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晴
那是宣和年間的一個秋日,天朗氣清,最宜遠(yuǎn)眺,最易思鄉(xiāng)。幼卿隨夫家移居陜右,途經(jīng)洮房,居于驛館。
幼卿瞟了一眼夫君冷漠的背影,神情寂寥地走到窗邊,想透一透氣。不過是平平無奇的一天,可不知怎的,她毫無來由地緊張起來。
就是那推窗張望的一眼,她瞥見了那個魂系夢縈的身影。聽聞他登甲科進(jìn)士,職教洮房,正是新官上任,騎著高頭大馬沿街徐行。
碧空之下,他的身形清瘦了不少,眉目卻疏朗如昨。往事如煙掠過,猝不及防地牽動了她的萬千情絲。
彼時她不過總角之齡,家中只有她一個孩子,只能將摩羅當(dāng)玩伴。直到那年跟著母親歸寧,她才見著了母親成日掛在嘴邊的表兄。
那個清秀的少年,眉眼尚未長開,舉手投足已是一派溫文爾雅的君子風(fēng)采。他幫長輩寫對聯(lián),筆走龍蛇,引得滿堂叫好。她躲在簾后羨慕地仰望著,希望有朝一日如他一樣肆意地?fù)]毫潑墨。
后來,母親憐他少年無依,將他帶回家,她終于有了玩伴。她初習(xí)字時,稚嫩的小手握不穩(wěn)筆桿,是他執(zhí)起她的手,教她寫下錦繡華章。年歲稍長,她便與他同席學(xué)詩,直到如梭時光將垂髫幼童變作窈窕少女,韶華初綻。
從青梅竹馬到紅袖添香,那時不識愁滋味的少年,向她許下了生生世世的諾言。當(dāng)他親手為她插上金釵,她以為他會一直執(zhí)著她的手,直到地老天荒。
那年涼秋,她讀到柳永那句“系我一生心,負(fù)你千行淚”,感動至深。他笑容爽朗,從容地對天起誓,此生定不令她清淚沾襟。
她在鄉(xiāng)里名聲遠(yuǎn)播,尚未及笄,提親的人家便已絡(luò)繹不絕,他也急匆匆地尋了柯人上門議禮。孰料她的父親絲毫不念舊約,以他家道中落又無功名為由,將他拒之門外。他負(fù)氣遠(yuǎn)走他鄉(xiāng),之后便是兩年未見。其間,她只接到過一封書信,言及他不日將赴京趕考。她滿懷希望地等著,最終等來的良人卻不是他。
她終歸拗不過父親,哭著披上了嫁衣,將曾經(jīng)的少女情懷埋入心底。羅敷已有夫,使君也終會有婦,從此各有家室,再無瓜葛。
離家之前,她將他們多年來相和的詩詞一一焚盡。紙頁翻飛,帶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在明明滅滅中掙扎著,終如耗盡生命的枯蝶,落入泥土,從此愁緒滿懷,再無釋處。
她本已心如死灰,孰料竟在這樣一個尋常的午后與他重逢。冥冥之中,似有天意讓她千里迢迢趕到人生地不熟的洮房,可是為了這匆匆一面?
她櫻唇輕顫,艱難地喚了一聲“表兄”。而他竟目不斜視,與她擦身而過。許是因為她沒有等他回來,他還在怨她吧。曾經(jīng)的錦繡年華歷歷在目,如今的他們終成陌路,幼卿潸然淚下。若說無緣,為何讓離散的青梅竹馬他鄉(xiāng)再遇?若說有緣,為何又讓他們生生錯過,宛如陌路?莫非真的天意愛弄人,聚散總無由。
“目送楚云空,前事無蹤。謾留遺恨鎖眉峰……”她心緒翻騰,搦管揮毫,在驛館墻壁上寫下一首《浪淘沙》,字字如泣。
只是,她沒有看清他眼底的無奈與哀慟。她亦沒有看到,策馬而過時,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她的身影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底,他怎么可能不知她就在近前?
他明明知道,牽掛多年的女子就在不遠(yuǎn)處眺望,觸手可及??梢寥艘鸭拮魉藡D,他自小便最為珍視的姑娘早已不屬于他。瓜田李下,他又怎能讓別人說她一句閑話?
那日之后,那條街道他已在夢中行過千遍。直到幼卿與夫家離開洮房,他才敢踏入她住過的驛館,盯著墻壁上的題詞,神情恍惚,仿佛透過那娟娟小字望見了她的一顰一笑。
他還記得,那年他被姨母領(lǐng)回家,春意正濃,可寄人籬下終讓他有些無所適從。那個走起路來還跌跌撞撞的女孩似乎看出了他的憂愁,踮起腳尖,用稚嫩的指尖輕撫過他的眉頭。
九年前的春日里,她笑意盈盈,燦若繁花,牽著他的手去花間撲蝶,亦牽著他走出了孤苦。九年后春風(fēng)依舊,他輕握她的手,海誓山盟。她含羞垂首,輕笑的模樣像是氤氳了整個江南的春色。如今她的微笑只能在夢中得見了吧。那字字句句遺恨滿懷,競讓他不忍卒讀?!白允呛苫ㄩ_較晚,孤負(fù)東風(fēng)?!边@是她的遺恨,亦是他的。
就在他金榜題名那天,她的婚訊也隨著家信傳到了京師,高中的喜悅剎那間無影無蹤。他徹夜苦讀,不過為了早日博取功名,好與她重提親事。所有的努力付諸流水,只覺人生恍如夢幻泡影。
她鳳冠霞帔紅妝出嫁,他高中金榜,奔赴他鄉(xiāng),從此天各一方,死生難料,唯有“客館嘆飄蓬,聚散匆匆”。
“揚(yáng)鞭那忍驟花驄。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彼讐ι系哪E潸然淚下。
那時年少不知歲月長,躊躇滿志的他向她許諾,平生不讓她吃一分苦、落一滴淚。而今方知天意弄人,他終究讓記憶中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