自立在懸崖邊欣賞故鄉(xiāng)的巨幅水墨畫卷。賣萌打滾，聚眾嬉鬧，獨自安靜，它們才是禾木真正的主人，最忠實有趣的伙伴。牧牛、撒歡、陪伴，通靈的生靈，帶領(lǐng)我應(yīng)該如何愉快又痛快地在這片土地活下去。

禾木鄉(xiāng)的星空

我是個俗氣透頂?shù)娜?，看花是花，看云是云，看海還是海。唯獨見了禾木，村莊不再是村莊，山巒不再是山巒，日落不再是垂暮，河流不再是靜止。它即便是空的，我也愿千山萬水再奔向這里。

TIPS

說到喀納斯，如果你只知道喀納斯湖，那你就OUT了?？{斯景區(qū)實行三大景點通票制(含喀納斯、白哈巴、禾木三個景點)，冬季門票價格優(yōu)惠只需要90元/人，所有游客均可在喀納斯景區(qū)官網(wǎng)訂票。而冬季的喀納斯湖水雖然結(jié)冰，但河岸邊的霧凇，禾木鄉(xiāng)的清晨與星空，絕對會讓你不虛此行。

曠野的印記

車繼續(xù)緩緩行進，廚娘什么時候拿出了那罐永遠新鮮的橘子醬，為山脈抹上，拉開這日劇終的序幕。山的背景幕布上還有幾個來不及被雪修補的破洞，是廚娘還來不及處理的蛋糕胚。把太陽帶回家，我們是夏天的戀人，我們屈服于烈陽與舒適，敢于尋找的，才有資格擁有冬天這個童話。

連綿雪山正要迎來一場暴風(fēng)雪?；把┑摹昂谪垺?形容滑雪高手)陸續(xù)回到了大本營。天空凝結(jié)得多么沉重，卻沒有機會崩塌。冷風(fēng)吹皺了石頭，石頭你要堅強，像人類一樣的堅強。被雪打濕的烏鴉和狐貍，躲去了哪里？哪里都是它們的家。那么我們的呢？還是讓門鈴唱歌吧，還是讓我們傾聽吧。路過的旅人已叩響門閂，主人燒起了篝火。

大雪正要漫山，做點什么呢？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吧。簡單快樂的東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有世俗的吵鬧歡愉，好

像過節(jié)，華麗豐盈，其實樸素飽滿；好像我喜歡北方姑娘冬天的正直勝于夏天的直接。就這樣在窗前坐著，看雪瀟灑在山脈翻滾，那剛被人劃過的痕跡很快就再尋不到蹤影，一切又都是新的。

最后一絲余暉被車輪上的鐵鏈卷進了腳下的路基，車往前又轉(zhuǎn)動了一個車輪，太陽便嘩地沉下去了，眾山都松了一口氣，一場盛大演出的主角總算隆重退場，配角也各自回家。那些沒有被雪覆蓋到又沒有被余暉賞賜到的如可憐人一般的山石，終于重新在黑夜做回了主人。黑夜削弱了風(fēng)景的外在，增加了故事性的想象空間。

漫長的黑夜，提供給這里關(guān)于美之外其他可能，補充了人生里除了甜之外的余味。

愿做這山中一棵樹，一株草，一方石，一粒雪，一陣風(fēng)

TIPS

阿勒泰山野雪公園距離阿勒泰市20公里，這里有豐富的野雪資源，因此也成為高階滑雪者的天堂?；┱呖梢赃x擇搭乘直升機至山頂，整體費用在一萬元左右。也可以乘坐公園軍車改裝的巴士前往山頂，路程大概1.5小時。這里計劃在未來將建成全球頂級滑雪勝地。

下山途中偶遇自然最后一場“演出”

攝影_劉巍

攝影_迷醉

TIPS

善意就是暖意，和溫度無關(guān)。哈薩克族被稱為“沒有乞丐”的民族。哈薩克人生性善良、淳樸。阿勒泰旅游資源豐富，游玩方式和線路非常多樣，因此十分適合自由行游客前往。你需要在出發(fā)前整理好不同季節(jié)所需行裝，提前設(shè)置好線路，剩下的可能只是假期遠遠不夠的問題。

像雪一樣流動的人們

趁著夜色落腳找一家當?shù)厝思矣貌汀０⒗仗┑貐^(qū)哈薩克族人口超過了半數(shù)。這家哈薩克民居還留有一間氈房造型的大房間，天花板裝飾了已無法分辨文明來路的圖案紋樣，文明在這里停留。風(fēng)起天山之際，在織物的人間歡味中，親近著絲路宿命的體溫。

哈薩克人嫻熟地掌握著寂寞。長期流動放牧，大地為席，水草為被，以至于當一部分不再以放牧為生的哈薩克人在村莊定居下來后，他們也沒有集市更不像其他民族固定趕集。或許他們已經(jīng)不習(xí)慣過于刻意的社交。在漫長的季節(jié)里，他們只有家人和他們的牲畜。他們把時間留給歌唱、舞蹈、彈奏、騎馬、放牧和緘默。他們古老的祖先早在一萬年前，用皮毛與樹木學(xué)會制作滑雪板，并且熟練地掌握了它們在雪山間飛馳。

沒有音樂就退化耳朵

沒有舞蹈就退化肢體

沒有戒律就熄滅燭火

沒有孤獨就放棄堅守

哈薩克族司機胡沙英剛停好車，冒著寒氣走進了我們的屋子，這張桌子上除了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哈薩克人。冬不拉正在他手上調(diào)音。他們交流了一個眼神，冬不拉就到了胡沙英手上，歌聲滑著二弦琴像顆核彈在氈房里炸開來。

凡是在開闊之地的民族，語言必然如同音樂，不一定非要歌詞，隨時隨地都能哼起，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比人更遠的是駿馬，比駿馬更遠的是草原，比草原更遠的是山川，比山川更遠的是歌聲，比歌聲更遠的是旋律，比旋律更遠的是情感。

次日清晨遇到昨夜一起吃飯喝酒唱歌的哈薩克人。

“后來我和朋友喝酒喝到很晚回家，老婆子罵我啦！”

哈薩克男人說著，帶著委屈，卻又分明還有一些傲嬌。

“但她還是起來給我煮了奶茶，她還是愛我的嘛！”

他咯咯地笑起來，我碗里的奶茶也被笑飛了。

阿勒泰是國內(nèi)頂級滑雪地，在市區(qū)內(nèi)就有滑雪場，滑雪幾乎是這里的“全民健身”運動

你沒來，多遺憾

在我們到達新疆北部的第五天，雪，終于出現(xiàn)了。聽白巴哈的人說，這地方只要一下雪，人們就要出去掃雪。后來在阿勒泰，深夜躺在床上，窗外雪一來，馬路上的掃雪車就像從天而降的天兵天將，轟隆隆開始作業(yè)，一直把黑夜掃進黎明中去才打道回府換班。

對于阿勒泰當?shù)厝硕裕┟磕甓紒?，一來便住上好幾個月，他們之間必然早有一種默契和對抗的樂趣。

人世間的無聊，常常只因煞有介事。

雪來了，在月亮之上，在路燈下，在微光中。

“你若沒來，該多遺憾?！苯K于是下雪了，不再是消耗上個月的存貨。這是一次無法逾越的約定，卻充滿一廂情愿和至死不渝的期許。它就這樣輕飄飄地化解了世上關(guān)于遺憾的所有致歉。

雪越下越大。細密地、均勻地，被吸引的大地接住。大地于是也越來越輕了。

雪照著沒有喝醉的橋、沒有睡意的克蘭河、24小時工作的巡邏車，不醉的城市，用靜默解一口無酒的愁悶。阿勒泰有雪的日子變成了天底下最美好的日子。扎巴依(酒鬼，哈薩克語)的冬天只有一次，那就是走向柜臺酒吧的那一段小路，往后都將是春天。我端起人生這杯酒，若給我選擇，只能選擇在這里等你了，這里好歹有好酒好肉，有歌聲有音樂，有巍峨高山，有豐茂水草，有和我一樣樂觀又愛哭的人；還有寒冬要去戰(zhàn)勝和挑戰(zhàn)，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想你，可一想起你來，眼淚就要掉下來結(jié)成冰。我更要在這里等你了，因為只有這里才有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