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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陽對話的少女

2018-03-26 07:19許春蕾
紅巖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陽子祖父祖母

許春蕾

盡管我把那座最高的樓自作多情地想象成村里的寺廟,把工廠排放的濃煙想象成母親喊我回家吃晚飯的信號。我甚至迫使自己假裝聽見母親的呼喊聲在傍晚的風(fēng)中揪我的耳朵??墒翘柺球_不了我的,月亮也是。這里的太陽和月亮全是冷漠的戴著口罩的都市臉,被一層層樓遮擋。

我的村莊,太陽落下去時從不遮遮掩掩,他會在村西頭的池塘里伸展開四肢舒舒服服地泡個澡,目光像農(nóng)夫一樣在曬糧場上停留片刻,碼一碼場上暫時閑置的柴垛。最后,他仿佛變成一個駝背的老人,一點(diǎn)一點(diǎn)爬上斜而高的西坡。這樣的時刻,我總是從這樣的余光中看到我祖父的背影,在某一個雨后的夏日,他扛著鋤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爬上斜而高的西坡,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是的,他在西坡上摔了一個跟頭后再也沒有站起來,從此就在人間迷了路。太陽落下去的時候,我一直坐在池塘邊的柳樹上,一邊皺眉遠(yuǎn)望一邊和太陽對話。后來,我給太陽起名叫陽子,對此,他也沒有什么異議。他扶正了遠(yuǎn)處土崖子樹上被風(fēng)吹歪的鳥巢,溫柔地?fù)崦恢皇荏@的小灰雀,此后就頭也不回地離開我了。陽子的眼睛里,是將黑未黑的土地,房屋,炊煙,有的時候,他如果發(fā)現(xiàn)了有趣的事情,就會多停留一會,羞笑的臉色緋紅,他總是不會告訴我,不過,我從它的神情里猜到,它肯定看見了一只鳥和另一只鳥做愛,一只狗和一只狗做愛,或者一個人和一個人做愛。不過在它眼里,人和狗沒什么區(qū)別,甚至和草木河流也沒有區(qū)別。我總是質(zhì)疑辯解,不肯服氣他的說法。

你說人像狗,這我承認(rèn),畢竟有些人還不如狗??扇撕蜆湓跄芟啾?,樹又不能奔跑。我不屑地說,同時隨手把柳葉一片片地摘下來扔進(jìn)水里,妄想有魚兒把它當(dāng)成可口的晚餐。

難道你沒看到過樹奔跑的時候?它們也會歡樂和難過,你看那遠(yuǎn)處的西坡,當(dāng)土崖子上的一棵樹死去時,所有的樹都會去吊唁,獻(xiàn)上一片葉子,作為葬禮的花圈。你早上起來看不見那些落葉嗎?那是昨夜它們趕路留下的腳印。

我裝作什么都沒有聽見,便為陽子講起我家的院子。盡管他已將我家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

我的母親愛養(yǎng)些花花草草,院子里到處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兒。一棵葡萄樹攀檐而上,把屋檐遮了一半,夏日望去滿目蒼翠,幾串青澀的葡萄沉甸甸地被陽光捧著,像在等待一個少女的成熟。葡萄是幸福的,她無時無刻不在蕩著秋千,溫習(xí)我們童年的游戲,你聽,她多歡樂,她笑得露出了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六歲的時候也笑得閃閃發(fā)光,那時爺爺還在,爺爺扯一條長長的繩子往木門的橫木上一搭,在繩子下方綁一個木板,我就可以晃悠一整天了。那時候我肯定笑得神采飛揚(yáng),以至于忽略了木門發(fā)出的吱呀吱呀的疼痛聲,和這些聲音一起降落的,是某個蜘蛛網(wǎng)的網(wǎng)絲破裂的聲音和木門里的小蟲走街串巷埋怨我的聲音,當(dāng)然,還有陽光輕輕彈落墻上塵土的聲音。這些聲音,無聲無息,卻在很多有風(fēng)的夜晚,被嘩啦啦的樹葉推送到我的耳邊,輕輕吹拂著我。葡萄樹上新遷來一對鴿子,它們建了一個小小的巢,鴿子考察再三,終于選擇在母親的院子里安家落戶,繁衍生息。葡萄樹的底下是一個大大的水缸,里面幽幽地盛著葉子和葡萄,有時也放一兩只剛從菜園摘回的黃瓜。我趁舀水的時候偷偷抬頭打量鴿子,鴿子卻光明正大居高臨下地歪著腦袋打量我,我家的故事它們看得一清二楚,不屑與人說,我卻從來不了解鴿子的生活,還與人津津樂道喋喋不休。

這些你對我講了一百遍了,不就是你家的院子嘛,我抬下眼皮就能看見。他噘起下嘴唇吹了吹額前的碎云,驚嚇了兩只路過的大鳥,它們加速翅膀的扇動,逃得更遠(yuǎn)了些。

我乘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踏上了夢想中的南方。在夢里,南方少女如水,水田小橋,油菜花開遍地。在夢里,我愛的詩句文字都在這里出生繁衍,生生不息。可事實(shí)上,當(dāng)我走下火車,踏上人影密密麻麻的月臺時,看見月光被無數(shù)個腳印踏碎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這時候,火車的嗚咽聲理直氣壯,而我的哭泣像一個躲在黑夜里流淚的孩子,克制著不敢現(xiàn)身。

這里的黑夜,再也看不見西坡的太陽。再也看不見那個放羊的少年,像指揮士兵的將軍一樣甩動長鞭,從西坡上驅(qū)趕著羊群走過坑坑洼洼的土路。再也看不見,我的母親騎著那輛和她一樣布滿皺紋老年斑的自行車,像一棵風(fēng)中的玉米稈一樣,搖搖晃晃地從塵土飛揚(yáng)的土路中走來。再也看不見我那坦蕩熱烈的少年陽子,在我的喋喋不休中慢騰騰地挪回家去。

于是,我開始給北方寫信,寫給某人,可是未收到一絲只言片語。寫信的時候我是不期待會有回信的,可當(dāng)我徘徊在郵局門口看不見我的信件時,心里發(fā)出一只孤獨(dú)的狼的嚎叫,沒有同伴的回應(yīng),甚至沒有山谷的回聲。我的絕望在于期待,期待看見攜帶著北方寒冷的褐色信封,和信封上我的名字。我寫給我的愛人,并寄出了我童心泛濫繪畫的明信片。我記得那是從南京帶回的明信片,秦淮夫子廟的圖案,我在它背面畫了一棟簡單的房子,門前有小小的籬笆院子,小小的四個人在院內(nèi)樹下的石桌上乘涼,太陽,白云,還有我深深的愛意??墒俏胰匀皇詹坏交匦拧N以囂街鴨?,答工作繁忙俗務(wù)纏身。我所執(zhí)著的或許是愛情本身。

想來想去,我還是寫給你吧,陽子。而且你隨時隨地都會聆聽并回應(yīng)我的喋喋不休。

親愛的陽子:

見字如面這樣的俗語我就不和你說了。

我們曾經(jīng)坐在池塘邊深聊過這么多年。母親禁止我和任何異性對話,甚至禁止我在馬路上看向同班同學(xué)的目光??伤钃醪涣四?,她永遠(yuǎn)不知道我們之間的秘密。每天傍晚,我都會在村西頭的池塘與你幽會,我的馬尾蕩漾著十二三歲的青春氣息,你總是在我回頭的瞬間揪一下我的辮子。你也常常站在我的對面,迫使我害羞地低下頭??墒俏覀円恢笔桥笥训?,否則我就不會無所顧忌講那么多心事給你聽。

陽子,我小時候是個多么頑皮的孩子啊。我跟在男孩子屁股后面,去池塘游泳,嗆了好幾口水,最后只能喪氣地坐在岸邊,等著他們把荷塘深處最肥美的蓮蓬摘給我吃。我和同伴甚至把水蛭撈上來,用腳踩來踩去,合謀用磚頭把它殺死。那時候我的兩個堂哥是十幾歲的俊朗少年,大堂哥比二堂哥大兩歲,叫松子,二堂哥叫林子。我對他們一直都直呼其名,直到他們結(jié)了婚,目光中再也沒有少年的樣子。松子和林子常常表現(xiàn)出雄性動物的獸性,他們在麥垛旁摔跤,把那些失去生長使命即將成為柴火的麥子稈鋪成場地,以一顆糖果作為報(bào)酬請我做裁判,他們摔跤的姿勢就像兩頭發(fā)情的公牛在打架。他們還是發(fā)明家和冒險(xiǎn)家,趁大人不在家的時候,扛起一塊大木板,一支長竹竿,一只舊輪胎,就去池塘里劃船探險(xiǎn)了。我和松子坐上去,林子負(fù)責(zé)把木板推到池塘深處,他的腰部裹在輪胎里,眼睛像太陽下的水波一樣閃閃發(fā)亮。我聽見他身體撥動的嘩啦啦的水聲,和兩三只不明所以的小魚逃竄的聲音,還有他的腳趾擠出淤泥的噗嗤聲。由于他們常常像一尾魚一樣自由游曳于這片水域,甚至還常常潛入水底比賽誰憋氣的時間長,所以他們不用計(jì)算浮力和水深,自然知道該在哪一塊水草處撐篙,該用多大的木板才能承受住三人的重量。我的二堂哥林子,比我大六七歲,還熱衷于和我過家家,我們扮演著一對夫妻的日常。我們形而上地把一個小時的時間過成戲劇里夫妻的一天,我們把磚塊壘成鍋灶,協(xié)商這個鍋口做飯,那個鍋口烤面包,盡管我們誰也沒有吃過面包,可還是模仿電視劇中城里人的樣子。我在蒸饅頭掀開鍋蓋的時候假裝里面的土礫熱氣騰騰,用手去拿還不忘學(xué)著祖母的樣子,燙的唏噓一下摸一下耳垂。我們把石頭當(dāng)作排骨,把樹葉當(dāng)作青菜,把細(xì)土當(dāng)作湯,擺上那熱氣繚繞的土礫,就正式的開始進(jìn)餐。我們邊用細(xì)木棍做成的筷子夾起排骨和青菜,邊鄭重其事地討論哪個菜美味哪個菜太咸。飯后,我們一起洗澡準(zhǔn)備入眠,所謂的洗澡,不過是走到假定的房間,說一聲:我洗完啦。但是在睡覺前,我們卻真實(shí)地躺在麥垛里,互相親吻了對方,甚至摸了摸對方的身體。關(guān)于這些,成年后的我們閉口不提,在一起吃飯時再也沒有吃過樹葉和石塊,盡管我們可能都沒有忘記那些令人不知如何回憶的童年。但我們能聊在一起的話題,無非是明星和房子,我們再也不會為一條水溝的干涸而難過了。

陽子,你不要笑我,我們的童年已經(jīng)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模仿一切。我和海哥哥,鄰居家的兩姐妹——真和爽,常常鉆進(jìn)麥垛里扮演一家四口,樂此不疲。有時候真和海哥哥扮演新婚夫婦,他們在我和爽的口哼式的《婚禮進(jìn)行曲》中完成結(jié)婚儀式,并且進(jìn)入洞房,在我們面前毫無羞恥地親吻。我和爽拍手叫好,頗有贊揚(yáng)他們敬業(yè)的味道。

爽偏過頭問我:等你長大了找男朋友會讓他親你嗎?我不假思索地點(diǎn)頭。

她卻很堅(jiān)定地說:我不會,我只允許他抱我,我討厭任何人碰我。她的貞烈讓我慚愧地低下了頭。

可是后來真和爽都早早地奉子成婚,再也沒有人記得那年我們在柴垛里的對話。

七歲夏日的傍晚,街頭上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在我家門前的空地上乘涼,人們選擇哪一塊地方仿佛是約定俗成的,就像鳥兒們選擇哪棵樹作為歌唱的舞臺一樣,沒有什么道理可講。洛哥哥也在,我是個很喜歡在眾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小屁孩。前鄰的紅姐姐剛剛教會我一首流行歌曲《窗外》,我便按捺不住地唱給洛哥哥聽。

“今夜我又來到你的窗外,窗簾上你的影子多么可愛……再見了親愛的夢中女孩,我將要去遠(yuǎn)方尋找未來……假如我永遠(yuǎn)不再回來,就讓月亮守在你的窗外……”我稚嫩地唱著,把平整的泥土地當(dāng)成我的演唱舞臺,目光如青草般蔥郁的洛哥哥,掉了牙的真奶奶,還有趴在門檻上的黃毛老狗,都是我的聽眾。

不知怎么的,母親出來了,拉我回到屋里,說:你唱的實(shí)在難聽,哪有小姑娘家家的這么不害臊的。母親對自己的話并沒有多在意,她說完后就去喂羊了。我從那至今,卻漸漸的不愛說話,也沒有再在異性面前唱過歌,同性也沒有。我的歌聲碎在了羊的咀嚼聲里。

母親不止一次地用眼神提醒我,不準(zhǔn)看任何男子,不準(zhǔn)隨意和異性說話。但她卻又要求我,家里來異性客人時要熱情有禮。當(dāng)我的表哥堂哥來時,我常常局促得不知該怎么笑,說什么話才得體。既要熱情地笑又要得體地拉開距離,這對于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是很困難的事情。后鄰的女人來我們家,和母親討論起生男好還是生女好的問題。她們自然沒經(jīng)歷“生女猶能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的古訓(xùn),說誰家大兒子一把扛起百十來斤的糧食,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

我聽不慣,便反駁說:沒有女的怎么生出男的!

那女人走后,母親拿起掃帚就打我,我滿屋子跑,她邊追邊罵:一個小閨女家的還知道女的生孩子!

現(xiàn)在我和母親講起來,她說不記得了,這些往事對她來說,早已變成浸入泥土的雨水。她也記不起我第一次來月經(jīng)時,從學(xué)校跑回家,萬念俱灰地告訴她我下邊流血了,然后脫下褲子給她看。她的神情里全是不屑,我想我得了重病都要死了,你為什么這副樣子。她為我做的,只是扔給我一包衛(wèi)生巾,“哎唷”一聲離去而已。在她的語氣中,我仿佛覺得自己流血是一種莫大的過錯,是不該的。我按照說明書上的指示,把那軟綿綿的東西墊在內(nèi)褲上,心里還是一團(tuán)迷霧,我還是覺得我可能要死了,而且沒有任何人可憐我,哪怕一個同情的目光。

我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她卻很替我著急,巴不得我立馬嫁一個男人。

陽子,你會不會覺得母親都老了,再計(jì)較這些是矯情呢?

2017年11月

你的少女

陽子,我在準(zhǔn)備寄信給你的時候,躊躇該寫什么地址。后來我想了想,不管我寫哪里,你都是可以看得見的,就像你可以毫不費(fèi)力地看見我家的院子,干脆坐在湖邊讀給你聽吧。

我讀研的學(xué)校是個冬天沒有暖氣的城市,我現(xiàn)在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胡思亂想,耳邊是嗡嗡的電燈發(fā)出的聲響。昨天晚上,有一個男生邀請我散步,我們走到操場的時候,他自然地用左手?jǐn)堊∥业募绨?。盡管我心里生出很多莫名其妙,但還是沒有把巴掌甩在他的臉上,是的,我享受那只帶有溫度的手。我走開一些,繼續(xù)假裝不在意地和他散步。大概是他穿白襯衫的樣子實(shí)在像我夢中的少年。陽子,假如你從你的圓框框里走出來,是什么模樣呢?你會穿上我喜歡的白襯衫嗎?

我的白襯衫少年

這些年來

我除了愛自己

誰也不愛

除非遇見

我的白襯衫少年

他一定有一雙柔情的眼睛

在人群中

我們的目光相遇

像一條魚游向另一條魚

我的白襯衫少年

一定像我一樣

愛顧城白云般的詩句

愛木心儒雅帥氣的風(fēng)衣

愛我所愛的下雨天和花裙子

愛我撿起的一片殘缺的葉子

愛我天真美好的樣子

并輕輕地說:你永遠(yuǎn)都是我的小女孩

醒來是夢中跳傘。我跳下來后,打開手機(jī),躺在被窩里寫下這首詩。我的陽子,送給你。只有你是永遠(yuǎn)陪伴我的,哪怕你偶爾和我慪氣,再次相見感情卻依舊熱烈。有一個男人看到我發(fā)在朋友圈的這首詩后,半夜與我聊天,語氣曖昧不明,并寫下一首《我的紅衣少女》送給我。陽子,我不要曖昧,只是想要一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擁抱而已。

在這里,聽講座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會議室里有一張長橢圓形的會議桌,某個珠江學(xué)者在大談特談文學(xué)中白話文的發(fā)展。挨著學(xué)者坐的,分別按級別排開。一號,二號,三號……講座開始時,一號拿出本子,聽學(xué)者講到激動處,還配合地綻開標(biāo)準(zhǔn)的贊同的笑容。后來實(shí)在無聊,索性拿出手機(jī)了,底下的學(xué)生也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這樣的談話,實(shí)在無趣,毫無心動的語言,毫無碰撞的思維。比我那個喜歡戴白色帽子的老師差遠(yuǎn)啦。陽子,你為什么皺眉?我沒有對你講過?

陽子,我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這樣,不溫不火,不死不活。除了圖書館和我寫東西的閱覽室,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也沒有什么令我高興的。有必要講講我來南后認(rèn)識的朋友嗎?“相人相骨,且看多少人俗骨牽牽”,永遠(yuǎn)都不要期待遠(yuǎn)方,期待遠(yuǎn)方有同行者,大多數(shù)人都是奶頭樂者。你想聽,好吧,講給你。

認(rèn)識了一個叫紅的女孩,她很擅長伺機(jī)贊美別人。周三的晚上是心理學(xué)的公開課,我們和另一個專業(yè)的女孩子同桌而坐。她是個擁有魔力的人,很快就和周圍所有的陌生人熟絡(luò)了,包括那個同桌而坐的女孩麗。紅和麗交談了幾句,我便斷定麗是個一點(diǎn)信仰都沒有的人??墒羌t卻綻開她那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哇哇,你好厲害啊。她也常常擠出標(biāo)準(zhǔn)的可愛笑容問我:你愁眉苦臉的,不開心嗎?

我說:我只是在想事情,認(rèn)真而已。

你有什么事情不要憋在心里,給我說說啦,她繼續(xù)追問,對我所有的神情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她經(jīng)常由我的一句話推演重構(gòu)出很多情節(jié)。

真的沒有,我苦笑一聲。看來有些話只能對自己說,甚至連表情都要隱藏。我在迪特的死亡描述中沒有走出來不可以嗎?我在惋惜直子的死不可以嗎?我沉浸在老婦人拔死人頭發(fā)的驚悚中不可以嗎?我在回想我夢見的小說題目不可以嗎?而且為什么要定義“開心”是一個褒義詞?而且時時要保持?“平靜”這種情緒常態(tài)不可以嗎?山脈一直是高嗎?月亮一直是圓嗎?天氣一直是晴嗎?

這些話,我忍住沒有說出口。

直到有一次談話,我便認(rèn)定我們無法成為除飯友之外的朋友了。

難得有那樣的好天氣,我們吃完午飯?jiān)诤吷⒉?,那時的荷葉還沒有完全枯死,還有些許綠色在求生掙扎,可惜我們都聽不懂它們的呼喊聲,任憑它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掉入死亡的湖水。很多聲音,我們都聽不見。比如不小心踩住一只螞蟻,它四肢斷裂的聲音。比如踩住一片葉子,它奄奄一息的呼吸聲。我和綠站在湖邊散步,除了簡單的生活我們沒有其他共同話題。

文學(xué)有什么用?她說,我男朋友說文學(xué)沒有什么用。

我猜想她已經(jīng)把我和文學(xué)的糾葛告訴她的男朋友了。那么,她男友的想法肯定也是她的價值觀念了。我突然想在身體里張開一百張口,你去問馬原啊,問莫言啊,問春樹啊,問龍之介啊,問阿多尼斯啊,你問問他們?yōu)槭裁床蝗プ錾猓歉阄膶W(xué)。文學(xué),是人類不死的證據(jù)。非同類者不可言!可最終我卻選擇緘默。

陽子,我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或者說是沒有精神朋友的人,一個永遠(yuǎn)在孤獨(dú)行走的人,可是我并非感到不快樂。我擁有大多數(shù)人無法描繪的斑斕世界,我擁有許多疊加的人生,我還擁有一雙重構(gòu)宇宙萬物的眼睛。夠了。

陽子,我從來都不會想念父親。他見了我,除了喋喋不休地抱怨我花了他太多錢喝了他太多血,從來不會問一句我的學(xué)業(yè)和夢想。我六歲的時候,在池塘通往西坡的曬糧場上和洛哥哥,艾姐姐,還有很多我已經(jīng)記不起名字的小孩丟手絹。是不是真的手絹我不記得了,或許是誰帶來的一塊破布條。我們玩得太開心了,連天黑都沒注意到,連草窩里蟋蟀的喝彩聲都沒聽到。洛哥哥把手絹丟給我,艾姐姐說:洛,你只丟給小月,是不是喜歡她?我和洛哥哥都不說話。后來父親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土路上喊我,但是我還沒有追上洛哥哥哪。父親見我對他的喊叫聲無動于衷,急急地走過來,用他粗壯有力的右腿代替了喊叫聲,踹向了我那樣瘦小的屁股。我裝作毫不在意地朝洛哥哥笑笑,被父親捏著胳膊提回家去。對于傍晚的這場游戲,我表現(xiàn)出了無限的留戀,走幾步就回頭看看他們,他們并未受我影響,歡笑聲仍在夜幕中繼續(xù)。一回到家,我立馬用哭聲向母親展示我的委屈,可是母親并沒有安慰我。

陽子,自從我喜歡上寫作,我便病態(tài)地喜歡觀察一切。這種病態(tài)在我正創(chuàng)作某些文字的時候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我總懷疑我十歲的時候喜歡觀察你也是有目的的。我很少再寫日記了,即便我把一只爬上教學(xué)樓臺階的蝸牛輕輕放回安全地帶,并告誡它:你再往那兒爬會被踩死。我也并沒有在夜晚打開臺燈把這些記下來??墒俏疫€是會堅(jiān)持一個月給你寫一封信的,或者寫一個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址。

我的陽子:

周六我去了一個陌生的公園,畢竟我對這里還不熟悉,只能說陌生。你不要問我是和誰去的,是我自己一個人。我懷著看大海的新鮮忐忑去看我從未相逢過的長江,碼頭旁的長江真令人失望,渾濁的江水一疊一疊地拍打著石岸,像永不言棄的追求者。遠(yuǎn)處的大貨船不斷地鳴笛,如人行道上匆匆趕路的行人。我的目光掉落在遠(yuǎn)處的江水,那里睡著一些星星。是的,我逗你的,是這座城市的太陽,照在了起伏的江水上,那一小片江水立馬變成穿著亮片衣服的舞女,在這匆忙和沉悶中閃閃發(fā)光。我沿著江岸走了很遠(yuǎn),最后決定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曬會兒太陽。

陽子,等我離開家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土地都比不上母親的菜園,所有的山水都比不上我們一起看過的池塘。池塘旁邊是那條通往西坡田野的土路,那條土路上的坑洼,記錄了村莊所有的生命,雪后狗的腳印,雨后野雞的腳印,還有村莊里祖先的腳印。這條路,我們的祖先無數(shù)次扛著鋤頭走過,趕著牛車走過,他們的嘆息聲都被腳印留在了這里。我踏上這條土路時,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踏入誰的嘆息里。在我們村莊,有一個不成文的慣例,村里所有人死去時,都要在池塘旁的土路上出喪。我祖父死去時,也是在這里,紙糊的馬車、電視機(jī)、花圈堆在一起,高高的火焰嚇得所有的狗都不敢出聲。祖父在西坡摔倒死去,也在這條通往西坡的路上永遠(yuǎn)安息。祖父,你看,火燒得這么亮,天不會黑了,你不用擔(dān)心會被什么絆倒了。

祖父去世以后,祖母一直不肯搬離老屋,這個在祖父生前經(jīng)常拿著搟面杖追著祖父滿街跑的女人,再三拒絕兩個兒子贍養(yǎng)她的好意。祖母用缺了牙的嘴巴說出誰也無法再好意思爭執(zhí)的理由:你爹回家找不到家門啊。我的祖母,守著那棵祖父都不知道年齡的老棗樹,在老屋里又過了三年,真慚愧,十三歲的我從來沒想到一個老年喪偶的人的心情會怎樣,她在漆黑黑的夜里醒來有沒有呼喊祖父的名字。倒是母親,經(jīng)常讓父親去陪祖母睡。父親和祖父是同一天生日,我生機(jī)勃勃的父親睡在我死去的祖父的小床上,不知道我的祖母半夜從大床上爬起來起夜的時候,有沒有把父親錯認(rèn)成年輕時的祖父。祖父安睡的時候,是八十七歲。我的祖母在七年以后終于趕上了祖父的腳步,一起睡在西坡的田地里。祖母重病時,干枯的軀體像折斷的樹枝,砰然落地再也無法伸展出綠色的枝丫。

在死去的前一夜,祖母微微抬起頭望向西窗,說:天咋還沒黑?

祖母的靈魂在趕路,她走累了,想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家睡一大覺,睡著了,她就不用再為填飽六個孩子的肚子而發(fā)愁了。我懷疑祖母并沒舍得走遠(yuǎn),她常常在老屋前徘徊,扶一扶那棵布滿皺紋的棗樹,也常常來到我家,坐在桌子上和我們一起吃飯。她甚至還走進(jìn)我的睡眠中,告訴我她的哪一條腿一到下雨天就開始疼,她用來咬饅頭的那顆右邊靠后的牙齒掉落導(dǎo)致胃口不好,甚至有的時候她來到我的臥室,坐在我對面的床上訴說饑餓和寒冷,她的語氣和呼吸我都聽得真真切切。我從夢中醒來時,要用很長時間來說服自己只是做了個夢,才能相信那不是真的。這個夢重復(fù)了五年,從今年開始,祖母很少再來我的夢中了,她已經(jīng)淡忘了人間。我和她的交集,僅限于春節(jié)在她的墳前一跪,不知道她有沒有抬頭看看我。

陽子,死去的人還在人間嗎?等我死去的時候,我要去哪里見你?我祖先的墳?zāi)顾谀愕哪抗饫铮瑢砦乙踩绱藛??那真是幸福的了。我可以隨時坐在田埂上,躺在麥地里和你聊天,有一窩螞蟻把家安在我的頭頂,弄得我渾身瘙癢,我的后人從我踏過的土路上走來又走去,他們在我門前燒了一捆黃紙,嗆得我捂著鼻子,可是他們都聽不見我的責(zé)備聲了。

寫到這里突然意識到我說得太瑣碎,以至于寫給你的信變成了自白??墒顷栕?,你要原諒我,原諒我因想念你而導(dǎo)致的婆婆媽媽。我只是和你聊天,沒有特定的話題,因此我也就瑣碎地講了。就像我從前坐在柳樹上,一會和你說那個放羊的少年今天上衣的顏色,一會說池塘里哪一條魚吻了哪一條魚。

我最近看了不少書,讀多了書會痛苦的,我已經(jīng)無法從簡單的娛樂中獲取快樂,無法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只滿足于曬大餐 看電影,摟摟抱抱的愛情。當(dāng)大多數(shù)人嗤之以鼻地看著我時,我也同時不屑地瞥著他們。

愛情?你問我的愛情?這一直是我在回避的問題,你還是問了。我的愛情是我逃脫不了的一團(tuán)冰。

還記得我講給你的洛哥哥嗎?其實(shí)不只是他,海哥哥、真、爽、紅姐姐、艾姐姐,我們?nèi)缃穸甲兂闪四吧恕N液臀业耐曜兂闪四吧?,他們也是。洛哥哥小時候高高帥帥,后來卻只長到一米六,遺傳了家族駝背的毛病,他初中畢業(yè)后就去鎮(zhèn)里的紡織廠打工,前年在干活的時候,不小心被絞布機(jī)咬去一只手臂。祖母在的時候,春節(jié)拜年我還能看見他,后來祖母死去,那些一年才能見一次的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如今,快要記不得他模樣了。雖然我很想問問他——那天丟手絹誰輸誰贏。海哥哥家從前與我家是鄰居,后來父親搬家后,海哥哥家也搬離老宅,在離我新家不遠(yuǎn)的地方安家。我倒是常常有他的消息,也不間斷地見到他??墒顷P(guān)于在樹下騎著長板凳當(dāng)馬的事情我們再也沒提起過。后來聽說他去搞傳銷了,父親,大伯,還有海哥哥的父親費(fèi)了好大勁才從繁華的上海找到他?;貋砗螅B戀愛也沒有談,買了一個云南女人結(jié)婚生了孩子。后來不知怎的,從網(wǎng)上認(rèn)識了一個將近50歲的做生意的女人,便丟下家里的新妻幼子跑去了南方。那個云南女子也不哭鬧,逢人便說:他是為了給俺和俺娃掙錢哪。真和爽為人妻后,都生了個大胖小子,雖然還是打工種地,倒也養(yǎng)得白白胖胖。紅姐姐還是和少女時一樣瘦,不過我已多年沒見她了,關(guān)于她的消息,我只是聽母親訴說。艾姐姐結(jié)婚的時候,十二歲的我去參加過她的婚禮。后來,她那長得像明星一樣的丈夫出軌了。

陽子,所有的東西都是在變化的,你我都是。我們和過去終將成為陌生人。

念安。

2017年12月

坐在柳樹上的少女

陽子,我昨晚夢見了你。我還是那個十二三的少女,我從家里出發(fā),去看你。我走過羊腸小道,兩旁還是那些搖搖晃晃的蘆葦,那些我曾和海哥哥偷過的蘆葦。海哥哥撥開蘆葦走在前面,把一枝蘆葦輕輕地彎下來,從小小的鳥巢里掏出一顆乳白色的小巧玲瓏的鳥蛋。我們只拿一顆,剩下的留給大鳥繼續(xù)孵化??墒谴篪B們并不覺得我們善解人意,它們吱吱地叫著,充滿憤怒的尖銳聲企圖撕裂我的耳膜,撲閃著翅膀就要向我沖來。海哥哥掄起胳膊大聲喊叫,驅(qū)趕著這些弱小又強(qiáng)大的攻擊者。我后來在夢中總是會夢見那些大鳥來啄我的情景,黑色的天,笑得發(fā)顫的蘆葦,令人恐懼的叫聲,還有那個揮舞手臂的英勇少年。

少年,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少年嗎——那個與我家隔幾條街相住的少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十五歲的時候,我騎著自行車路過他家門口,自行車后座上坐著我七歲的弟弟,因此我騎得很慢。他穿著灰色的上衣,蹲在房頂,他的父親來來回回赤腳蹚著晾曬的糧食。我經(jīng)過時,他低下了頭,我也低下了頭。當(dāng)我騎過他家房屋,停住蹬車的腳步,回過頭望向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也回頭望向我。這一瞬間的目光,就是我十五歲時的愛情?,F(xiàn)在,我再次路過時,他在門口玩耍的兩歲的兒子癡癡地看著我,那雙眼睛像極了他。我每次都對那個還穿著開襠褲的流鼻涕小孩笑一笑,小孩也笑一笑。

陽子,今年母親五十歲了,我是在一瞬間覺得母親衰老了的。夏夜,我和母親在庭院中乘涼,我們站在葡萄樹下,一會說說哪串結(jié)的葡萄多,一會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月光半昏半明。母親雙手叉腰,打了一個悠長的哈欠,我突然看到母親的背駝得很,五十歲還患著心臟病的她下身圓鼓鼓,上身微微弓起,身形像一個彎彎的南瓜。我看過母親二十歲的照片,身材嬌小,燙著一頭時髦的短發(fā),手捧一本書,穿著一雙紅色的皮鞋,站在河邊的石頭上。那時候的母親洋溢著青春的笑容,眼睛比身后的河水還亮,母親的二十歲遺失在那年的河里了。我們終將老去的,這我知道,可我還是害怕某一天醒來,鏡子里的人殺死了我二十三歲的青春。

你再不來,就要下雪了。陽子,我回去的時候該下雪了吧。小時候的冬天格外冷,雪也大,風(fēng)從紙糊的窗戶里肆無忌憚地鉆進(jìn)來,吹著我寒冷的童年,我的夢里下了一場雪。在夢里,祖父坐在火爐旁,把從爐底逃跑的幾塊頑皮的炭星兒夾起來,放回爐子里繼續(xù)它們?nèi)紵氖姑?。祖父坐著打盹,爐火哄哄地烤著,他微微的鼾聲和坐在爐子上的水壺聲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我的祖母則坐在床上,她手搖著灰黑色的木頭紡車,在我驚訝的眼神中嫻熟地把棉紡成線,她也時不時看看窗外,看看那些紛揚(yáng)的雪花有沒有把棗樹壓彎。

陽子,你看得見吧,老屋的房子要倒了。有人住的時候,房子還能咬牙撐著,人去屋空,那堵墻只松了一口氣,風(fēng)就把它吹斜了。那些墻上的塵土,在誰也不注意的時候,掉落在地,有時砸在一只螞蟻的身上,有時砸在誰的腳印里。院子里被母親種滿棉花,我和堂哥再也沒有一起去過,也沒再挖過蚯蚓。上次回家,我去看了看那棵棗樹,它比當(dāng)年更加蔥郁,枝丫自由地伸展了半個院子。我敲了敲祖母床前的窗戶,只有一層灰塵落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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