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竹子大魔王
重慶的一碗小面能殺百鬼,而一口火鍋則可以燙神仙。
入冬后,重慶是陰郁的。淡灰的江水瓦藍的頭頂,糅雜到一起,再簌簌撲上幾顆雨,就氤氳成惠斯勒的油畫了。今年雨沒有往年多,積攢的云下頭像兜了一塊布帳子,隨時準備接住漏下來的雨水,讓整座山城冷而干硬。我從南岸區(qū)走到九龍坡,再到沙坪壩,橫跨鵝公巖大橋,穿城而過,攀上歌樂山。
唯獨山上有草木森發(fā)的氣息。
山道上的人不是僵直的,而是興興頭頭,步履不停,渾身潽出細微熱汽。樹冠上鴉雀振彈,去迎似有似無的雨滴。我下午四點鐘登到山頂,而那家開了六十七年的社員餐廳還沒有打算待客的意思。堂子里冷鍋冷灶,白瓷碗在不銹鋼大盆里盤成游龍,木筷摞在筷兜里,蓋了層紗棉。一個老孃伏案瞌睡,算盤當枕頭。午后的天光跑進來,在她燙卷的頭發(fā)上一漾一漾。
火爆腰花,水煮肉片,外搭一缽蘿卜湯。
其實少有去歌樂山,南岸區(qū)的南山相對近一些。南山腰有家九九牛肉館,深藏于林,泡蘿卜炒牛肉絲和火爆牛黃喉算一絕,熬的蕓豆牛腩湯更是穩(wěn)妥。有天我和朋友老楊坐在二樓,隔著窗戶望出去,底下一株紅楓靠著電線桿子,風來,就應景地搖一搖,風走,就呆呆站著,有花瓣落下來,拂過它的手臂,沒停留,徑直湮到荒草里去了。老楊說,哎呀,這就是“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南山”啊。所以幾盤子帶著鑊氣的爆炒上來以后,帶了詩意,但我倆氣吞山河,吃得迅猛,打卷的牛黃喉和牛里脊遲幾秒入口,都和前一口有了差池,我們筷子趕筷子,竟像目睹一個人的青春年少,到中年須眉,最后趁他白發(fā)未生,一盤子統(tǒng)統(tǒng)就著米飯落了肚。
重慶人的一日三餐,離不開各種辣椒和調料
重慶很多這樣的江湖菜藏在深山老林,名號喊得響亮,堂口坐得端莊,袍哥之風不分男女,都有碼頭架勢。
絕不能低估老孃孃的蛇形走位,她們看似緩慢遲滯,但在窄小的后廚穿梭起來如篾條編筐,渾然有序;更不能看輕大姐們野生的刀口功夫,因為九九牛肉恒久遠,一篇菜單永流傳,大姐們的切墩早已輕車熟路,指如疾風勢如閃電。她們真端著江湖氣質,招呼客人簡明扼要:坐!
以佐料勝出的麻油雞和重慶小面
黃桷坪的交通茶館里頭,烏泱泱塞滿了人,也塞滿了旱煙味兒,茶水味兒,皮膚油脂味兒,胡豆瓜子味兒??諝馐丘こ淼?,沉滯的,裹著不清朗的暖和氣。重慶的冬雨凜冽分明,黃豆般打在頂篷上,房梁上嵌的一方玻璃污黯下來,稀拉黏著破葉子。
跟成都的爆眼子老頭異曲同工,重慶上了年紀的老頭都被戲謔為老板凳。眼下老板凳們在這茶館的各番牌局棋局上,幾泡沱茶過后,不免有些癆腸寡肚,而且一場僵局等起頗煩,就有人袖起手喊二兩小面來吃。重慶人吃小面分寬湯和干熘,如果不貪那口面湯,干熘更能把重慶小面的十幾種佐料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干熘的要義在于“霍”,筷子要把那些涪陵榨菜、宜賓金絲芽菜、花生顆顆、芝麻渣渣,油酥海椒跟面條霍得勻勻凈凈,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秋萬代江湖一統(tǒng)的格局。
重慶小面這些年滄海橫流,草蛇灰線,也分出一些派系,每家面館卻有各自的獨門私貨。有的做傳統(tǒng)小面,山不轉水不轉,
幾十年老一套;有的在佐料上變,像成長巷巷面加黃豆面嘛,黃豆面跟其它佐料裹起,服服帖帖地霍在面身上,細膩沾味。墻上貼了張紙:吃一口,拌三下。洋河中路的朱兒面莊就加芝麻醬嘛,一塊竹篾片,刮了芝麻醬糊在碗壁;芽菜變冬菜的也有,最普遍的是在海椒上變,而近年來備受推崇的糊辣殼小面里頭,六公里輕軌底下的楊八面莊,焙的糊辣殼算得上講究。
1)分別采用MH、DR、AM抽樣算法時,AM算法最快收斂,DR算法次之,MH算法收斂最慢,其中AM算法不依賴于參數(shù)的建議分布,能夠獲得較快收斂速度,且收斂指標曲線最為平穩(wěn),顯著優(yōu)于其余2種算法。
楊八經常在店外頭曬海椒,搓一下就曉得干燥程度;在店背后炒海椒,聽聲音就曉得到沒到位;在店里頭舂海椒,吃客全部嗆得端起碗跑到門外去。
海椒晾曬干癟之后,放在火上烤香,焙得將糊未糊,晾冷后丟入燒燙的石窩,刺啦——高溫將干海椒激到爆裂,這時候挽起袖子開舂。人工使力不均,海椒也碎得不勻,粗粗剌剌,大片小粒,完整的海椒籽蹦來跳去,香氣反而更加濃郁。最后這海椒潑出來的紅油,辣中帶香,香而不渣,不會亮亮紅紅,反倒烏晦黯沉。
陳坤幾爺子2016年拍的《火鍋英雄》是在煙雨路取的景。一點兒不夸張,重慶的地底下,確實布滿數(shù)都數(shù)不清的防空洞,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很多拿來商用。洞體淺的賣五金,配鑰匙,補輪胎,洞體深的大多開起了火鍋館。
到了傍晚,滄白路、上清寺、兩路口的防空洞亮起紅頭花色的燈,一團團辛辣漫散出來,攪進山城的夜霧里。洞子里劃拳打靶,嚶嚶嗡嗡,無數(shù)雙筷子在一口沸反盈天的牛油火鍋里頭起起落落。賣唱的人是不會來這邊的,他們背著吉他去大排檔游走,音箱再大,都鬧不過火鍋店這幫子人。
典型的重慶老火鍋,生于草莽,安于市井,環(huán)境下里巴人,土碗缺口破嘴,端的是水碼頭氣質。重慶人只關心底料炒得到不到位,鴨腸是不是生摳,黃喉有沒有燙老,鴨血浮起來沒得,山城啤酒夠不夠冰,除此之外沒得其他。
九宮格,中間格子涮屠場毛肚,要七上八下;涮生摳鴨腸,要打起旋旋花式游泳;麻辣牛肉煮老一點更有嚼頭;黃喉和腰花
外搭午餐肉是短平快;腦花和鴨血先煨到格子邊邊,屬于吃火鍋的后調;貢菜燙到翠綠的時候一定要撈起來,顏色一黯就沒得吃頭了;武隆的苕粉最后整一碗,滴幾滴醋,裹著井水豆芽一起吃簡直不擺了。
重慶很多老火鍋店深埋于偏街陋巷,老板長年累月自己炒料,自己進貨,各人操持小如麻雀的店面,統(tǒng)共幾張桌子,客人多了還招待不下來,大隱于市,不開腔不出氣,但你往店里一坐,筷子一舉,便曉得鍋里頭沸騰的是最傳統(tǒng)的老火鍋滋味。
南坪的六院背后有家叫“四桌”的老火鍋。樹蔭蔽日,梯坎底下,只擺了四張桌子。桌子方方正正,菜單正正方方,老劉說,一個方正的店總歸要好些。
老劉凌晨買菜回來,在樓上打了會兒瞌睡。讓素素凈凈的肥腸在銻鍋里頭和蔥姜煮在一起,小火,白鹵三個鐘頭,放涼了切成節(jié)子,再凍進冰柜。中午的客人吃不著,晚上才有這道“布衣肥腸”。
火鍋是一種軟肋,也是一種鎧甲
洪崖洞作為重慶人的宴客廳,不僅能看到浪漫的江景,更有隨處都可以聞見的食物香氣
一只豬腰,橫刀成四片,巴掌大一塊,算是名副其實的“暴力腰片”。燙斷生,在干碟子里裹一裹,像嘴巴里丟進一顆炸彈,炸得整個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非常過癮。來自四座山頭的干辣椒在不同程度的香辣上各司其職,加上焙熟的芝麻和花生碎帶來的口感,可謂肆虐口腔的一場暴力美學。
“蔥香酥肉”肥瘦五五開,裹了蔥和花椒,恰好的火候炸出來會膨得像一朵云。趁滾燙的時候直接吃,牙齒像在跋山涉水穿越山野,撕咬到瘦肉的時候經絡分明,如入草地,而吃到肥肉部分時,牙齒卻像陷入松軟沼澤。
當重慶所有的火鍋店都推崇麻辣牛肉時,老劉已經開始用生鮮鮮的指天椒和美人椒腌起牛肉,出鍋蘸起麻油蒜泥入口,你會發(fā)出“咦”的一聲。
海椒的生鮮之味滲入牛肉肌理,但這股烈烈的生辣之氣卻沒有被一鍋紅湯侵略和壓迫。也全仰仗這口鍋底。四桌炒料用的是牛油、動物油、菜籽油三者混合,白酒醪糟一進去,麻辣之余,泛出溫和的回甜,涮煮食材如同大雪壓海棠,卻不奪海棠一絲一毫的美。
老劉是個舒爽干凈的人,經常就在坡坎下壘鍋炒料。他整理好衣衫,系好頸上第一顆盤扣,手掌像熨斗一樣爽爽利利地拍打雙袖和下擺,再走到鍋面前。隔壁麻將館的人陸續(xù)出來,看見老劉還躬身在那口大鍋面前如打詠春,于是這打過一圈早麻將的人,再打一圈噴嚏。
炒完料老劉又上閣樓打瞌睡了,輪到服務員大姐開始忙碌。磚砌老灶臺,雙耳老鐵鍋,幾大坨橘紅的土牛油陷在滿坑滿谷的漢源花椒和小米辣里,一壺老鷹茶兜頭淋下,猛火一躥,鍋里臺塌油融。
這是重慶人的碼頭,重慶人的江湖,各路神仙百鬼路過這個山頭,恐怕都要加個油碟,坐下來整幾筷子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