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少輝
摘 要:怨恨是現代東北作家群文學書寫中常見的文化情態(tài),也是蕭軍和蕭紅作品的主題之一。然而從怨恨情態(tài)的深層結構來看,東北作家群的怨恨意識除了源于日本侵華這一具體歷史事件和抗日救亡的特定時代感召之外,還受到自然環(huán)境、封建社會的壓迫等因素的影響。一種由來已久、根深蒂固的怨恨情緒和復仇意識盤踞在東北作家群的精神域中,在蕭紅的作品中,主要體現為對于怨恨情緒弱態(tài)轉移的控訴,因而具有指控封建社會的權利結構、呼吁女性解放的品格;在蕭軍的作品中,主要表現為對怨恨情緒強態(tài)轉移的浪漫書寫,旨在塑造一種野性不屈的抗戰(zhàn)人格和英雄形象。
關鍵詞:復仇 東北文化 抗戰(zhàn)精神 蕭軍 蕭紅
20世紀30年代,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等作家?guī)е皷|北未亡人”的家仇國恨和鄉(xiāng)關之思登上文壇,強烈的怨恨意識滲透在他們的字里行間。這種帶著泥土和血氣的怨恨意識及復仇精神賦予他們作品陽剛、質樸、狂野的風格,也正向呼應著“抗日救亡”的時代吁求,獲得了廣泛的關注和贊譽。具體而言,他們筆下的復仇情緒與抗戰(zhàn)精神在特定時代背景下具有共同的指向和功能,但二者的發(fā)生源卻不盡相同,抗戰(zhàn)精神源于日本侵華這一具體的歷史事件,而他們筆下的怨恨意識和復仇情緒卻由來已久。這種復仇意識與東北特殊的生產方式、自然環(huán)境、人文精神以及半殖民地的政治生態(tài)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而東北淪陷、抗日救亡作為具體歷史事件只是因勢利導,將這種復仇意識從野性和蠻行導向了抗日救亡和國家現代化建設的正軌。因此,從區(qū)域文化的角度出發(fā),解剖這種怨恨意識和復仇情緒,探析它的源流和嬗變,對二蕭及東北作家群的心理結構及文學內涵的理解具有很大的助益。
一、怨恨意識的生成及其弱態(tài)轉移
東北作家群文學書寫中的怨恨意識和復仇情緒并非憑空而來,也非一蹴而就,它的形成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從個體成長發(fā)育的角度來看,世界首先是作為異己的他者被個體所認知,因此從生命的發(fā)端伊始個體對異己世界懷有本能的不信任感和不安全感,而人類所有的認知和實踐都可以看作是向異己世界尋求和解,進而獲得安全感和確定性并以此彌合兩者之間的排斥與對抗的過程;但東北地區(qū)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使個體和異己世界的和解得到了扭曲和阻礙,兩者對抗和排斥的張力反而因此不斷被強化,形成了與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人文品性和族群心理。關于東北惡劣生存環(huán)境,吳板臣在《寧古塔紀略》中寫道:“其地寒苦,自春初至三月,終日夜大風,如雷鳴電激,塵埃蔽天,咫尺皆迷。七月中,有白鵝飛下,便不能復飛起。不數日即有濃霜。八月中即下大雪。九月中,河盡凍。十月,地裂盈尺……”南懷仁隨康熙巡視盛京的時候也有記錄:“除虎、熊,其他猛獸出沒的山岳溪谷外,什么也沒有映入眼簾,很少看見人家?!睆倪@些文獻記述中可以看出東北一年四季氣候嚴酷,雪雹風霜等自然災害不斷,險灘沼澤隨時可奪人性命,熊、虎等猛獸常常出沒山林,與沃野千里的關中、小橋流水的江南相比,個體生命的不適感和心理創(chuàng)傷更多。
因此在東北作家群的文學書寫中,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的悲苦境遇比比皆是,在他們的筆下,人似乎受到了自然和大地的詛咒,被禁錮在土地上,貧窮而悲哀,成為不折不扣的“含怨者”。為了消解心中的怨恨情緒,“含怨者”們一直有通過行動完成怨恨轉移的沖動,在蕭紅小說里,這種轉移首先表現為一種“弱態(tài)轉移”,即怨恨主體對客體的強大感到報復無望而主動轉移目標,以此來部分滿足怨恨的表達。這種怨恨尖銳而膽怯,怨恨者常常把被怨恨群體中相對弱勢和單薄的某個個體當作報復的對象,和強大的異己世界相比,較為弱勢的主體——男性很容易將這種怨恨轉向更為弱勢的群體——女人和孩子。在蕭紅的筆下,男人打女人、打孩子甚至無端殺害他們的事情十分常見,正如她在《生死場》中寫的那樣:“蚊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種出糧食,養(yǎng)出畜類,勤勤苦苦生活在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下面?!薄白匀坏谋┚憋@然是東北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而“兩只腳的暴君”,一方面指向凌駕于族群之上的統治階層,另一方面則指向了男權宰制的社會結構中野蠻粗暴的男人們,他們既無法與環(huán)境和命運抗爭,也無法和欺侮他們的統治階級對抗,更無法承擔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所以常常遷怒女人孩子,宣泄他們的怨恨情緒。在小說《生死場》的開篇,二里半尋羊踏壞了鄰居的白菜,被鄰居的女人用耙子打得狼狽逃竄,一回家他立馬把心中的怨氣發(fā)泄在妻子麻面婆身上;而業(yè)成與金枝發(fā)生口角之后,竟然活活摔死了金枝剛出生一個月的女兒。同時,“兩腳暴君”也指向那些常年受到男權壓抑以至于人格扭曲的怨婦,如村里的女人難產的時候,狠毒的王婆會用鐵鉤或者菜刀將孩子勾出來;知道金枝失身之后,金枝母親朝她的臉上吐痰。通過這些描寫可以看出,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都受到了自然和社會結構的雙重壓抑,充滿怨恨和戾氣,所以恃強凌弱成了滿腔積怨的“兩腳暴君”們的共同心理。一言以蔽之,蕭紅筆下的人物群像首先呈現出一種積怨深廣、野蠻粗陋的文化人格,這種面向弱者的野蠻形態(tài)既是一種心理創(chuàng)傷的逆反,也是一種悲劇性的輪回。
二、怨恨意識強態(tài)轉移的群體性表現
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存環(huán)境引起個體應對異己世界的無能感和無力感,導致怨恨心理的產生。正如馬科斯·舍勒所說的那樣:“這些情緒既在內心猛烈翻騰,又感到無法發(fā)泄出來,只好‘咬牙強行隱忍——這或是由于體力虛弱和精神懦弱,或是出于自己害怕和畏懼自己的情緒所針對的對象?!鄙崂盏脑购蘩碚撾m然是針對現代價值秩序的顛覆而提出的,但“怨恨”作為人類心理中古已有之的情感經驗,隨著資本主義興起,奠基于神學和倫理學之上的“愛的秩序”被顛覆,“怨恨”從之前的邊緣化情態(tài)走向了人類精神世界的中心。東北在經濟形態(tài)上雖然沒有西方那么早實現資本主義制度,但在情感訴求上,個體對異己世界的恐懼以及由此產生無能感和無力感是一致的。一方面,“含怨者”無意識或者有意識地通過弱態(tài)轉移疏解自己心中郁結的怨恨情緒;另一方面,與異己世界的對抗必然導致人的“主體性”的凸顯,表現為強烈的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欲望。面對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聚族而居或者聚鄉(xiāng)而居便是最有效、最理性的方式之一,這種捆綁抱團的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族群和鄉(xiāng)族應對自然的能力,支配自然和改造世界的期望也從個體層面上升為族群的精神共契。在這種情況下,個體勢必讓渡主體性,投身族群和集體,接受集體道德和價值禁忌的規(guī)范、約束和壓抑。在外部勢力與群體勢力均衡的時候,群體的存在反而會讓個體的怨恨意識得以部分紓解,但在面對更為強勢的異己力量侵害的時候,這種怨恨意識又會重新煥發(fā),形成一種外向逆反的勢能,從弱態(tài)轉移走向強態(tài)轉移,匯聚成一種倔強不屈、慷慨悲壯、一呼百應的群體復仇情緒。在日本占領東北的過程中,東北作家群中有很多人或明或暗地參加了戰(zhàn)斗,東北淪陷之后,他們寧死不做亡國奴,集體南下,呼吁抗日,正是怨恨意識強態(tài)轉移的群體性表現。也正因為如此,在他們的筆下,傳統觀念中打家劫舍無惡不作的土匪群體在東北作家群中卻成了慷慨豪邁的英雄、磊落不屈的豪杰和御侮愛國的戰(zhàn)士。蕭軍的《八月鄉(xiāng)村》《第三代》,駱冰基的《邊陲線上》,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大江》《遙遠的風沙》,舒群的《誓言》等作品中,形形色色的土匪成為流亡中的東北作家群共同的精神符號和人格坐標。蕭軍回憶童年時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土匪文化對東北兒童的吸引力:“他們鼓勵著孩子們大膽,鼓勵著孩子們蔑視任何秩序和成規(guī)……他們崇拜勇力……他們總企盼自己的孩子‘有出息,成為一個非凡的轟天動地的能夠高臨萬人的‘英雄!不管這英雄是怎樣獲得來的。”“我的志愿是成為‘韃子,雖然沒能實現,而我現在正在寫小說,但我仍然珍惜這個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夠實現?!笨梢?,土匪文化在東北作家群中深入人心。當然,在特定的抗戰(zhàn)歷史環(huán)境下經過文學詩意化的“土匪形象”和“土匪人格”定然并非土匪的真實形象,而且東北作家群對土匪浪漫化和英雄化書寫的目的也并非還原土匪的真實面目,而是為了塑造一種頑強不屈、斗爭不息的抗戰(zhàn)人格,來喚醒東北甚至全國的民族情緒和抗戰(zhàn)意志。如此,他們作品中獨特的土匪文化和野性陽剛的人格為戰(zhàn)時文壇注入了一種別具野趣的人格美學和精神美學,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和現代人格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怨恨意識的現代性轉軌與“五四”精神
近代以來,俄、日兩大帝國入侵東北,修路開礦,從經濟上掠奪東北的同時,也為東北強行植入并不成熟的資本主義文化,將東北拖上了畸形現代化之路,怨恨意識強態(tài)度轉移的復仇情緒在某種程度上承擔著抵抗俄、日侵略的歷史使命,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另一方面,隨著五四運動之后大批知識分子涌入東北辦報辦學,東北人(特別是東北的年輕人)現代化意識不斷加強,形成新的具有現代色彩的“怨恨”,這種“怨恨”區(qū)別于個體被強大異己世界(自然環(huán)境或者日、俄殖民)壓抑而產生的那種生物本能式的怨恨。現代性的“怨恨”在線性進化時間上擺置了一個美好的未來世界和未來國家,這種現代性理論預設為批判現實提供了合理性依據,但個體安身立命的現實生活、文化制度和社會形態(tài)卻因此失去了合法性。在這一理論視域中,糟糕的現在之所以還為“現在”,無法成為美好未來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外在的“帝國主義”的殖民活動,另一方面因為過去的“封建主義”的作祟。個體和群體怨恨的合法對象除了自然環(huán)境、帝國主義,還有封建主義,因此,東北作家群的怨恨意識不僅指向自然環(huán)境和帝國主義,還指向了封建主義,從而具有控訴封建主義、呼吁人格解放的品格。
魯迅曾把“中國人的臉”和“西洋人的臉”做了對比,如“人+獸性=西洋人,人+家畜性=某一種人”,一再批判中國人精神的萎縮和奴化。而陳獨秀更是歌頌“獸性主義”:“獸性之特長謂何?曰意志頑狠,善斗不屈也,曰體魄強健,力抗自然也,曰信賴本性,不依他為活也,得順性率真,不飾偽自文也,白種之人,殖民事業(yè)遍于大地,唯此獸性故,日本稱霸亞洲,唯此獸性故?!睎|北粗獷豪放、野性十足的人格美學與“五四”所提倡的“獸性人格”在反封建和人性解放層面上一拍即合,這種從生物學和進化論層面重新審視和定義人性、人格的行為雖然有失偏激,卻在生存還是滅亡的時代夾縫中為中國抗戰(zhàn)和現代化提供了一種陽剛不屈、壯懷激烈的人格,東北作家群的怨恨情態(tài)以及他們文學中的野性人格因此在現代化進程中取得了合法地位。
也正因為東北作家群的怨恨情態(tài)和他們筆下的怨恨人格被現代歷史完全兼容,所以東北作家群能夠在東北淪陷、入關南下之后迅速立足于上海文壇,他們連同他們筆下的人物一起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道亮麗的人文風景線。在蕭紅的筆下,“怨恨人格”往往具有反封建、追求個性自由和女性解放的特征,她主要反思“怨恨”人格的弱態(tài)轉移對婦女和兒童的傷害問題,所以她在《生死場》中塑造了受家庭重壓的麻面婆、接生婆老王婆、美麗卻難逃厄運的月英等女性形象,為她們的不幸遭遇扼腕叫屈。雖然蕭紅筆下的弱者往往逆來順受,但恰恰是這種逆來順受,將怨恨的弱態(tài)轉移體現得淋漓精致,控訴的筆觸直指父權社會,因而具有強烈的反封建色彩。在蕭軍的筆下,“怨恨人格”主要體現為一種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英雄人格,主要通過對“怨恨”人格強態(tài)轉移的浪漫化改造和英雄化書寫,呼喚一種陽剛野性、威武不屈、戰(zhàn)天斗地的救世英雄,所以他筆下那些帶著血與淚走上復仇之路的抗戰(zhàn)英雄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投身抗戰(zhàn)的動機也未必相同,但這并不妨礙這種人格散發(fā)出的獨特魅力。例如《八月的鄉(xiāng)村》中的肖明一面高呼抗戰(zhàn),一面又常常悲觀失望,不斷糾纏于革命和戀愛的問題,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英雄形象;與肖明相比,鐵鷹隊長為了復仇當過胡子,陳柱當過兵,吃過軍棍,二人的悲慘遭遇讓他們從“含怨者”變成了抗日戰(zhàn)場上的“復仇者”,但他們的匪徒經歷并沒有消損他們的英雄人格,反而讓這種人格在民族主義層面大放異彩。綜上所述,無論蕭紅“怨恨”弱態(tài)轉移的書寫和意向人格,還是蕭軍強態(tài)轉移的書寫和意向人格,除了自然環(huán)境、東北殖民半殖民地特殊的政治形態(tài)之外,還與“五四”所追求的那種反封建和強力有為的文化人格有關。
東北作家群筆下的個體從“忙著生,忙著死”的盲流到抗日史上濃墨重彩的民族英雄,從蚊子一樣為死而生到獅子一樣為生而死,東北作家精神結構中的怨恨意識和他們筆下一個個鮮活的“含怨者”為中國現代文學和人格建構添加了新的文化血液和人格元素。這種怨恨意識的形成內可以追溯到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對于人性的壓抑,外可追溯到近代以來日、俄兩國在東北的殖民掠奪的心理創(chuàng)傷,這種長期積壓的怨恨意識激發(fā)出來的蓬勃野性的人格情態(tài)與“五四”精神和抗戰(zhàn)精神同氣相投。在蕭紅小說中的怨恨意識往往表現為一種弱態(tài)轉移,深刻地反映了父權和男權社會下婦女兒童的悲慘命運,具有反封建和彰人性的品格。在蕭軍的作品中,怨恨意識主要表現為一種強態(tài)轉移和英雄化敘事,反映了東北作家群對抗戰(zhàn)人格和抗戰(zhàn)精神的文化想象和現代人格建構的不懈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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