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現(xiàn)執(zhí)教于濟南大學文學院。著有詩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以及文論集等共20余部。近年主要詩集有《山中信札》《從今往后》。
東興順旅館
一幢建筑怎么可以盛得下
那么多昏暗和悲傷
它還站在原來的地方
它記得1930年代的繁華
和那個女子
它還站在原來的位置
那被改裝成銀行和商場的部分
它以為是幻覺
帶鐵藝陽臺的二樓,朝時間敞開著
木地板原諒了所有鞋子和腳
那位時代和青春的人質(zhì)
在巴洛克屋檐下,天空是低的
在無處告別之前,一場洪水成就了一場愛情
從陽臺逃出去
諾亞方舟在等她
她一直在逃跑
她一直期待愛情把她
救出孤獨,救出饑餓,救出流浪,救出戰(zhàn)亂
救出滔滔大水
救出硬下心腸的母性
救出淪陷的鄉(xiāng)愁
甚至救出
另一場愛情
但愛情沒能把她
從性別里救出
她與方塊漢字一起
使勁把自己從性別的膠囊里
往外拉拽
三十歲用盡全部氣力
她將死,死于對溫暖和自由的渴望
臨終,她一定想起了這幢旅館
它一直折疊在她的身體里
而它的陽臺,被當成
命運彈出的應(yīng)急滑梯
那時,北國變南國,羅密歐依然等在窗臺下
卻沒能再次將她救出
關(guān)于世界末日的預(yù)言
梗塞在她的肺部和氣管之中
陪Mary Helen夫婦逛曲阜
這國太古老,歷史太復雜
無論從哪兒講起,都顯顛三倒四
車子開過玉米田里的小徑,地下埋一座都城
不像愛荷華的玉米田,既遼闊又年輕
大老遠跑來,為看一個山東老頭兒
在他出生的洞中泉邊,在他大發(fā)感慨的河畔
大家聯(lián)想起另一個雅典老頭兒蘇格拉底
類似烏龜?shù)鸟W碑動物
在一場有名的革命中被砸成殘疾
至于柏樹,在東方,古人的魂魄大都散發(fā)這種
香味
并長成如此形狀
你們告訴我《圣經(jīng)》里也有此樹,栽種在《雅歌》里
在杏壇,剛把“萬世師表”譯成“偉大的老師”
就被“杏樹”這個英語單詞絆倒
只好說,這是一種“既不是桃也不是蘋果,
既不是梨也不是櫻桃,當然也不是李子”的果樹
請猜猜它是什么?
有人在為高考生求簽祈福
拜了全中國最早和最大的老師,就會金榜題名
哦,你們考試前,拜蘇格拉底嗎?
在那個子孫后代的府第,對男尊女卑細節(jié)
聳聳肩,扮一個解構(gòu)主義鬼臉
后花園有人在唱呂劇《鍘美案》
當?shù)弥獎∏?,表情錯愕
無法理解那把東方的鍘刀
我算了一下,當我們在宋朝,你們也在中世紀
你們疑惑墳?zāi)篂楹尾幌裎鞣侥菢邮瞧降?/p>
而全都隆起
我說,藍色文明臨海少土,黃色文明大陸多土
作為地標和記號,堆個土饅頭,顯眼又省錢
在孔尚任墓前,我把侯方域和李香君
干脆講成羅密歐與朱麗葉
當聽到撞破了頭,濺血染作桃花扇
你們面露驚恐
我也忽然嗅到故事里的血腥
天氣悶熱,大家?guī)缀醮┏捎狙b
石像們卻穿戴得嚴嚴實實
拿書卷的是文官,拿劍的是武官
草叢里的石馬規(guī)矩站立,鞍上還雕了小花
水在橋下由東向西
仿佛命運的徘徊
皇帝女兒嫁到這里,算是高攀
足見這國多么重視文化
在麥當勞,你們點了一堆甜食
仿佛回到祖國懷抱
但這是一個青磚黛瓦、飛檐畫棟的麥當勞
臨別,你們拿出一個紙質(zhì)筆記本送我
讓我寫詩將它填滿
我說,好吧,本子上的第一首,獻給你們
陪母親重游西湖
這一次,是我和母親乘電瓶車
快速翻頁,瀏覽西湖
一目十行,過目不忘
上一次,是十五年前,微雨的深秋
以腳步丈量西湖的周長和半徑
那時父親還在,指點江山
那次我犯偏頭疼
躺倒在白堤的草坪,望向天空
父母圍在身旁,我的疼痛里有故鄉(xiāng)
那次游西湖之后,父親又活了三年
此后母親獨居,我成半個孤兒
電瓶車正開過北山路
我忽然指向孤山的斜對面:
看哪,那是我們?nèi)俗∵^的新新飯店
當時預(yù)訂它,只因胡適先生住過
那年在湖畔買的絲綢,還繞在我的頸上
那年的杭白菊,已無法在世間找尋
七星臺
這群山之上的高爽臺地
這秋末冬初的蕭瑟和寥廓
絢爛轉(zhuǎn)為淡寫輕描
樹枝松開了彼此相挽的手臂
風從透明的枝丫間吹過
一棵老柿樹上葉子全無,僅剩幾只磨盤柿
紅燈高懸
忘了采摘的幾粒山楂
懸掛在樹上
直接夢見了果醬
一只南瓜遺留下來,秧子對它失去了控制
它開始在空曠里
稱王
向日葵也僅剩一棵,個子高高,耷拉腦袋
面對大地的撤退,悲傷有何用
那些尚留戀枝頭的葉子
淺黃或緋紅,業(yè)已疲倦,用身上未盡的部分
愛著一個又一個山谷
即使這樣的慘淡光景,也有獨自的美
也值得去愛
記在心中
道旁田間添一座新墳
紙花鮮艷,有不怕死的決心
今秋是里面那人所看到的
最后一個秋天,并跟隨其漸行漸遠
山路上走著兩個人
一個類似眼前光景,身上有秋末冬初
另一個身上的秋天已來臨
如果還有正在變化的
抽芽萌長的部分
準備節(jié)省下來,用以熱愛星空
太陽漸漸西斜
星星們已準備就緒,專等夜幕拉開
閃亮登場
玉門關(guān)
風猛吹,把天地吹沒了分界線
把太陽吹得顏面盡失
風使勁拽著紗巾,扇動衣裳,推得人東倒西歪
行走時像騎在一匹烈馬上
沒有扶手可供抓住
只有托付地心引力,別讓自己被刮走
命運的沙礫跳起來,打到臉上,硬硬的疼
既然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
那么荒涼便是英雄本色
我像眼前這戈壁灘一樣,心中一片茫茫
絕了任何念頭,不抱任何空想
只留下一座黃泥巴的小方盤城遺址
還有不遠處那條瘦弱的疏勒河,若無若有
從古地圖里流出來
閃著溫潤的淚光
火車一路向北
一列綠皮火車運載
一個人的后半生
一列綠皮火車
拋下半島家鄉(xiāng)的暮春,一路向北
往上個冬天之末撤退
火車一路向北
朝雞冠頂,一點一點地移動
它移動的速度
正是我對往事忘卻的速度
駛過松花江畔
丁香在暮色里恍惚
一只大列巴、兩根紅腸、一瓶格瓦斯
安慰我的胃,也安慰我的心
帶著向北的信仰,車輪鏗鏘
窗外抽著石油的磕頭蟲,提示
正經(jīng)過大慶
沼澤里的野鴨把自己當巡邏艇
落日紅艷磅礴,那么愛國
過了齊齊哈爾,天完全黑下來
火車像把匕首,刺透夜晚
趁我打盹兒的時候
小部分夜色在途中從漢語譯成了俄語
劇烈的搖晃使我醒來
已到加格達奇,正值子夜
鄂倫春人都睡了
樟子松支撐著星星
凌晨三點,還未到塔河,高緯度的天
已經(jīng)大亮
火車繼續(xù)向北
轟轟隆隆,聲音堅定、穩(wěn)重
使凍土層裂開縫隙
火車正穿過大興安嶺林區(qū)
呆萌的小火車站,搖著綠旗
一閃而過
山影踉蹌,跟著奔跑
白樺林跟著一路連綿
光禿的樹枝之間,空氣靜寂
這樹木中的清教徒
整整一冬的睡眠多么美
達子香在冰雪之上
露出淺淺的笑意
冰塊以正在潰敗的意志
仍愛著河面
已是五月,春天竟來得
這樣艱難
草甸中的水泡子,與天空比藍
打了個平手
我把這藍稱作:天堂藍
這藍從低處、從高處、從高高低低處
圍繞松林的綠
火車加速了,吹著笛子,臨風一身輕
扭水蛇腰拐個大彎
車尾與車頭終得相見
接下來又減速
一只背部有斑紋的小型松鼠
鉆進了道旁的樹洞
火車繼續(xù)前行,速度若有所思
仰頭望向窗外,天空悠遠,大地深情
半生恍惚而過矣
忽然,咣——當——
車身快樂地顛了一下
清晨的陽光
鮮艷欲滴
終于潑灑了一身
哦,現(xiàn)在火車
已經(jīng)抵達
終點站:漠河
北紅村
木刻楞,木刻楞
厚厚白雪保佑它
人住里面像套娃
江水緊貼村子脊梁骨
江面中央,一條隱形劃線,不茍言笑
沙灘上有人拎著剛捕的
不知說哪國話的鱖魚
近處橫著那道嶺
伸長胳膊,似乎夠得到坡上
異國的松枝
木柵欄上蜿蜒隔年的南瓜秧
炊煙懶洋洋,里面的木頭味
吹散在兩國領(lǐng)空
牛在黑土地踩出蹄窩
旁邊紅色拖拉機,把自己當保時捷
天上星星等著列隊出席
狗在土路上樂顛顛
三個小孩出校門,全校五分之一放了學
逛菜園子,菠菜國產(chǎn),小蔥土著
迎面走來一個大娘
膚白、凸鼻凹眼,張口說玉米碴子話
今夜,我住下來
腳丫和大半個身子
放在中國
頭枕國境線和《璦琿條約》
瓢 泉
幼安先生,你老家來人了,從趵突泉邊
奔波兩千里
帶來了四風閘村那棵八百年老槐樹的消息
你出生并長大的村莊,如今緊鄰機場
那里的冬小麥已出苗
你當然沒聽說過飛機,比的盧馬可快多了
你在異鄉(xiāng)卜居,此處也有一汪泉,瓢泉
在小山下,在竹林旁,跟故鄉(xiāng)泉水一樣清冽
倒映星星和月亮
泉石上你放碗的小坑,那么寂靜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豐年的水稻收割了,蛙聲已歇
柚子掛滿枝頭,無人采摘
低眉順眼的小狗站在屋山頭,張望來路
先生,來看你的人
你的濟南同鄉(xiāng),也是一個詩人
她的頭巾在風中飄,朝著相反的方向
抵 達
清晨六點
海和風都醒來了
飛機把我扔在西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
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大陸已經(jīng)遠去
踩在陌生的經(jīng)線和緯線上
天空是拱形的,有藍琉璃穹頂
藍得堅定,藍得不妥協(xié)
免稅店還沒營業(yè),折扣還陷落在標價牌上
咖啡屋等著被煮沸
太陽綴著流蘇,把一切納入它的烤箱
把石頭烤得心腸變軟
九重葛呼吸急促
這說查莫洛語的小島多么陌生
這在大洋深處漂無所依的小島多么孤零
我到這里來做什么呢
我一個人悄悄地來做什么呢
或許只是想表達一下流浪的自由
稼軒墓
這里的風光竟是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你抗的那個金沒了,你愛的南宋也沒了
你寫的長短句還在
青山還在,流水還在
遙遠的文字深鎖進生銹的石碑
倘若料到世事如此
你是否會更堅定地向五柳先生學習,而不是
到死心如鐵
在半山腰的坡上,面對小山環(huán)繞的洼地
仿佛站在點將臺,沙場秋點兵
山坳里全是莊稼:水稻,芋艿,大豆,紅薯,
甘蔗
呼應(yīng)著你的名字:稼軒
一個山東大漢來到南方
對時代水土不服
偏又姓辛,注定了一生的不容易
無法持劍去打仗,只好拿起毛筆來填詞
你登樓、斷腸、醉酒、拍欄桿
你過的日子,一會兒是滿江紅和鷓鴣天
轉(zhuǎn)眼又成西江月和菩薩蠻
你那么喜歡懷古,而今輪到別人來懷你
我把開紅花的蓼草放在你的墓前
天涼好個秋
在甲板上
大海用脊背馱著船,整夜奔跑
在寬闊處加速,在岔路口步子放緩
沒有月光沒有星光,唯雨點把海天區(qū)分
命運的漆黑時刻,甲板上,單獨一人
把身家性命托付給
一個鋼鐵的龐然大物
讓船長緊握舵輪
捂上他的耳朵,別讓他聽到塞壬的歌聲
我在這艘船上還沒有遇到愛情
所以它不能像泰坦尼克
撞上冰山
萬一從望遠鏡里看到海盜船
升起骷髏旗
那可怎么辦,不能輸?shù)貌幻鞑话?/p>
行李箱在客艙,人在甲板
一艘巨輪昂首行駛在公海
那么大的風,吹透了衣衫,手扶欄桿
連靈魂都東倒西歪
暈眩襲來,有目光正從高處望著我
在這茫茫夜晚的茫茫海天之間
珍珠港
被所有大陸孤立,無論到哪兒
均需六小時航程
在這樣的大洋中央
云彩幾乎關(guān)閉了天空
天空不在頭頂之上,而是猶如帳篷
籠罩著四周
一座海洋墓地
在波光里閃耀,迷失在去往天堂的途中
亞利桑那號半隱半現(xiàn)
用受傷的脊背
馱著整個港口
它揣著一個太平洋那么巨大的孤獨
成為海底教堂,桅桿當尖頂
死去的人在水面以下
在珊瑚、海草和游魚之間
依然年輕
保持禱告的姿勢
名字和姓氏之間生出綠苔和螺殼
七十五年了,沉船還在漏油
油暈一直在水面寫著遺言
波浪彈奏著安魂曲
海鷗嘆息,翅膀尖上纏著黑紗
早上八點,哀樂響起,一切動作暫停
默哀一分鐘
岸邊的老椰子樹因年輪里的記錄
脈搏加快
信號塔里儲存著不安
打那以后再也不敢犯困
炸彈的躁狂癥
掀起血的風暴
平假名片假名的呼嘯
使元音輔音下決心
先邁左腳而不是右腳
地球外殼依然堅硬
美利堅沒有被炸沉
如今密蘇里號亦停泊在此
一艘艦艇的甲板當了舉世矚目的書桌
一艘艦艇解放了天下
我恍惚,不知看到的是歷史
還是歷史的倒影
我確信,失敗和傷悲
顯然比勝利和榮光更為深沉
此時此刻,海港藍白相間
游客佐藤,來自廣島
想弄懂英文告示
我譯成漢語寫下來,被他當成日語讀懂
想當作家的德國女孩勞拉
給露天陳列的魚雷的螺旋槳
戴上了一朵木槿花
不遠處的海面,美國大兵立在船頭
風多情地吹過他的肩膀
風說:他好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