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琦
近年來,辦展覽、推動文物數字化、開發(fā)文創(chuàng)衍生品,曾經只能躺在博物館里的國之瑰寶,正逐步走出深閨高閣,“活”在當下。
一系列文博界現象級事件的出現,能否說明我們已找到“讓文物活起來”的規(guī)律?《瞭望東方周刊》就此專訪了國家文物局專家?guī)鞂<摇偷┐髮W文物與博物館學系主任陸建松。
“現在我在各地講課,都呼吁要大力培養(yǎng)會講故事、懂傳播的文博工作者?!标懡ㄋ烧J為,“讓文物活起來”的關鍵在于講好故事:“研究到位,從而挖掘出內涵,把故事的‘編劇做到位,運用恰當的形式,主動、生動、完整地表達?!?h3>“十大精品”為什么門庭冷落
《瞭望東方周刊》:這五年,我們通過一系列政策和舉措,“讓文物活起來”從理念轉化為行動。你如何看待我們在這方面取得的成績?
陸建松:可以說,這幾年我們有一些進步,但是還沒有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改變。現在不少博物館仍重保管和研究,仍然不會講故事,在創(chuàng)新方式上,有形式但沒有內容,花架子做了不少。“讓文物活起來”肯定是我們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否則博物館會越來越不受歡迎,面臨被淘汰的風險。
《瞭望東方周刊》:如何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改變”?
陸建松:我們必須改變觀念。
20世紀80年代前,我國博物館工作的重心是收藏和研究。到了80年代中期,上海博物館出國考察后發(fā)現,國外博物館強調的是展覽和知識傳播。此后以上海博物館為代表,中國的博物館開始轉變思路,工作重心向展覽靠攏。
國家文物局為此于1997年啟動了“陳列展覽精品工程”,并開展“全國博物館十大陳列展覽精品”評選活動。同時,新的問題又來了——我們很多展覽雖然評上了“十大精品”,但是依然在半年、一年之后門庭冷落。
我和很多博物館管理者討論過,究其原因,我們還是有相對落后之處。第一,缺乏臨展和特展,雖然常規(guī)展覽是博物館的主要傳播方式,但是只有常規(guī)展覽是不夠的,還需有大量的臨展和特展。第二,國外博物館會策劃很多的拓展性教育活動,我們做得不夠多。
然而,現在僅做到這兩點也不夠,還需要第三條腿,那就是要重視用互聯網等各種媒介進行知識傳播?!秶覍毑亍吠ㄟ^電視媒介的形式,來講述文物的“前世傳奇、今生故事”,這個創(chuàng)新的方向值得肯定。
《瞭望東方周刊》:2015年出臺的《博物館條例》將博物館的三大目的作了序次調整,從過去的“研究、教育和欣賞”,調整成了現在的“教育、研究和欣賞”,教育功能提到首位。
陸建松:對,博物館就是一個教育機構。我們保護文物是為了什么?就是要讓我們現代人能夠知道它、了解它。收藏、研究、保管是基礎和前提條件,最終目的是為了教育,是知識的傳播與交流。也就是說,博物館應該確立以知識傳播為最終導向的經營理念。
《瞭望東方周刊》:博物館要突出教育功能,整體而言,目前我國博物館的展覽能否進行有效的知識傳播?展覽本身能否“讓文物活起來”?
陸建松:我國博物館每年展覽數量看上去好像不少,但是整體水平不高。很多展覽學術味太濃,大眾不感興趣,大部分內容也看不懂。游客聽說某個博物館有名,趕快去看看,但進去轉一圈看完了,卻沒有任何印象。
一個博物館的展覽好不好,要看三點:讓人看得懂,覺得有意思、好看,能留下記憶和印象。做到這三點,才能達到教育的目的,實現知識的傳播。
現在做不到,還是故事沒有講好。文物能否“活”起來,關鍵就在于故事能否講好。這里面涉及到三個技術層面的內容:挖掘內涵、做好“編劇”、運用恰當的形式。
《瞭望東方周刊》:挖掘文物內涵的要點在哪里?
陸建松:挖掘內涵需要加強對文物藏品的研究。
首先,我們要跳出原有考古學、文物學、器物學的研究范疇,把這件藏品背后的歷史文化故事講出來。很多博物館的文物導覽就是一個標簽,寫出什么朝代、哪里出土的就到此為止了,沒有說明當時有什么經濟現象和文化現象、文物的制作采用了什么工藝。
其次,光是講故事還不夠,要上升到中國價值、中國文化,因為這些器物后面都有中國人的共同價值觀,蘊含著中國人的智慧與精神。
比如,臺北故宮的藏品“翡翠白菜”,不能只介紹它的年代和工藝,要講這個“白菜”是父母送給女兒的嫁妝。它為什么是翠和白兩種顏色?是要告訴女兒到婆家之后要清清白白做人。這個“白菜”上面還有兩個蟲子,那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瞭望東方周刊》:怎么做好文物故事的“編劇”?
陸建松:把文物背后的知識挖掘出來是第一步,但這個知識是學術性的,我們還要將其轉化為大眾愿意接受的內容。這就需要做到“四化”,也就是把學術的東西通俗化,把理性的東西感性化,把知識性的東西趣味化,把復雜的東西簡單化。
通過展覽的導覽,把故事講出來。導覽除了可用語音、動畫等多種形式,也可分成不同版本,比如專業(yè)版、大眾版,從而滿足不同觀眾的需求。
《瞭望東方周刊》:怎么講好不可移動文物的故事?
陸建松:無論是可移動文物還是不可移動文物,規(guī)律都是一樣的,萬變不離其宗。比如,現在去看圓明園是一片廢墟,那么能不能借助虛擬現實技術,讓游客帶上谷歌眼鏡,將圓明園當時的建筑、人們的生活場景還原出來?要做到這點,需要多學科的融合,但研究仍是第一位的。
《瞭望東方周刊》:近日《國家寶藏》熱播,“開口說話”的國寶成為“網紅”,是否說明我們已經找到了“讓文物活起來”的有效方式?
陸建松:我認為《國家寶藏》里面還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比如整個故事的編排方面有一些別扭。研究到位、編劇到位、用恰當的形式進行生動完整的表達,這三個環(huán)節(jié)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
無論是辦展覽、開發(fā)App、做遠程教育云,還是用電影紀實、電視節(jié)目等方式傳播知識,這些只是“讓文物活起來”的形式和手段。
我們在文博教育的表現形式上確實有很多創(chuàng)新,但圍繞文博內容的項目,要具備三個條件:第一個是知識性、教育性,第二個是真實性、科學性,第三個是觀賞性、趣味性。它跟迪士尼、好萊塢這些代表娛樂性的不同,文物的故事是要有依據、有研究支撐的,不能隨便演繹。
一些多媒體公司、文化公司都開始進入這一領域,但是,雖然技術都是現成的,多數產品卻流于形式。
《瞭望東方周刊》:為什么會有這種情況?
陸建松:現在我們還是“兩張皮”——懂傳播的人不懂內容,懂內容的人不知如何傳播,既懂得搞研究又可以做傳播的復合型人才太少。
目前整個中國的博物館里最缺少的,就是會講故事的人、懂文化傳播的人。大部分博物館工作人員只搞研究,他們在大學里面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培養(yǎng)。
《瞭望東方周刊》:我們應該在哪些方面努力,改變“博物館缺少會講故事的人”這一現狀?
陸建松:這種人才最好是由博物館學來培養(yǎng),也可以引進傳播學或相關專業(yè)的人。
如今,每天吸引大眾眼球的文化產品實在太多,如果博物館仍停留在原來的傳播方式上,必然適應不了現代社會??墒?,在博物館里做文化傳播的人員,沒有搞研究的地位高,沒有受到足夠重視。
上海市文物局曾委托我做過一套博物館經營績效評價指標體系,考核的指標分成三個方面:50%是展示教育,30%是收藏研究,20%是基礎管理。給展示教育50%的側重,就是要讓博物館往這個方向去傾斜。
某種意義上講,博物館沒有企業(yè)一樣的高效管理體系,所以要完成這個轉變,一定要靠機制保障。博物館以展示教育、文化傳播為導向制定一套績效考評體系,所有人為這樣一個目的服務,文物的故事才能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