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海霞
一想起梅朵我的四體便淪陷了。
在多變的城市空間中,每個行走的生命何嘗不是在命運(yùn)的河流中跋涉奔波,在煙波裊裊中真實(shí)地哭著笑著,在世俗中獲得平衡和救贖,太多的時候我們無能為力,不得不輸給生活,不是沒有故事,只是不想說。于千萬人中,其中有一種清教徒般的在一起,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只能活在心里。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也是最好的風(fēng)景,它來自遠(yuǎn)去的歲月,然而又無時無刻的在我生命的進(jìn)程中盤踞不散。
生于斯,長于斯,朝看晨日,暮浴黃昏,我以為的生老病死都會在這個小縣城里完成,我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直到一年前知道了梅朵的離開。
漫漫人生路,我不擅長告別。
梅朵要搬離這座小縣城的消息如說書前的醒木,啪的一聲,驚醒了我全部。
我是那樣的喜歡她,深深地,三十年前喜歡,三十年后我依然喜歡,這種長久的癡迷近似乎信仰的喜歡竟令我想不起來,我的這朵愛情的花蕊,含苞待放的那年我是十歲還是十一歲。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上,早讀課上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十一二歲的梅朵端坐著,眉宇間落滿陽光。橙黃的光柱不斷地疊加,越來越亮,明晃晃的,把所有的金黃擱淺在了一件淡粉的小衣上,光柱與梅朵的氣息疊加著,糾纏著,一種異樣的香甜在我的鼻息間纏繞。我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她的身旁,看著似乎被陽光照得透明了的梅朵,她蓮花般的圣潔又蜜桃般果香四溢。好幾年,梅朵清純的美好深深地吸引著我,慫恿著我,讓一個身形不僅瘦小而且看上去有些憂郁小男生的心,泊在一片溫暖中。終于有一天,那美好令我莫名的慌恐,成為我有限的求學(xué)生涯中參悟出最為慌恐的部分。
我的慌恐變成了一條船,載著我的青春在歲月的河流中恣意流浪。我想每天和她說話,這看似簡單的想法無時無刻地不在撩撥著裝滿情愫的心。她唇紅齒白間的清純無邪的笑,伴隨著一個少年的成長。許多年過去了,我記憶中的饕餮盛宴依舊在十四五歲的那個悶熱的暑假,我和梅朵搭我父親單位拉瓜的車去鄉(xiāng)下獨(dú)處的那個晚上。天邊最后一抹火燒云熄滅后,那個月光裊裊的夜晚出奇的靜,晚風(fēng)靜謐了,小草靜謐了,野花也靜謐了,整個世界呈現(xiàn)出天荒地老的意象。高我半頭的梅朵在田埂上走著,一種青春靈動的美在她的骨子里綻放。蟲鳴蛙唱中,流星隨著她的身影漂蕩,烈焰般的激情在鄉(xiāng)野的寂靜中瘋長,我表面平靜,內(nèi)心的暗濤卻在咆哮,我想為她唱支歌,在心里排練了無數(shù)次的歌,讓歌聲中的我去碰碰她的手,告訴她我對她的思念,然而我的怯懦終是擋住了我的歌聲。言語終結(jié)了,一個少年的煩惱便開始了。青春的盛世年華里,我一遍遍的懊惱,一遍遍地糾結(jié)、恓惶。
這世間事,莫過于恰好最美,而我,終是錯過了。我在青春的兵荒馬亂中,在激情滌蕩與失落低迷的交織中蕩盡芳華。
至始至終我和梅朵之間一直隔著一條馬路的距離。三十年了她一直在馬路的那邊,而我一直住在馬路的這邊。我隔著馬路,就那么愛著,喜歡著,欣賞著,我的目光不遠(yuǎn)不近地就那么守望著她,小心地呵護(hù)著我從小到大這朵心愛的花蕊,用我全部的情感澆灌,我是如此的專注,又是如此地投入,起伏如斯。
梅朵去上大學(xué)了,我不知道與她的告別會令我這般惆悵,我還沒有走出多遠(yuǎn),就開始思念了,明晃晃的月光地里盛滿了一個少年所有的心事。
落單的我在父親的單位上了班,聽說她在大學(xué)談了戀愛的那天晚上,我在兩家之間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走著,空洞而茫然地望著一地的白月光。我像預(yù)感大雨將至一樣預(yù)感前景的黯淡和無力。
平淡的日子像波瀾不驚的流水,緩緩流淌,該來的終究如約而至。
梅朵大學(xué)畢業(yè),重新戀愛繼而結(jié)婚。梅朵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我的夢里沒有風(fēng),只有唇紅齒白的梅朵隱藏在明晃晃的光亮中簡潔成一個輪廓。我大聲說著胡話,不著邊際的囈語踏碎了夜的沉寂。在夢里我落淚了,冰冷的淚水,澆滅了我滾燙的青春,天亮后,天空一片黯淡,我大口喘著氣,呼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氣模糊了我二十二歲的臉。
我被我的年齡裹挾著,顫巍巍地往前跌撞地走著,然而我還是放不下她的美好,那美好如同一頭困獸,興起時就脫韁而出,排山倒海般涌來將我碾壓、粉碎,我知道,那是她在我情竇初開時給我下的蠱??晌也辉感褋?,也不愿救治,是想讓這枯瘦的失意,鏈接起我內(nèi)心里對美好的皈依,安放下自己瘦小的靈魂。
在父母的安排下,我結(jié)婚生子了,然而我的愛在三十年前就透支了。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我不漏聲色地隔著桌子打量著她,看她的頭發(fā),看她的眼睛,看她的唇紅齒白,在燈火通明中,她還是小女孩般的那么甜美,那么清純。漫長漆黑的夜里,她的樣子就是一顆不肯隱退的星辰,熠熠生輝。更多的日子里,我在手機(jī)里一遍遍翻弄著聚會時的合影,分析師一般計(jì)算著她每次來電話、發(fā)短信的時間和內(nèi)容,做著總結(jié)和歸納,我每每沉浸在一種別樣的人生況味中,讓自己激蕩的血液得到暫時的撫慰。
梅朵讓我牽掛,卻不能相守,是我在我年少時錯過了,令我遺憾,終生繾綣。
風(fēng)輕云淡的日子里,我在馬路上來回的徘徊,在愛情的這條路上,沒人能看到盡頭,我早已習(xí)慣了在這條路上行走的感覺,愉悅或者是失落,甚至是感懷或者嗚咽,萬般滋味一個人獨(dú)享。相同的地點(diǎn),不同的歲月,梅朵的影子在時光的逆流中與她十一二歲的影子重合,種子一般根植在我心的曠野里年復(fù)一年,不枯、不竭。
——選自《朔方》2017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