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山中的夜向來靜謐,蟲兒的淺吟低唱讓夜顯得愈發(fā)寂寞。寒山別墅里,趙均和往常一樣,米到妻子暫厝的棺木邊喃喃低語。月華如水,灑落一地,引他抬頭望向夜空,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月夜。
那晚的寒山別墅熱鬧極了,連綴成串的紅燈籠,火紅欲燃的喜幔,烘托著一場人生至歡的喜事。
在見到文俶之前,他只知道父母為他選的妻子生于書畫世家,她的曾祖就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她亦是一位遠近聞名的畫家。自幼就和父母隱居在寒山的趙均,心性質(zhì)樸單純,至于愛情,直到大婚他尚有些懵懂,只是心中暗喜,今后就多一個可以談金石、論篆籀的知己,如此相知相守、共度一生也甚好。
看見文做那一刻,趙均想起了“悅之無因”四個字。眼前這個氣質(zhì)沉靜嫻雅的女子,一雙清亮的眸子散發(fā)著柔柔的光芒,她只是漾起羞澀的笑靨,他的心湖就蕩起層層漣漪。遇到她之后,他倏而明白愛從來不需要理由,對的人在對的時間相逢就是金風玉露。
鐘靈毓秀的寒山鳥鳴蝶舞,四時花木不絕。自嫁到趙府,文俶就愛上了這里的草木和山溪云影。能和意中人_一起隱居其間,也正合她夷游林泉、相許煙霞的心愿。
趙均喜歡陪文俶在山中走一走,路上總能看到蛺蝶鵲鳥。興致好時他們還會隨口吟詩,說與山風聽。
趙氏是南宋皇族后裔,被時人稱為“吳中秀門”,族人都是飽學之士。文俶自嫁入趙府后,就常與婆婆研討書畫,這對于她的繪畫極有助益,之后她的畫風更趨于淡雅清妍,頗受文人雅士的追捧。
山中歲月安靜清澹,趙均與文俶的感情卻是膠著熱烈,在這片世外桃源里,他們把生活釀成了酒,把日常過成了詩。不久,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又為這個家庭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趙均為女兒取名為昭,這是他的小仙子,昭兒、昭兒,喚起來特別親呢。
屬于他們的歡樂很多,不過,還有一件事情令文俶有些抑郁。
長長的墨線勾勒出萱草挺括的長葉,一點花青略加藤黃調(diào)出淡淡的汁綠,暈染出深深淺淺的心事。看到又在畫萱草的妻子,趙均說:“此生有俶兒和昭兒足矣?!睖貪櫟恼Z調(diào)和含笑的眼眸無不透露著真摯。文俶望著夫婿溫和的淺笑,依然不能釋懷。
萱草也稱“宜男草”,是文俶最愛畫的花卉之一。她滿含虔誠地畫了一幅又一幅萱草,不過為了求子。盡管趙均珍惜眼前人,并不在乎所謂的“無后為大”,卻沒能打消妻子的心結(jié)。
為了讓文俶轉(zhuǎn)移精力,不再執(zhí)著于生子之事,趙均提議讓文俶把寒山的美好用畫筆展現(xiàn)給世人。
文俶先是悉心描摹《本草綱要》里的草藥插圖,并以此為參照,繪成《寒山草木昆蟲狀》。這些畫作流傳開來,文俶的畫名愈加高漲。
文俶畫的《內(nèi)府本草》中昆蟲靈動自然,頗具生趣,溪花汀草枝條荏苒,有迎風澠露之態(tài),備受推崇。時人將文俶的畫、趙均的字和趙均母親的文章稱為“三絕”。
寒山中飛鳥起落,紅塵間人事更迭,隨著趙均父母相繼離世,趙家也漸漸敗落。文俶知道趙均不善理財,家中收支都由她打理。那時文俶是吳中閨閣畫家第一人,前來學畫、求畫的人絡繹不絕,她就憑著筆墨供養(yǎng)府中開銷。
趙均曾愧疚地表示要謀個生計養(yǎng)家,可文俶堅決不同意。她說,教畫、繪畫都是自己喜歡的,做喜歡的事情又能補貼家用最好不過。她最喜歡夫婿視俗流如糞溲的清高品格,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樣不涉塵俗。望著眼前目光溫柔卻語氣堅定的妻子,趙均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此我之賢婦,汝之逸妻也。寒山一片石,可以無恙矣!”有妻若此,寒山才依舊是趙家的寒山,片石無損,一切如故。
文人字畫歷代不作商品銷售,更何況是世代隱居的名士,但體恤妻子的趙均常和文俶合作。他們合作的作品被稱為書畫雙璧,價格可以翻倍。
文俶很愛惜自己的畫作,她畫扇面從來都畫兩面,唯恐被人浪書。因為她的畫上只有趙均_人可以留墨。
相守的日子里,趙均與文傲時時處處都在替對方考慮。文俶希望趙均如她初識時那樣,依然是光風霽月絕纖塵的男子,甘愿為他承擔一切俗務。而趙均為了讓文俶不再自責,過繼了從弟的兒子。愛情散落在時光里,大多數(shù)人日漸消磨,他們卻愈發(fā)甜蜜。
無數(shù)個竹滴清露的早晨,文俶忙于給前來求教的女子授課;無數(shù)個日光晴好的午后,她又忙于暈墨染彩,畫別人定制的畫作。趙府在她的辛苦操持下依然如初,只是耗費了太多心血的她,終究精力枯竭,遽然凋落。
不過一夕之間,趙均就蒼老了容顏,他不顧眾人反對,堅持不肯將文俶下葬,就將她的靈柩暫厝在府中。如此,他便覺得愛妻還在,沒有離他而去。
每個夜晚都是他們獨處的時光,他告訴她今天穿了她親手縫制的衣裳,或是重溫了他們一起看過的書。他獨自撿拾著過往的舊夢,把思念融入呼吸。他說:“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他相信她一定還在某處默默地看著他,只要他講,她就能聽到。
如此七年,五十歲的他也離開人世。他走得很安詳,甚至唇角還有一絲淺淺的笑意,他們終于可以團圓了'有她在的地方,他才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