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龍門常年風(fēng)沙不斷,每逢風(fēng)暴欲來,黃沙漫天,烏云密布,日子便陷入混沌無常。四處潛伏著的血雨腥風(fēng),似乎也和這風(fēng)沙一樣從不消歇,在不知不覺間,隨著一群昏鴉悄無聲息地聚合至龍門客棧。
跟隨凌雁秋初訪龍門的素慧榮對一切都倍感陌生。她看著凌雁秋與龍門客棧的伙計暗語往來,聽她說黑店里的規(guī)矩,指出桌上洗過的血漬,才知道看似平常粗拙的客棧暗藏著刀來劍往。江湖兇險,并非輕言一說。
這個在龍門如履自家、一身男裝示人的清冷女子越發(fā)顯得神秘。明明是見慣了翻手無情的江湖客,卻愿意仗義出手逼退西廠官兵,將本無瓜葛的陌生女子帶在身邊,盡力照顧。龍門從不是適合心軟的地方,這里各方勢力魚龍混雜,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凌雁秋熟知客棧的一切,孑然孤影,勢單力薄,似乎什么也不圖,又似乎在求最寶貴的東西。
疑惑背后的真相,在跟蹤西廠之人的趙懷安出現(xiàn)時,被殘忍揭露。他說,三年來,你一直帶著我最心愛的酒,踏遍天涯海角,覓我行蹤,只可惜有情無緣,辜負(fù)了你的一番心意。
凌雁秋看著手中從未離身的笛子,那是三年前趙懷安留下的定情信物,不是給她的卻落到她手中,她視之如命。前塵舊事不提也罷,就像她當(dāng)年一把火燒掉自己建立的龍門客棧,從此走遍天涯海角只為尋這個男子。重回龍門的那天,發(fā)現(xiàn)客棧竟被一群尋寶客重建,她也默不作聲,獨來獨往,不想再涉足往昔恩怨。
客棧雖易了主,曾經(jīng)由她設(shè)下的機關(guān)、密室卻依然留在那里,成為屬于她的痕跡,無論如何也不可消除。曾經(jīng)的情愁也一樣——無論她去了哪里,趙懷安的名字已然鐫刻入骨,連同她的深濃情意一起糾纏入夢。
她穿他穿過的衣服,喝他最愛喝的酒,片刻不離地帶著他的笛子,甚至用他的身份行走江湖?;蛟S某個時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是凌雁秋還是趙懷安。
若非因為他,殺人掠財?shù)暮诘昀习迥锊粫兂扇缃窭淠练€(wěn)又頗有俠氣的女子。相思日久使人沉默,行走江湖,凌雁秋能做到冷眼旁觀,可與他有關(guān)的時刻,無不落寞動情。在湖邊獨飲時,會突然想起他的話,“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冷酒入口便成了斷腸淚。與他重逢后,她說:“這三年來,我每天都覺得這個江湖好大,大到無邊無際,提心吊膽你的安危。”平時斂于冷靜之下的害怕與擔(dān)憂在他面前才敢表露。
可是她沒辦法改變他。他們初識于龍門,重逢于龍門,龍門便是江湖,江湖有險惡也有道義。他偏偏以道義為先,那樣的無畏,那樣的專情,事事替人著想。那個留在他心里的姑娘,因為救他而死,在他的負(fù)罪情愫下成為永恒。于是把他留在心里的凌雁秋,注定只能傷心牽掛。
后來,凌雁秋燒了客棧,斷了自己的后路,可終究不能忘記他。即便傷心又怎樣呢?也只能任由自己飛蛾撲火。
對于這些,趙懷安都明白,只是不敢去想。他心懷太多事,說不清能把凌雁秋置于何處。他以自己的方式保護她,事事?lián)屜龋蛔屗シ鸽U。龍門客棧是他們的回憶,卻也是新的戰(zhàn)場。為了家國天下,他要肅清佞臣、匡扶正義。他不愿意給她并肩作戰(zhàn)的機會,想逼她離開,也是為了掩藏自己的懦弱,不敢直面感情。
其實凌雁秋都懂。他希望她走,不希望她涉險,她都可以遷就,只要他安心。唯有危及他生命之事,她無論如何不能妥協(xié)。
當(dāng)他差點敗于雨化田手下時,凌雁秋騎馬而歸,在沙丘之上手舉彩旗沖下。沒有人對此感到意外,她本就是如此重情重義的女子。不是要你感恩與銘記,只是為了“來幫你”。她是龍門客棧的老板娘,這個在大漠之中歷盡黃沙的黑店,畢竟不是富貴皇城的溫柔鄉(xiāng),只能陪你小意溫存、閑庭信步。
經(jīng)此一役,她卻不再如往昔般執(zhí)著。他曾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時她疑惑,“我始終不明白你說這句話的意思”。是真的不懂,才不管什么“一入江湖歲月催”,只覺耗得起人生,一定要跟隨他,不離不棄。
現(xiàn)在她懂了,仗劍行走,江湖于她,是一座客棧的荒涼,亦是一座客棧的溫暖。龍門客棧雖再次毀于沙塵之中,卻可以永遠留在她心里,連同過往的人事、不老的感情。江湖相忘,各有前路,何必相守著寂寞。
血雨腥風(fēng)過去,黃沙歷險仿佛只是一個夢。等趙懷安從夢里醒來,凌雁秋已經(jīng)離開龍門,只留下一句“生離死別無須任何牽掛”,以及嘴角釋然的淺笑。
大夢初醒的趙懷安,面對浩渺大漠,突然不再執(zhí)著于道義和責(zé)任,而念起了那個芳蹤無尋的人。他喚她的名,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縱馬驅(qū)馳。此時此刻,黃沙漫漫的龍門再不見那座見證無數(shù)恩怨的客棧,但江湖還在。在那個幡然遠去的背影中,陰暗的江湖也有了“皇圖霸業(yè)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