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傳輝
作為一名小說編輯,你可以評判某篇小說是否符合你的選稿要求,但最好不要對什么是好小說下一個定義。
在數(shù)千個自認為成熟的作者中,選取少數(shù)幾篇最終刊載的小說,是小說編輯使命所在。正因如此,當你想把手頭的小說向刊物投稿,在你敏感的神經(jīng)所捕獲的信息中,刊物的態(tài)度,就成了你至高無上的準則。
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對小說編輯尤其危險。小說編輯可以有心里的一個態(tài)度,不管態(tài)度有多狹隘,只要不說出來他就可以自救,但只要說出來——除非是萬古不變的真理,這幾乎不可能——他就要接受審判。
從有文字以來,文字不止便利,更是一種危險。就像建一座大廈,每一個字就是一塊磚頭。當我們談論什么是好小說,無數(shù)磚頭建立起我們理論的大廈。為了證明好小說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我們搜腸刮肚,不惜把我們思維的好鋼都用了出來。但事實是,也許我們的出發(fā)點就和別人截然不同,我們的大廈愈是建得穩(wěn)當堅固,愈是華麗排場,在截然不同的眼光里,就愈是個笑話。
倘是對等的人,還可以互相取笑。一旦擁有話語權,或者擁有更高能量和平臺的人,他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因為某一細節(jié)生發(fā)出對整個世界甚至是整個宇宙的論斷,他蓋棺定論地說,好小說歸根究底是這樣的。大家也許立馬就噤若寒蟬了。他再沿著他的方向多說幾句,他的磚頭砌成的大廈立馬就成了文學的地標建筑。
小說編輯的水平確實有高下之分,但在他的一畝三分地里,他是至關重要的。也許他的水平只夠建一間土坯房,但在熱心的投稿者們的心里,只能把他追捧為地標建筑。就像一桶水,水的總量只能屈就于最短那塊板子的高度。
這是荒謬的。
指望小說寫作者們對好小說下一個中肯的定義,更難。因為小說寫作者是建設者的同時,更可能是破壞者。
一個好的小說寫作者,具有天然的弒父情結,弒的是文本之父。
最初他也是忐忑不安小心翼翼,懷著一個隱秘的念頭四處張望,尋覓試探。前人的文本像森林般幾乎將他淹沒,這進一步增添了他的惶恐。從一開始他就必然是個偏激者,因為他選擇并跟隨一個或幾個文本的同時拋棄和背叛的是更多的文本。但他只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喜悅和慶幸——在此之前,他的心一直莫名的不安與躁動,而把自己交給它,心甘情愿地被它指引,讓他獲得了寧靜。不過這是暫時的,從進入和跟隨它那刻起,他就為自己的背叛埋下了伏筆。背叛成了一件必然的事,不如此他就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一旦無法抗拒野心生長的誘惑,他必將走上弒父之路。
越是好的小說寫作者,他所前往的路,就越是充滿了眾叛親離和大逆不道。
他的野心,歸根到底就是要成為另一個文本,不是這個文本,也不是那個文本,而是專屬于他的那個文本。
如果要他指一條路,他指的必定是他的那條路——姑且不論,是否真有屬于他的那條路。
至少現(xiàn)在終于輪到他來對小說這回事進行判斷了。我們不是習慣于向小說寫作的成功者追詢小說寫作的秘訣么?
他也許表情嚴肅而凝重,但他的內(nèi)心在雀躍;不管他的語氣如何假裝平靜,他是一定要把他的野心付諸實施的。
最后我們看到了什么?格林厄姆·格林把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比喻成擠膿包,弗里德里?!た死锼沟侔舶研≌f創(chuàng)作的動力歸結為自己在游泳運動上的弱勢,沃萊·索因卡認為小說創(chuàng)作純屬自己受虐狂的表現(xiàn),尼古拉·布雷班則堅信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避免傷風敗俗……
可以有更多。所有簡單粗暴野蠻的論斷,恰恰建立在小說寫作者唯我獨尊的自信的基礎上。不是每個小說寫作者都喜歡信口開河,但哪怕再周正端莊的小說談,也只是為了實現(xiàn)他的那個野心——建立并捍衛(wèi)屬于他的文本。
那是他的野心,不是別人的。對于別人來說,他也許一開始就是那個不被選擇的文本,又或者他將被新的弒父者膜拜,然后背叛。
就連小說寫作者本人,也無法避免和他的文本之間的割裂。
杜拉斯說:“一個文本交付——是的——出版之后,活著的作者就受到死亡的打擊。我將來死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東西死去,因為到那時,說明我特點的主要的東西已經(jīng)離我而去。一個作家在生命的每一行都在殺死自己,除非他不寫東西?!?/p>
造成這種割裂的最大的罪魁禍首,是時間。
而小說編輯不僅要承受時間的割裂,還要承受空間的割裂。因為他對千里之外的作者可能一無所知。
小說編輯當然有自己的態(tài)度,但這種態(tài)度和評論家截然不同。評論家可以究其一點,不顧其余;或者站在前人詞匯和各種流派的基礎上,使小說成為高高在上的守成者。簡而言之,評論家更多的是面對過去與現(xiàn)在。
而小說編輯既是守成者,更應該敞開面向未來的大門,這種未來就是無所不在的可能性。
倘非如此,卡夫卡就不可能在他去世多年以后廣為人知。
卡夫卡在他的同時代肯定是個不受待見的異類,他的小說編輯可以承受沒有給他更高贊美的苛責,但顯然不愿承擔扼殺某種可能性的風險。他甚至可能喜歡這種風險;又或者說,一個好的小說編輯,他敏銳的鼻子,窮其一生都在尋覓這種帶有某種風險的可能性。
單純建立在過往基礎之上的定義和評判,有可能扼殺這種可能性。
鑒于此,本期我們選擇的本省作者的幾個小說——溫燕霞的《琉璃樽》、江華明的《上個世紀的月季》、白勺的《瓊花辭》、田寧的《我以為你知道》——無論是語言風格、敘述技巧還是主題,都呈現(xiàn)出盡可能的多樣性。
為什么選擇這幾個而不是那幾個?這是一種標準,但不是唯一的標準;對好小說的認定,其界限應該一直延伸到一切可能之外。
評論家強調(diào)的是掘井之深,小說編輯需要的是大河之廣。
把更多對文本的錙銖必較留給評論家吧,除非你已打算要搶評論家的飯碗。
這挽救了我,使我得以從文字危險的叢林間抽身而出,并在某個周末的午后,像個最終守住了貞潔的人那樣,呼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