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泉

巡檢八小時

所有的堅硬都將埋進內(nèi)心，只有火

只有燃燒的激情能夠修復內(nèi)心的傷疤

鋼鐵的內(nèi)部，修復一寸齒輪的憂傷，在慢速旋轉(zhuǎn)中

將自己冷卻的舊情復燃

我貼身你的體表，溫暖來自機械的咬合

八小時的巡視，穿過輸煤機，穿過空預器

在窄仄的群居里，你被幾顆螺栓固定在黑暗里

左邊沐浴冬天的寒風，右邊炙烤鍋爐的暖氣

聽音棒傳來機器的心跳，他的旋轉(zhuǎn)如此從容

磁場切割著內(nèi)心的減速機。我嗅到了

機油的香味。帶著所有機器的體溫，在機房迎 接

發(fā)著浮燒的黎明

如此的迫近，再迫近。一縷含金的光線

瓦解了機房的黑暗，將380伏廠用電照明

解放。將我從物理的班組解放出來

進入休班模式

灰漿泵房敘事

多年后我們依舊要感謝除塵器下面的值班室

許多坐在那里最底層的人，都成了最先逃離現(xiàn)場的

高才生。三個人去了北大，一個人去了武水

一個人當了老板。只有我最后一個留在與電有關(guān)的行當。

只是回想那個引風機、灰漿泵和電磁柜混合

轟鳴的地方，還會有一個人安靜地在值班記錄上拼命寫詩，詳細描述

一臺閃閃發(fā)光的泵如何生銹

以及除灰管道在深夜興奮的共振，在管壁上

開演唱會，用海豚音歌唱

我依舊要感謝除塵器下面的值班室，讓我踏入社會就理解了

一顆灰塵的卑微。輕輕地燃燒自己

輕輕地帶著發(fā)白的身體，落入灰斗的真空部分

有時候坐在角落里撣掉工作服上的灰點

企圖找到身體表面上的清潔，但很快又從班長和

值班員的目光中發(fā)現(xiàn)了折射的光線

甚至管道也出現(xiàn)罷工，凍裂了堅硬的鐵

在灰漿泵房發(fā)出自己的回聲。那時候，我每隔一個小時就要去手動開啟排污泵

這些自動的裝置，早已經(jīng)被狡猾的他們破壞

只有我站在那里望著他們，他們才覺察到

尊重和愛

愛上灰漿泵

我僅有的家當，三臺泵，六組閥門

一根聽音棒，紅外測溫儀，三臺高壓電機，一臺備用

還有一個六十五歲的臨時工，我常常錯把他當成我死去的爺爺

每天下午交班時我俯身巨大的灰漿池，像欣賞

小型的壺口瀑布，洶涌的黃色渾濁浪花，擊濺命運的圖騰

所有的泵身都被我撫摸多遍。當我愛上

泵房的黑暗，愛上她們高大的轟鳴

愛上她們啟動時身體的痙攣、顫抖，愛上她們

罷工、生病，被檢修工打開了

身體，金燦燦的齒輪和槳葉

讓我詫異，她的內(nèi)心如何保持純潔

我常常坐在一臺泵的轟鳴里

靜靜地觀望窗外的風雪。每一年的結(jié)尾，我都留一份餃子

送給角落看守攪拌桶的老頭

他和泵正坐在一起，仿佛親人的靈魂

都和我坐在一起

爐膛不滅的火

大修的時候我鉆進了爐膛，那里火焰

二十四小時灼燒的地方，只會在大修的時刻，保持暫時的黑暗

檢修工手執(zhí)火槍，正在專心焊接水冷壁的漏點。像是打掃剛剛結(jié)束的戰(zhàn)場

重新修補加固新的攻勢，迎接更多火光

沖天的搏殺

我打量這片黑暗，曾經(jīng)有一團火囚禁在這里

曾經(jīng)我們都為了馴服這一團火而徹夜不寐興師動眾

從祖國西部運來煤料，從水庫運來湖水，又在明媚的春光中

啟動了風機

那時候我還只是巡檢員，站在鍋爐的旁邊

看著四只油槍瞄準了爐膛

打火，挺進，點燃不滅的激情

在爐膛的腳手架上

望穿信陽的雨雪

清晨從電廠出生

我在河南某個電廠與機器為伍，內(nèi)心的馬達

經(jīng)常接受物理的指令，我研究的流體力學與我的

命運從不相關(guān)。膨脹做功的那些水汽被一度冷卻

循環(huán)往復，熱力在年齡的增長中開始遞減

真空度下降

我如此懷念坐在一群機器中間。月色加重

鄉(xiāng)愁和孤獨，守護著這些輸煤機，煤倉，還有從不缺少喧鬧的機房。我像是打開了朗肯循環(huán)的缺口

找到了輸煤電機罷工的心結(jié)

多少個神魂顛倒的夜晚，我夢到了機器在詠唱

機器中間站著母親，愛人和故鄉(xiāng)，站著秋天的黃菊

我打量著加熱器的溫度正在逐漸恢復，一個模糊不清的清晨

從工廠夜色中分離，帶著幾分硬度

從上蒼的露水中站了起來

小城電廠

爐膛的火焰如此的純粹，我從觀火孔中偷窺著白色的旋渦

油槍退出，童年的縱火者如今變得更加理性

如何控制爐膛的負壓，如何保持一顆燃燒的心

目睹引風機啟動，而后跟著送風機。而后是

點燃沸騰的南灣湖，所有的閥門開啟或關(guān)閉所有的機器各就各位，演繹著電光曲

旋轉(zhuǎn)人生，切割磁力線的路徑

不能停止的發(fā)電機，把轉(zhuǎn)子交給命運的守恒

我永遠會銘記，在南方小城

用微笑畫出正弦波，通過同期合閘

傳遞給北方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