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
大概我們都曾有過江湖夢,那是成人的童話,激蕩著年少熱血,而客棧就在夢中央。
古時客棧多在檐下懸—對棱柱形的白紙燈籠,兩側(cè)還有對聯(lián)“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也有更灑脫的“日暮君何住,天明我不留”。入夜,燈籠亮起,為南來北往者指明方向。萬家燈火擦肩而過,暫借這一雙素白光芒照徹離愁。
他們在客棧稍作停留,也許發(fā)生艷遇,也許卷入廝殺,也許把薄命丟在異鄉(xiāng),名姓都被鮮血沖刷殆盡。更多人則波瀾不驚地策馬離開,就像從未來過,只是會在漫長漂泊中懷念客棧的小酒小菜,偶爾也會想起客棧門前的老樹,泡在濃蔭里觀書舉棋,一輩子也就那么過去了。有些人生如飛鴻,天大地大,有情之處皆可為家。
恩仇過眼如云煙,輕擦過客棧檐下的風鈴,故事也隨之散落天涯。
客棧是江湖的一角,卻可以鋪展開整個江湖。太多人在此隱藏行跡,你永遠不知道,那個垂髫女童也許功法詭異,那個枯瘦老者也許一掌便可擊碎石案。才不顯勢,財不露白,初出茅廬者最好低調(diào)行事。江湖看似狂放,卻自有規(guī)矩,紅塵中人哪能輕易免俗。然而《臥虎藏龍》中的玉嬌龍不懂規(guī)矩,像一只生猛的小獸,在聚星樓擺足派頭,將前輩名號視若糞土,一言不合就殺得遍地狼藉?!敖癯て贫脶翼?,明日拔去武當峰!”她以瀟灑的劍勢收尾,雕花欄桿應聲而落。那一刻,在她心中膨脹的不只是野心,還有茫然無措的孤獨。做了多年籠中鳥,她放浪江湖只圖好玩,卻發(fā)現(xiàn)江湖并不好玩,甚至陰森可怖,便在歷經(jīng)恩怨情仇后歸于寂靜,躍下萬丈云海。
也有很多人透過客棧一角望見地闊天高,從而更加確定畢生追逐的方向。相隔千萬里的陌生人輾轉(zhuǎn)而來,驚鴻一面遠勝經(jīng)年兩厭,未曾深交便覺投契,原來那些熱血沸騰的夢不只自己做過。就像小郭襄在風陵渡口初遇神雕俠,一步踏入客棧外的風雪,再不回頭。
那番追逐太苦,不如來一口裕祥客棧的甜酒。趙敏和張無忌常在此小聚,從情竇初開到生死相許,從恩怨糾葛到前嫌冰釋,都于推杯換盞間漸入佳境。他們的愛情就像那桌熱氣騰騰的小火鍋,有肥美的涮羊肉,也有清淡的白菜頭,偶爾被辣椒嗆得掉淚,很快又撈起福壽綿迭的面條。背負國仇家恨的人太累,在客棧歇腳片刻,方知辜負了多少曉風殘月。
在人間混跡許久,不免遙想鬼神之事,他們是否也會為情白頭?傳說中的半步多客棧,就是魔、人、仙三界交匯之處,也是越界轉(zhuǎn)折點,每日只開放一次,行者紛紜。立于此處,成魔或升仙皆在一念之間,倘若欲望過盛,半步猶多。
善惡叢生的人間,何處不是半步多。就像《水滸傳》中的張青,雖有“菜園子”這般素凈的諢號,打打殺殺卻從不手軟。他與孫二娘在十字坡經(jīng)營客棧,競賣起人肉包子,簡直開創(chuàng)了黑店的罪惡巔峰。在各種版本的故事里,不乏為夫妻二人脫罪的,有說他們前塵凄慘,有說他們恪守分寸,但這都不是行兇的借口,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太沉重,無人可以承受。后來落草梁山,又有幾分兄弟節(jié)義、幾分利益算計呢?
我的江湖不大,只裝得下所愛之人。親友相聚,熱熱鬧鬧地守一輩子。偶作飛鴻踏雪,卻始終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