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將窗戶染得一片模糊,隔著玻璃,僅能聽見水珠舞蹈的聲音。我掐滅了煙,又朝右側踱了幾小步,希望心情能夠平復下來,至少能夠緩解一下屋內(nèi)的緊張局面。
那幅墻畫,吊在半空。畫內(nèi)的女人目光陰郁,像埋著一堆炸裂的棉花。她死死地盯著我,似乎就要從畫中走下來,掐住我的脖子,直至我一命嗚呼。我現(xiàn)在倒希望如此。
我在心里設想了好幾種死亡方式,掐死只是其中最為直接的一種。我還是有些害怕,于是便將目光轉向窗戶上。外面正下暴雨,雨水濺到玻璃上,立即開出形狀各異的透明之花。
這時,那個我不斷躲避的消息再次向我撲過來,巨大的網(wǎng)將我罩住了。我真想逃開,不愿面對,可我心里清楚我的抵抗只是無用的徒勞,絲毫起不到作用。
你知道,哈林,我的丈夫,正如他名字一樣,人長得比常人英俊很多。你更知道,英俊這個詞,并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夠擁有。
他死了(后來證實并沒有),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他的衣物全被我清洗了一遍,部分掛在柜子里,剩下的,疊整齊后,全被我塞進了幾個平常幾乎不用的木箱子里。
鐵鎖將我從過去的生活中隔絕出來,對于哈林,他生活軌跡的重大節(jié)點,幾乎都和我有所交集,就像他生命終結時一樣。
我很輕易就能勾勒出他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但這樣做,目前來看,真是毫無意義。令我恐慌的是,短短兩個月,我現(xiàn)在竟記不清了他的面孔,似乎它被卷進了我記憶的黑洞里。
可事實卻要玄乎得多,他的某個微笑時不時會在我腦海中閃出那么一兩下,甚至他的鼻子、耳朵、額頭、眼睛、嘴唇等器官,也會隨時擊中我。
問題就出在這里,我仍然無法清晰地復原出一張和我曾經(jīng)生活很久了的面孔。我害怕極了。以致好幾個瞬間里,我將窗戶上流下的水珠誤當成冰冷冷的血液。
老實講,作為哈林的妻子,唯一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現(xiàn)在卻無法完整地回憶起一張他的臉面,我羞愧至極,甚至覺得很對不起他。我?guī)缀跤帽M全身氣力回想,但毫無結果。
哈林的嗓音具有音樂般的磁性。他是古時的夸父,有綿延的激情。他有時也惶惑,常陷在夢囈里,喊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話語。對他的記憶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他白日里透射出的熱力。
我的心口堵了很多黑色的暗物質,它們幾乎讓我喘息不過來,我無法不去回想這過往的一切,你知道,我沒有一點辦法。
現(xiàn)在來看,這過往的歷史,就如同已被風干了的牛肉一樣,被掛在布滿裂縫的懸崖上,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它們重重地將我捆住,只剩下肉身屬于我,思想則完全被裹挾。
沒有任何退路,我只得走進記憶的荒漠中,再次將那些散亂丟棄于空穴間的器物撿拾起來,重新組裝、擺列、歸納、演繹,比如我的丈夫哈林的面容。
現(xiàn)在我才深切知道,勾勒出一張臉,是多么艱難的事情。既然如此,或許我只能繞過去,暫且放棄這件事。
也就是說,我盡量不再去想他長什么樣,僅僅知道他是我的丈夫就夠了。他只是一個過去的坐標,一個代號,沒有涉及其他復雜的含義。這樣做,確實很無情,幸好他現(xiàn)在并不知道。
從他死亡(暫且這樣稱呼)開始說吧。他敲門,聲音很響,似乎要把門砸壞,咚咚的響聲中,我聽到了他的怨氣,也許是針對我。我開門,相視而望,他一身酒氣,嘴里不停地罵著臟話。
我沒有說什么,他將皮鞋甩向了屋內(nèi)。皮鞋在空中劃過一道彎曲的弧線之后,沉沉地落在了地上。那一刻,我真將皮鞋想象成了兩枚殺傷力很強的核導彈。我的心跟著震顫了一下。
他面部的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都刻進我的心里,我對我的觀察堅信無比。這也正是我現(xiàn)在的疑惑之處,是時間將我的記憶漂洗了一次嗎?我竟對兩月前的觀察無法做出一次準確復憶。
我越看他,心中的惡心越發(fā)不斷往上涌出。我恨他,恨不得殺了他。我突然覺得是他毀了我的一生,讓我半輩子里幾乎都陷入在無窮無盡的厭惡和苦痛情緒當中。時間在他身上彌漫的煙酒味中漸漸消散,在過去我們踩踏過的痕跡中,我?guī)缀鯇ふ也灰娢易约骸?/p>
他突然站起來,像一面巨大的黑布,在我面前嚶嚶地哭起來。他埋頭哭了一會兒,然后再次朝著屋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不知所措,等我從剛才的幻影中反應過來時,他已經(jīng)跨出了屋門。
我跑了出去,像一道閃電。還是慢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樓梯上滾落下去。在那一瞬間,我腦袋里猛然閃出一些恍恍惚惚的念頭,灰色的,橙色的,金色的,綠色的,它們攪在一起如同一塊掛著油畫的木板。這種木然的感覺,甚至和曾經(jīng)閃現(xiàn)在我腦袋里的某個念頭完全契合。
我從來沒想過我的人生中會出現(xiàn)這樣的插曲。咚一聲,就像核導彈炸開一般,它釋放出的巨大能量很快就產(chǎn)生出毀滅性的爆破。我在屋門口站立了很久,那一刻的我肯定不是我,而是躲藏在我腦袋深處的一個幽靈。
等我邁著沉重的步子順著樓道下去時,地上已積了一攤稠血,我有些害怕,覺得這是在夢中??粗稍谖颐媲埃疑踔粮械搅艘唤z痛快的感覺,就像與另一個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但很快我覺得這樣的念頭是罪惡的,是毒蛇在空氣中留下的氣體。
我吃力地將他抱進了屋里,然后又打開柜子,將我早已準備好的壽衣取了出來,望了幾眼,雙眼突然就模糊了。
我想起了我們結婚的那一天,都穿著唐裝。這件壽衣也算是唐裝吧,這時我才明白了結婚和死亡在某種程度上的契合。真是注定的悲劇,我抖抖衣服,然后將哈林抱在了懷里。
他一動不動,我知道他死了,永遠再也不會醒過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后給他穿壽衣,這個過程就像我當初試穿婚紗一樣。我做得極認真,至少在最后的時刻,希望自己能夠保持最初的靜默。
哈林穿上了壽衣(對我現(xiàn)在來講也是另一種婚服),臉色安然至極,或許是喝醉了的緣故。我摸了摸他的臉,盡管血糊糊的,但在撫摸的過程中竟產(chǎn)生出某種懷念的快感。
恐懼漸漸消退。當我的手指停留在他的鼻孔下面時,他呼出的氣流差點將我擊倒在地上。他活著,他竟然還活著,可我再也沒有舉起煙灰缸朝他腦袋砸下去的勇氣。
我將他送到了醫(yī)院,對于我這個舉止,我想解釋一下,它并不意味著我有絲毫的悔意。我只是履行了我生命深處最為本真的聲音,那些奇怪的聲音,在我的心里起起伏伏。
醫(yī)生很快就給出了結果,哈林,也就是我的丈夫,再也不能自行活動或變換體位,只能躺在床上,智能、思想、意志、情感以及其他有目的的活動均已喪失。
醫(yī)學上將之稱為植物人。我百度了一下,詞條上給出的解釋:是與植物生存狀態(tài)相似的特殊的人體狀態(tài)。
不妨來看看普通植物的生長狀態(tài),這樣或許能解開更多的生命密碼。我們大可不必過于悲觀,盡管歷史一次又一次地在謊言中發(fā)酵、誕生、泯滅,或銷聲匿跡,但植物始終未曾從地球上消失過,滅絕的龐大群體,唯有恐龍。
我意念中的植物具有月亮般的屬性,是規(guī)律的象征,然而它卻比月亮更有活力。月亮夜夜升起,也會落下,它長久地觀察著地表上的一切隱秘成分,我們所無法感知的,月亮感知到了。
植物自身卻就是一個生命個體,需要光照,它生長緩慢,人幾乎難以直觀地見到植物的生長過程。我們總是在清晨走在地頭時,驚訝道:嗨,這小家伙,長得這么快!
它只在夜間生長嗎?月光里的礦物質比陽光里的多嗎?它或許是一種時間的堆砌,到目前,我們也唯有如此解釋。
畢竟我們難以用肉眼看到植物內(nèi)部的細微變化,就像我們無法直接看到人肉身里的血液循環(huán)一樣。但它時時刻刻在動著,循環(huán)著,在某個角落處產(chǎn)生著最為輕盈的聲響。
皆因我們無法感知,我們才活著,才沒有像塵埃一樣消失于人間。我們的生命,以我猜想,本質上其實是一種不可感知的東西,我們的生命存活,依賴于記憶對生命感受的局限。
植物是生命最為完美的體現(xiàn),從生命誕生之日起,它們就活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數(shù)億年過去,生物繁衍、進化的同時,從未能避免植物的點綴。這讓我動容至極。
哈林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完全可以類比為植物,他體內(nèi)的血液仍在循環(huán),細胞繼續(xù)在生長、死亡,微觀意義上,他甚至比一些快要枯死的植物更有活力。
當然,他和植物的區(qū)別是,植物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生長,而哈林,現(xiàn)在處于睡眠的狀態(tài)。他肌體的正常調節(jié),僅僅能夠保持身體目前的沉默。內(nèi)部調節(jié),是哈林成為植物的必要條件。
只是人要更為復雜些,更何況植物人。植物與植物人,本身都是生命的存在,只是人自身的代謝隔絕了身體與社會的聯(lián)系。哈林的沉默,將他和我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假如哈林現(xiàn)在離開了我,不出幾日,他就得死去。而植物若失去人的照料,卻照樣能夠生長下去,并且能夠繁衍生息。想到這里,我不禁為人生命的單薄而感到嘆息。人確實不如草。
植物人連草都不如。我甚至數(shù)次執(zhí)著地相信,植物人的身體內(nèi)長著一棵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它在人的體內(nèi)呼吸、代謝、凋零,它跟人同時經(jīng)受著生命最為本質意義上的痛苦和孤寂。
每次回到家,看見哈林那沒有絲毫表情的面孔,我總是將他誤以為是某棵被人遺棄在角落里的植物,他進行著綿長的光合作用,然而他所產(chǎn)生的氧氣無法滋養(yǎng)他,他正在漸漸凋零。像隆冬臘月里飄蕩在地上的枯葉,也像因缺水而漸漸卷曲了的禾苗。
哈林正在往植物的生長狀態(tài)靠攏,或許某一日的清晨,他真的就會變?yōu)橐豢冒l(fā)黃的植物,并開出一朵微小的花兒。我期待著,就像我一個人獨處時,是那么期待能夠回憶起他的面孔一樣。
一切照舊,上班下班,買菜擇菜等等??傊瑤讉€月過去,時間又恢復成原來的模樣,流淌著,消逝著,或許時間根本就沒有發(fā)生任何的變化,生活仍是生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面孔。
沒有人知道哈林變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也沒有幾個人愿意去過問,好像這個世界和他并未產(chǎn)生什么深層的牽連。當然要除去哈林的父母親,他們悲痛的情緒讓我也很難受。
我告訴他們,哈林前段時間連續(xù)喝酒(實際上他幾乎天天喝),一天晚上,他醉得一塌糊涂,吐了大半夜,后來就睡下了,沒想到第二天天亮后,他突然就說不成話了。醫(yī)生說成植物人了,以后再也說不了話了,就跟植物一樣。我一點都沒想到。
他們哭了一陣子后,也哭得少了。我總是安慰老兩口,不是還活著么,不要再哭了。他們也就不哭了。時間久了,哈林成為植物人這件事情,也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仿佛這是個陳舊的消息,不再對旁人產(chǎn)生任何的情感波瀾。朋友和同事也只有在喝酒的場所才會說:少喝點,可別喝成哈林那樣,成個植物人,你瞅瞅,多 可怕。
到現(xiàn)在,生活早寧靜了,當初的浪花早已碎落在時間的縫隙里。令我最可怕也最為恐懼的,其實正是這種寧靜的感覺,寧靜得讓我胸悶氣短,常常感到心力交瘁,疲憊不堪。
是在某次乘坐電梯時,這種寧靜頭次爆發(fā)出閃電般巨大的能量。我家在十二樓,我進了電梯,按了按鈕,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了恐怖,就仿佛我掉入了黑色的深淵中。
我額頭很快就冒出細密的汗珠,我用衣袖擦了擦,但還是無法掩去自己內(nèi)心的焦亂和慌張。我感覺身后好像站了一個人,他或許會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突然掐住我的脖子,直至掐死。
我害怕極了。于是心里不斷提醒自己,馬上就到十二樓了。那種感覺真是不好受,仿佛被世界拋棄了。一個人立在荒野之上,狼群就在不遠處,隨時都有可能奔過來將自己撕成肉塊。
電梯升到十一層時,我的恐懼達到了頂點,我?guī)缀醪饺肓吮罎⒌倪吘墸砗竽莻€人就要抓住我了??禳c,快點,再快點。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只希望電梯趕快到達十二層。
電梯門打開時,我猛地沖了出去,并回頭看了一眼,四方的空間里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我長長吁了一口氣,仿佛剛才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離別,或者是一場置于地獄下的戰(zhàn)爭。
從此之后,我就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總是感覺身邊有一個隱身的黑影子,他時刻跟著我,我的一舉一動,他比誰都清楚。有時候,我迷迷糊糊睡過去,卻被噩夢驚醒過來。
常常夢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笨重的高層建筑物朝著我倒了下來,比如一群獅子在追我,再比如我一個人乘著木筏子飄蕩在茫茫的大海上。這些夢,讓我恐懼,我的神經(jīng)越發(fā)衰弱了。
甚至糟糕的時候,我不得不服用安神的藥劑,以讓自己能快速睡下去。事實卻不如那么簡單,這些藥劑在我身上總會失去效應,后來我也慢慢地習慣了。
當我睡不著的時候,就干脆坐起來,一直坐到天亮。哈林在我身旁,永遠是那副樣子,植物一樣,只是他完全可以不需要陽光。這也或許是他和植物最大的區(qū)別吧。他現(xiàn)在也蠻好的。我在心里想道。
從小,我就處于一種斗爭的狀態(tài),我希望自己能夠從那個閉塞的地方逃離出來。上中學時,我總是坐在學校后山的空地上,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夠走出這個地方,那我永遠都不愿再回來。
我渴望外面,就算外面的太陽有毒,水里含滿沙子,我都寧愿去外面的大地方,而不愿和姐姐一樣,被繼續(xù)嫁到我們縣里。如果命運和姐姐一樣,我或許會和這個世界一輩子為敵。
我總覺得世界虧欠了我,中學時我總是這么認為。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的命是屬于大地方的,但父母將我生在了這里,我不怪他們。怪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嗯,我總說我的命不好。
沒有人會明白我那時的悲傷,就像沒有人會真正理解人的生死過程一樣。我甚至覺得,我前世或許是一只在叢林中迷失了方向的彩色蝴蝶,這一世被無情拋棄到了這個地方。
飛出去!我要飛出去!這句話,被我在夜間里重復了上萬次。我開始拼命學習,做各種模擬試卷,背單詞、古詩,一年下來,我的成績就排在了全年級前列。
父母和姐姐為我感到驕傲,但他們并不知道我這樣做的深層原因。我愧對他們,然而我無法掐滅那個不斷在我心底隱隱作響的聲音。既然不能掐滅,就只好讓它變得更響。
我真的就考上了一所重點一本院校,這是我未曾料到的。畢業(yè)后,我在那個外省省會城市的一家商務企業(yè)就了職,也是在這家企業(yè)認識了哈林,他大我兩歲,人很上進,我們不久便結了婚。
我一直不愿要孩子,哈林順從了我的意愿?,F(xiàn)在假如我有一絲后悔的話,也沒有機會了,不可能了。我很少回家,畢竟隔著兩個省,在微信上聽姐姐說,爸媽每次說到我,總會流很多眼淚。
對哈林來說,從前,確實是一座佛像,一個浮夸的元素。他每日供著它,順著時間的軌跡緩緩朝后滑落,他事業(yè)平穩(wěn),生活上進,家庭雖算不上多么幸福,但至少沒有多差。
就像我之前說的,有時候,尤其是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的大腦里總會產(chǎn)生那樣的感覺,我覺得哈林毀了我的一生,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一個單獨的存在,或許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痛苦。
你完全可以認為我是一個惡毒的女人。在神靈面前,我渴望被重新洗滌一次,我的面孔、肢體,上面早已蓋上了一層暗暗的灰塵,也該好好洗一洗了。眼淚突然就淌了下來。
眼淚,對人到中年的我,確實比較罕見。僅僅因為我突然想到父母為我流淚時,可能也像我無法清晰回憶起哈林的面孔一樣而無法回想起我過去的模樣。請原諒我這么說。
“可現(xiàn)在,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請你們讓我,
讓我獨自待著?!?h3>泡沫
哈林在床上躺著,他哪兒也去不了。太陽光從窗縫擠進來,斜斜地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被分割成很多的陰影塊,它們的出現(xiàn),讓我長久地凝視哈林。
我的心里產(chǎn)生出很多的想法,最讓我自己無法忍受自己的是,我有好幾個時刻里,突然覺得哈林是一個怪物,并不是人,他是魔鬼在人間的另外一幅肖像和化身。
這種想法的出現(xiàn),讓我自己愈加受不了自己,人怎么可以這么惡毒,我什么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可以說,這些奇怪的想法是某一天里,毫無任何征兆地突然跳了出來。
它讓我大吃一驚,對我自己,我開始了新的一番審視,或許我過去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就像現(xiàn)在,我竟然想,當時拿煙灰缸砸哈林的時候,怎么就不能多用點力氣?
現(xiàn)在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和別人沒有一點兒的關系。如果我當時當場就把哈林給砸死了,可能也就沒有現(xiàn)在這些煩惱了,我心里隱隱想,并且有些遺憾。
我盯著哈林看了一會兒,他面無表情,目光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有思維,如果有,他心里是不是特別恨我,甚至想殺了我?一想到這,我就有點后怕。
但另一個想法的出現(xiàn),讓我立即掉進了更深的漩渦里。那就是,假如我當初砸死了哈林,現(xiàn)在我是誰?我的身份能由誰說明?我的遠在千里之外的家人?我的同事、朋友?
我脊背上滲出冷汗??梢赃@么說,哈林一旦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對于其他任何的人來說,就成了一個未知的身份,我是誰?誰能證明我的身份?我存在于這個世上的依據(jù)是什么?
身份證能說明嗎?幾十年沒有生活在一起的父母能說明嗎?那些偶然被連接到一起的同事、朋友能說明嗎?這個問題,讓我感到絕望。換句話說,或許只有當別人指著我說,對,這個女人,就是哈林的妻子,這樣說的時候,也許我才是一個存在的實物。
我與這個世界的連接在哪里?我的意義在哪里?這樣想起來,我感到恐慌,越往后,越發(fā)感到虛無。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哈林對于我的生命的意義。
從另外一個比較高的層次來看,人或許就是群居動物的,至少也在兩個以上。否則,人可能真的就孤獨致死了。多可憐的人啊,多么可憐的哈林,多么可憐的我。
我走到床邊,雙膝跪在地上,靜默地看著哈林呆滯的面孔。仿佛剛剛做了一場夢,一切是多么虛假,但所有的事實現(xiàn)在就整整齊齊地擺在我面前。我根本沒有勇氣承受。
這個時刻里,我之前在心里為自己建立起的堅強,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坍塌了,就像一堵年代久遠的土墻一樣。我以為我從來都不會面臨這樣的情景,我以為人的內(nèi)心足夠剛硬。
原來,人在本質上正是一株普通的植物,甚至都不如植物的生命力旺盛。電燈,樓梯,水壺,內(nèi)衣,書籍等等,這些東西,現(xiàn)在被我統(tǒng)統(tǒng)當作了人。它們是人的化身,它們卻比人活得久遠。
我打算模擬哈林的生活軌跡,結果很可能是,只能夠觸到哈林透射在日常的幾道陰影。在進行周密的實施之前,我確實是如此想的,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吧,或許。
周末,我約了兩個朋友一起去酒吧,一個是我的閨蜜劉小敏,另一個是哈林的同事阿卓,劉小敏是我的大學同學,認識幾十年了,阿卓是哈林幾年前介紹我認識的,彼此也都不陌生。
晚上八點鐘,我們一同進了紅樹林酒吧,這是哈林經(jīng)常去的地方。選這個地方,我是想盡可能完整地模擬哈林之前的午夜生活。他倆早已知道了哈林的情況,自然也沒有流露不滿的情緒。
我點了十瓶啤酒。三個人,圍坐一起。酒吧里的氣氛超出我的預想,我原以為來這里的人很少,最多也就幾個年輕人罷了。沒想到酒吧里幾乎坐滿了人,每個桌子邊都坐著年齡不等的人。
顯然,從相貌上判斷,中年人居多數(shù)。酒吧中央的位置,一位長相有些憂郁的小青年正在撥動手中的吉他,他很少睜開眼睛,整個人似乎正沉醉在一個另外的世界,眼前的一切皆與他無關。他的歌聲恰到好處,酒吧里的好氣氛與他的彈奏有很大關系。
劉小敏和阿卓開始輪番安慰我,劉小敏給我的空杯子倒?jié)M酒,然后拉住我的手說,樂樂,不要太難過,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今晚少喝點兒。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并沒有多么難過,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找不到一點兒依托。
我舉起酒杯說,今晚謝謝你們倆,來,干一個!你們隨意!我?guī)状罂诰蛯⒁徊AП钠【泼凸噙M肚里。劉小敏和阿卓對視了一眼,又看看我,他們竟然也一口氣干了整杯。
謝謝。我說。阿卓說,小樂,既然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也不要多想,今晚我們喝喝酒,你給我們說說心里話,說出來,也就沒事了。劉小敏也用同樣關切的眼神看著我。
說實話,我打心眼里謝謝他們,這么晚還能陪我出來說說話,這些天,我?guī)缀蹩煲锆偭?。劉小敏端起酒杯說,樂樂,想當初啊,我們還在一塊兒上大學呢,轉眼,都快是老太婆啦。
她一邊說著一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沒想到她今晚會如此放得開。兩大杯啤酒連續(xù)下肚,劉小敏顯然有些高了,她拍了拍腦袋,又晃晃身子說,喝得太快啦,太快啦,我都暈了。
我笑笑。阿卓又端起酒杯,說了一陣話,我現(xiàn)在也記不清內(nèi)容了。他一口喝光了一杯。接連喝光幾杯酒,我們?nèi)齻€也漸漸就放開了。劉小敏搖搖晃晃端起一杯酒,眼里沒有一點兒神色,她說,樂樂,我理解你的苦,我其實也一樣,老公明明在外有女人,我卻不敢提出離婚,你說我是不是特賤?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大跳。阿卓接上話,為什么啊?為什么不敢離婚?劉小敏幾乎快要哭出來,她喉嚨里擠出一句話,還不是因為孩子。接著又是一飲而盡。見劉小敏喝光,阿卓也跟著喝了一整杯。
阿卓說,我特別能理解你的處境,可是我也沒有一點兒辦法。我再喝一杯吧。阿卓又喝了一杯。他話開始多起來,他說,哈林還沒出事的時候,我們就整天喝,我這樣說,小樂你可別介意啊。
我說沒事的。他說,我們都感到空虛??仗??我在心里隱隱問,哈林也空虛嗎?阿卓眼睛一直盯著懸在空中的燈。他又重復了一遍,我們都很空虛,人生是太他媽的無聊了。
劉小敏給阿卓滿上酒,為什么呀?兩個大男人,有什么可空虛的?阿卓打斷劉小敏的話,說,你不懂,你們不會懂我們這些男人。上班,下班,應酬,回家,出門,回家,太他媽的無聊了。
停頓了一會兒,阿卓突然將酒杯在桌子上重重地摔了一下,也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感覺自己像個人!他仰起頭,喉嚨處發(fā)出一聲響聲,酒全倒進了肚里。
劉小敏在桌子上趴著,她盯著酒瓶上的標簽看,嘴里不時說一些我無法聽懂的話語。她看起來很悲傷。阿卓則大聲地說著話,我們各自在說著自己心里的話,幾乎不再傾聽對方。
我們的聲音被融進酒吧熱鬧的氣氛當中,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酒吧里還在進人,不時會有四五個人一起走進酒吧。就座,點酒,喝酒,說話。我發(fā)現(xiàn)來這里的人心里都藏了很多的東西,或許只有來這個地方,他們才能大聲地講出來。
也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感覺自己像個人!阿卓這句話,像鋒利的匕首一樣扎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哈林和他喝酒的時候,哈林是否也說過這話,總之,這句話讓我異常難受。
我連著喝了兩大杯,腦袋瞬間就暈乎起來,和他們不同,我很少說話。他們說了很多我過去并不知道的有關他們的秘密,我頭次聽到了他們各自生活中的困境。
我一直認為城市里的人就像齊整地生長在公路的土槐樹,彼此只能遠遠望著對方,永遠也不會有所交集。人們匆匆地上車、下車,城市規(guī)則將他們連在一起,規(guī)則也將他們隔離開來。
我更一直以為,我是這個世上最不幸的人,而當我在這個小酒吧坐下時,竟然傾聽到了這么多的故事。阿卓還在大聲喊著,他眼眶里盈滿了淚水,這是我頭一次見到他這個樣子。
平日里,他溫文爾雅,表現(xiàn)出一副成熟男人應有的樣子,從未見過他如此痛苦過。劉小敏呢?她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盯著阿卓,她看起來似乎丟了魂,顯然不在眼前的這個世界。
凌晨一點的時候,我去洗手間吐了一次,在這之前,劉小敏已經(jīng)吐了三次。吐的感覺很難受,眼淚落了好多,我扶住洗手臺,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球里滿是血絲,魚尾紋就像幾條細細的蚯蚓一樣爬在我的臉上,我的胃里又是一陣翻騰。
他們見我很久不出來,劉小敏就來洗手間找我,他見我坐在地上哭,一邊將我往起拉,一邊說,樂樂,我們回吧,我也醉了,阿卓也醉了,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她扶我出洗手間的時候,我聽到她輕輕罵了一句:這個鬼世界!阿卓已經(jīng)搖晃著身子在門口等我。我看了看他,他一臉失落,我突然想到,如果哈林沒有出事,或許他會陪著阿卓繼續(xù)喝。
或許,也只有哈林知道阿卓的秘密。如今哈林成了植物人,他腦袋里的信息全冰凍了,這個世上還有誰懂得阿卓心里的痛?
同樣的,劉小敏呢?她可從未給我細細講過?,F(xiàn)在我雖然知道了他倆的秘密,假如有一天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誰還會記住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不為人知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人的存在,真不如生長在墻角處的植物。他們將我送回了家,我哭了一路,但我沒出聲,只是默默地流眼淚。我并不想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的痛苦,可我無法控制我自己。
重生
醒來時,已是次日了。我?guī)缀跬耆浟俗蛲戆l(fā)生的一切,好像剛剛做了一場濕漉漉的夢,我僅僅記得阿卓端著酒杯,朝著懸在空中的燈大聲呼喊。其他的,基本都忘了。
我站在距哈林不遠的地方,看著對面的建筑物,我努力地回想哈林的面孔,可無論如何,我發(fā)現(xiàn)我仍是無法將那些記憶的碎片完整拼湊起來。這會兒,太陽很大,空氣顯得很虛。
我恐懼極了,心里空空的,沒有著落。哈林就躺在我的身后,我隱隱能夠感受到他在看我,只是我無法清晰地看見,他像神靈一樣,長了無數(shù)的眼睛,在天上看我。
站了一會兒,我感到腿有些酸,于是轉過身走到哈林的身邊。我蹲下來,用迷茫的眼睛看他,他也許感受到了我,眼皮眨巴了一下。也不知怎的,我突然抱住他失聲哭了起來。
作者簡介:范墩子,1992年生,陜西永壽人。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西北大學作家班學員。中短篇小說見《人民文學》《江南》《西部》《青年作家》《廣州文藝》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