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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倭瓜

2018-03-21 07:00:56張忠誠
關(guān)鍵詞:巷子口倭瓜村人

文|張忠誠

圖|jinny

1

村人喊他小傻子。連他爺也喊他小傻子。出生時(shí)也哭,奶水也吸,一點(diǎn)兒看不出是個(gè)傻子。而長著長著,這孩子好翻白眼仁。頭胎生了個(gè)傻子,他爸媽不敢再生了,怕再生個(gè)傻子。

在他 5 歲那年,他媽毫無征兆地丟下他和他爸走了。

村人勸他爸去找他媽。

他爸說:“哪兒找去?”

他問他爸:“媽呢?”

他爸沒好氣地說:“回她娘家了?!?/p>

他不知他媽娘家在哪兒,也不知娘家是啥意思。他看見從外歸村的人,總是從縣城來的班車上走下來,便來等班車。每天下午都有兩趟班車從縣城返回,他來到巷子口,背靠著石墻垛子。班車打遠(yuǎn)處開過來,他嘴巴大張,白眼仁收起,黑眼珠分外亮,脖子抻著。他長得瘦,脖子抻長越發(fā)顯得細(xì),加上皮黑,人像只泥地里走出來的鵝。班車開過去,他的頭像受閱的士兵,追著首長扭過去,脖子又抻成鵝頸。

他爸來拉了他幾回,拉回去又跑回巷子口。他爸還要?jiǎng)?wù)弄莊稼,給他搬了塊青石,要他坐在石頭上等。他爺有哮喘病,嗓子里拉風(fēng)匣,見他坐在巷子口的石墻根兒傻等,也拉他回去,他手往石縫里摳。他爺怕把石墻摳倒,嗓子里拉著風(fēng)匣走了。

除了班車經(jīng)過的鐘點(diǎn),他對(duì)時(shí)間沒有概念,不覺之間在巷子口等了5個(gè)寒暑。他看上去還是5年前的樣子,總是白眼仁多,人黑不溜秋,臉臟不拉嘰。他媽走時(shí)裁的那件大短褲,如今當(dāng)了內(nèi)褲穿,外面罩一件他爸的舊褲衩,上身從春到秋都是灰色秋衣,到了下雪了,秋衣外罩件破襖。

從長相到打扮,橫看,豎看,他都是個(gè)十足的傻子。

2

他等了5年,他媽還在“娘家”住著。結(jié)果沒等來他媽,卻把他爸又等走了。他爸要去黑龍江的煤礦背煤,家里那幾畝薄田出不了幾個(gè)錢。他爺嗓子眼拉著風(fēng)匣,嘶嘶喘氣,罵:“你出門躲清靜了,把個(gè)吃屎的傻子丟給我?你養(yǎng)的你丟給我?”

他爸耳朵不好用,幾乎是個(gè)聾子。也不管他爺吼什么,拽開大步往巷子口走。進(jìn)城的班車都在上午,也只有兩趟。他爸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走。快到巷子口了,他爸回身吼他。也不是誠心吼他,聾子說話聲都大。

他爸說:“回去,找你爺去?!?/p>

他爸轉(zhuǎn)身接著走,他接著在后面跟。他爸放下行李卷,拽著他往回走,他不走。他爸拖著他進(jìn)了他爺?shù)脑鹤樱言洪T從外面鎖死。他爸剛往巷子口走幾步,身后石墻上咕咚摔下一團(tuán)肉。他爸盡管耳背,還是感覺到了,回頭見他從墻頭跌下來,臉跌破了,血順著腮幫子流到了瘦長的脖子上。他爸氣急敗壞地要揍,巴掌都揚(yáng)起來了,福子奶奶說:“桂花走了,你再走了,他不成了孤孩兒?”

桂花是他媽。

他爸說:“不是還有他爺?”

福子奶奶說:“還好意思說他爺,他爺眼里只有絲瓜?!?/p>

絲瓜是他叔的兒子。

他爸說:“也沒辦法呀!不能讓個(gè)傻子拴住腳?!?/p>

他抱著他爸大腿不讓走。他爸只好掰他的手,又粗又壯的大男人,竟掰不開。他的手讓他爸掰得青紫,見了瘀血。他爸也是疼,不掰了。

他爸說:“你不想讓媽回來嗎?爸是去給你找媽回來?!?/p>

他的眼睛忽地亮了,白眼仁少,黑眼仁多,鼻翼夸張地像蝴蝶翅膀似的扇動(dòng)幾下,手勁慢慢松開了。他爸拉著他的手,到馬路的對(duì)面去等班車。跟他爸的身材比起來,他像條直立行走的黑蟲子。車來了,又走了,他站在原地,淹在騰起的煙塵里,白眼仁漸漸覆蓋了黑眼仁。

他每天依舊坐在巷子口的石墻根兒,班車來了,照例把脖子抻成鵝頸。大雨瓢潑或大雪紛飛的天氣,他爺把他關(guān)在屋子里,他用頭把門板撞得要散板,頭上腫起青包,接連幾天不消。他爺只好用繩子將他綁在柱子上,等雨雪過去才放他出來。

又5年過去,他在巷子口前后等了10年。石墻根兒下當(dāng)年他爸給搬的那塊青石,讓他的屁股磨去了棱角,磨得溜光,像在河套里讓流水長久地沖刷過。他爸沒有回來過,除了給家里寄錢的日子,他爺也很少提起這個(gè)兒子。村人說他爸在黑龍江又娶了女人,又給他生了個(gè)妹妹,叫毛兒,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可這話沒人跟他說,說了他也不懂。

村人問他:“你媽呢?”

他說:“回她娘家了?!?/p>

又問:“你爸呢?”

他說:“找我媽了。”又問:“你知道你媽娘家在哪兒嗎?”接下來不論問什么,他都不再說話。不論誰問,他都只答那兩句話,其余無話,哪怕是用吃食誘惑他,也休想讓他說第三句。

3

這天他爺帶他去縣城接他爸,他眼里忽地有了光。在火車站,他沒見到他爸,只從他叔手里接過一只匣子。他抱著匣子不走,嗓眼兒里積了痰水,咕嚕半天,嘟囔:“爸。”

他叔說:“你爸在匣子里呢?!?/p>

他不知這古香古色的匣子是個(gè)什么稀罕物,更不知人高馬大的爸怎會(huì)在匣子里。他爸在煤礦死了,是心梗。他是他爸的兒子,骨灰得他來迎。聽說爸在匣子里,他歪著頭,去看他叔,他叔在擦眼睛,他爺呢,也在抹眼淚。

他竟笑了。

葬禮上許多事要他做。他叔幾乎是拖著他去的墓地,給他爸打墓坑,按習(xí)俗挖墓坑得兒子挖第一鍬土。出殯要打靈幡,這也是兒子干的,白花花的靈幡讓他當(dāng)成了紙花耍。匣子也該他抱,他爺怕弄散了,交給了絲瓜抱。絲瓜是侄子,臨時(shí)充當(dāng)了兒子。福子奶奶找他,他正在墻角剝糖紙。福子奶奶拉起他說:“還不去哭幾聲,你爸要走了?!?/p>

福子奶奶扯著他來給他爸跪下,要他哭。他左看看,又看看,咬著糖,沒有眼淚。起棺前是摔牢盆。裝燒紙的大沙盆子他叔塞給他,他癡癡地抱在胸前,用力極大,手背上的血管條條清晰。

他叔說:“摔呀!”

他還是那樣端著看,不摔。

沙盆子是他爸給他燜飯用的。鄉(xiāng)下煮米飯煮到八分熟,拿笊籬撈在沙盆里,用三塊石頭給沙盆當(dāng)腳,從灶膛下扒出帶火星的草灰鋪在沙盆下,再吃這盆米飯便有了別樣的香。他爸沒去黑龍江前,常在灶膛口用這個(gè)沙盆燜飯,飯燜好了,他爸給他盛一碗,從葷油壇子里舀一匙葷油給他拌。他是葷油拌飯養(yǎng)大的。

牢盆不摔起不了棺,這葬禮就不能結(jié)束。他叔來掐他的脖子,他成了只縮脖雞,但手上還是抱著沙盆不松手。按規(guī)矩,在牢盆離手時(shí)別人不能碰那盆,那盆只能從死者長子手里滑脫。他叔繞到他背后,做摟抱狀,兩只手鉗住他的瘦胳膊。沙盆從他手里滑出去,不怎么他抬起了腳,那盆子砸在了他腳上??烊攵?,他還穿著他爸的大涼鞋。

盆子碎是碎了,他的大腳趾也裂了,流了血。棺前見紅,是極不吉利的,他叔氣得來抽他脖頸子。村人都勸他叔消火。他呢,一臉苦相,卻沒淚水。

柳木匠說:“這傻子真奇,沒眼淚?!?/p>

村人想,他爸進(jìn)了墳包,這回傻子該死心了。都看著巷子口。

第二天早晨,他踮著砸傷的腳,一瘸一拐地去了他爸墳地。他在墳地坐下來,坐了一整個(gè)上午。村人看著半山上墳前那團(tuán)黑影,說:“這么看,這傻子沒傻透腔,還知道他爸在墳里。”

等到了晌午,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山,從他爺家屋里端出一碗葷油飯,又來了巷子口坐在那塊青石上,扒飯。有汽車聲從遙遠(yuǎn)處傳來,他會(huì)把黑細(xì)的脖子抻成鵝頸,直到看清那不是班車,才接著扒那碗葷油飯。

4

后來他迷上了種倭瓜,不往別處種,只往他爸墳地種。他爸死時(shí)年輕,屬“少亡”,老規(guī)矩少亡者不能進(jìn)祖塋。他爸的墳埋在后山半山腰兒。他跟他爸種過瓜菜,懂得挖坑埋土澆水。大冬天的,揮著把鎬頭,刨著冰土,把倭瓜籽埋在凍土里。還不忘了澆水,從山下?lián)u搖晃晃提上一桶水,到了墳前剩下不到半桶。倒在冰土上水結(jié)成冰,他摔了好幾跤,腦門兒又跌破了。今天跌,明天又跌,新傷加舊傷。等幾天沒出瓜苗,他刨開冰,冰碴四濺,看冰下的倭瓜籽,見籽沒發(fā)芽,再埋上,又澆水。他爺病得很重,他叔又從來不管他,也就沒人管,任他種去。

他提著空水桶下山,村人問:“種啥呢?”

他翻著白眼仁白了那人一眼,提著水桶,哐啷哐啷地走遠(yuǎn)。

村人說:“大冬天種倭瓜,看來真傻透腔了?!?/p>

從此他的生活變得很規(guī)律,上午去他爸墳場種倭瓜,中午捧一碗葷油飯,來巷子口等班車。冬去春來,幾場春雨由細(xì)到粗,墳場上冒出了數(shù)不清的瓜苗。他提水上山,澆倭瓜苗,踩了兩腳泥。

村人見他提水提得滿頭汗,也是好心,說:“這瓜苗再澆該澆死了?!?/p>

瘦胳膊青筋暴露,水桶墜得他胳膊在打戰(zhàn)。末了,他還是翻著白眼仁白了一眼,又提著水爬山。

村人說:“真是個(gè)傻子,說了也是白說?!?/p>

這倭瓜苗生命力倒強(qiáng),沒澆死不說,還長得一片綠。等倭瓜苗爬出了秧子,他爺死去了。他爺死時(shí)也翻了回白眼仁,指著地上站著的他,死死地捏了他叔的手。畢竟是親爺,到底放不下這個(gè)傻瓜蛋兒。結(jié)束了他爺?shù)脑岫Y,他叔要拖家?guī)Э谌コ抢镉懮?,要把他也帶著,他卻抱著一棵楊樹不松手,指甲摳進(jìn)樹皮。班車司機(jī)等得不耐煩,催他叔上車。

村人說:“二栓你走吧,哪家也不缺一口飯,餓不死他?!?/p>

他叔給村上人作了揖,跺跺腳,氣呼呼上車走了。

他成了孤孩兒。

5

某天,黑魚媳婦想起個(gè)事,她說:“這傻子咋在他爸墳上種倭瓜呢?”

蘆葦她媽說:“是呢,不種絲瓜,不種黃瓜,偏種倭瓜。”

黑魚媳婦的疑問成了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戧戧來,又戧戧去,也沒個(gè)答案。到了立夏這天,鄉(xiāng)下人要蒸雞蛋糕吃,是老輩兒傳下的習(xí)俗。村人沒忘了他,好幾家人來送雞蛋糕。他睡覺不知顛倒,吃飯沒個(gè)饑飽,幾碗雞蛋糕撐得手腳亂抓。福子奶奶說:“這孩子不能吃了,再吃撐壞了,咱好心別辦了壞事?!?/p>

黑魚媳婦把碗從他手里奪出來,他也不喊不叫,只會(huì)翻白眼仁。接下來他打起了飽嗝,一個(gè)連一個(gè),像魚吐泡泡。后來是吐,一地黃,把黑魚媳婦嚇得不輕,請(qǐng)赤腳醫(yī)生老張來把脈,老張說:“沒事,撐的?!?/p>

給了一粒白藥片,讓他吃下去,好了。

虛驚過后都舒了口氣,黑魚媳婦又先說話了。

她說:“給這孩子起個(gè)名兒吧?別老傻子傻子地叫了?!?/p>

在場的都響應(yīng),這孩子該有個(gè)名字,總叫傻子,不傻也叫傻了。

福子奶奶說:“名字還用咱起,哪家孩子沒名兒?生只耗子也該有個(gè)鼠名兒?!?/p>

福子奶奶這么說,大家想這孩子的名兒。大名沒有,這孩子還沒上戶口,相當(dāng)于黑戶。那就想小名兒,鄉(xiāng)下人生孩子愛起個(gè)賤名兒,賤名兒好養(yǎng)活,都往賤了想。這么想,還真理出了頭緒,隔壁老朱說:“他爺老周頭倆孫子,一個(gè)好瓜,一個(gè)癩瓜,二栓的兒子叫絲瓜,這個(gè)癩瓜叫倭瓜,我聽大栓喊過?!?/p>

黑魚媳婦一拍大腿,嗓子細(xì)著喊:“倭瓜?這么說這孩子不傻,他不是在他爸墳地種了一地倭瓜?”

倭瓜往他爸墳地種倭瓜,為啥,沒人說得清。問倭瓜,倭瓜咬指甲不說話,飽嗝里還裹著雞蛋糕的腥味。

外村人聞?dòng)嵰瞾砜促凉希加X得這傻子稀奇??磥砩底硬簧担行?。但看過倭瓜翻白眼仁,來者還是失望地?fù)u搖頭走去,在心里說:“還是個(gè)傻子?!?/p>

沒人知曉倭瓜在墳地種倭瓜為了啥,這孩子迷上了這一竅。秋天倭瓜秧枯了,倭瓜切倭瓜,曬倭瓜籽,接著種,從老秋種到春來。夏天倭瓜秧長得最繁茂時(shí),他躺在他爸墳上,把瘦長的身子藏在墨綠肥大的倭瓜葉子底下。

村人見此景,嘆道:“這樣也好,跟他爸也是個(gè)伴兒?!?/p>

6

村人在巷子口給倭瓜搭了遮雨棚,搭棚子的材料東家西家湊的,男人來了十幾個(gè),做瓦匠的三水領(lǐng)頭,用石頭砌了框,頂上罩了石棉瓦,還給弄來了一把椅子,可倭瓜不坐,他還坐那塊磨得溜光的青石。飯輪班送,沒人規(guī)定,漸成規(guī)矩。飯里還有菜,菜里還有肉片。可倭瓜還是愛吃葷油拌飯。

真快,他又等了5年,掰手指掐算,他媽桂花走了15年。村人捕風(fēng)捉影,說桂花又嫁了個(gè)煤老板,當(dāng)了老板娘。也有說死了的,總之村上沒人見過桂花。不過村上有外出做工的,村人都會(huì)囑一句,要見著桂花,給她說一聲。囑咐的沒說見著桂花該說什么。這份心都在村人心里藏著,這么多年了,不說也都知道該說點(diǎn)兒啥。

村人很少給倭瓜叫倭瓜,福子奶奶看著倭瓜嘆息:“這傻孩子?!?/p>

接下去福子奶奶還會(huì)補(bǔ)一句:“要不傻,也該說媳婦了?!?/p>

不知從何時(shí)起,村人有了個(gè)習(xí)慣,每天下午班車由南駛來,多忙都會(huì)停下手里的活計(jì),巴望著那班車能在小棚子前停下,從車上走下個(gè)叫桂花的女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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