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春
我的朋友kYra曾經(jīng)教給我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說,當(dāng)我問她“你好嗎”時,她會真的想一會兒,然后告訴我“非常好”,或者“不,我不好”。
kYra的頭發(fā)金色偏紅,像還沒有被曬干的麥稈,眼睛和眉毛也是那樣的顏色。她皮膚很白,就算在白人里也很白。她笑起來時眼角向下,并且發(fā)出真正的“哈哈”聲。
我最近一次見到她是在今年10月。在這之前,她離開中國兩年了,這次和男朋友一起回中國旅行,順便在廈門過她的42歲生日。對于她和男朋友一起旅行這件事,我特別高興,便問她:“他有錢嗎?”她說很有錢,我就更高興了。
我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有這個念頭時,她就在離我只有一公里的地方開告別派對。但我不想?yún)⒓优蓪Α?/p>
2014年,中國政府對旅居大陸的外國人簽證越來越嚴(yán)格,除了商務(wù)簽,幾乎沒有辦法再待在中國。kYra不想當(dāng)英語老師,可設(shè)計藝術(shù)課的工作沒有那么好找。所以終于到了那樣的時刻,僅僅是簽證的旅費,kYra都難以為繼了。于是她決定離開中國,把她當(dāng)時的男朋友幫她做的寫字臺和收養(yǎng)的土狗“魔鬼”一起托運回荷蘭。辦完這些事,再過一天就要啟程那個晚上,她開了告別派對,請來了在中國的所有朋友??晌覜]有去,我不想喝酒和跳舞,并且沒法在巨大的音樂聲中和她真的聊上幾句。有可能那晚一過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而她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她教會了我許多重要的事。這樣,難道不應(yīng)該再見一面嗎?
不過,如果kYra的派對我也可以不去,那以后很多人很多事我都可以拒絕了,那時我對自己應(yīng)該會非常滿意。如果我因此對自己非常滿意,kYra也會高興吧。于是,我沒有去。
kYra的40歲生日也是在中國過的,也開了一場派對,在晚上開始。那天傍晚我問她:“你感覺怎么樣?”
她說:“不好,我非常害怕。我40歲了?!?/p>
我很意外,我以為生日派對是用來慶祝的,也以為她是因為高興才請來這么多朋友。
“那你打算怎么辦呢?”我問。
她說:“跳舞!”
42歲的這天晚上,她照例又開了派對。這次我去了。kYra見到我,張開雙臂喊出她講得最好的一個中文單詞:“阿春!”然后她緊緊擁抱著我,這也是她教給我的一件事:久而深的擁抱,可以傳達(dá)很多情意。最開始被她擁抱時,我還不明白心中升起的那種陌生的感覺是什么。后來才漸漸明白,那就是貼近一個人的感覺,她用身體告訴你:我喜歡你。
我去之前,kYra和她的男朋友坐在那里喝酒。他說:“你覺得阿春還會來嗎?已經(jīng)11點了?!眐Yra說:“我不知道?!笨呻S后我就到了,kYra拉著我進(jìn)了酒吧,我們面對面站著,她開始跳舞。kYra教我,每個人都要會跳舞。
她個子很高,有175cm,但據(jù)說在荷蘭她只是個矮子。她的手腳都很長,當(dāng)她跳舞時,就完全地打開胳膊,包括大臂,上肢像大鳥展翅一樣,然后弓著背,彎下腰,屈膝,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大幅度地前后左右搖擺。這是kYra的舞蹈,當(dāng)她把這稱為跳舞時,我就沒那么害羞,也跳了起來。我看不見自己,但晃動總是讓人開心。
我以為這一天的kYra是非??鞓返?。她回到了她的中國朋友中間,并且和新男朋友一起。這個男朋友比以前那個好多了。kYra告訴我,只有我一個人曾經(jīng)對她說“我覺得你的男朋友不好”。
kYra19歲就和前男友在一起,直到他們40歲。他們都不曾交往過別人。
有一次,我和kYra一起回她的家,她的男朋友正躺在陽臺的吊床上看書,我們可以望見。kYra停下腳步,走到一個更容易看見他的角度,微笑著站在那里看了他一分鐘,或者有兩分鐘。最后她朝向我,臉上還留有盈盈愛意的光輝。畢竟是四層樓那么高,在這么遠(yuǎn)的地方看著他,就愛起來嗎?我也再看了看,確實有一點英俊,但是這也許和他無關(guān)。這一刻發(fā)生的主要原因是kYra深深愛著他,并且在戀愛了20年后仍然覺得他英俊無比,值得在大街上駐足凝視。
上樓以后,kYra用鑰匙開門,我們打了招呼。他瘦削修長,眼神明亮,聲音沉靜而動聽。他是一位制作電子音樂的音樂家,可我不明白為什么兩個人要長期天各一方。那是真的天各一方,經(jīng)常在地球的兩端。kYra在老撾的三年,他在歐洲旅行。kYra在廈門的兩年,他也一度在中國,在北京、上海、廣州、四川,就是不在一起。kYra說希望有比較多的時間相聚,可無論是他來還是她去,他都不太同意。
“那你覺得他愛你嗎?”我問。
“是的?!眐Yra很肯定。
“你們不結(jié)婚是誰的意思呢?”
“我們都不喜歡結(jié)婚。”
從19歲開始,持續(xù)了20年的兩個藝術(shù)家的漫長戀情,大家默認(rèn)這就是他們合理的生活,也許只是因為文明,大家彬彬有禮,保持理性,不過問,或者也不關(guān)心。我卻說:“kYra,我覺得他太冷漠了,他不好。我還覺得他有些無聊。另外,我覺得你如果換個人在一起,會更快樂?!?/p>
那是我們在一個咖啡店說的。kYra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使得我有勇氣在公共場所說英語。當(dāng)我發(fā)微信拼錯單詞時,她照樣會意。當(dāng)我念錯時,她會糾正一下。如果我的語法亂七八糟,她根本就充耳不聞。如果我實在連錯的都說不出來,她就掏出手機打開漢譯英的軟件,叫我打在上面給她看。她說,朋友不需要把每句話都說對。
那次見面,我們還在一張餐巾紙上畫圖示意。因為那天我們談的事情太復(fù)雜、太真實了。我不熱心于結(jié)交朋友,尤其是語言上還有障礙就更無所謂。但她總是極力告訴我一些事情,并且把手?jǐn)[在膝蓋上,看著我,端端正正地準(zhǔn)備聽取我的回應(yīng),就好像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十分重要。她是一個連“How are you”都認(rèn)真答復(fù)的人,這讓我不可妄言。
當(dāng)她談起家鄉(xiāng),她把她的Blog打開給我看那些風(fēng)景照片。說起爸爸的狗,也要在紙上畫出來,告訴我它的尾巴很短。她還把我們對話的涂鴉拍下來,并舉著手機看上一會兒,似乎打算一直留著這些照片。每當(dāng)我?guī)退牧艘粡堈掌?,她就說別忘記傳給她。在這時,言談有了不同尋常的分量。
生活難道不是本來就應(yīng)該經(jīng)歷無數(shù)敷衍和毫無意義嗎?一個人如果并不敷衍,總在把這些東西拾掇好,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難道不是一個被充塞到爆炸的人嗎?她的手機里有多少照片?花多少時間和別人溝通?心中沉積了多少感情?我一想起就覺得無力。但kYra不會。我看到了那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一個kYra這樣的人。她擁有寧靜和純真,并且依然內(nèi)向。
42歲生日派對快結(jié)束時,她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快樂。她深呼吸,像所有不高興的時候一樣,深深低著頭,嘴角向下,背彎著。我聽到輕輕吸鼻子的聲音,她隨時會哭出來。
她說:“阿春,來中國在任何時候都很難,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來中國。但是像David、Zied我知道會再見面,你,我卻不知道。你哪里都不喜歡去,不喜歡動,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p>
我說:“我不喜歡旅行但是我喜歡你。我會去歐洲,去荷蘭的?!?/p>
她不敢置信地說:“真的嗎?你是我在中國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嗎?”
在我心里,kYra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她竟然也一樣,這太巧了。我簡直不敢置信,原來她是來看我,不只是旅行。kYra的新男朋友說:“我和kYra的房子里,有一個臥室是為你準(zhǔn)備的,等你去了,我就帶你看看荷蘭是一個多么奇怪的國家。你一定要來?!?/p>
kYra舉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我覺得他真的很棒。kYra的前任,那個優(yōu)雅而疏遠(yuǎn)的男人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又要告別了,我問kYra:“你好嗎?”
她說:“好,我現(xiàn)在很快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