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炎
老兵老蔡顯然喝高了,被架死豬一樣架了回來,醬紫色的臉從脖子根以上全成血紅,雙手無力的懸垂在兩個新兵肩上,像兩條吊在竹竿上隨風飄搖的臘魚。
艦長寶宇忍著滿腔怒火把他扶到自己床上,濃烈酒味和刺鼻的汗臭,瞬間充盈整個房間。
寶宇脾氣大,大家見了他都躲著走——老蔡除外,當年寶宇新兵入伍,手把手帶他融入大海認識軍艦的,正是老蔡。
老蔡是北方漢子,卻并不愛言笑,他是這艘艦的第一批兵,是軍艦的知己,僅靠聽機器故障的轟鳴聲,就能準確判斷故障,不過老蔡從不說故障,而是機器有了訴求,鬧點小情緒。他會邊拆機器檢查,邊像安慰老朋友一樣喃喃自語,比如“老伙計,我知道你不舒服,馬上就好”、“甭怕,小手術”。剛開始,寶宇總忍不住笑出聲,心想老蔡不當醫(yī)生真是白瞎了,后來也慢慢習以為常了。
老蔡是寶宇的入門師父,帶著寶宇鉆管道串線路,撫摸各色操作單元,就像醫(yī)學院老師帶著新生解剖人體一樣。那時,老蔡仿佛是可以與軍艦自由對話的祭司,是寶宇心目中的偶像。
當年意氣風發(fā)的老蔡,如同一根磨得锃亮的鋼針,眼里發(fā)出灼灼的光,而現(xiàn)在,醉醺醺躺在床上,嘴角歪斜,雜亂的頭發(fā)花白突兀,黑紫的臉上千溝萬壑,須發(fā)和溝壑中是永遠洗不干凈的黑色油污。海風催人老,高溫高濕高鹽的環(huán)境再加上勞累,艦上的人都很顯蒼老。那年,老蔡的愛人快生產(chǎn)了,老蔡請好假,正準備離隊卻又被留了下來——這艘艦哪里離得開他?誰知那次竟是環(huán)球遠航,這一去一年多。他出發(fā)時,老蔡的愛人還挺著大肚子眼巴巴盼著他,等他回家,小孩已能滿地撒歡了。老蔡內疚之下歡歡喜喜帶著妻兒出門逛街,別人卻都認為面相蒼老的老蔡是孩子的姥爺,此事在支隊一時傳為笑談。
躺在床上的老蔡翻了個身,咂巴著嘴嘟囔著什么,寶宇坐在床邊,暗想,老蔡的夢里會出現(xiàn)什么呢?寶宇甚至毫不懷疑老蔡在夢里都修著機器,這些年來,他們的航跡遍布祖國萬里海疆,闖過了無數(shù)令人恐懼驚駭?shù)目窭伺瓭?,如果讓老蔡細細盤點,估計他也忘了經(jīng)歷多少艱難險阻。不過寶宇終身難忘那次老蔡帶著他在機艙值班,平時溫順的主機毫無征兆突發(fā)大故障,嘭嘭嘭發(fā)出劇烈撞擊聲,白色的蒸汽迅速彌漫機艙,各種儀表發(fā)瘋般閃爍,紅色藍色交織的燈光宛如死神猙獰的笑臉。主機是軍艦的心臟,維護著全艦動力、電力,那次故障輕則主機報廢損失巨大,重則艦毀人亡,寶宇從未見過如此陣仗,臉上瞬間被嚇得失去血色,老蔡臉上也是從未有過的肅穆,汗水如同置身暴雨中般刷刷下淌,他沖寶宇吼了一聲,把寶宇從驚駭中拉回來,然后在水霧迷蒙中迅速關閉大小閥門,急迫中老蔡的手臂被螺桿劃得血流如注——這是他軍旅唯一一次掛彩,最終瘋狂的主機慢慢穩(wěn)定了下來,避免了一起重大事故。事后,上級要給老蔡請功,老蔡擺擺手,給寶宇吧,對他有用。于是,寶宇立了功,提干進軍校學習,后來又一步步走上艦長的崗位,而老蔡,卻如一顆鉚釘,始終牢牢堅守在艦上,任憑歲月在臉上肆意劃上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溝壑。
這艘艦、這艦上的每一個人,都習慣了老蔡的存在,就像熟悉腳下的浪花,但是明天,老蔡就退休了,那個可以與軍艦自由對話的老蔡,還是拗不過歲月的揉搓,如同工具包里那把經(jīng)久耐用的扳手,始終沉默不語,閃亮的光澤卻毫無聲息被油漬慢慢浸潤、抹去。
老蔡幾乎不喝酒,這次,估計是誰為他餞行吧?寶宇心想,也好,大醉一場又何妨?一個人能有幾次一生呢?讓他在夢里把那些值得流連的日子再過一遍,也許,夢里,老蔡還是那個爬管道捋線纜與軍艦自由對話的戰(zhàn)士,是的,精神昂揚,如同磨得锃亮的鋼針。
寶宇感覺眼里有什么忍不住要涌出來,他使勁眨眨眼睛,別過頭,不讓眼里的東西掉下來。不遠處,陽光暖暖的照耀著這片海,粼粼金光下,海鷗長空振翅,一艘艘最新式的軍艦,靜靜依偎著軍港,仿佛透過窗戶,凝望著這對沉默的漢子。
老蔡依舊鼾聲如雷,寶宇恍惚覺得,剛剛與老蔡進行了一番對話,一番可以上溯大半輩子的長長的對話。
(作者單位:海軍工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