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濱

·01·

夜色如墨。風(fēng)狂雨驟。

喜鵲媽媽芳芳伸開雙翅，垂下脖頸，努力把整個身子罩在窩巢上面，盡可能地為窩內(nèi)的三個小寶寶遮擋著風(fēng)雨。她們出生剛剛五天，還沒睜開眼睛看看外面的藍天和白云，就遭遇到了這場風(fēng)雨。

風(fēng)越來越大，裹挾著雨水抽打在芳芳身上，疼痛無比，她根本顧不上，只是在心里焦急地祈禱著風(fēng)雨快快停止。

一聲驚雷，嚇得身下的小寶寶們凄聲哭喊起來，芳芳急忙把頭探到身下，一一撫慰，告訴孩子們，有媽媽在不要害怕。緊接著，一道閃電劃破夜色，亮如白晝。芳芳借著亮光，赫然看見旁邊樹上落下來一個窩巢，兩只小喜鵲從窩巢里滾落出來，垂直落下——那是鄰居的一雙兒女，鄰居夫婦外出覓食，受風(fēng)雨阻擋，一直到天黑也沒回家，現(xiàn)在，他們的寶寶遭遇了不測。

芳芳剛想探頭張望一下落地的兩只小喜鵲，就感覺自己的身子被猛地拋了起來，一個可怕的念頭還沒在腦海里形成，就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叫——那是老大的聲音。老大被刮出窩巢了，芳芳急忙循著聲音撲過去，但風(fēng)雨交加中根本無法分辨老大掉落到了哪里。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奮力再飛回窩巢的時候，又一聲慘叫傳來，那是老二——老二也被刮了出來！芳芳心如刀絞，急速再循聲去救，同樣，也沒有找到。白樺樹那么高，掉下去，非死即傷，何況這樣的天氣，必死無疑。芳芳想哭泣，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只得奮力飛回窩巢，里面還有老三小寶，小寶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澆灌得奄奄一息，鳴叫低微，芳芳一飛進窩巢，小寶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雨在黎明時分停了，風(fēng)卻越刮越猛。整個樹冠被吹得來回劇烈擺動，芳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萬一窩巢被拋離樹杈怎么辦呢？她緊緊地護佑身下的小寶。

終于，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窩巢猛然間被甩離了樹杈，呈拋物線狀傾覆而下。芳芳本能地一下子飛了起來，但馬上就被吹得暈頭轉(zhuǎn)向，等她好不容易在一根樹杈上站穩(wěn)，發(fā)現(xiàn)窩巢已經(jīng)墜落在大樹底下，幸運的是，小寶還在窩巢里，正暈頭轉(zhuǎn)向地發(fā)出凄慘的鳴叫，芳芳箭一般直沖下去，把小寶再次護佑在身子下面，然后，奮力發(fā)出呼叫。

風(fēng)漸漸小了，陽光透過樹梢灑落進來，柔柔的，暖暖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雨后的清新和樹木的芳香。但芳芳無心享受，她不停地在樹上樹下飛巡著，張望著，心急火燎地期盼著丈夫快快回來——他也是外出覓食被風(fēng)雨阻擋在了外面。只要他回來，小寶就可以重回樹梢。

這時，一個老人帶著一只大黃狗走進了樹林。

·02·

喜鵲爸爸在風(fēng)雨中奔波了一個晚上，天亮才疲憊不堪地飛回白樺林，一切都像他預(yù)感的那樣：窩巢不在原處，寶寶們也不見了蹤影，芳芳孤零零地站在光禿禿的枝頭哀鳴——一年前，他們曾有過四個寶寶，在寶寶們即將破殼而出的一天夜里，一條蛇襲擊窩巢吞噬了四個寶寶。他們迫不得已才搬來這片白樺林。

現(xiàn)在，不幸再次降臨。

喜鵲爸爸輕輕地飛到芳芳身邊，芳芳把頭靠近他的肩膀，嗚咽不止。喜鵲爸爸剛想勸慰幾句，芳芳卻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地引領(lǐng)著喜鵲爸爸向白樺林外飛去。

白樺林外不遠處是一片村莊，房舍林立，車水馬龍，人聲嘈雜，喧鬧異常。

喜鵲爸爸不知道要被帶去哪里，一路鳴叫著詢問，芳芳根本不予理會，只是奮力振翅飛翔，一直飛進一戶人家的院子里，落在院中大槐樹上，才抽抽搭搭地告訴喜鵲爸爸，他們的寶貝小寶就在這戶人家。喜鵲爸爸一頭霧水：小寶既沒有睜開眼睛更不會飛，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呢？他探頭向屋子里張望，只見人影綽綽，哪里有小寶的身影。他生氣地再次發(fā)問，芳芳著急地嘟囔說，這家的老爺爺早起到白樺林遛彎，撿到了落在地面上的小寶，她一路緊隨，眼看著老人捧著小寶走進了屋子里。心急的芳芳說完猛地振翅俯沖，飛向屋子，這時，屋子里忽然竄出那只大黃狗，狂吠著蹦跳起來驅(qū)趕芳芳。芳芳只得旋即又飛回到樹上，沖著屋子哀鳴著。喜鵲爸爸告訴芳芳，不要再努力了，說不定寶寶已經(jīng)死去，眼下最要緊的是抓緊去建造一處新的窩巢。芳芳不同意，她堅信小寶還活著，她在大槐樹梢上上下下跳躍著，用最大的音量鳴叫著。

可能是鳴叫驚擾了主人，屋子窗戶被打開，一個紙盒出現(xiàn)在窗臺上，紙盒里的一團棉絮上，小寶正閉著眼睛，吱吱亂叫。

芳芳欣喜若狂，滿眼淚水地指著小寶，推搡著喜鵲爸爸快去把孩子救回來，喜鵲爸爸十分冷靜，難過地?fù)u搖頭。芳芳呆呆地愣在那里，忽然間，她飛離樹梢，沖向院外，喜鵲爸爸追趕上來問她去做什么？

“捉蟲子！”

·03·

天還蒙蒙亮，太陽還沒有出來，芳芳叼著一條毛毛蟲站在了窗戶外面，這是她今天帶來的第11條蟲子。不過，她不能親口喂給小寶。一周前，小寶沒有睜開眼的時候，會被放在窗戶外面，由芳芳一口一口喂養(yǎng)，現(xiàn)在小寶已經(jīng)睜開眼睛，可以自己進食，主人就不讓芳芳再靠近小寶了，每天，芳芳只是把蟲子叼來，放在窗臺上，然后飛回樹梢，遠遠地看著主人把一條條蟲子撿拾起來，放到小寶嘴邊。

小寶被關(guān)在一個鐵絲編制的小籠子里，歡快地鳴叫跳躍著。

芳芳站在院子里的樹梢上，愛憐地遠遠望著小寶，徘徊不去，內(nèi)心無比憂傷。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喜鵲爸爸飛落下來，嘴里居然也叼著一條蟲子。這么多天以來，喜鵲爸爸一直阻攔芳芳來小院，因為接近人類生活的區(qū)域，意味著太多危險，他已經(jīng)失去了孩子們，不能再失去芳芳。但現(xiàn)在他也來了，芳芳欣慰地鳴叫著飛到喜鵲爸爸身邊，想去接過蟲子，喜鵲爸爸卻搖搖頭，直接飛向了窗臺，他在窗臺上落定了，把蟲子仔仔細細地擺放好，又透過玻璃窗，深情地看了一眼籠子里的小寶，然后振翅飛回芳芳身邊。他告訴芳芳，他們的新窩巢今天終于建好了，可以孕育新生命了——過去的幾天，芳芳每天都在忙于找尋蟲子，根本無暇參與新巢的搭建，全是喜鵲爸爸一個人在忙忙碌碌。喜鵲爸爸還告訴芳芳，以后每天都會一起來喂小寶，芳芳喜極而泣，回望了一眼屋子里的小寶，展翅飛離了大槐樹。正當(dāng)他們馬上飛出院落的時候，突然，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枚石子，重重地?fù)舸蛟谙铲o爸爸的胸口，喜鵲爸爸一個趔趄，猛地撞落在院墻上，一縷鮮血從嘴里浸出來。endprint

一個年齡不大的小男孩躲在廊下，得意地發(fā)出了笑聲，但隨即就在老爺爺?shù)挠?xùn)斥下進屋子里去了。

·04·

新巢搭建在一棵碗口粗細的老樺樹上，由三根結(jié)實的枝杈牢牢地支撐著，再也不用擔(dān)心風(fēng)雨的摧毀。窩巢的每一根樹枝，都是精挑細選過的，粗細長短都一樣，保證了外觀的整齊劃一，里面鋪墊的是幾十里外山崖上的萱草，這種草韌性十足，而且柔軟無比——喜鵲爸爸一天往返上百次，才銜來足夠多的萱草，鋪墊好窩巢。

現(xiàn)在，喜鵲爸爸靜靜地臥在窩巢里，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芳芳先是悔恨，悔恨自己沒有聽從喜鵲爸爸的意見，去了人類居住的地方招致了災(zāi)難，繼而是傷心，然后是絕望，種種糾結(jié)在一起讓她麻木了，緊緊依偎著喜鵲爸爸冰冷的身體，不叫不鳴，整整一天沒有進食。周圍的伙伴們來來去去，有來安慰的，有來送食物的，芳芳都視而不見，只是那么呆呆地守護著。

夜幕降臨，天上又飄起了雨絲，涼沁沁的。

芳芳展開翅膀，努力遮蔽著喜鵲爸爸的身軀，心如灰死。

第二天，芳芳開始忙碌起來，在山崖和窩巢之間來回奔波，一趟趟銜來萱草，把喜鵲爸爸的身體遮蓋起來，才依依不舍地飛離了那片白樺林。

·05·

芳芳在小院子里的老槐樹上已經(jīng)棲息了三四天，每天依舊捉了蟲子放到窗臺上。

老三小寶一天天長大，羽翼豐滿，明顯不再適應(yīng)籠子里的生活，每天都在籠子里上下躥跳鳴叫，這讓芳芳看到了希望，她相信小寶一定會重回藍天，重回自己身邊，這是她在這個小院生活的最大動力。她在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到那時，她要帶著小寶去另一片新樹林，就在山崖后面，去開始新的生活。

院子里的主人似乎明白了芳芳的用意，經(jīng)過樹下的時候，都會善意地向她張望微笑，甚至在又一個風(fēng)雨之夜，故意打開房門，做出了歡迎的姿態(tài)，但芳芳毫不領(lǐng)情，更不理會，她只一心等待著某時某刻的到來。

又是一周過去了。這一天，陽光明媚，風(fēng)清氣爽，主人把籠子提出來，掛在廊下，轉(zhuǎn)身走到窗臺前，撿起芳芳放在那里的幾條蟲子，一一投喂給小寶，然后站在籠子旁邊，瞇著眼睛聽小寶鳴叫了一會兒，又回頭張望了幾眼芳芳，笑出聲來，慢慢打開了籠子的門。

芳芳站在高處，心都要跳了出來，她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她在枝頭上下跳躍著，大聲鳴叫著小寶的名字，一心迎候著小寶飛過來。

小寶站在籠子門口，有些遲疑，有些恐懼，探出小腦袋觀望了幾下，才慢慢地站到了籠子門口。她看見了主人的微笑，也聽到了樹上芳芳的鳴叫，那個身影和她相似，神態(tài)那么急切，是媽媽嗎？小寶使勁拍打了兩下翅膀，原來自己的身軀這么龐大，她有些驚訝，更讓她驚訝的是，原來籠子外面這么大空間，空氣似乎都清新無比，她循著芳芳的聲音飛了起來。

芳芳的淚水嘩嘩流淌下來，模糊了視線，她急忙擦干，她要看清小寶的全部，她要體面地迎接孩子的歸來，她慌忙地張開了雙翅……

然而瞬間，她卻呆住了——

飛在半空的小寶，正慢慢向籠子飛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