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辛卓
摘 要:《子夜》與《長恨歌》都描繪了上海這座城市,但兩部小說中的上海留給人的印象卻大相徑庭。茅盾的《子夜》繼承了宏大敘事的傳統(tǒng),作者站在社會與時代的高度上,從大處著筆,描寫了一個“大寫的”男性化的上海。而王安憶的《長恨歌》繼承日常生活敘事的傳統(tǒng),作者從個體經(jīng)驗出發(fā),描繪個體生活中的小事,從細節(jié)落筆,描寫了一個“小寫的”女性化的上海。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除了時代背景的不同,還有作家寫作目的的不同。這兩種上海印象互為表里,兩相對比有利于完善對上海的理解。
關鍵詞:宏大敘事 日常敘事 上海印象
上海在中國近現(xiàn)代的歷史上歷盡風云變幻,以包容的姿態(tài)容納了來自各地的人口,多元的文化在這里交織纏繞成一匹繁縟的錦緞。上海是紛繁復雜的,它將各個側面的倩影映入不同作家的心湖,以誘人的魅力吸引著眾多作家在作品中描繪它的音容笑貌,并帶給人不同的感受。本文就以茅盾的《子夜》和王安憶的《長恨歌》為例,淺析這兩部作品中的上海給人的不同感受。
一
從結構上看,《子夜》線索紛繁,且眾多線索同時展開,相互交織勾連,形成網(wǎng)狀結構;《長恨歌》線索單一,以一個女人一生的經(jīng)歷去描繪20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的上海。在《子夜》中,作者以吳趙斗法為主線,五條線索交織纏繞,貫穿了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各個階層,一個線索勾連著幾條線索,一個鏡頭緊跟著一個鏡頭,線索紛繁,敘事節(jié)奏緊湊,反映了當時上海經(jīng)濟政治上的風云際會,將經(jīng)濟與政治形勢描繪得淋漓盡致,氣勢磅礴。幾條線索交相輝映,建構起支撐史詩的骨架。而《長恨歌》的線索單一,就是王琦瑤的一生。王安憶說:“在那里面我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但事實上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雹倏v觀王琦瑤的一生,其命運可謂是跌宕起伏,既曾游弋于上海的上流社會,享受過榮華富貴,又曾在上海弄堂中謀生,盡心弄好日常的一蔬一飯。然而傳奇的情節(jié)散落于繁瑣的敘述中,其戲劇性被淡化了。敘事者站在城市的制高點,其視角與鴿子的視角重合,俯瞰王琦瑤的一生,俯瞰上海這座城,在敘述的過程中加入大段大段的描寫與議論,使小說兼具散文的色彩,放緩了敘述的節(jié)奏,且形成一種疏離感。因此,王琦瑤的一生雖然是傳奇的一生,但她的故事讀起來卻并不會讓人感受到大起大伏,而是細水長流的歌哭。
從內容上看,《子夜》通過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圖解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描繪上海“大寫的”歷史;而《長恨歌》通過描寫日常生活,勾勒一處處細節(jié),描繪上?!靶懙摹睔v史?!蹲右埂分忻鑼懥松虾5恼?、經(jīng)濟、思想,以及各種各樣的社會現(xiàn)象等,描繪出各個階層的人物,如資本家、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封建官僚等。《子夜》中的上海是動蕩的、紛繁的、喧囂的,是宏大敘事中的上海?!堕L恨歌》的主人公王琦瑤的眉眼是不清晰的,通過文本,我們僅能得知這個人物的整體氣質。王琦瑤是上海弄堂女孩的代表,代表了上海弄堂女兒的共性。王琦瑤是上海的一個“象”,②上海的歷史融匯在王琦瑤的生活中,細細碎碎的片段匯成一條光陰的河流,河流映射出上海四十年的天光云影。《長恨歌》的歷史背景是十分復雜的,書中人物生活的時間與解放戰(zhàn)爭、大躍進、自然災害、“文革”等這一連串的歷史事件相重合,但在作品中幾乎看不到這些大事件。這些歷史事件的影響滲透在小市民的日常生活中。比如,人物的穿著打扮和所用的器物就有著鮮明的時代感,透過他們的服飾就可將人物的生活階段與歷史背景對應起來。通過閱讀服飾和器物的變化,讀者不難想象出這段歷史上所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堕L恨歌》中,無數(shù)的細節(jié)建構成民間的歷史,“這是由無數(shù)細碎集合而成的壯觀,是由無數(shù)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③。
《子夜》中人物活動的背景與《長恨歌》中的背景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子夜》中的背景多是為人物和情節(jié)服務的。“太陽光射散了陰霾的云氣,像一把火傘撐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銀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們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熱浪的威脅。”④燠熱的氛圍和人物燥熱的心緒相符:林佩瑤與雷鳴之間熾熱的情感,眾多人物之間激烈的爭論,男人與女人的調笑取樂?!皬脑缟掀?,就沒有一點風。天空擠滿了灰色的云塊,呆滯滯地不動……好像心事很重”⑤,“猛然一個閃電在窗外掠過,接著就是轟隆隆一聲響雷,似乎書房里的墻壁都震動了,奔馬一樣的豪雨也跟著就來”⑥,“此時雷聲已止,雨卻更大,風也起了”⑦,“雨是小些了,卻變成濃霧一樣的東西,天空更加灰暗。吳蓀甫心里也像掛著一塊鉛”⑧,這些背景分別在吳蓀甫感到公債市場不利焦躁不安地等待消息、聽手下人報告家鄉(xiāng)的劫后損失、聽到自己在公債市場失利,以及屠維岳平息工潮的消息遲遲不來等一系列事件中出現(xiàn)的,表現(xiàn)了人物暴躁、煩悶、抑郁的心緒,并且這些背景穿插于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中,使情節(jié)愈發(fā)波瀾壯闊。而《長恨歌》中的背景多是擬人化了的,是可親可感的?!傲餮允腔煜暵牭模孟褚膶憵v史似的,并且是從小處著手,它蠶食般地一點一點咬嚙著書本上的記載,還像白蟻侵蝕華屋大廈。它是沒有章法,亂了套的,也不按規(guī)矩來,到哪算哪的,有點流氓地痞氣的……它是連根火柴梗都要拾起來作引火的,見根線也拾起來作穿針用的?!雹嵩谕醢矐浀墓P下,抽象的流言有了具體的形態(tài)。炭火、滾湯、蔬菜、窗幔、燈光等,這些生活中常見的物品是人物內心的外化,不是這些意象營造出溫馨的氛圍,而是一縷縷溫暖自人心溢出,悄悄潛入各種事物中,脈脈溫情氤氳在周圍的空氣里。這些背景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感受著上海的柔韌茍且與細膩綿長。
《子夜》中的世界是以男性為中心的世界,因此《子夜》中的上海具有陽剛之氣;而《長恨歌》中的世界是以女性為中心的世界,因此《長恨歌》中的上海具有陰柔之美。在人物的設置上,《子夜》中男性力量占據(jù)著主導性的地位。全書的主人公吳蓀甫具有極強的男子漢氣概,是一個極有魄力和鐵腕的民族工業(yè)領袖的代表,在經(jīng)濟上和思想上支配著身邊的人和事,譬如領導創(chuàng)立益中信托公司,謀劃吞并小工廠,企圖建立他心目中的資本王國,任用屠維岳壓制工人運動,控制親人的行動……書中的重要人物如趙伯韜和屠維岳等也具有很強的陽剛之氣?!蹲右埂分幸菜茉炝撕芏嗯孕蜗螅齻兇蠖际悄行缘母綄?。以林佩珊為中心的小資團體的生活看似悠游自在,愉悅浪漫,但實際上盡是空虛與迷茫。張素素渴望狂風暴雨式的大刺激,就是想以此填補生活的平淡和內心的空虛。經(jīng)濟上的依附和思想上的空虛使這些“小資”注定成為不了上海的主流,只能受吳蓀甫們的支配。而在《長恨歌》中,卻是女性力量占據(jù)了主導地位。主人公王琦瑤是一個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王琦瑤是追求時尚的,上海亦然;王琦瑤是講求精致的,上海亦然;王琦瑤是細膩溫婉的,上海亦然。上海的歷史變遷,上海的文化精神,上海的物質文明都通過這位上海女子的一生表現(xiàn)出來,不免沾染上了女性氣息。《長恨歌》中的男性,除了李主任外大多數(shù)男人都具有女性化氣質。比如程先生,他事事為王琦瑤著想,溫柔體貼,生怕唐突了王琦瑤,始終小心翼翼的,多了女人般的溫婉含蓄,少了男人般的熾熱坦率。李主任是全書中唯一具有男子漢氣概的人物,然而對于他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作者只是略點了幾筆,詳細描寫的還是他在王琦瑤身邊的情形。endprint
二
綜上所述,《子夜》緊緊圍繞主流歷史,在國家與階級的層面上,通過交錯復雜的網(wǎng)狀結構,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宏大開闊的背景,構建出一個官方的男性化的上海;《長恨歌》通過描寫日常生活,在個人的層面上,努力淡化政治色彩,運用簡單的結構,散文化的情節(jié),建構了一個民間的女性化的上海。
何以兩部作品中的上海印象如此不同呢?原因有二:一是兩部作品中的上海所處時代背景不同,二是兩個作家的寫作目的不同?!蹲右埂分械纳虾J?0世紀30年代的上海,這一時期,上海成為半殖民地社會,西方列強掌握著經(jīng)濟政治命脈,軍閥混戰(zhàn),社會動蕩,資本家縱情享樂,工人階級境遇悲慘,民族工業(yè)被買辦階級打壓,舉步維艱……這一時期的上海是動蕩的、混亂的、充滿危機的,這就為茅盾構建史詩提供了契機。而《長恨歌》中的上海是20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的上海,這一時期的上海雖然也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歷史事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沒有外族的入侵,相對于30年代的上海,這時的上海政治上比較穩(wěn)定,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有了極大的提高。因此,40年代到80年代的上海相較于30年代的上海而言是靜止的。相對靜止的上海為作者探尋上海人骨子里的文化基因提供了可能性。作家的寫作目的對于兩部作品中上海印象的形成也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茅盾深受傳統(tǒng)的家國意識的影響,具有入世的儒家精神和強烈的時代意識,在革命失敗后,他將革命的熱情轉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因此,茅盾在創(chuàng)作《子夜》時,必然要在國家和階級的高度上描寫上海,必然要肩負起反映時代精神的使命,繼承宏大敘事的傳統(tǒng),他在文學中表現(xiàn)重大的社會和時代問題。茅盾并無意于描寫上海,上海只是承載茅盾政治思想的一個媒介,只是小說的一個背景,作品中所有對上海的描寫都是為人物和情節(jié)服務的。而王安憶的小說創(chuàng)作基于她獨特的歷史觀:“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構成的,歷史是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譬如上海街頭婦女著裝從各色旗袍變成一式列寧裝,我關注的是這樣一種歷史……小說這種藝術形式就應該表現(xiàn)日常生活?!雹庠谶@樣一種歷史觀的引導下,使王安憶在《長恨歌》中力避對重大歷史事件的直接描述,而是對平民百姓的衣食住行進行細致的描繪。
《子夜》和《長恨歌》在某種程度上是互補的?!蹲右埂氛宫F(xiàn)了在上海發(fā)生的宏大歷史,而《長恨歌》深入到上海的芯子,闡釋出上海的精神;《子夜》譜寫出階級斗爭的壯麗史詩,而《長恨歌》通過描寫一個人的離合悲歡,寫出一個城市的隱痛。將這兩部作品對比著看有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上海的歷史和上海的精神。
① 王安憶:《重建象牙塔》,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頁。
② 方錦珠:《論〈長恨歌〉中王琦瑤形象的文化實質》,《學理論》2013年第17期。
③⑨ 王安憶:《長恨歌》,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7頁,第9頁。
④⑤⑥⑦⑧ 茅盾:《子夜》,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9頁,第169頁,第171頁,第173頁,第176頁。
⑩ 徐春萍:《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與王安憶談〈長恨歌〉》,《文學報》2000年10月26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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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方錦珠.論《長恨歌》中王琦瑤形象的文化實質[J].學理論,20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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