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讀閑書需要閑境,散淡不驚、閑淡無奇,比較契合讀書時的心情。少年時,我在一個名叫蔣科的明代進士宅第讀閑書,至今想起來也閑。
蔣科宅第是明清時的園子,青瓦上立著一只鳥。那時小城圖書館就設在園中。進士的家中有假山、水池、古木。期刊閱覽室就設在楠木廳中。楠木廳是座會呼吸的房子,有股淡淡的清香。
我那時看閑書,一個人沉浸其中,到傍晚離開時,深吸一口院子里的花香。
蔣科宅第夜晚也開放。夜幕下的老宅,就像一本書輕輕合上,又被誰打開。
老宅成了我隨時進出的地方,也不需要誰進去向主人稟報一聲。記得在跨入老宅大門時,門檻很高,得抬腿而過,我一腳跨入明朝。透過燈光,楠木廳的北窗外站著一棵粗大的銀杏,那年秋天,果子熟了,被風一吹,便“撲篤撲篤”掉落下來,砸到瓦楞草葉上。沒有誰比古人更大方,自己住過一輩子,再把園子借給后人讀書。我在古宅讀閑書,一次也沒有遇到蔣科進士。
蔣科是何人?官有多大?學問有多高?財富有多少?他在家中排行老幾?出過什么書、講過什么話?脾氣好不好?見到平頭百姓愛不愛拿架?蔣科住在這座宅院里時,是個中年人,還是一個老頭兒?我猜想他是中年居多。很多時候,古人的長相,任由一個人的理解和想象去描畫。
閑書在一個“閑”字,全憑個人興致亂翻書。我那時翻過《本草綱目》《群芳譜》,還抄過唐詩宋詞,現(xiàn)在看來,古宅比較適合讀《閑情偶記》《浮生六記》《養(yǎng)小錄》之類的書,有宅氣、地氣、晦養(yǎng)之氣。閑書之閑,在于沒有誰推薦你讀什么,或者不讀什么,對閱讀者而言,翻翻合合,隨心所欲,信手翻書,是最輕松的閱讀。
閑書如古宅,一應有亭臺樓閣。亭子里有臨水美人靠,嘉木蔓草,閑書里的樓閣,只聽得木樓梯“啌啌”作響,不見人下來,原來是樓上的人在地板上走動,倚著窗戶說話。
閑書如小吃,一樣能充饑解饞。有時候,正餐、大餐不一定對胃口,閑書如街頭攤上小吃,鍋貼、蝦糍兒、臭豆腐、鴨血粉絲……香氣飄逸,吊人胃口。
閑書如野景,野趣盎然。野景,并不是一處熱門景點,有冷趣,正所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在閑書中,看到一株燦燦的晚桃花。
在老宅讀閑書有什么妙處?氣定神閑,閑適得像園中黃楊上的麻雀。《紅樓夢》《浮生六記》里的那些廳堂、書房,空靈妙境,莫過如此。這是一個古城的少年,得天獨厚,所能享受的禮遇。
秋有桂花樹,一園子幽香;冬有蠟梅,一屋子冷香。眼累了,抬頭看一眼山墻的爬山虎,風一吹,葉子在墻上爬來爬去。有爬山虎的老房子多少帶點神秘。它是房子的毛發(fā),房子的觸覺。
楠木廳的一側,是蔣科宅第的會客廳,有人來訪,寬座沏茶,賓主坐在紅木椅上寒暄,他們彼此作揖說話。那時古宅的會客廳也成了書籍閱覽室,坐在廳堂亂翻書,紙頁掀動,窸窣作響。
在古宅讀閑書,宅是閑的,時光也閑,我在柔軟的時光中,看了一大堆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