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的聲音

01

“八達(dá)嶺長城史稱天下九塞之一，在明長城中保存最好，是萬里長城向游人開放最早的地段，作為居庸關(guān)的重要前哨，古人云‘居庸之險不在關(guān)而在八達(dá)嶺……”

我叫林峰，16歲，學(xué)生，是一名義務(wù)講解員。閑暇的時候，我喜歡在長城上眺望遠(yuǎn)方，有人問我在干什么，我告訴他們，我在找一朵小花。

02

我生在單親家庭。父親是個酒鬼，母親不知去向。12歲那年，學(xué)校老師幾乎是敲鑼打鼓地慶祝搗蛋王“林瘋”——我的畢業(yè)，看著他們臉上毫不掩飾的如釋重負(fù)的表情，我翻了個白眼。

初中，我開始逃課，逃課，再逃課。反正，沒有人管我，我也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我就是個巨大的垃圾，被父母制造出來，丟棄在這世間。

03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著，莫名其妙地上了一輛聲稱開往長城的黑車，又因一路上話太多，被司機(jī)扔在了郊區(qū)一個叫大莊科鄉(xiāng)的地方。

這下傻了。我連太陽到底從哪邊升起都不知道，更別提靠什么北斗七星定位了。好在不遠(yuǎn)處的景觀給了我希望。哈，前邊這巨龍似的一片就是傳說中的野長城吧。只要我沿著野長城一直走，大概就能走到不野的長城了吧，說不定還能碰到個把“驢友”，救我一命，帶我出村。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話一點也沒錯。早上起來，酒鬼父親還在呼呼大睡，一張一合的嘴像瀕死的魚，繼而變成了巨大的黑洞。我逃出門，呼吸了一口大城市特有的污濁空氣。街邊飄來炸油條的香味，無奈囊中羞澀，我只能抹抹嘴默默離開。

水是生命之源。這句話也一點沒錯。沒多久，我就覺得自己的生命開始變得干巴巴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想自己大概要“犧牲”于此了。我找來一塊石頭，準(zhǔn)備在這野長城上刻下遺書，可這遺書的“遺”字難倒了我。我懊惱地在城墻上亂劃、踢打。

“不準(zhǔn)破壞文物！”一個憤怒的聲音傳進(jìn)我耳中。我扭頭一看，一個梳著羊角辮、穿著磨破的衣褲的紅臉女孩叉著腰站在我跟前。

“嘿，村妞，還知道文物吶？”又沒破壞你家房子！我打心眼里厭煩這種多管閑事的人。

“不準(zhǔn)破壞文物！長城是我們國家的寶貴文物！”

“行了行了，上學(xué)學(xué)傻了吧！”

“我……我不上學(xué)……”那個“盛氣凌人”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變得沒有底氣起來。

“哈哈，一定是你太笨了，老師都不愿意教你，對不對？”

“才不是！”女孩瞪著眼反駁道，“總之，不準(zhǔn)破壞長城！”

“小屁孩，知道怎么離開這破地方嗎？”

“我叫小花，不叫小屁孩！這兒也不是破地方，是最美最神圣的地方！”大概是由于情緒過于激動，一綹鼻血順著小花的鼻子流了下來。她慌慌張張地用手去擦，仿佛想掩蓋什么。不就是流個鼻血嘛，那么緊張干嗎？

在小花的指引下，我終于踏上了重返“人間”的道路。期間，小花興致勃勃地跟我說這說那，可笑的小村妞，居然告訴我她的理想是當(dāng)長城的守護(hù)者。一堆老舊磚頭搭起來的城墻有什么可守護(hù)的，難不成還能長腿跑了？

“你個小傻妞想怎么守護(hù)長城??？叉著腰告訴別人‘不許亂涂亂畫亂扔垃圾嗎？”

“反、反正……我就是要守護(hù)長城嘛！”小花一臉要急哭的表情。我忍不住揉揉她的頭發(fā)，她的羊角辮就一擺一擺的。

我告訴小花，她看到的長城只是冰山一角，是一段沒有被開發(fā)的野長城，被開發(fā)的長城段，每天有很多游客參觀，而不是像這里，荒山野嶺，人跡罕至。

“你知道嗎，司馬臺長城是我國唯一一座保留了明代建筑原貌的古代建筑遺址。它……”

“哎呀，什么死馬活馬的，你是長城制造說明書點讀機(jī)嗎？”

臨走前，我惡作劇似的捶了城磚一拳，氣得小花直跺腳。

04

兩天后，我再次找到了小花。因為之前那一拳不幸地導(dǎo)致了我的手骨骨裂，我是來找她“算賬”的。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就不會捶城墻，就不會骨裂。我的無理取鬧自然讓她氣得不輕，看著她通紅的臉和顫抖的羊角辮，我的心中騰起一陣陣快感?！吧祷?，我餓了。帶我去你家吃飯?！?/p>

“我不是傻花！不是！”

小花家就在大莊科鄉(xiāng)和虎頭山之間叫做香屯的小村里。村子很偏僻，但景色很美。小花的奶奶在曬苞谷，她熱情地接待了我。我們?nèi)齻€圍坐在一張看上去隨時會散架的小木桌旁吃飯。粗茶淡飯，卻讓我吃出了家的味道。我的心里熱熱的，眼窩也熱熱的。看著小花的傻樣，我突然有些羨慕、嫉妒她的無憂無慮。小花又流鼻血了，嘩啦嘩啦地怎么也止不住。

小花沒有父母，和奶奶相依為命。殘缺的家庭卻過得美好而溫馨。我努力地擺脫我那個冰冷的家，不去想那豬一樣的酒鬼父親。我向小花虛構(gòu)了我美滿的家庭和生活。小花靜靜地聽著，有時閉著眼睛，淺淺地笑著。我甚至覺得那個傻妞知道我在騙她，只是沒有戳破罷了。

05

后來，我經(jīng)常去找小花。實際上，我沒有一個朋友，除了上學(xué)，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和狐朋狗友上網(wǎng)吧打游戲、去臺球廳打臺球都太燒錢，我又沒有一個可以給我大把零花錢的老爹。

小花總是很閑，總是苦口婆心地給我講大道理，讓我做“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好少年。有時，我笑著反問：你都不讀書，憑什么要求我讀書；有時，心情不好的我會暴躁地打斷她的喋喋不休……

“北京黃花城水長城以奇著稱，以秀為特色，融山川、碧水、古長城為一體……”小花對于長城的描述總是貫穿在我們共處的時光中。

可是，我越來越覺得，小花的笑容背后，有一抹化不開的憂傷。就像她臉上蜿蜒而下的鼻血，濃稠而壓抑。

06

再次來到小花家里，是在一個月后。我拿著初一期中考試的試卷，雄赳赳氣昂昂地推開籬笆，這是我和小花的賭約。我們約定，這一個月內(nèi)互不見面，我努力學(xué)習(xí)，她爭取背下那本托我從市內(nèi)帶去的長城文化概覽的前三章。似乎有些不太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了，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院子里的雞在散步，屋檐上的玉米成串地掛著，小木桌依舊搖搖欲墜……endprint

究竟是哪里變了呢？

小花呢？

奶奶從屋里走出來。她告訴我，小花終于可以實現(xiàn)她的夢想，去永遠(yuǎn)守護(hù)長城了。我一下子明白了。

奶奶還告訴我，小花退學(xué)是因為被確診為白血病。她總是掩蓋流鼻血的事實，不想讓別人擔(dān)心。這個病一定很痛苦吧？痛的話為什么不說呢，為什么不哭呢？你整天都在笑，你說你一個小女孩，那么堅強(qiáng)干什么。

期中考試的試卷被一陣風(fēng)吹走了，飄飄忽忽地往遠(yuǎn)處去了。我突然瘋了似的追了出去。試卷落在長城上，就成了垃圾。你不可以破壞長城哦！我腦子里都是小花的聲音。

小花啊，你去哪兒了？快回來吧！

我的手又疼了，你給我揉揉啊！

我今天心情好，快過來給我講講你的寶貝長城！

我又叫你傻花，你怎么不來打我?。?/p>

你叫小花，你想當(dāng)長城的守護(hù)者，你不上學(xué)，卻比上學(xué)的人還了解長城。

我期中考試合格了，六十分整，我牛吧！你輸了。

我想與你和奶奶再吃一次飯，體驗家的感覺。

小花，大傻子，騙人精。你的夢想，我來替你踐行。我的……朋友！

07

15歲，臭名昭著的搗蛋鬼“林瘋”初中畢業(yè)了。學(xué)校的老師都驚訝于我的轉(zhuǎn)變。父親在我的勸說下開始戒酒，偶爾還會給我做一頓飯。我們父子倆都沒有持家的經(jīng)驗，臭襪子還是滿天飛，衣服還是堆成小山似的一堆，但那個屋子里總算有了家的雛形。

其實想想當(dāng)初，父親雖然沒有給我太多關(guān)心，但好歹供我讀書，也沒有讓我缺吃少穿。那個年代的父親受到的教育是，給孩子吃喝就是盡到了責(zé)任，他曾經(jīng)也是那樣長大的。這樣看來，他也不是個很壞很壞的父親。

我在那段野長城的腳下種了一朵小花?！靶』ò?，”我在心里說，“你現(xiàn)在終于是個守護(hù)者了?！蹦闶刈o(hù)著長城，也守護(hù)著我的心。

08

“居庸關(guān)長城有完整嚴(yán)密的軍事防御體系，城內(nèi)還有元代所建過街塔塔基，名為‘云臺，是現(xiàn)存元代石雕藝術(shù)的精美杰作?！蔽以陂e暇時給游客們做義務(wù)講解，同時提醒游客愛護(hù)長城，不要破壞它的一絲一毫。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對長城文化的深入了解，我開始敬畏長城，敬畏人類文明。我開始懷著虔誠的心去感受長城的魅力，逐漸參悟了很多東西。

“嘿，你在找什么呢？”有游客這樣問我。

“找一朵小花。”我望著遠(yuǎn)方，回答道。

“哪里有小花？”有小孩子伸著脖子。

在我心里。我笑笑，沒有回答。那朵花，其實開在我心里。

（“一城三帶，我愛北京”征文來稿選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