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睿
樸方初起床的時候,文麗冰已經重新折回到床上,此前,她在客廳和飯廳間忙碌了大約半個小時。
天有些涼了,窗玻璃上透著些霧氣。文麗冰穿著毛茸茸的睡衣,徑直鉆到被子里。樸方初聽到她嘴里似乎發(fā)出嘶嘶的聲響,一股寒意也禁不住涌上心頭。此時剛剛到早上七點,如果是周末,能在被窩里多睡會兒就好了。可是樸方初不能睡,今天上午還有一個教育系統(tǒng)的工作會,作為分管副縣長,他必須準時到達會場。樸方初直起身子,他的保暖衫、外套、長褲都已經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床邊。他迅速穿好衣服,到衛(wèi)生間洗漱完畢,再走到飯廳打開桌子上的一個蓋子,里面的早點立刻就冒出熱氣來了。一杯熱牛奶、兩枚煮雞蛋、兩個饅頭、兩塊奶酪。熱氣緩緩上升,樸方初的眼鏡片頓時有些霧蒙蒙的感覺。他取下眼鏡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再戴上,接著開始吃早點。樸方初喝了牛奶,吃了一枚雞蛋、一個饅頭、一塊奶酪,然后用桌子上準備好的塑料袋子將剩下的雞蛋、饅頭、奶酪裝上?;乜蛷d取了自己的公文包,還有已經泡好茶葉的茶杯,樸方初呼出一口熱氣,推開了門。
車已經停在花園的外面。葛小青并沒有坐在車里,他彎著身子,正拿著一條毛巾認真地擦拭著車身。葛小青動作充滿著節(jié)奏感,力度適中,卻不疾不徐,眼神里有一種描述不清的東西。樸方初愣了一下,揚了揚手中的塑料袋,趁葛小青并沒有看到他之前,順手丟進了花園外的公共垃圾桶里。樸方初把公文包夾在腋下,把茶杯拿在手里,腳步聲就響起了。
葛小青迅速把毛巾放回車里,然后微笑著上前,一邊接過樸方初手上的公文包和茶杯,一邊對他說,早。
嗯。他應了一聲,拉開右后座車門,將自己放了進去。葛小青將他的公文包放在左邊,將茶杯放在杯架上。這才回到駕駛位上,啟動車子。
吃過了吧?樸方初問。
吃了,來的路上買了兩個包子。葛小青答。
樸方初不再說話,他緩緩閉上了眼睛。車里開著暖氣,放著一曲說不上名字的古箏,車緩緩前行,平穩(wěn)而舒坦。樸方初有些似睡非睡的感覺。朦朧間,他問葛小青,你給我開了幾年車了?
葛小青把目光從前面筆直的道路上收回來,投到后視鏡上。從后視鏡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右后方的那張臉。此刻樸方初閉著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睡著了。葛小青繼續(xù)把目光投向前方說,七年七個月零十三天。
這時那雙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眉頭開始鎖緊,身子也直了起來。樸方初吐了一口氣說,快八年了,你都記著呢。
葛小青笑了笑說,都記著,時間真快。
樸方初說,昨天我已經看到公車改革的文件了。
葛小青說,我知道。
縣政府這邊只有五個正式的工勤編制。樸方初又說。
我知道。葛小青說。
無論怎么排,估計也排不到我這個末尾副縣長頭上來。樸方初繼續(xù)說。
葛小青說,我知道。他依舊緊緊盯著路邊,車速平穩(wěn)。
我是說,你要有心理準備。樸方初說。
我知道。葛小青說,我給您說過,我給您開車,不是為了解決身份,真的不是。說完,一腳大油踩了下去,車依舊平穩(wěn),但車速卻快了起來。
樸方初繼續(xù)閉上眼睛說,你都知道,那就好。
樸方初第一次見到葛小青的時候,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當時他還是縣水務局的副局長,肩負著磨盤阡水庫的建設重任,該水庫是全縣最大的人飲工程,關乎著縣城三十多萬人的飲用水問題。不料在庫區(qū)搬遷過程中,引發(fā)了群體事件,樸方初前去處置的時候,被不明真相的群眾暴打了一頓,雖然打人者鋃鐺入獄,但樸方初卻造成了右腳粉碎性骨折,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
這期間,樸方初之前的駕駛員老吳已經年滿六十,正式退休了。臨退之前,老吳向樸方初推薦了葛小青。
葛小青,怎么聽著像個女人的名字?樸方初一開始對這個人名就沒有好印象。
老吳說,他們家日怪得很,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輪到生他的時候,家里人料定是個女兒,就提前把名字取好了,結果生下來還是個帶把的。他老子一生氣,就硬生生地把一個女兒名字塞給了他。不過用著也挺好,前面四個兒子都不成氣候,夭折了三個,剩下的一個也是一臉橫肉蠻不講理的家伙,唯獨這個用女人名字的聽話。讀書腦子夠用,本來要上大學的,家里供不起就去當了兵,在部隊也是給首長開車,現在剛剛轉業(yè)回來,正好能用上。
聽老吳這么介紹,樸方初沒再多說話。一來老吳本人也給樸方初開了好幾年車,兢兢業(yè)業(yè)地為他服務,從沒求他辦過事,臨走介紹一個人來他實在是不好拒絕。二來按照老吳平時的為人,不會隨便推薦人,他能夠極力推薦的人想必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樸方初說,你把他帶來看看。
就這樣,葛小青就被老吳帶到了樸方初的病床前。當時樸方初的腿打著石膏,用一根繃帶吊在半空中,像一挺白色的機關槍,直直地對著前方。樸方初微微挪了挪身子,看見來人約摸二十七八歲,個子挺高,足有一米八,臉上露著樸實的微笑,一雙單眼皮裹著的小眼睛卻閃著光亮。他略略頷首說,樸局,我是葛小青。聲音洪亮且干脆,話畢,又立即挺直了身子。
不必客氣,老吳已經向我介紹了你的情況。地方上的條件比不上部隊,以后要委屈你了。樸方初嘴上說著不客氣,其實也客套了一番。
請樸局放心。葛小青又挺了挺身子,儼然崗哨一般。
我已經給辦公室打了電話,你先去完善一下聘用手續(xù)。單位的待遇也就那樣,老吳也給你講過了,目前沒有編制。樸方初繼續(xù)說。
沒關系的,剛剛轉業(yè)就能到局長身邊工作,非常榮幸。葛小青說,那我先去了。說完,他轉身出了門。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葛小青眨了一下眼睛,試圖回憶樸方初的樣子。清瘦,戴眼鏡,那樣躺著看不出身材,單憑腿的長度判斷也應該在一米七以上。有些當官的味道,但架子不大,還算和藹。絲毫沒有想象中的擺架子和居高臨下。萬事開頭難,確定到樸方初身邊工作了,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一步了。只是葛小青心里說不出來是該高興還是該失落。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葛小青看見了文麗冰。這也是葛小青轉業(yè)回來第一次看見文麗冰。當時文麗冰還沒有嫁給樸方初,她只是醫(yī)院的一名護士,她穿著白色的護士服,戴著護士帽,手上端著一個醫(yī)療托盤。他們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擦肩而過,葛小青瞟了文麗冰一眼,文麗冰直視前方目空一切,徑直進了樸方初的病房。似乎就從那時候起,文麗冰就鐵定了要嫁給樸方初。
老吳的交接辦得很仔細,葛小青也記得仔細。車是一輛新車,2.0T的帕薩特,還在磨合期。交了鑰匙和加油卡、門禁卡等等之后,老吳拍了拍葛小青的肩膀說,雖然你在部隊給領導開過車,但有幾句話還得給你講一下。
葛小青欠了欠身子,表示愿聞其詳。
老吳說,給領導當駕駛員,看起來簡單,其實也不簡單。安全是首要的,你的手上掌握的除了自己的性命,還有比你更有作為的精英人群的性命,你的右后方,始終坐著的是比你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是主,你是雇;他是官,你是民;他是干大事的,你只是開車的。你為他服務,除了平穩(wěn)安全準時地抵達目的地外,也包括他的日常生活、家里瑣事,只要能幫上忙的,通通都應該出力,以他的滿意為目的。你要明白,沒有他,可能就沒有你;但沒有你,他還是他。當然,更要懂得禮數,他能吃的,你不能吃;他能坐著,你只能站著;該說的話則說,該做的事則做,其余時候,多當啞巴和聾子,最終方向盤才是你的工作對象。
您的這番話,我一定牢記在心。葛小青說,這都是您寶貴的經驗。
老吳捋了一把頭上的銀發(fā),嘿嘿地干笑了兩聲,又說,還好,樸局長人不錯,遇到好的領導,有時候苦點累點,也值。
當天葛小青領了車鑰匙,給車加滿了油,又將車洗了個干凈,才將車停回車庫。然后走路回家去了。這在當時,是許多駕駛員做不到的。那時候距離公車改革還有好幾年,公車私用似乎有些理所當然,領導的車,除了領導自己用以外,其余時候駕駛員也經常用,至少開回家是沒問題的。葛小青剛剛到家,就接到了樸方初的電話。樸方初說,你到醫(yī)院來一趟,我要提前出院。
葛小青到達醫(yī)院,樸方初已經坐在了輪椅上。他的陪護用品比較簡單,除了幾套衣服,就只有一些洗漱用品。文麗冰已經給他打好包。樸方初簡單交代幾句之后,文麗冰推著樸方初走在前面,葛小青提著幾件物品跟在后面,幾個人沒有再說話。直到走出醫(yī)院大廳,樸方初才皺了一下眉頭問,車呢?
葛小青快步上前,指著一輛黑色的帕薩特說,在呢。
誰的車?樸方初問,怎么不開我的?
葛小青微笑著不說話,先將樸方初的物品放到后備廂,然后打開右后座車門,小心地扶樸方初坐上去。文麗冰則收起樸方初的輪椅,輪椅明顯有些沉,葛小青立刻上前接過輪椅說,我來吧。文麗冰丟開輪椅,對樸方初囑咐了幾句,就轉身走了。葛小青這才關好樸方初這邊的車門,回到駕駛位上。葛小青說,這車是我一個戰(zhàn)友的。
我不習慣坐別人的車。樸方初說,你剛來上班,老吳沒給你講規(guī)矩嗎?
講過。葛小青打著了火說,醫(yī)院人多眼雜,前幾天那個派出所所長開警車接孩子放學的事情,現在已經牽連了一大批人。
你想說什么?樸方初問。
我是說,您以后下班時間要用車,我們就開這輛。我戰(zhàn)友的車,用著放心。工作期間,還用單位的車,您看如何?
白用?樸方初心里并不高興,盡管看起來葛小青的做法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他總覺得有些不樂意,至少不是他理想的那么暢快,就像一塊平整的玻璃上平白冒出來幾粒豆子般大小的疙瘩一樣。當然,此時樸方初并不知道,這個新來的駕駛員對他的未來有多么重要。如果在這個時候按照他心里最真實的想法把葛小青趕走的話,在未來幾年后,他一定后悔不已。
葛小青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說,也不是白用,油費報銷就可以了。
樸方初和文麗冰沒有舉行婚禮。
樸方初之前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那也是樸方初久未治愈的心病。結婚幾年,他們并沒有要小孩,離婚的時候也不過三十多歲,似乎一切都還來得及。只是離婚的理由讓樸方初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他的前任出軌了。樸方初一心撲在工作上,從科員變成主任科員,再從主任科員成長為副局長,留在家里的時間自然是少了些。他還經常出差,或者下鄉(xiāng)調研。當樸方初在自己家里看到前妻的裸體和另一個小青年滾在一起的時候,他震驚,繼而憤怒,他到廚房拖出了一把菜刀,再次沖進臥室的時候,他卻自己拉住了自己。他能進去嗎,能像普通人一樣把菜刀砍下去嗎?他不能!他是公務員,還是一個副局長,這一刀下去,明天就變成了特大新聞,不但名聲毀了,他的事業(yè)也毀了。他只能忍,他把刀砍在門上,對著那對驚慌失措的男女說,穿好衣服,趕緊給我離開!說話的時候,他渾身無力,他扶住門,全身顫抖得厲害,語氣里也沒有了憤怒,更像是在請求?;殡x得很平靜,沒有大吵大鬧,其實他根本就不敢大吵大鬧,他不能讓鄰居知道,小區(qū)里出入的都是機關的同事,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成為別人的談資。他默默地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然后就像出差一樣拖著自己的行李,搬到了現在的這套花園洋房里。
離婚如此,再婚依舊如此。樸方初對文麗冰是真心喜歡,其實離婚后很長一段時期,他都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完全沒再思考個人問題。直到這次受傷入院,文麗冰作為護士,一開始對他的照顧就有別于其他人。他喜歡文麗冰做事有條不紊卻又默默無聞的樣子。文麗冰給他的傷口換藥,她會蹲下身子,近距離靠近傷口,冰涼的手指和夾著棉球的鉗子一起輕輕撫過他的皮膚,他覺得傷口上的疼痛立刻就消失了,相反還多了一些舒適感。他能感受到文麗冰均勻的呼吸,她口里吐出來的氣息,帶著芳香,緩緩飄落在他受傷的腿上。腿上的汗毛在她的呼吸里歡快擺動,亦如綠油油的野草享受著春風的吹拂一般。樸方初的心中就有了一些異樣,他的目光粘在了她的身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他的目光中,文麗冰的臉紅了,脖子也紅了,她低著頭,不敢碰他的目光。
出院的時候,樸方初已經在手機上和她聊得很熟了。他的壓力,他的快樂與不快,他都給她講。文麗冰不僅僅是個安靜的聽眾,更是一劑除草藥。他心里那些荒蕪的野草在她面前自然枯萎。文麗冰佩服他的才氣和年輕有為,并不在乎他曾經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真正談到如何走到一起的時候,樸方初說,他給不了她正常人所要的婚姻,做他這類人的家屬,擁有的恰恰不是高調,而是比其他人更多的隱忍。其他人能做的,她未必能做;其他人想要的,她也未必可以要。即使是一次樸實無華的婚禮也不行,他不想引起太多人的關注。
那,我們就登記后出去旅游如何?這是文麗冰唯一的要求,卻也像征求意見。
樸方初再也無法推托。給單位打了報告,請了半個月婚假,帶著文麗冰去海邊度假。臨行的時候,葛小青開車送他們去機場。此時葛小青已經和樸方初相處有些日子了,樸方初對他的態(tài)度也明顯好轉了許多。樸方初漸漸覺得,葛小青除了在下班時間不用公車的問題上有些自作主張以外,其實是一個很守規(guī)矩的人。他很守時,無論氣候條件如何,無論路上怎么堵車,他都會想方設法讓樸方初開門就能看到他。遇到下鄉(xiāng)調研或者去別的部門開會,送到之后他都會老老實實待在車里,隨叫隨應。吃飯的時候,他從不主動上桌子,主辦方如果準備了駕駛員的工作餐,他就老老實實地吃;如果沒準備,他就買一桶方便面應付一下。遇到有的單位或個人塞紅包,他現場不會極力拒絕,但會在車上把這個事情報告給樸方初,并會想方設法把紅包退回去。樸方初和文麗冰去度假,算私事,葛小青就開著那輛私車送他們。到達機場后,文麗冰挽著樸方初的手走在前面,葛小青肩上扛著一個箱子,手上還拖著一個箱子走在后面。辦完托運之后,葛小青把一份海南旅游地圖和一張名片一起交給樸方初。葛小青說,已經幫他們把酒店和旅游路線安排妥當,名片是他的一個朋友的,他交代過,在旅游期間,樸方初用車問題,名片上的人會全程負責。
樸方初的心里自然有所觸動。文麗冰也對葛小青報以微笑,她對樸方初說,這個人還不錯。
葛小青目送他們進安檢,然后他站在航站樓外,仰頭看著樸方初和文麗冰的航班起飛,直到消失在天邊。
婚旅本來很愉快,一通電話卻讓樸方初改變了計劃。假期剛剛過去一半,他卻要趕回來。原來的水務局局長調至縣政府辦做副主任,全局工作由另一名副局長暫時主持??雌饋磉@件事情與樸方初沒有關系,但樸方初后來能當上局長,也就是這次干部調整空出來的機遇。樸方初得知消息后,立即打算從海南返回。他清楚這是自己的一個機遇,也是其他人的一個機遇,局長這個崗位,有太多人覬覦。和他一樣的副職們想,鄉(xiāng)鎮(zhèn)的黨委書記們也想,還有一些較為偏一點的部門正職也想。他之所以隱忍,之所以低調,之所以愿意擔重擔扛大旗,不都是為了謀得一個更好的崗位嗎?此時如果他還在外面旅游,豈不是自甘放棄?他沒想到的是,文麗冰十分支持他的想法。文麗冰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我們都結婚了,有一輩子的時間相處,但耽誤了你的大事,我這一輩子都會覺得不安。
樸方初無以言表,他從背后默默地抱著文麗冰,這個要和他一起共進退的女人,此時已經和他融為了一體。
回來的時候,接機的依然是葛小青。他憨厚地笑了笑,從樸方初的手中和文麗冰的手中分別接過行李,依舊讓他們倆走在前面,他在后面邁著輕快的步子,任由行李箱的輪子與地面滑出嘩嘩的聲響。葛小青依稀覺得,有時候時間容易讓人恍惚,似乎他們倆并沒有出去旅行,僅僅是進了一趟機場,又原模原樣地走了出來。葛小青又兀自笑了。
樸方初能順利當上一把手,他自己也有些意外。意外之后,暗自思量,葛小青這個駕駛員,他再也離不開了。
旅游回來,樸方初并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好這場角逐。論資歷,他尚淺;論關系,他并沒有過硬的力量支撐。他的優(yōu)勢在于年齡和才干,這兩樣東西可以用來錦上添花,但絕非砥柱中流。樸方初思緒萬千也一片茫然,回來之后,他不動聲色地請了幾次客,也拜見了一些領導,但得到的消息都非常不樂觀。
那天晚上樸方初有些小醉。其實他酒量挺好,一般的酒局,他都會給自己留五分酒量不用。之所以有些小醉,是他覺得自己該醉一次,也許只有醉了,心里才會更舒坦些。他覺得自己就快要放棄了。
扶他上車之后,葛小青取了一瓶礦泉水遞給樸方初。葛小青說喝口水酒勁會消失得更快一些。樸方初搖了搖頭,歪倒在后座上。葛小青關好車門,回到駕駛員位置上啟動了車子。他放了首節(jié)奏緩慢的輕音樂,緩緩行駛。這些日子的相處,葛小青已經大致熟悉了樸方初的一些愛好和習慣,比如愛喝什么茶,愛聽什么音樂,車內要用什么樣的香水,參加會議一般要求提前多少時間到,甚至和哪些人之間走動更頻繁,愛到哪個餐館吃飯等等。這些瑣碎的事情,樸方初從沒開口提過要求,葛小青也從沒問過。之所以能了解這么清楚,是葛小青不斷觀察和嘗試的結果。盡管他不大主動說話,但他很留意樸方初的每一個細節(jié)。樸方初倒掉的茶葉他會找機會察看,樸方初喝了一次又喝一次的茶葉他也會找機會留意。他偶爾會瞟一瞟后視鏡,會從樸方初的臉上試圖揣摩他的心情。
現在樸方初斜躺著,偶爾會打一個酒嗝。他習慣半瞇著眼睛說話。小葛,他一直這么稱呼葛小青,我發(fā)現一個問題,我忽然覺得我不及你幸福。
葛小青說,您見笑了,我只是幸運,能到您身邊。幸福這個事情,衡量的標準不一。
我這么講是有道理的。樸方初用一只胳膊把身體撐住,但依舊斜躺著說,至少你想成為我的駕駛員,很快就成了。而我想開的那輛車,我連門都打不開。
葛小青把車速放慢了一些說,您說的這事啊。
樸方初說,從技術上講,我肯定是個好駕駛員,我有信心把它平穩(wěn)開好。但我買不起那輛車,也租不到鑰匙,關鍵在于只有一輛車,駕駛員卻太多。
葛小青說,如果您是駕駛員,那我也算您車上的一名服務員了。車上的所有人都希望有一個技術好、安全放心的駕駛員開車。就我的工作經歷看,是不是讓我開車,關鍵因素在于車主您的決定。
道理是這樣的,大家都懂。樸方初說,可供車主選擇的對象太多,他又如何能注意到我?
葛小青笑了笑說,樸局,我是一個當兵的,想事情簡單。我有一個建議,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你講!樸方初坐直了身子說,我現在就是缺建議。
那好,我講得不對,您就當我什么也沒說。葛小青把車速放得更慢了。他說,最近一段日子,單位的幾個駕駛員私下也在議論這些事情。他偶爾聽了幾句,大致談論的是前任許局長為什么會去縣府辦當副主任的問題。按照常理,水務局局長應該還有更大的上升空間,但眼下的安排,明顯是邊緣化使用了。事情會有這個結果,許多人都以為是許局長犯了什么事,其實按照我的了解,他是站錯了隊。
站隊?樸方初有些吃驚,這個說法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他站錯什么隊了?
葛小青說,許局長一直把書記跟得緊,但他并不知道縣長背后的實力。書記縣長看起來配合密切,私底下卻一直在較量。執(zhí)意要許局長去當副主任,是縣長的意思,且后備人選縣長也大致定好了,但書記不同意,只得安排人暫時主持工作。
這個我倒是聽說過。樸方初說,說說你的建議。
我建議您賭一把,如果押中了,準能開到車。押不中,對您現在的崗位也不影響。葛小青說。
怎么賭?押誰?樸方初問。
葛小青說,押縣長。
為什么?樸方初大為不解。明明是書記說了算,為什么還要押縣長?此前,他幾次去找書記,都被拒之門外,這也是他無比失望的根本原因。
葛小青說,許局長的任用,說明書記縣長已經撕破了臉。這是一個信號,他們兩個當中,必然有一個人會敗下陣來,最后離開。為什么押縣長呢?因為縣長在本地任職不到一年,而書記已經任職快滿五年,不管誰敗,首先考慮調走的,一定是書記。更重要的是,縣長勝算的可能性偏大。
你怎么知道他勝算偏大?樸方初的印象里,這是葛小青第一次說這么多話,而且分析得有理有據。他所說的事情,似乎遠遠不是一個普通駕駛員應該思考的。
我是憑直覺,感覺縣長實力要強一些。否則常委會上,書記不會輕易同意將許局長調到政府辦。葛小青說,所以您要賭一把,押縣長。
樸方初的酒似乎已經醒了。他在迷茫之間,似乎又燃起了一絲光亮。這絲光亮,不是他自己發(fā)現的,也不是他的那些朋友給予的,恰恰是他車上言語不多的駕駛員帶來的。葛小青并不是不愛說話,他只是懂得規(guī)矩,不多說,不亂說,他能懂的,遠遠不止開車這么簡單。
兩個月后,縣委班子做出調整,書記調至上級一個部門做副職,縣長接任書記。不久,樸方初似一匹黑馬,出乎大多數人的意外,當上了水務局局長。
公示結束的那天,樸方初拒絕了所有的應酬。上車之后,他說,小葛,今晚到我家里一起吃頓飯吧,我讓你嫂子隨意做了幾個菜,她手藝還不錯。
葛小青又從后視鏡看了看樸方初,他的臉上帶著真誠。葛小青眨了一下眼睛說,好。
葛小青有一個精致的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記錄了一些文字,語言比較簡短,往往就幾句話。有些類似于日記,如某日某時,去哪兒做了什么。
這個筆記本是葛小青給樸方初開車的第一天買的,此后的每天晚上,葛小青都會將白天做的事記錄下來。既是任務,也是一種習慣。去給樸方初開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為了搞定老吳,葛小青耗了一筆錢,還賠了許多笑臉。為了留在樸方初身邊,他更得時刻小心謹慎,他盡可能地以一個稱職的駕駛員標準要求自己。葛小青得將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壓住,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字,忍。只有忍住,才能留在樸方初身邊,也只有忍住,才能把握最佳機會。他不光要用筆記錄,還要用眼睛記錄,用心記錄。他時刻都希望自己是一臺全方位的攝像機,記錄樸方初的情況越多越好。
最初,葛小青以為在樸方初的身邊不需要留太多時間。他這樣的官員,只要一深入,總會有所紕漏的。但葛小青漸漸就改變了這樣的想法,他要的,不是讓樸方初簡單地摔一跤,摔跤僅僅是將他絆倒而已。他要讓樸方初跌落,從一個高度重重地跌下去,樸方初才能感受到疼痛,才會體驗到真正的傷害。
葛小青在車上告訴樸方初賭一把,其實是他早就知道縣長會上位。他所了解到的那些信息,也并非道聽途說。葛小青在部隊開車時的首長,現在已經轉業(yè)并在市委身居要職,關于縣里的人事消息,葛小青比任何人都先打聽到。他希望樸方初能當上正職,或者再往上一些,這樣的高度,才算得上是高度。
樸方初自然是感激的,不然怎么會讓他去家里吃飯呢。葛小青本來有些猶豫,但他無法拒絕,何況該面對的,始終要坦然面對。
這是葛小青第一次進樸方初家里。之前他只是將樸方初送到花園門口,從不進去。樸方初的洋房大約有200平方米,上下兩層,里面裝修采用現代風格,簡單而明朗。里面收拾得整整齊齊,地面一塵不染,每個桌子上都無一例外地擺了一束百合花。這是典型的文麗冰風格,她就喜歡百合花,在嫁給樸方初以前,她在自己的臥室里,甚至醫(yī)院的護士站都會放一束百合花。結婚后,文麗冰沒上班,她辭去了護士工作,像一只金絲雀一樣養(yǎng)在家里。她的任務,除了照顧樸方初,就是照顧好自己。
葛小青穿上鞋套,樸方初招呼他進去。文麗冰端著一盤水果,望著他們倆微笑。葛小青叫了一聲嫂子,聲音卻有些變形。文麗冰應了一聲說,別客氣,多到家里來坐坐。今天我燉了牛肉,就等你們回來吃。文麗冰已經是這套房子的女主人了,她的言行舉止一直顯得自然、得體,有條不紊。
片刻之后,文麗冰就把一大桌子菜擺好了。樸方初換了套衣服,邀葛小青上桌吃飯。葛小青盯著那桌菜發(fā)愣,樸方初興致很高,倒了兩杯酒對葛小青說,等會兒找個代駕,你喝一點。葛小青站起身來說,本來是該喝一點,您忘了,下班開的公車回來,我待會兒得把車放回單位的車庫,找代駕的話不太方便。樸方初說,我一高興還忘了這事,小葛紀律性強,這點我個人很欣賞。這樣,你喝飲料,酒由你嫂子喝。說完,就把酒杯遞給了文麗冰。文麗冰也沒有推辭,端起杯子說,我們一起祝賀樸局長。樸方初一飲而盡,然后又兀自倒了一杯酒,與葛小青的飲料碰了一下。樸方初說,今天把小葛請家里來,就是想認真敬你一杯。我覺得你可能是我命里的貴人,多余的話我就不說,兩個字:感謝!葛小青慌忙起身,說,樸局言重了,能在您身邊工作是我的榮幸,該說感謝的人是我。樸方初說,那我們彼此就不客套了,喝了。喝完之后,樸方初給葛小青夾了一塊牛肉說,這是你嫂子最擅長的菜,我最喜歡吃了,你嘗嘗。葛小青就把牛肉放進嘴里,一股熟悉的味道立刻充滿口腔。他不斷點著頭,慢慢享受這份美味。
這一頓飯葛小青并沒有吃多久,就匆匆下了桌子。他借口家里有事,也沒過多停留,走的時候樸方初和文麗冰起身送他,然后又回到桌子上繼續(xù)吃飯。葛小青始終覺得不自然,有種手腳無處放的拘束感。
回到家里,他打開筆記本,在記錄當天情況的時候,他愣住了。他忽然發(fā)現,最近一段日子所記錄的東西,寫得越來越少,記錄得越來越粗略。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應付,遠不及最初那么詳細。怎么了?他問自己。
恰在這時,他收到了一條短信:
葛師傅,家里的魚食沒有了,得空幫我買些送過來,謝謝!文麗冰。
葛小青盯著手機屏幕,好一會兒才回了一個字:好。然后他刪了短信。
葛小青送魚食是幾天以后的事情。樸方初去政府辦開會,葛小青向樸方初匯報了這個事情,說嫂子讓我買包魚食送過去。樸方初說,你送過去吧,魚食早就沒有了,辛苦你了。
葛小青就買了魚食,在花園門口摁了摁喇叭。文麗冰探出頭來說,你進來吧。
葛小青說,嫂子,還是你來取吧,我馬上回去接樸局。
你愿意等著就等,反正我不會下樓。文麗冰說完就關上了門。
葛小青抬手看了看表,又等了幾分鐘,最后拿著魚食下了車。門沒關,推門而入的時候,文麗冰正坐在沙發(fā)上磨指甲。
嫂子。葛小青叫了一聲,魚食我放這里了,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
站住。文麗冰站起身來,看來你已經習慣叫我嫂子了?
我們都得習慣。說話間,葛小青后退了一步,文麗冰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的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他卻害怕這種平靜。葛小青太熟悉文麗冰了,她想什么,要做什么,他心里都清楚。
這么久了,你就不問問我為什么?文麗冰盯住他的眼睛說。
已經是這樣了,問了有用嗎?葛小青的眼里波瀾不驚,他也盯住文麗冰。
我和你分手,嫁給你的“仇人”,你怎么會一點反應都沒有?文麗冰說,我覺得你變了,變得更加可怕。小青,你不要繼續(xù)錯下去,樸方初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他是一個挺好的人。他有他的難處,有他的不得已。
我感覺得到,你是真的愛上了他。我祝你幸福。葛小青攤了攤手說,我可以走了嗎?
你希望我幸福的話,就不要傷害我的丈夫。更不要傷害你自己。你有你的事業(yè),別把時間白白耗在這里。文麗冰大聲說。
我不和你吵。葛小青說,嫂子,魚食我已經送到。我走了。
在轉身的那一刻,葛小青看到文麗冰恬靜的臉上掛滿了淚水。葛小青愣了一下,接著邁開了步子。
文麗冰是葛小青心頭的一根刺。他想拔,但一碰就疼。他不拔,也會感到陣陣疼痛。他們從初中就是同學,感情從懵懂開始,一直到后來的枝繁葉茂。他初中畢業(yè)就去當兵,她則一路讀完大學然后從醫(yī)。萬水千山也好,工作性質的不同也罷,始終都沒有妨礙他們之間的感情。如果沒有磨盤阡水庫的建設,沒有樸方初的出現,也許他們的感情早就修成了正果。
葛小青的老家就在磨盤阡水庫的庫區(qū)。其實每一個人的故鄉(xiāng)都是山清水秀的,就算坡坡坎坎、坑坑洼洼,始終是心中最美的地方。在故鄉(xiāng),隨便捧一抔泥土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情,任意找一處水源都能喝到血管里面去。葛小青的父親以及大哥、二哥、三哥都長眠在磨盤釬,他當兵以后,年邁的母親就由四哥一家人照顧著。四哥心地善良,但性格剛烈,容易沖動,尤其受不得別人慫恿。磨盤阡水庫建設之初,為遷墳的問題,四哥一直不肯做出讓步。樸方初代表水務局到現場與四哥進行談判,不料惹怒了四哥,他操起一根鋼釬就砸向了樸方初。樸方初的右腿粉碎性骨折,四哥也被抓了起來。本來,四哥只要獲得樸方初的諒解,再完善民事賠償以后,就可以平安回來。四嫂帶著葛小青的母親,到醫(yī)院找樸方初,給他下跪,給他叩頭,給他講家里的種種不幸,但都無濟于事。樸方初自始至終都不肯原諒,堅持要讓四哥坐牢。拿不到諒解書,最終四哥以妨礙公務罪、惡意致人輕傷罪判刑八年。這一切家里人一直瞞著葛小青,葛小青得到消息時,母親卻因傷心過度郁郁而終。他從部隊匆匆趕回家,見到的卻是母親的棺材和四哥的判決書。
葛小青隨母親姓葛。他當兵多年,家鄉(xiāng)很少有人認識他。辦完母親的喪事,他就去部隊辦理了轉業(yè)。他留了一筆錢給四嫂,獨自去到了縣城。他要走近樸方初,有些疼痛,他必須親手還給樸方初。每一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埋單,四哥如此,樸方初也不能例外。只是葛小青至今都不明白的是,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文麗冰以后,不料文麗冰不但不支持他,還因此和他分了手。更想不到的是,文麗冰竟然嫁給了樸方初。
從樸方初家里出來,葛小青立刻趕回縣政府辦樓下。他看了看時間,往返剛剛二十分鐘。他必須在樸方初會議結束前候著。當樸方初從樓上下來的時候,一定能看到他的車和葛小青微笑著的臉。
自從當上了局長,樸方初明顯比當副職時忙了許多。葛小青每天早上必須六點起床,在七點鐘以前候在樸方初家門口。接下來就是各種開會、調研、講話、剪彩、吃飯。樸方初在忙的時候,葛小青就待在車里,保證能隨叫隨到。而往往要到晚上9點以后,他才能送樸方初回家。
車的右后座,既是樸方初的座位,也是樸方初的半個床。葛小青給他準備了一個靠枕、一條毛毯。有時候走著走著,樸方初就會在車上睡著。葛小青會緩緩停下車,幫他把毛毯蓋上。
也有許多個早上,葛小青開車去樸方初家的路上,會接到樸方初的電話,說不用去接了,他已經在辦公室里了。通常這種情況是因為臨時加班,但樸方初不會在晚上讓葛小青來接他,他會自己打車去辦公室。這讓葛小青有些無所適從,他覺得自己失職,更覺得與樸方初之間還有空當,在此期間他完全無法掌握樸方初的動向。
經常有竄會和竄餐的情況。樸方初往往上半段參加一個會議,下半段去參加另一個會議?;蛘哂貌偷那?0分鐘在一個地方吃,后10分鐘又立即到另一個地方吃。這種時候,葛小青往往會早早地為樸方初準備一桶方便面,樸方初會吃得干干凈凈。
當然也遇到過群體事件。在石榴坪滑坡現場,樸方初和葛小青就被圍在了車里,車外是憤怒的人群。人們用手砸著車,大聲叫罵著。本來是一起自然災害,無人員傷亡,損失也在可控范圍內。石榴坪是縣水務局的幫扶村,災害發(fā)生后,樸方初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但剛剛進村就被團團圍住了。葛小青鎖了車門,并報了警。樸方初卻堅持要求打開車門,讓他下車。葛小青說,現在下車后果不堪設想。樸方初說,我的身份,不下車行嗎?于是葛小青打開車門,盡量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樸方初。樸方初在那些伸向他的手中仰起頭來,并舉起雙手大聲喊道,我是縣水務局局長樸方初,我希望大家給我一點時間和空間,讓我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情況,我們本著解決問題來說事情好不好?就這樣樸方初被里三層外三層的群眾圍得水泄不通,直到深夜12點才將工作做下來。其實群眾并不是針對樸方初,他們只是看到一輛公車,知道車上一定是政府的人。很早以前他們就報告了可能滑坡的情況,但一直沒有人來處理,現在災害發(fā)生了,他們得找政府要說法。事后樸方初告訴葛小青,幸虧他們及時下車進行了溝通處理,否則這群人不但會把車推倒,還會砸爛玻璃、動手打人,后果不堪設想。樸方初說,既然來了,就算刀山火海也得下去面對。
有一天下班的時候,樸方初突然坐直身子問葛小青,如果前面是雨水、泥坑或者冰雪,車應該怎么開?
葛小青從后視鏡里看見樸方初的臉上滿是倦容,略加思考才回答說,如果不能掉頭,非得過去的話,我的經驗是保持勻速直線運動,不能快,也不能慢,不能踩剎車,也不能急打方向,只有這樣,不管什么樣的路,基本能順利通過。
樸方初瞇著眼睛點了點頭說,小葛,你這幾句話簡直是真理。我這樣的駕駛員,天天面對的就是這樣的路,快了會滑,慢了會陷,踩了急剎會溜,打急了方向會偏。除此之外,我還不能壓線、不能闖燈,不能超速也不能亂停。我必須嚴格按照交通規(guī)則,不能有任何違規(guī)和扣分。我越來越理解,駕駛員不好當。
葛小青嘿嘿笑了笑,未置可否。
樸方初忙,葛小青自然也跟著忙。對葛小青而言,他的忙碌,不僅僅是接送樸方初。自從樸方初當上局長之后,找樸方初辦事的人特別多,有不少人絞盡腦汁想接近他,于是每天都有人給葛小青打聽樸方初的消息,有的人甚至直接把禮品或者紅包塞給葛小青,要他轉達。這類情況,葛小青自然應對自如,樸方初也對他有過交代,除了兩類人以外,其余的人葛小青可以一律拒絕。一類是樸方初老家來的人,另一類是普通老百姓。這兩類人要見樸方初,葛小青必須立刻報告。樸方初后來還交給他一項任務,就是退紅包退禮品。每天都有大量的禮品和紅包見縫插針般送給樸方初,有時候樸方初現場無法推辭,或者說壓根兒不知道。之后他會把這禮品和紅包如數交給葛小青,讓他原路退回,并做好登記。除此之外,葛小青還要負責代樸方初給他幫扶的三個大學生打生活費,給敬老院送油送米等等。
很長一段時間里,葛小青都無比糾結。他不斷幫忙去退還禮品或紅包,不斷拒絕一些人的示好,其實就等于親手將一個個證據毀滅掉。這與他的計劃完全背道而馳。他漸漸發(fā)現,樸方初本質不壞,他只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干部,他沒有其他人的自私和貪念,他所擁有的無外乎是向上成長的野心。但葛小青告誡自己不要原諒他,時刻提醒自己四哥還在監(jiān)獄、母親尸骨未寒。葛小青必須要讓他摔倒,眼前的這些蠅頭小利,并不足以讓樸方初疼痛。只有讓他站得越高,才會摔得越疼。從這個角度講,幫助樸方初退還這些東西,也能理解為計劃中的一部分。
樸方初能當上副縣長,再一次對葛小青刮目相看。
換屆來臨之際,樸方初又回到了當初由副局長晉升局長時的狀態(tài)。盡管之前他建立了不少途徑,但真正用起來的時候就顯得火候不夠。先前由縣長升起來的書記,本來一直很器重他,不料換屆前夕調到另外一個區(qū)任書記去了。新來的書記之前是相鄰一個縣的縣長,對本地情況尚在熟悉過程中。更重要的是,市管領導的任用,縣級的推薦僅做參考,決策權在市級。樸方初倒是有幾個同學在市級要害部門,但資歷都比較淺,根本說不上話。樸方初追求上進,心有余而力并不足。
一系列努力之后,樸方初顯得有些疲憊。有些門,并非你一直敲就能叩開,不管你在門外準備了什么說了什么,都無濟于事。換屆風氣越來越正,依靠傳統(tǒng)的送、跑、要早就行不通。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時臨時抱佛腳,又顯得倉促和無意義。作為縣級領導的后備干部之一,如何順利上位,是樸方初面臨的巨大考驗。
盡管樸方初不想把自己這方面的難處表露出來,但葛小青早就看在了眼里。他心里已經有了一套計劃,就等著樸方初開口。有了由副轉正的經歷,一些事情,樸方初都會輕描淡寫地與葛小青交流幾句,尤其是自己拿不太準的事情,不妨參考一下葛小青的意見。而葛小青往往不會讓他失望。
樸方初依舊半躺在后座上,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說,小葛,可以開得更慢點,馬上換屆了,我總感覺有些疲憊。
葛小青放慢了車速,言語上順勢迎合了一下。樸方初今非昔比,當了幾年局長,身份還是有的。而且這種事情,讓一個局長親口對自己的駕駛員說出來,多少有些難以啟齒。葛小青說,您一直很辛苦,不過您勝利在望,換屆的時候一定能更上一層樓。
樸方初依舊半瞇著眼睛似睡非睡地說,理想很美好,但哪里那么容易,困難重重啊。
葛小青說,這種路,勻速直線運動自然是難以通過的。倒不如腳剎手剎一起踩。
樸方初知道自己想聽到的東西來了。他猛然坐起身子說,那豈不是停住了?
葛小青說,行駛過程中,腳剎和手剎同時拉住的話,車是停不住的,四個輪子的受力不均,反而會因為慣性滑行或掉頭,這就是我們通常講的飄移。飄移有些危險,但把握住火候,會是一種享受。
該怎么玩?盡管樸方初努力讓自己顯得更穩(wěn)重些,但語氣里有些迫不及待。
葛小青盯了一眼后視鏡說,跟了您這幾年,按照我的了解,您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做了不少事情,一心為公。但您一直低調,您做的事情上級不一定都知道。也就是說,您必須把政績亮出來。您要相信,任何領導,都會喜歡實實在在做事情的人。眼下時間已經不允許我們去刻意亮政績,現在亮也顯得十分突兀。
你說具體點。樸方初說,手剎腳剎怎么踩?
腳剎,停止一切找關系,以靜制動。手剎,自己寫封舉報信,告自己。葛小青語氣平靜,但是綿里藏針。他的這個計劃,成了,樸方初就上去了。不成,樸方初也一定摔得不輕,這也是他想要的。
怎么告?我自己如何告自己?樸方初有些糊涂了。
其實您不寫舉報信,我相信換屆過程中,其他人也會寫的,舉報的事情想必也是五花八門。他們的舉報,肯定達不到我們要的效果。到目前為止,您覺得自己最為驕傲的政績是什么,我們就舉報什么。葛小青說到這里,心里有些忐忑。有些話,憋在心里多年,看來今天似乎能問一問了。
最為驕傲的事情,自然莫過于磨盤阡水庫了。這個全縣的飲水工程,我從副職的時候就一直抓,凝聚了我太多心血。樸方初眼里劃過一絲光亮,臉上真的有了一些自豪的表情。
葛小青說,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偉大的工程。不過有些事情您得自己把握住,不然就弄假成真了。
你指什么?樸方初問,廉政嗎,還是別的?
葛小青說,和您說得差不多。您必須保證這個工程查不出任何問題,只要查不出問題,就自然把您的政績亮出來了。
有道理。樸方初拍了一下大腿說,是著險棋,不過別的我不敢保證,在磨盤阡水庫項目上,我個人行得端坐得正。捫心自問對得起組織對得起黨,不怕查。
有沒有對不起的人呢?話一出,葛小青就有些后悔了。他問得太快、太急。但他確實忍不住。他立馬糾正道,我是擔心出別的意外。
人嘛,樸方初看了看車外說,按說也應該沒有。不過考慮仔細點的話,那次群體事件讓打傷我的人坐了牢,我不知道他的家人怎么看待我。其實我也挺為難的。
您有什么難處?葛小青追問。此刻他的憤怒已經被激起了,他的心隱隱作痛。但他告誡自己盡量平靜,一定要忍住,忍住。
人在官場,許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不講也罷。樸方初嘆了口氣,把話回到正題上說,就這么辦,這次的手剎我自己拉。這算不算又賭了一把?
葛小青呵呵笑了一聲,笑得尷尬卻又苦澀。
換屆結束,樸方初險中求勝,順利當選副縣長。
當選第二天,樸方初將辦公室搬到了縣政府。葛小青一大早去接樸方初,只見他滿面紅光,意氣風發(fā),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樣子。打開車門坐下之后,他順手遞給葛小青一個塑料袋子。給,樸方初說,你嫂子特意為你做的早餐,以后你就不要在外面吃早餐了,她都會為你按照我的早餐標準多做一份。
葛小青接過袋子,里面的早點熱乎乎的有些燙手。他有些慌亂,說,這樣太客氣了,我受不起。
這都是你嫂子的意思。昨天晚上一個勁地說你的好。我當然清楚你的優(yōu)秀。不管怎么說,我都該感謝你。樸方初說,你在我身邊幾年了,從沒要我?guī)湍阕鲞^什么,我心里挺過意不去的。往后你還是隨我去政府辦,我來想想辦法,爭取把你納入體制內。
葛小青說,對我來說,能不能納入體制不重要,能跟在您身邊才是我的榮幸。
樸方初感嘆道,我能遇到你,也是我的福分。說實話,我個人覺得你是個非常難得的駕駛員,不管開什么車都應該不錯。我得向你學習,當一個更好的駕駛員。只是造化弄人,讓你給我開這輛舊車,受委屈了。
您笑話我了,開車是我的本職,應該的。葛小青說。
樸方初下車之后,葛小青把車停在車位上,然后放倒座椅躺在車上。他掏出手機,陷入了沉思。以前他一直覺得樸方初的高度不夠,摔下來不疼?,F在樸方初是副縣長了,這個高度摔下來,足夠他鮮血直流。但他心里并不高興。家里的筆記本記了好幾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流水賬,并沒有任何實質性作用?,F在葛小青已經把它當成了一種習慣在記錄。要讓樸方初摔下去,就得有足夠大的絆腳石,而且必須一次性讓他徹底摔倒。在今天,給任何一個官員制造一塊讓他摔得頭破血流的絆腳石并不難。放大任何一件芝麻大的事情,都可實現目標。
也應該是時候了。想到這里,葛小青咬了咬牙,掏出電話撥了個號碼說,可以了。
文麗冰給葛小青打了個電話,問:葛師傅,我叫你幫我買的米買了嗎?
葛小青這才想起,幾天前文麗冰給他發(fā)過一條消息。他沒有仔細看就刪了。其實每天接樸方初,葛小青都會看見文麗冰。和樸方初結了婚,文麗冰過得幸福而安穩(wěn),她與葛小青一直是兩條平行線,現在葛小青叫她嫂子,她叫他葛師傅。但自從樸方初當上副縣長以后,文麗冰給葛小青發(fā)的短信突然多了起來。葛小青其實很害怕和文麗冰的任何交流,面對她的短信,他往往不看,更不會回復?,F在文麗冰打電話過來了,他知道她一定有話要說。恰好下午樸方初參加縣府常務會,常務會往往時間比較長,葛小青抓住這個空當去超市買了一袋米,送了過去。
推開門的時候,文麗冰正坐在客廳削蘋果。見葛小青進來,她放下水果刀,說直接把米放廚房去吧。葛小青應了一聲,就把米放到了廚房。幾年來,葛小青為樸方初家里也做了不少事情,但大多數時候是樸方初直接安排或者知曉的,這一次算是例外。尤其是這樣單獨面對文麗冰,葛小青的心里很不踏實。
文麗冰倒了一杯水,遞給葛小青說,坐會兒吧。
葛小青拿著杯子,遲疑了一下,才坐了下來。他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窗外。
文麗冰說,我感覺樸方初變了。
怎么講?葛小青放下杯子問,具體指什么?
文麗冰說,我是說他對我的態(tài)度變了。其實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一直無法對人說,從他當上局長開始,他就變得多疑,似乎對我很不放心。他成天早出晚歸,也沒多少時間能陪我,卻不讓我外出,不讓我參與朋友的活動,說是作為領導干部的家屬要顧及影響。現在當上了副縣長,要求提得更高了,連我老家的親戚都不讓來找我。其實他的內心深處,還是受前一段婚姻的影響,對人嚴重不信任。
葛小青說,他是更小心了,在他的崗位上,管理好家屬也可以理解。倒不一定是不信任你。
我當然知道。文麗冰說,我也只是和你說說而已。有些話一個人憋在心里也挺難受的。文麗冰喝了口水,換了個語氣說,你是不是要采取行動了?
什么意思?葛小青表示不明白。
你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我知道你心里從來就沒有放棄對他的報復。他每一次提拔,我都為他擔心。他官越大,越容易出事。文麗冰說。
我只是他的駕駛員,我能做什么?葛小青始終不愿意承認。他和文麗冰之間,早已經不是從前。
我擔心他,更擔心你。文麗冰站了起來,小青,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放下過你。我被道德的籠子關著,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一直沒變過。
嫂子,你究竟要說什么?葛小青也站了起來。
你報復樸方初,就沒想過他會報復你?你知不知道他有三個弟弟,有兩個在社會上都混得有頭有臉,還有一個卻是性格頑劣的亡命之徒。我和你分手嫁給樸方初,除了看中他這個人不錯以外,更看中的是,只要我嫁給樸方初了,你就不會刻意破壞我的幸福。你不破壞,你才是平平安安的,像現在一樣多好?文麗冰的聲音有些變形。
葛小青苦笑了一下。你當初執(zhí)意和我分手就是為了這個?你太低估我了。你自己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我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嫂子,謝謝了。
我知道那時候分手對你也是一種極大的傷害。文麗冰說,你可以不在乎我現在的感受,但你就不能放下那些所謂的報復嗎?你四哥就要出獄了,他是個成人,他把人打傷了理所當然要承擔責任,你報復什么?再說了,當時樸方初為什么不同意諒解,是因為當時正是處置群體事件的風口浪尖,你四哥很不幸作為了典型,上級領導親自抓并授意不能諒解,必須嚴肅處置。這不是樸方初能自作主張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你覺得樸方初是個壞人嗎?
就在這時,葛小青的電話響了。電話是樸方初打來的,他問,小葛,你在哪里呢?
樸方初在辦公室里點了根煙。他盯著手機的屏幕,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的手機上裝了一個無線網絡的門鈴APP,這種門鈴最大的優(yōu)點在于既能實現遠程開門,又能實現實時抓拍。換句話說,只要有人按家里的門鈴,樸方初的手機上就會有提示,同時還可以通過門鈴看到誰進了家門,什么時候進的,什么時候出來的。這個功能,文麗冰并不知道。
前一次婚姻,他已經怕了。他不得不多一個心眼。他畢竟是領導干部,后院已經起過一次火了,不能再起一次。
但是他不無痛苦地發(fā)現了一個讓他難以置信的事實。跟隨自己多年的駕駛員,竟然是他現任妻子的前男友。第一次看見文麗冰盯葛小青的眼神他就覺得不正常。后來文麗冰總是在他面前說葛小青的種種好,當然葛小青也的確不錯,的確為他的發(fā)展做出了一些努力。但葛小青僅僅就是一個駕駛員,他老婆居然想到給駕駛員多做一份早餐,這不得不引起他的懷疑。他注意很久了,最后在文麗冰的QQ相冊里找到了答案。到目前為止,他相信文麗冰和葛小青還沒發(fā)生什么,但這不代表未來不發(fā)生什么。尤其是最近這一次,以前葛小青去他家,都會向他報告,這一次葛小青卻偷偷去了,而且還待了足足20分鐘。盡管這兩個人的活動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卻像兩枚定時炸彈。作為一名副縣長,他不能再讓后院出問題,他必須無聲無息地將一切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
葛小青的手機里,有一段剛剛收到的視頻。畫面有些略略抖動,但里面的一言一行卻拍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類似大排檔的包房里,里面只有磨盤阡村的老村主任和樸方初兩個人,他們在一張桌子前相對而坐,桌子上放著幾盤簡單的菜,還有兩杯白酒。老村主任放下酒杯,從貼身的挎包里取出兩本書遞給了樸方初。老村主任說,樸縣長,您給村里的小武安排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們全村人都很感激。也不知道怎么感謝您。我們家有兩本破書,上面印著一些全村人都看不懂的文字。您是個文化人,不如送給您當個紀念。樸方初連忙站起身接過書,隨意翻了翻說,我也看不懂,不過是書我都喜歡,這份禮物很珍貴,我收下了。
關掉視頻,樸方初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個文件袋。打開,里面是一份藏寶專家給出的權威評估書。專家評估,老村主任送出去的那兩本書的市值,均在80萬元以上。
葛小青給自己點了支煙。此前他從來不抽煙,今天破了例,但僅僅抽了一口,就咳嗽起來。他掐掉煙頭,折身進屋,將自己的筆記本全部拿了出來,一股腦兒扔在桌子上。足足八本,每一本上都記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葛小青隨意翻開一頁,只見上面寫道:5月18日,小雨。早上6:40到達樸的門口,7點接到出發(fā)去鴿子嶺看水庫建設現場。11點才到,看了現場開完座談會已經是下午1點,匆匆吃了點東西,6點剛好送他回家。未見異常。
葛小青迅速合上筆記本。抬頭看了看墻上。母親的遺像就掛在上面。相框里面的母親滿臉皺紋,頭發(fā)銀白,眼神卻全是滿滿的慈祥。葛小青站起身,從不同角度都會碰到母親眼神。他慌忙把頭扭向一邊,他不敢往上看。
葛小青的手機這時振動了一下。他點開,是一條簡短的新聞,標題一目了然:官員調研讓人撐雨傘被免職!
他迅速摸到煙盒,再次取出一支煙點上,隨即整間屋子煙霧彌漫。他又禁不住咳嗽起來,但這一次他沒有將煙滅掉,反而越咳嗽越吸,但越吸卻越咳嗽。猩紅的煙頭如引線一般不斷往前躥。
早上七點,葛小青把車開到了樸方初的花園外。來的途中,他已經吃了兩個包子。他并不確定文麗冰每天是否真的會按照樸方初的標準多做一份早餐。樸方初有時候會帶給他,有時候什么都沒帶。其實就算樸方初帶了,他一次也沒吃過那些早餐,他只吃自己買的包子。
本來今天是星期六。樸方初卻在昨天回家的時候要求今天一早去接他,他要到辦公室加班。只要周末,葛小青一律開私車。這輛車是葛小青自己的,之前為了樸方初更易于接受,他才說成是戰(zhàn)友閑置的車。
葛小青到達不久,樸方初就出來了。他手上提著塑料袋,路過戶外垃圾桶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最終將袋子留在了手中。他拉開右后方車門,呼啦一下坐了上去。來,嫂子給你的早餐。他把袋子遞給葛小青說。
葛小青接過熱乎乎的塑料袋,順手將它放在了置物架上。他說,我吃過了,謝謝。
樸方初又恢復了習慣性的半躺姿勢,然后打了個哈欠扭了扭脖子說,不用去辦公室了,到河邊轉轉吧。
葛小青說了聲好,立刻調整了方向。
車內依舊放著一首輕音樂,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車外的胎噪聲。馬路上的車不多,一路通暢,沿途的各種風景均一晃而過。葛小青安靜地看著前方,偶爾會瞟一眼后視鏡。這樣的情景,幾年來葛小青也好,樸方初也罷,兩人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但這一次,似乎又與以往有所不同。
手續(xù)辦完了吧?最先說話的,自然是樸方初。似睡非睡,問得有些突然。
公車改革的文件,昨天在縣政府辦正式執(zhí)行了。按照規(guī)定,樸方初乘坐的車將被封存拍賣,葛小青一樣的駕駛人員,也相應被解聘。一個時代告一段落。葛小青昨天下午就已經結了工資,交還了車鑰匙。從此那棟樓那輛車以及身后的人,都該遠去了。
葛小青點了點頭說,都辦妥了。
那就好,改革是大趨勢,我個人也無能為力。樸方初嘆了口氣說,一晃就是七年多過去了,你第一次來見我時的樣子都還歷歷在目。我一直把你當兄弟,也習慣了你的接送,往后的日子,就不習慣了。樸方初感嘆著,但心里卻特別清楚。不管他是當局長還是當副縣長,真要用心解決葛小青的編制問題,只是小菜一碟。但他最終沒有,是確實不想讓葛小青留下來。這次改革正好幫了他,這個理由來得理所當然、冠冕堂皇。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最終都會分開,葛小青說,我們彼此都得適應才行。
我總覺得,你做一名駕駛員很屈才。憑借你的才能,你離開這個崗位,到哪里都能成就一番大事業(yè)。樸方初說,你我之前的情誼會一直在,今后需要我?guī)兔Φ牡胤剑S時開口。
葛小青說,謝謝,其實我也一直想著,人的一生中不能總開同一輛車。
樸方初這時坐直了身子,兩只手有力地襯在座椅上。今天是你最后一次開車送我了。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思考了許多,不妨今天問問你吧?
葛小青說,您盡管問。
樸方初說,你為我辛苦了這么多年,不是為了編制,也不是為了待遇,更沒發(fā)現謀求任何私利,圖什么?
葛小青一直盯著前方說,好一會兒才說,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我說不圖什么,你相信嗎?一開始我并沒想到在你身邊留多久。不過老吳說得對,您是個不錯的領導。
按照我的了解,你還是有所圖的。樸方初說,人無所圖,就會沒有動力,更無法持之以恒。七年多時間并非一天兩天。
你指的什么?葛小青將車速降慢了許多。樸方初話里有話,難道他早知道目的?
為了文麗冰吧,樸方初笑了笑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是她的前男友。
葛小青踩了腳急剎,車瞬間停住。他如釋重負,卻又莫名其妙。他沒想到樸方初看到的,依舊是男女關系。文麗冰說得對,樸方初多疑,他不信任文麗冰,也不信任葛小青。不信任也就罷了,沒想到竟然挑明了說。葛小青側過身,笑了笑說,她在嫁給你的那一刻起,就是我嫂子。嫂子是個不錯的女人,我像尊重你一樣尊重她,我希望你好好珍惜她。
我很珍惜,所以我覺得你們不能背后瞞著我。樸方初的聲音有些顫抖,脖子上的一條筋也脹起來。一個是我的老婆,一個是我的駕駛員,你們覺得對得起我?
我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你應該有起碼的信任。葛小青說。
我該如何信任?你背著我去家中做什么?樸方初怒斥道。
是不是在你看來,我和嫂子之間,就只有男女關系?葛小青盯著樸方初的眼睛說,如果你真的明白了嫂子為什么找我,你就應該更加珍惜她。你剛剛不是問我圖什么嗎?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圖你身邊的女人,不管她是誰!
那你究竟圖什么?告訴我!
葛小青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感覺自己的血壓正在急劇升高,他已經忍了這么多年,此時此刻他不敢保證自己能再忍住。他本已經做好了決定,現在突然有些猶豫不決了?,F在唯一能讓他控制情緒的理由,只剩下文麗冰了。葛小青說,在今天之前,我都努力敬重你,你如果不對文麗冰好點,我保證你會后悔終生。
太過了!樸方初皺起了眉頭說,你知不知道你在對誰說話,你憑什么要求我?
葛小青深呼吸了一下。他走下車,然后拉開了右后方的車門。他做了個請的姿勢說,樸縣長,趁我現在還沒改變主意,趕緊下車。
樸方初很意外。這還是他認識的葛小青?剛剛解聘似乎什么都變了。他問,什么意思?
葛小青并不回答,只保持請他出來的姿勢。他看見了葛小青的眼神十分異樣,異樣得讓他心里有些發(fā)虛。樸方初就慢慢站起了身,下了車。剛下車,葛小青就猛然關上了車門。一瞬間,馬路上的汽車飛馳而過,一路灰塵一路喧囂。
葛小青從副駕駛取出一個盒子,遞給了樸方初。他緩了緩語氣說,一份薄禮,請收下。它并不珍貴,但一定很重要,希望你珍惜。說完,葛小青轉身上了車。
你就這樣把我扔在這里?樸方初大喊了一聲,喂!
我哥哥今天出獄,我得馬上去接他了!葛小青探出頭,做了個再見,絕塵而去。在后視鏡里,他看到樸方初一臉茫然,他的衣服和頭發(fā)被風胡亂地吹著。良久,他才緩緩蹲下身子,打開了盒子。葛小青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他無法看清樸方初當時的表情,但他肯定,樸方初一定百感交集。因為那個盒子里,除了八本葛小青親手記錄的筆記外,還有一張鑒定書,以及多份視頻,其中包括磨盤阡的老村主任發(fā)來的那份。
葛小青一路飛奔,總算到了監(jiān)獄的大門口。四哥已經站在了門外,他半瞇著眼睛,似乎很不適應戶外強烈的光線。但他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飛跑過來的葛小青,兄弟倆相視無語,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良久,兄弟倆才分開。各自抹了一把淚之后,葛小青快步上前,拉開了右后方的車門,并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葛小青說,走吧。
四哥看了看葛小青,又看了看光滑整潔的右后座。他搓了搓手,好半天才敢把自己的身體塞進去。
原載《紅巖》2018年第1期
責任編輯 歐陽斌
本刊責編 周美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