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

織女生活在一個傳說里，她隨著這傳說從一個地方飄蕩到另外一個地方，從一個朝代流傳到另一個朝代， 這期間，她始終一成不變地生活著。人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鄰居，并且人們都知道，當(dāng)他們向這個傳說的世界窺望的時候，織女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偷窺，他們都知道，織女只是一個想象里的人而已。

牛郎是現(xiàn)實里的人，曾經(jīng)生活在一個村莊里，周圍的鄰居都認(rèn)識他，后來他像周圍的人一樣真實地死去了。他死以后，人們還時常說起他，他的事情并沒有太多可說的，但還是有個別的事情流傳開來。慢慢地，關(guān)于他的一些傳說已經(jīng)和真實的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后來織女來到了這個傳說里。在這個傳說的世界里，他們相識相愛。從此他們徹底離開了牛郎曾經(jīng)的真實世界，永遠(yuǎn)地在這傳說里生活下去了。

當(dāng)然，還有另外一些可能性。比如有人在夏夜仰望星空的時候，看到了那條橫跨夜空的璀璨星河，每年的七月七日，那條星河自南向北直掛而下，仿佛要流入家門口一般，還有河兩邊的兩顆閃亮的星星，在一年之中那一天它們相距最近，似乎是經(jīng)過了一年的等待，在這一天終于可以相互靠近一點。人們看的時間長了，便不由自主地把周圍的世界和一個傳說中的世界揉合在一起，牛郎和織女分別代表這兩個世界，他們就這樣誕生了，依附并生活在那深邃浩淼的星空里。

因為多年的研究，當(dāng)我在夜里獨自靜坐的時候，那個傳說中的世界總能來到我的面前，我長時間地望向它里面，看到了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一

從他的茅草屋到湖邊的草地要走一炷香的時間，三年前和兄長分家后，牛郎幾乎每天都要這樣走一個來回。每次路過他兄長家，老?？偸侨滩蛔⊥蛩鹊呐Ｅ?。那牛棚比牛郎現(xiàn)在住的茅屋還要舒服些。牛郎每天都這樣在湖邊的草坪和茅屋之間往返著，農(nóng)忙的時候老牛就派上了用場，牛郎挨餓的時間就少了許多；農(nóng)閑的時候， 牛郎就和牛在湖邊閑逛，挨餓的時間一下子就多了起來。

牛郎路過兄長家的時候，經(jīng)?？梢月牭叫珠L在和嫂子吵架。在沒有分家以前，他們聯(lián)合起來對付牛郎爭奪家產(chǎn)，等牛郎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以后，他們之間似乎就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爭斗。牛郎經(jīng)常聽到他嫂子說一些不堪入耳的話，有一次他忍受不了沖進(jìn)他們的屋子，結(jié)果卻被他兄長趕了出來，這讓牛郎覺得非?？鄲灒?dāng)那苦悶的感覺慢慢變淡了以后，牛郎又覺得那些事情以及自己的生活實在是很無趣。

走過他兄長的家不遠(yuǎn)就是村子里最大的財主的家，分家后牛郎曾在這里做了一年的長工，現(xiàn)在的茅草屋就是這一年長工的收獲。牛郎原本想如果這樣干下去，幾年下來生活上應(yīng)該也可以趕上兄長，但后來牛郎中途放棄了，因為他覺得生活實在是很無趣。牛郎做長工的時候，總是覺得財主的女兒看自己的眼睛別有深意，那女子長得略有幾分姿色，牛郎寂寞難耐的時候也在想象中和她云雨了幾次。后來有一次牛郎偶然聽到她的貼身丫環(huán)對她悄悄說，“那個長工倒還不錯，何不叫來為小姐排遣寂寞？” 財主的女兒說，“就是個子矮了點，臉又長了點，其他倒還可以。但又不值得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牛郎偷偷聽到后又自卑又難過，辭了長工，決定和自己的老牛相依度日。

和老牛一起躺在湖邊的草坪上，牛郎確實想過自己永無出頭之日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這樣過下來，除非有個神仙來救他。但牛郎想象不出這樣的拯救會讓他的生活變成什么樣子，是去過財主家那樣的生活么？如果是這樣的話，牛郎覺得動用一個神仙有些小題大作。牛郎轉(zhuǎn)過頭看著老牛，對它說，“總之，一個神仙來救我們，這比讓你能說話還難?！?/p>

牛郎的日子和村里其他人相比過得很苦，但那些人的日子和另一些人相比也很苦，同樣，另一些人的日子和神仙比起來也很苦。而神仙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細(xì)究下來，他們也只是世人在想象中的折射而已。

當(dāng)然，對于王母娘娘來說，在千百萬人千百年來想象的構(gòu)筑里，她的日子還算愜意。在紫微星和周圍的星云里，有一片富麗堂皇的亭臺樓閣，西天王母所管轄的大小神仙都住在這里。世人只有在無云的夜晚，才能看到紫微星微弱的光亮，然而這光亮已經(jīng)是在所有的星星里最亮的了。而王母要俯瞰人類，卻只需將她的心胸打開，將那顆遙遠(yuǎn)的小小星球上的所有人的所有事都包容進(jìn)來。王母很少這樣做，不光是因為這樣做會耗費不少她的心力，還因為這樣做對她沒有什么意義，這些塵世里的人兀自生老死去，遵循著和紫微星想象的世界完全不同的規(guī)律。

在這虛幻的天宮里，王母的煩惱多是來自一些不守天條的神仙。那些神仙觸犯天條又多是因為受了人間的諸多誘惑，王母想不通，那個小小星球上污濁的人世里會有怎樣的誘惑讓那些神仙離開這樣的天宮。其實王母之所以想不通，乃是因為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生活在人們的想象里。王母經(jīng)常憑窗而坐，偶爾看到她的幾個孫女?dāng)y手在云間飛行嬉鬧，有一次她看到她們突然沉入到濃重的天宮底層的云里，然后異常虛幻地向著那個小小的星球飛過去。

二

一束光從紫微星來到地球需要很多年的時間，但織女和她的姊妹們不需要，因為是穿行在人們的想象里，她們只是一個閃念的時間就到了。她們選擇了一個漂亮的湖，湖的三面被群山圍繞，另一面向一個村莊敞開著。這些仙女們選擇的這個湖注定是在中原，因為其他地方都由另外的神靈籠罩著，那里的人有著不同的想象，過著不同的生活。

這些仙女把衣服放到湖邊的草坪上便接連跳入水中，那一天每個仙女玩得都很盡興，這種時候她們沒有使用自己的神力，不然一定會發(fā)現(xiàn)牛郎偷走了一件衣服。即便隨后織女發(fā)現(xiàn)沒有了衣服，她也因為驚慌而忘記了施展神力，她站在牛郎的面前不知所措，這世俗的年輕男人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她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上。

牛郎是在一瞬間作出的決定，誰也無法知道他作此決定的來龍去脈，他這樣做了，或許只是一種沖動，一種讓隨便什么事情發(fā)生的沖動，因為他感覺到這件事情來自他的生活以外。站在織女面前，牛郎感到一種異樣的氛圍籠罩著他。在曾經(jīng)的遙遠(yuǎn)的希臘，一個女人引發(fā)了十年的戰(zhàn)爭，有人用這樣的詩句形容她的美麗，“縱使千軍傾城，又怎敵她回眸一笑?！?但牛郎眼前的這個女孩并沒有那種逼人的美，而是一種透明的美，她似乎是一顆鉆石，把身后的山川湖泊的美都聚攏起來，然后又從她身上散發(fā)開來。牛郎被這美麗圍繞著，陶醉其中。但隨后，牛郎突然感覺到陽光開始收斂在這個女孩的身后，自己漸漸處在陰暗中，剛才蔚藍(lán)輕盈的天空變得凝重而下沉，自己在這無形的壓力下變得渺小再渺小，然后是一個割裂開天空的聲音擊中了他，“把我的衣服還給我！” 牛郎的腿有一點抖，眼睛看著織女，但恍惚間又覺得自己的眼睛穿過織女而聚焦在無限遠(yuǎn)的一個點上，牛郎在心里喊著，“不要走，救救我，救救我?！?這時牛郎又聽到了一個真實親切又有些好奇的聲音，“你要我救你什么呢？”

織女沒有想到只是略微使用了自己的神力，眼前這人便會嚇成這樣，而更讓織女感到有趣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看到他心里的想法，此時織女的好奇蓋過了她的氣憤，織女在想，我可以救這個人什么呢，他的樣子有些丑，身上充滿了塵世的污濁，但同時又充滿了質(zhì)感。

“你要我救你什么呢？” 織女又問了一遍。

牛郎感到陽光又慢慢從仙女那邊移動過來，內(nèi)心的恐懼也隨之消退，這變化便如在夢里一樣?！盎蛟S這就是一個夢，” 牛郎這樣想，“這不可能是真實的。”

看到牛郎這樣想，織女說，“你不相信你所看到的和你所聽到的么？”

牛郎又定睛看了看織女，感覺她在風(fēng)中輕微地晃動，并又一次覺得自己是透過這個仙女在看著遠(yuǎn)方，牛郎想如果伸出手或許就可以穿過這個仙女，這些感覺在反復(fù)證明她的不真實。但牛郎想起剛才的恐懼和突然來臨的黑暗，又覺得那經(jīng)歷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牛郎說，“等你飛到天上去，不管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包括我自己，會相信這些是真實的了。”

織女說，“所以你要偷走我的衣服？” 織女說完便納悶既然可以看到他內(nèi)心所想，為何卻不能知道他偷衣服的動機。

牛郎為織女說偷這個字而感到尷尬，低下頭說道，“我以前曾幻想一個仙女來救我，但這只是一個想象而已，今天……”

牛郎還沒有說完，織女便打斷他說道，“今天你碰到了一個真實的機會。”

牛郎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真實的機會，或許也還是在想象里，只是比那天的想象感覺更真實?！?/p>

“那你要我救你什么呢？” 織女又問了一遍。

“我現(xiàn)在不相信你能救我了，因為你離開以后，我會發(fā)現(xiàn)剛才只是我的一個白日夢而已。” 牛郎說。

“如果我不走了呢？” 織女說。

牛郎驚訝地抬起頭，看到織女正微笑著看著自己。

織女看到牛郎內(nèi)心里對自己的懷疑和渴望糾纏在一起，問自己難道真的要留下來救這個有些污濁的人么？這樣想著織女內(nèi)心便有些慌亂和激動。這時織女的姐妹們已經(jīng)飛到半空中了，她們停在空中，衣袂飄飄，回頭喊著織女?？椗谶@時作了一個關(guān)鍵的決定，這是一個只有人才能作出的決定，這說明織女確是存在于人們的想象里?？椗畬忝脗冋f，“你們回去吧，我要留在這里?！?這話讓姐妹們大吃一驚，甚至有個年齡最小的仙女因為驚嚇從空中掉了下來?？椗畬λ齻冋f，“你們回去吧，我留下來，” 織女笑了笑，繼續(xù)說，“留下來救救他，然后就回去?！?/p>

三

織女跟著牛郎走在回家的路上，被大地托著，是一種奇特的有著落的感覺。牛郎走在前面，卻聽不到后面織女的腳步聲，便擔(dān)心織女是不是溜走了。牛郎時不時停下來回頭看看，每次回頭總是碰到織女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眼睛，牛郎便尷尬地笑一笑，織女覺得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他走起路來笨拙但堅實，不知道遮掩自己心里那點擔(dān)心和快樂，但同時織女覺得自己被牛郎的擔(dān)心和快樂感染著充實著。而牛郎每一次回頭，看到織女還在，心里便一陣狂喜，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走得飛快，絲毫沒注意路過兄嫂和財主家的時候從里面射出來的驚訝的目光。

織女走入牛郎的茅草屋后，“蓬蓽生輝” 這個詞便誕生在空氣中又隨風(fēng)漂流在人間?！澳阋揖饶闶裁茨?？” 織女站在屋子中間問。

“你來了，你看，我的家就變得像個家了?！?/p>

“如果我不來呢？” 織女說。

牛郎有些黯然，說，“我以前的日子過得很沒意思。”

牛郎說完便和織女對望著，牛郎看著織女的眼睛，卻總是同時感覺自己是在看著遠(yuǎn)方。天已經(jīng)慢慢暗下來了，牛郎點燃油燈，在火苗微微晃動的光亮里，牛郎覺得織女也在微微飄動，似乎無法把握。牛郎鼓起勇氣，走過去拉織女的手?？椗疀]有絲毫的猶豫便把手伸給了牛郎，兩只手相觸的一霎那，織女便感到牛郎劇烈的心跳沿著手臂傳來，這是一種怎樣堅實有力的心跳啊，在它的敲擊下，織女覺得自己像是被狂風(fēng)吹離樹枝的花瓣，上下翻飛無所依靠，織女不由自主地倒向牛郎的懷里，然后織女感覺有了依托，像是懸空的樹根終于抓住土地。

這一刻對牛郎來說來得太突然，簡直像一個夢，織女的身體也像夢一樣，即便擁在懷里也感覺飄忽不可捉摸，過了好長時間，牛郎才想起來咬一咬自己的舌頭，一絲真實的疼痛傳來，牛郎感覺懷里仙女的身體也隨著疼痛抽動了一下。是的，這不是夢，夢里的疼痛不會有這么真實，盡管織女的身體這么虛幻，牛郎這樣想。

牛郎把織女扶到床邊的時候，肚子里咕嚕咕嚕地叫了兩聲，牛郎覺得有些餓了，但馬上想到家里已經(jīng)沒有糧食了，這時織女說，“你經(jīng)常這樣挨餓么？” 牛郎紅著臉說，“這時候我就早點上床睡覺?！?織女說，“好吧，那我們睡吧?！?/p>

他們并肩躺下一小會，織女突然問，“我已經(jīng)救了你了么？”

牛郎回答說，“你要留下來，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才能徹底地救了我。”

“永遠(yuǎn)？” 織女問，“你說的永遠(yuǎn)是多長時間？”

牛郎不知道怎么回答，雖然沒有了燈光，屋子里漆黑一團(tuán)，織女還是能看到牛郎咬牙皺眉思考的樣子，織女笑了笑說，“算了，別想了，先過兩天再說吧?！?/p>

那一夜牛郎簡直沒有聽到織女的呼吸聲，自己的心跳過了好長時間才恢復(fù)平靜，隨后牛郎便睡著了?？椗煤芸?，但被牛郎的夢給驚醒了，她坐起身來，驚訝地看著牛郎的夢從牛郎的額頭飄了出來，在離牛郎身體大約一個手掌距離的空中展開?？椗吹脚＠蔂恐Ｗ咴谌ズ叺穆飞希炜蘸雒骱霭?，遠(yuǎn)處的湖也忽遠(yuǎn)忽近，牛郎走過一個庭院的后門，一個女人突然從院子里的小樓里打開窗戶探出身來，她的上身裸露著，兩個乳房掛在胸前，沖著牛郎笑著招著手?？椗拿碱^皺了起來，這時她看到牛郎牽著牛拼命地往湖邊跑，而那女人不知怎地跟在了牛郎身后追著他，牛郎氣喘吁吁地跑著，那湖又變得遙不可及。這時牛郎忽然又拽著老牛往一個山峰上爬，一邊爬那山峰一邊升高，老牛也在用力爬，但卻是靠牛郎拽著才不至于掉下去，牛郎已經(jīng)快拽不動了，而財主的女兒已經(jīng)吃吃笑著追了上來?？椗床幌氯?，便伸出手，用手指向那財主女兒彈去，把她彈得無影無蹤。這時便見牛郎放松下來，和老牛一起在山頂上眺望，遠(yuǎn)處的湖水閃著波光，一行仙女正從天上飛向湖中央，牛郎環(huán)顧四周，卻又看到財主的女兒裸著上身站在旁邊……

織女看不下去了，覺得這人怎么做這么惡心的夢，便向那夢用力吹一口氣，把它吹散，隨后便見它一縷一縷飄回到牛郎的額頭里。

四

第二天牛郎先醒來，坐起來看著織女平靜的臉龐，它的邊緣似乎是模糊的，散落的發(fā)梢也是如此，末端似乎融入到周圍的空氣里。隨后織女也醒了，看到牛郎正在傻笑著看自己，織女說，“還記得你昨晚做的夢么？” 牛郎茫然地?fù)u了搖頭，心里一片空白。織女冷笑了一下，牛郎問，“怎么了？ 我夢到什么了？” 織女看著牛郎，知道他已經(jīng)忘了他夢里做的事情了，隨后又想，夢里的牛郎和現(xiàn)在的牛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織女想不出答案。心想以后回到天上，一定要問一問二郎神，他經(jīng)常在塵世奔波，什么都知道。

陽光已經(jīng)從窗口斜照進(jìn)來，房間里一半還是陰暗的，另一半處在陽光中，很細(xì)微的塵土充滿在陽光里，并快速運動著，使光線像一根一根的柱子?？椗行┆q豫是否要走入這樣的陽光里。此時窗外也變得嘈雜起來，牛郎看到織女正在發(fā)呆，腦子里便快速地尋找解決早餐的辦法，通常這個時候隔壁的朋友會過來，他算是牛郎在這個村子里唯一的朋友，靠打短工和賭博為生，人稱賭鬼，但牛郎知道他也經(jīng)常輸錢。現(xiàn)在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找他賭博的人總是不斷，他手頭上寬裕的時候，經(jīng)常叫上牛郎一起吃飯。因為他身無分文的時候，牛郎也經(jīng)常接濟(jì)他。牛郎想賭鬼看到織女后一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

牛郎和織女各有所思的時候，門外走入一個人，邊推門邊嚷道，“長長臉，跟我吃飯去！” 織女看到那人走進(jìn)屋里，看到自己后張大眼睛，愣了好長時間才說道，“長長臉，你好像時來運轉(zhuǎn)了?！?這時牛郎趕緊跑到他跟前，伏到他耳邊向他小聲解釋?？椗粗@個人，覺得他難以捉摸，自己竟然無法看到他內(nèi)心所想，只是從牛郎的想法里知道他是一個賭徒，靠賭博為生，織女覺得這種職業(yè)很不可思議。

織女和牛郎來到賭鬼家里，屋里除了幾個方桌和椅子外再沒有其他東西。桌子上有幾份點心，看上去精細(xì)可口，牛郎說，“看來昨天贏了不少。”

賭鬼說，“沒有，贏的錢剛好買這頓早餐?！?/p>

織女只吃了一點便覺得飽了，這人間的飯菜實在得很，覺得身上的力氣似乎也多了起來?？吹脚＠沙粤艘恍c心后，臉上開始有些紅潤，織女心里也變得快活起來，但感覺不是天宮里的那種空蕩蕩的飄渺的快活，織女覺得這實在的早點讓快活也實在起來。

這時賭鬼問織女，“你到底是為什么不回天宮而要留下來陪我這長長臉的小兄弟呢？” 他這樣長長臉長長臉地叫，讓牛郎很不自在，拼命沖賭鬼使眼色，織女沖牛郎笑了笑，轉(zhuǎn)臉對賭鬼說，“當(dāng)時他心里拼命地喊讓我救救他，所以我就留下來了。”

賭鬼很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你確定你能救得了他么？”

這話讓牛郎極度緊張，甚至用腳在桌子下猛踢了一下賭鬼。

織女很好奇，問道，“為什么救不了他？”

賭鬼不以為然地說，“除了運氣，誰也救不了他。”

織女有些不高興，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神力就應(yīng)該可以改變這塵世間的許多事情，便說，“如果有個神仙來幫你，你就會逢賭必贏了，你不想么？”

賭鬼撇了撇嘴，說，“我不相信?！?/p>

牛郎見他們聊得越來越起勁，突然擔(dān)心織女有思變之心，急忙說，“織女，我們回家吧?！?這時，賭博的人也開始陸續(xù)來到賭鬼家里。

五

從賭鬼家出來，牛郎織女牽著牛往湖邊走。隨著他們走來，路兩旁的窗戶便依次打開，從里面探出許多目光來，牛郎低著頭，腳步快了起來，路過財主家的時候，牛郎稍微抬頭看了一眼。織女看在眼里，也抬頭沿著牛郎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看到了牛郎夢里的那個女人。她斜倚在窗上， 眼睛不看牛郎，卻直視著織女，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椗豢此谎郏€來不及讀她內(nèi)心所想，便覺得有些惡心，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椗⒖瘫阆腚x開這里，飛回天宮去?？椗蝗タ此瑓s可以感覺到她看著牛郎和自己的背影在不停地笑，織女想騰身而起，身子卻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壓住了，只能一步一步地隨著牛郎走著。

走在牛郎的背后，看著牛郎的背影，織女感覺到牛郎的心在雜亂無章地跳著，織女還看到牛郎昨夜的那個夢似乎又隱隱呈現(xiàn)在牛郎頭上，織女竟也覺得那個湖泊似乎是忽遠(yuǎn)忽近。這時織女看到牛郎在心里說，“馬上又要到兄長家了，但愿他們不要出來……”

織女叫住牛郎說，“我覺得我不是在救你，卻是在害你呢?！?/p>

牛郎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織女說，“你和他們不一樣，而我，想和你一樣?！?/p>

織女看到牛郎眼神里的求助和信任，心里便感覺踏實了許多，對牛郎說，“以后這條路走習(xí)慣了，就不會覺得這么長了。”

路過牛郎兄長家的時候，牛郎果然看到兄長和嫂子趴在窗臺上看著他們，走近時，嫂子突然沖他笑著說，“小兄弟，什么時候回家來坐坐啊。” 牛郎卻不答話，只是低頭向前走。嫂子便又向織女招手，織女看向他們，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經(jīng)穿透了他們，無需使用自己的神力，便已經(jīng)讓他們很不自在，織女聽他們用鼻子哼了一聲，把窗戶重重地關(guān)上了。

六

到了湖邊，織女立刻回想起昨天和姐妹們來這里的情形，仿佛隔了很多年一樣?？椗X得現(xiàn)在對時間的感覺變得不一樣了，雖然織女知道塵世里的一年只是天宮里的一天，但沒想到在塵世里時間會這么捉摸不定，剛才走在路上的時候時間過得很慢，而現(xiàn)在回想昨天，時間又仿佛一下子過去了很多年。姐妹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天宮里了，而自己卻孤零零地在這塵世里，也不知道這牛郎是否真的可以依靠?？椗氲竭@里，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自己說，“明明是我來救他，怎么好像變成他要救我了呢。”

牛郎也想起了昨天，昨天以前自己穿過村子的時候不會有人注意到他，自己還是一個人躺在這里的草地上，做著被一個仙女拯救的美夢，今天這一切就突然都實現(xiàn)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以至牛郎來不及覺得自己有多幸運，只是感覺這過程就像自己躺在草地上做的一個白日夢。牛郎看到身邊的織女突然笑了一下，恍惚間她的身體又漂浮在空中了。牛郎又開始擔(dān)心起來，剛才穿過村子的時候，那些人一定讓織女覺得無法接受，來到湖邊，織女一定會想起她的姐妹們，萬一她要回去怎么辦？牛郎這樣想著，不由伸手握住了織女的手。

在牛郎和織女的手接觸的一霎那，牛郎感覺自己也飄浮在空中了。牛郎望向織女，而織女也在看著他，牛郎已經(jīng)有些習(xí)慣了，他的目光停在織女的眼睛上，但同時又穿過織女，停在遙遠(yuǎn)的一個虛無的點上；而自己，也感覺被織女的注視穿透了。他們在離草地大約一尺高的地方沿著湖邊飄著，牛郎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被打開被稀釋，似乎一陣風(fēng)吹來就能讓自己的身體改變形狀，似乎自己一伸手就可以觸摸那些環(huán)繞湖水的山巒，牛郎心里充滿了喜悅，他看著老牛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卻又感覺自己和老?？梢匀谠谝黄?。這時牛郎轉(zhuǎn)臉看著織女，卻發(fā)現(xiàn)織女臉色發(fā)白，流著汗水，顯得非常虛弱。

織女感覺自己疲憊不堪，無法承受帶著這個人的如此堅實的心跳飛行?？椗畮е＠陕湓诹艘粋€偏僻處，坐在草地上喘息一會。織女感覺牛郎的手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就在這一刻織女突然找到了牛郎的心跳的節(jié)奏，織女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立刻讓自己的心跳和牛郎的一致起來，而由此產(chǎn)生的共振似乎讓整個湖泊和山峰也在顫動。而這之前，織女還從來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心跳。

當(dāng)牛郎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手放到織女肩頭的時候，牛郎在想那一刻現(xiàn)在真的要來臨么？或者是等到今晚？牛郎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禁不住用雙手環(huán)繞住織女的腰，這時牛郎的心跳越來越快，織女的心跳也被帶動得越來越快，讓她感覺慌亂不堪。牛郎讓織女躺了下來，牛郎壓了下去，織女立刻便覺得不堪重負(fù)，而牛郎卻又有了漂浮的感覺。牛郎的心里突然閃過一個問題，真實和虛幻的結(jié)合是否就像那堅硬和柔軟的結(jié)合一樣？

織女被牛郎壓在身下的時候，眼睛望向了天空，天空的藍(lán)色無窮無盡地延綿著，卻同時保持著極度的透明和純凈，在昨天之前自己還經(jīng)常在天宮里融入到這片藍(lán)色里，現(xiàn)在卻被牛郎壓在了身下，牛郎隔在了自己和天空之間，這時織女感覺到牛郎堅硬的侵犯，她突然丟失了和牛郎心跳的共振，牛郎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讓織女更無法承受?？椗杏X自己的神力突然迸發(fā)出來，天地似乎倒轉(zhuǎn)過來，織女看到牛郎躺在草坪上，雙手向上伸著，織女背對著天空，俯視著牛郎，身體向上飛去，云彩在身后快速地聚攏起來，隱隱的雷聲從云層里翻滾著傳來?？椗吹脚＠稍隗@愕中暈厥過去。

七

回家的路上織女一再對牛郎表示歉意，但絲毫不能消除牛郎沮喪的神情?？椗阋灿行┖蠡冢?zé)怪自己為何不順著牛郎。太陽還沒有落山，金色的余暉灑在村莊的一片屋頂上，與天宮不同，這個時候這里是一片柔和內(nèi)斂的光芒。很多人也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織女便紛紛交頭接耳，碰到了織女的目光而無法馬上躲避的時候，他們便也沖著織女笑一笑。炊煙從很多屋頂上飄了出來，織女能聞到各種飯菜的香氣，自己竟覺得有些餓了，只是把握不住這真的是自己的感覺還是從牛郎那里傳過來的，這種饑餓的感覺自己在天宮里從來沒有過，而這個牛郎似乎總在饑餓，他在前面低著頭走著，織女又捕捉到了牛郎心跳的節(jié)奏，它平實緩慢，沒有太多生氣，跳動中還隱藏著傷感?？椗屪约旱男奶S著牛郎的心跳起伏，自己的內(nèi)心也慢慢生出了牛郎心里的傷感，漸漸地，一種奇怪的感覺在織女心里生長起來。

牛郎在前面走著，和昨天不一樣，牛郎不需要回頭就可以感覺織女仍然跟在身后，這種直覺以前也從來沒有過，但牛郎并沒有去想這神奇的感覺，他只是沉浸在沮喪和傷感里，對那些熟悉的正在交頭接耳的身影也視而不見。牛郎很為自己的行為后悔，同時隱隱地感覺到，織女會徹底地改變他的生活和他自己，這就是他所尋求的改變么？牛郎這樣問著自己。

牛郎和織女路過村中一戶人家時，織女看到一個女子在臨街織布，便停了下來。牛郎也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看到織女正看著那女子的織布機。牛郎又為自己一貧如洗感到窘迫，這時織女已走向那女子，對她說，“大姐一日可織多少布呢？”

那女子說，“可織半匹?！?/p>

織女說，“可否租借大姐織機，一日付大姐一匹布？”

那女子說，“這布是給村中大財主織的，如果織得不好，十匹布也沒有用。”

織女笑著說，“大姐可先試一下，如果不好，愿賠大姐十兩銀子?！?/p>

牛郎聽到后渾身一顫，那女子也終于抬起頭來，看到織女，一下子有些慌亂，忙站起身，說，“好吧，就定一日一匹?！?/p>

織女轉(zhuǎn)過身，沖著牛郎燦爛地笑著，那一刻牛郎覺得自己的沮喪和傷感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八

牛郎織女回到家里的時候，看到屋里一桌頗豐盛的酒菜，酒壺下有一張紙條，牛郎將織布機放下，拿起紙條，發(fā)現(xiàn)是賭鬼寫的：“長長臉，你們今天給我?guī)砗眠\氣，略備酒席一桌，為織女接風(fēng)，也祝你們新婚?！?/p>

織女看到后對牛郎說，“你這個朋友還蠻夠義氣，日子過得也灑脫得很?！?/p>

牛郎說，“這是他贏錢的時候，輸錢的時候就不是這樣了?！?/p>

織女說，“我還沒有想明白他的輸贏是全靠一時運氣還是命里注定。只是他似乎不在乎輸贏。”

牛郎沒有接話，而是點燃油燈，在桌旁坐了下來?？椗廊徽勁d正濃，她笑著對牛郎說，“你偷走我的衣服，是不是也像是一次賭博？”

這話讓牛郎很不舒服，他皺起了眉看著織女，織女趕忙停住，不再說話，坐在了牛郎的對面。

坐在織女對面，牛郎覺得這一天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情，在搖曳的光影里，牛郎看到織女的臉龐有一些紅潤，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牛郎終于知道了在自己的沮喪和傷感背后，是一種擔(dān)心。那沮喪和傷感是關(guān)于過去和現(xiàn)在，而擔(dān)心則是關(guān)于將來。牛郎暗暗地想，“今夜該怎樣度過，或許明天她就走了?！?/p>

牛郎并不說話，給織女和自己斟滿了酒，舉手做了個相邀的手勢便一飲而盡?？椗舶丫坪攘讼氯?，織女覺得這酒污濁而又辛辣，似乎要燃燒自己的軀體?？椗吹脚＠傻哪樧兊眉t潤，眼睛里放著光芒，是一種奇怪火焰的光芒，那堅實的心跳又一次清晰地傳來，清晰地撞擊著織女的胸口，在這撞擊下，織女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可抗拒地和面前這個人融在了一起，那種奇怪的感覺再次從心里升起，越來越強烈。這時織女心里也有了一種擔(dān)心，分不清是源于牛郎還是源于自己，織女對牛郎說，“就當(dāng)我明天就走了?！?

這話一說出來，又讓牛郎皺起了眉頭，牛郎問，“這不會是真的吧？”

織女看穿了牛郎的心思，說，“不會的，我不會走的。” 說完，織女覺得那奇怪的感覺控制了自己，讓自己不由自主地說，“永遠(yuǎn)也不會走?！?/p>

牛郎眉目間有了一絲快樂，說，“真的么？你的永遠(yuǎn)是多長時間呢？”

織女也笑了一笑，說，“比你的永遠(yuǎn)要長?！?/p>

過了一會，牛郎又問，“人和神真的可以在一起么？”

織女回答說，“我們不是已經(jīng)在一起了么？再說，我這兩天才發(fā)現(xiàn)，所謂神，也只不過是在人的想象中而已。”

牛郎說，“只是我在你面前太弱小了，你沒有必要來救我?！?/p>

織女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走到牛郎面前，擁著牛郎，讓牛郎的頭埋在自己的胸前?？椗f，“我已經(jīng)融到你的感覺里了?！?/p>

隨后牛郎便感覺織女擁著他飛到了床上，織女的軀體不再是清涼而又虛幻，而是溫?zé)岫謱嵲凇Ｅ＠筛杏X到織女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同步振動著。而織女又一次感覺到了堅硬，一種和自己身體的本質(zhì)不同的東西，織女有些慌亂，但保持著清醒。這和自己本質(zhì)不同的堅硬在尋找著，試圖進(jìn)入自己的軀體，“它會改變我。” 織女突然這樣想，這想法讓織女更加慌亂，并隱隱感到了恐懼，但這想法也讓織女把握住了那堅硬的本質(zhì)，從而控制自己的身體不去拒絕它。

牛郎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是自己擁抱著織女，而是被織女環(huán)繞著。當(dāng)他的身體壓在織女身上的時候，自己的整個背也分明感覺到了織女的身體的溫?zé)岷头枷?，自己在用著力，那力量卻被織女的身體消融得無影無蹤。自己是和織女漂浮在空中的，這種漂浮讓牛郎有些暈眩，他感覺自己和織女翻轉(zhuǎn)過來，織女似乎要飛離他，這時牛郎感覺自己的堅硬似乎就要進(jìn)入織女的身體了，織女被自己的手臂環(huán)繞著，卻似乎又脫離開去飛翔在屋頂上，五彩的光充滿整個房間。牛郎能感覺到，那一刻馬上就要到來了，那一刻已經(jīng)要到了，那一刻……牛郎感覺自己又暈了過去。而在那一刻，織女看到牛郎并沒有暈厥，而是完全被那堅硬的本質(zhì)占據(jù)了。

當(dāng)牛郎在顫栗中大喊一聲后，一切都重新歸于平靜。牛郎閉著眼睛，處于那堅硬本質(zhì)離開后的迷失狀態(tài)，織女回想剛才的過程，覺得不可思議，織女依然能感到身體內(nèi)部的跳動，牛郎把他的種子播撒在自己的身體里，或者說牛郎已經(jīng)融到自己的身體里了。牛郎把自己改變了，織女這樣想。

九

牛郎很快就睡過去了，這應(yīng)該是一個無夢的睡眠。月光從殘破的窗戶里灑進(jìn)屋子，織女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小塊星空，那是一個想象的世界寄居的地方，織女感覺離開那里似乎已經(jīng)很久了，織女忍不住起身，走到屋外。周圍有一些蟲鳴，讓夜更加安靜?？椗痤^，仰望蒼穹，感覺自己是被拋入了急逝的河水中，已隨波漂得很遠(yuǎn)，無所依靠。這個村莊似乎充滿兇險，像一張復(fù)雜的網(wǎng)，把這里的人孤零零地罩在這一小片土地上?？椗仓肋@里的一年只是天上的一天，那么自己在這里便會很快地衰老死去，而這過程在天上也只不過是兩三個月的時間?；蛟S現(xiàn)在自己依然可以回去，這兩天在天宮里的時間還遠(yuǎn)遠(yuǎn)不到半個時辰，王母應(yīng)該不會發(fā)現(xiàn)。但剛才的交合，織女覺得自己在被改變，織女的預(yù)感告訴她，如果繼續(xù)這樣改變下去的話，自己就不屬于那個想象中的天宮的世界了。這些都讓織女有一些恐懼?？椗廊豢梢愿杏X到在屋里牛郎均勻的呼吸和心跳，自己的感覺已經(jīng)有很多融到這個有些污濁也有些笨拙的男子身上了，織女知道已經(jīng)無法將它們?nèi)』?，離開牛郎，也就是要放棄自己的那些感覺。那些天宮里所沒有的感覺，就會這樣讓我留在這里么？織女佇立在月光里，這樣想著。

有一顆流星打斷了織女的思緒，它從天穹的東南向北飛去，這應(yīng)該是一個神仙在趕路吧，原來從人間看，那些神仙只是這樣閃爍在天幕上，或是劃過夜空，他們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織女覺得有一些冷，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已有些臟了，裙擺有一處有了裂口，大概是牛郎剛才弄破的?？椗哌M(jìn)屋子，用手撫摸著那臺織機，梭子被縛在中央，似乎充滿了心事?？椗耄魈?，自己就會忙碌著織布了，織女的預(yù)感告訴她，踏實而勞碌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十

第二天早上，織女先醒了，陽光依然是從窗口斜照進(jìn)來，房間還是一半處在陰暗里，另一半處在陽光中，織布機也是一半陰暗一半明亮。很細(xì)微的塵土充滿在陽光里，并快速運動著，使光線像一根一根的柱子，織女走了進(jìn)去，來到織機前，慢慢坐下，用上面剩留的幾團(tuán)線試織了幾下，感覺還算順手。這時牛郎被織布的聲音吵醒了，他看到織女坐在織布機前，陽光斜照在她的臉上身上，也留下陰影，讓織女第一次充滿了立體的質(zhì)感。她已經(jīng)變成我的妻子了，牛郎想。但牛郎回憶昨晚的經(jīng)歷時卻覺得異常虛幻，沒有具體的內(nèi)容，只余一種強烈的感覺。但不管怎樣，來日方長，有這樣一個妻子，牛郎覺得非常滿足了。

牛郎這樣躺在床上看著想著，織女并不轉(zhuǎn)身，說，“你不會從第一天起就睡懶覺吧?！?牛郎趕緊從床上跳起來，穿上衣服，從屋角的米缸下面拿出半兩銀子，對織女說，“看，這是我的積蓄，我去弄點早飯吧?！?織女說，“不要了，今早餓著吧，可否用它去買些線回來，買得越多越好?！?牛郎說，“這點錢想必不會買到多少，我去問賭鬼借一點吧?！?/p>

牛郎走出家門，便立刻感覺到周圍的捉摸不定的目光。和賭鬼一見面，賭鬼就嚷著說，“長長臉，昨晚搞什么呢？照得半個村子像白天一樣。” 牛郎問，“怎么了？” 賭鬼說，“昨晚你的小屋里流光溢彩，那些光還不斷變換，搞得整村人都睡不著覺，最后就聽到你大喊一聲，那些光才消失。” 然后賭鬼湊到牛郎的耳邊，壓低聲音說，“人們都說你把那仙女給干了?！?牛郎的臉馬上紅了，不知該說什么。賭神看到牛郎的窘態(tài)，笑著說，“管別人說什么呢，你自己過得好就行。怎么，一起吃早飯么？” 這時牛郎說，“不，今早不吃了。想問你借些錢買線，家妻要織布?！?賭鬼面露難色，說，“昨天運氣不好，錢都輸光了。只有這半兩銀子，準(zhǔn)備今晚再來，你先拿去吧。” 牛郎說，“這半兩銀子也不頂事，你留著今晚多贏一點吧?！?賭鬼大笑一聲，說，“好，贏了錢就給你們送去?！?牛郎出門前又說，“多謝你的那一桌酒菜?！?賭鬼揮了揮手，兀自上床睡覺去了。

從賭鬼家出來，牛郎站在街上，不知該怎么辦。是空手回到家里么？還是再去借錢？除了賭鬼，牛郎再也找不出可以借錢的朋友了?；蛟S向自己的兄嫂去借？那會不光借不出錢來，還要受他們的一番羞辱。不，不能去。但牛郎轉(zhuǎn)念一想，他們或許會因為織女的到來而改變，一個神仙弟媳必定會讓他們有些向往，并且尚有兄弟這層關(guān)系，他們或許會幫忙，也未可知？

十一

牛郎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到兄長對自己那么親切了，嫂子也熱情得讓人難以相信，牛郎心里涌起一陣感動。他坐在兄長家的堂屋里，一切都依然熟悉，嫂子端上茶水，連茶杯上的一處裂紋都是牛郎熟悉并感覺親切的。

牛郎的嫂子說，“小兄弟，現(xiàn)在村子里的人都在說你啊，你一定是前世積德，要不就是星宿下凡，娶了一個仙女回來?！?兄長接過話說，“兄弟，有了這個神仙相助，你也就不愁不發(fā)達(dá)了。我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p>

聽到兄嫂這樣說，牛郎不禁感慨兄長終于又能像小時候那樣待自己，而回想起三年前離開這個家后自己所受的苦，心里又涌起一陣酸楚，禁不住握住了兄長的手。牛郎突然這么激動，讓兄長和嫂子都有些詫異，他們趕快調(diào)整表情，作出悲苦狀。或許是從織女那里得到的直覺，牛郎突然感覺到兄嫂正為了配合自己在努力地擠眉弄眼，牛郎的酸楚便又退了下去，松開兄長的手?？吹脚＠伤查g又回復(fù)了常態(tài)，兄長和嫂子互看了一眼，也把剛才做出的表情從臉上抹去了。

牛郎本想先敘舊，再轉(zhuǎn)入借錢的事情，但剛才那一折騰，弄得牛郎不知該說些什么，便索性直入主題，對兄嫂說，“我昨日租借了一架織布機，需一日付一匹布的租金，今天便必須要去買線，但又缺些銀兩，所以……” 牛郎頓了一下，看著兄嫂，感覺他們的表情又有了變化，比剛才變得還快，現(xiàn)在兄嫂臉上組合出一絲爽快但更多是若有所思的神情，牛郎橫下心來，接著說道，“所以想向兄長借五兩銀子，一年內(nèi)自當(dāng)奉還?！?說完，牛郎便低下頭，不去看兄嫂。

牛郎能感覺到兄嫂互相使了個眼色，兄長說，“小弟稍候片刻，容我和你嫂子商量一下?！?說完便走進(jìn)里屋。牛郎擔(dān)心自己要得太多了，其實先借三兩或許就可以周轉(zhuǎn)得開了。少頃，兄嫂回來，嫂子笑著說，“小兄弟，弟媳人稱織女下凡，想必會織出驚世駭俗的布匹來。這五兩銀子小兄弟先拿去，你們生活也不易，本不想讓你們還這錢的，但這不是小數(shù)目，也是你兄長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嫂子想，何不將所織布匹全部先賣與兄嫂，就按兩錢銀子一匹，由兄嫂再來賣出去，這樣你們也少了一份辛勞。小兄弟覺得如何呢？” 牛郎的思緒被嫂子說得有些亂，心想這到是一個好主意，但不知兩錢銀子一匹是否可以接受，畢竟是兄弟，如今不會再次相騙吧。嫂子見牛郎有些猶豫，便將手里的銀子往回收了一收，說道，“現(xiàn)如今，誰不都在找本錢做生意啊，你兄長能一下子拿出五兩銀子給你，連我都佩服他呢?！?牛郎腦子依然亂亂的，說道，“那就這樣吧，我要趕快去買線了?！?牛郎伸手去拿銀子，嫂子將銀子遞上，同時又拿出一份契約。牛郎并不細(xì)看，便簽字畫押，只是心中突然涌起一絲悲苦。

十二

牛郎背著線路過賭鬼家的時候，把正在賭博的賭鬼叫了出來，把和兄嫂所談講給他聽。賭鬼在牛郎頭上打了一個梆子，說道，“長長臉，你怎么這么傻呢？一匹布至少可以賣到四錢銀子，如果是弟媳織的，賣到一兩也未可知。你們的錢都被別人賺走了?！?牛郎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心里卻煩亂異常。

牛郎回到家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了，牛郎剛要推門，織女已從里面把門打開了，把牛郎迎進(jìn)屋里，拿下牛郎肩上的口袋。牛郎并不看織女，但感到織女在看著自己。牛郎想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講給織女，但又不知該怎么說，心中反復(fù)只有一個想法：因為自己的蠢笨而拖累了織女。牛郎感覺到織女的手輕撫著自己的背，織女身上的異香圍繞在自己周圍，牛郎聽到織女說，“讓他們多賺些錢又有何妨?！?/p>

牛郎看著織女說，“你都知道了么？”

織女點了點頭。隨后織女便忙著把牛郎買來的線裝到織機上，同時說，“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了么？”

牛郎趕緊說，“當(dāng)然喜歡?！?/p>

織女又說，“那還在乎那些錢干什么呢。”

牛郎說，“明明應(yīng)該我們得到的，為什么讓他們拿走呢。”

織女已經(jīng)開始織布了，織機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了起來，織女一邊織布一邊說，“你有其他的辦法么？”織女剛說完，便感覺到一種揪心的痛楚?？椗D(zhuǎn)過身來，看到牛郎眼里已有了淚水，織女立刻明白自己剛才的話傷了牛郎的心，他的那種痛楚清晰地傳到了自己心里， 織女沒有想到一種痛楚會這么強烈，那種揪心的疼痛讓織女覺得難以承受?？椗酒饋碜叩脚＠缮磉?，和牛郎相擁而泣，不知該怎樣安慰牛郎和自己。

這樣抱著掉了一會的淚，織女突然說，“這就是眼淚啊，居然是咸的?！?/p>

牛郎臉上現(xiàn)出一絲苦笑，說，“你不知道眼淚是咸的??？”

織女覺得流淚是一個奇怪的過程，當(dāng)痛楚聚集到頂點的時候，眼淚便自然而然地流了出來，而流了淚之后，自己的痛楚便減輕了一些?？椗f，“這咸味是因為眼淚里有一些痛楚，” 織女想了想，又說，“痛楚不是苦的，是咸的，它是塵世生活里的鹽?！?/p>

牛郎覺得織女的解釋很新奇，便扳起織女的臉，看到上面依然掛著一顆淚水，晶瑩剔透而又飽滿，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從織女的臉腮往下走。牛郎將嘴唇湊上去，吻住了那滴淚，品了一下說，“你的眼淚好咸啊，比我的咸多了?！?/p>

牛郎和織女終于相視而笑，織女說，“只有半天的時間了，我要織布了?！?牛郎說，“那我牽老牛去吃點草。”

十三

當(dāng)牛郎牽著牛走在路上的時候，家里織機的聲音總是縈繞在耳邊。牛郎心里又因為織女而充滿了喜悅，他笑著拍著老牛的頭說，“她居然不知道眼淚是咸的?！?/p>

織女在家里織布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特別的好，織女知道這時牛郎的心情也一定很好，但織女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無法分辨出某種感覺的源頭是來自自己還是牛郎，或者說，織女發(fā)現(xiàn)自己的神力在消減，但此刻織女并不擔(dān)心。她用心地織著布，覺得這個世界正被那單調(diào)的織布聲過濾著，越來越純凈。當(dāng)織女織完第一匹布的時候，她站起來，來到窗前，伸了個懶腰。織女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餓了，織女高興地想，這一定是因為牛郎，他總是在餓。

等牛郎回到家的時候，織女已經(jīng)織了三匹多的布了，那些布匹在房間里發(fā)著光，用手摸上去，柔軟并且溫暖。 牛郎嘴里贊嘆不已?？椗f，“天已經(jīng)不早了，我去給那位大姐送一匹布，你把另外兩匹布給你兄長送去吧。” 牛郎說，“這么好的布，剛織出來就給別人，真有點舍不得?！?織女說，“以后每天都會有的，慢慢地你就不會這么舍不得了?！?牛郎覺得織女的話里似有深意，便抬頭看著織女，覺得織女的眼睛十分平和寬容，把自己的目光似乎都包容進(jìn)去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虛幻，讓自己總覺得在看著遠(yuǎn)方。牛郎不再多想，拿了布走了出去。

牛郎走后，織女用一根繩子把那匹布綁起來搭在肩上，推開門，不出所料，很多目光齊齊地射了過來，讓織女身上有些不舒服，但織女又覺得這些并無大礙，那些目光便如一些浮塵?，F(xiàn)在又是夕陽斜照的時候，織女覺得只有這個時候，這個村莊才有著些許平和的氛圍?？椗皖^在街上走著，能感覺到有幾個男人被他們的女人揪到了屋里去?？椗睦镌谙?，“可憐的男人，可惡的女人，他們看兩眼又有何妨。”

織女走到那位大姐家的時候，竟覺得有些累了?？吹侥俏淮蠼阍谖堇镎χ鲲?，她男人坐在門前發(fā)呆，突然看到織女到了，愣了一下，馬上站了起來，也不說話，轉(zhuǎn)身進(jìn)屋，把那位大姐叫了出來。織女說，“這是一匹布，你看一下是否滿意?！?那女人接過布，以手撫之，說，“織得太好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布。” 織女說，“那以后我會每天給大姐送一匹布過來，直到還大姐一個織布機為止?！?那女人連忙說，“不急不急，你盡管拿去用就是了?！?織女說，“那就多謝了。” 剛要轉(zhuǎn)身離去，那女人突然說，“只是……” 沒有說完便低下頭去?？椗粗?，以及她身后從屋里向外探望的那個男人，說，“只是什么？一匹布不夠是么？” 那女人越發(fā)慌亂，低著頭，手在揉著自己的衣服?？椗蝗桓杏X到那女人的心在顫抖，在她背后彌漫起一股兇惡的氣氛，織女望向屋里，捕捉到那從黑暗里射出來的兇狠卻又躲閃的目光，隨后織女把目光轉(zhuǎn)到那女人身上，感受到那女人恐懼顫抖的心，織女不忍心這樣離開，便對她說，“好吧，就按你男人說的，每天給你兩匹布?！?/p>

十四

牛郎從兄長家出來時手里只拿著三錢銀子，兄長說拿出那五兩銀子后家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錢了，“鬼話連篇” ，牛郎在心里罵了一句。路過菜市場的時候，牛郎順便買了幾個包子。

回到家里，牛郎看到織女又在織布了，織女看到牛郎進(jìn)屋，急忙起身相迎，牛郎把織女?dāng)埲霊阎?，覺得剛才在兄長家所受的氣便消解了一大半。牛郎把手里的銀子拿出來給織女看，織女高興地笑出聲來，對牛郎說，“要把它藏到米缸下面么？” 牛郎說，“不用，明天就要用了，明天一天的伙食有著落了?！?織女說，“以后天天的伙食都有著落了?！?/p>

牛郎又把買的包子拿了出來，他們依然相擁著來到飯桌旁，織女順勢坐在牛郎腿上。牛郎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包子是韭菜餡的，織女聞到后皺了皺眉，牛郎并未注意，只兩口便把包子吃完了。織女心里嘆了一口氣，“他實在是太餓了。” 織女這樣想。這時牛郎遞給織女一個包子，說，“你一定也餓了吧？” 織女接過來，咬了兩口，便覺得飽了，便把包子放到桌子上，從牛郎腿上下來，回到了織布機前，織女說，“我現(xiàn)在只想多織些布?！?牛郎并不答話，又把織女剩的包子也吃下了。隨后牛郎把那點銀子放到桌子上說，“只是我們掙得太少了，僅僅夠糊口而已?！?/p>

織女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牛郎說，“你想怎么樣呢？”

牛郎在織女的注視下突然有些羞愧，說，“我只是在想，不能總是讓你這樣干活，我也要干活才行啊。”

織女說，“你不是還要照顧我們的老牛么？”

牛郎說，“可這個并不賺錢啊，不能改變我們的生活。”

織女說，“你要怎么改變呢？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不好么？”

牛郎不知該怎么回答，用手撥弄桌子上的銀子，一邊算一邊說，“如果一天織五匹布的話，除掉一匹做織布機的租金，還剩四匹布?！?/p>

這時織女打斷說，“我今天答應(yīng)給他們每天兩匹布了?！?/p>

牛郎很驚訝，說，“為什么？”

織女說，“那位大姐的男人對她不好，我實在不忍，就答應(yīng)了她。”

牛郎嘆了一口氣，心中覺得郁悶得很?？椗畬捨克f，“我每天多干一會就可以了，別擔(dān)心好么？”

牛郎不去接話，又重新算了起來，“那么說，我們每天可以剩下三匹布，也就是六錢銀子，買線要三錢兩銀子，我們還可以剩三錢，吃飯要用去……”

織女打斷說，“我可以不吃飯的?！?/p>

“那怎么可以，”牛郞又接著算起來，“每天可以攢兩錢銀子，一臺織布機大概要十兩銀子，那么……” 牛郎有點算不過來，這時織女馬上說，“需要五百天。”

牛郎看著織女，贊嘆說，“你算得可真快。” 然后接著說，“但我還想買點種子，這樣就可以租一塊地了，我種田，你織布，這就是我想要的?！?/p>

織女說，“太好了， 我終于知道你想要什么了。這不難實現(xiàn)啊?！?/p>

牛郎有些警覺地看著織女，說，“然后呢？”

織女感覺到了牛郎的擔(dān)心，便起身來到牛郎身旁，對牛郎說，“你擔(dān)心了？”

牛郎用手環(huán)繞住織女的身體，點了點頭。

織女覺得牛郎對自己的這種依戀和依賴使自己異常充實，這種充實像一塊肥沃的土地，滋養(yǎng)著那種奇怪的感覺。織女把牛郎的頭擁在胸間，想這樣抱著牛郎飛到床上，身體似乎剛剛離開地面便又墜落下來，這時牛郎突然把手放到織女的腿后面，另一只手移向織女的肩膀，在起身的同時把織女抱了起來?？椗X得這樣離開地面，被抱到床上，感覺更好。

十五

在牛郎睡去后，織女又走出屋外。整個村子已經(jīng)沉入到黑暗里了。剛才織女終于體驗到了實實在在的肌膚相親的感覺，那種侵犯和碰撞，呻吟和喘息，以及隨后的暈眩，織女沒有想到沿著牛郎的堅實的存在卻可以通向另一種虛幻，是的，那應(yīng)該是一種虛幻，由實實在在的感覺積累而成，讓人銷魂，當(dāng)一切都結(jié)束后，那虛幻并未退去，而是慢慢地沉落，覆蓋在所有真實的存在之上，尤其是覆蓋在牛郎那真切實在的身體之上，讓它們閃著如夕陽余輝般的光芒，讓織女有種被拯救的感覺。

織女走在那種感覺里，眼睛望向星空，覺得那些星星是那么遙遠(yuǎn)，與它們的距離就像這兩天自己的變化。自己變了，織女想，這種變化一時還難以把握，而那紫微星上的生活確實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織女用了很大的力量，才能依稀看到姐妹們在紫微星的云層里游戲玩鬧，織女禁不住也想騰身飛起，卻感覺被體內(nèi)牛郎的種子壓住了，自己起身，然后又落下，像一只青蛙一樣?？椗嘈α艘幌拢杏X是在滿天繁星的注視下，轉(zhuǎn)身往小屋里走。

牛郎依舊在酣睡著，發(fā)出輕微的酣聲，眼睛似乎并未全部閉上，眼球在快速地移動著，似乎在經(jīng)歷一個夢。織女坐在牛郎身邊，靜下心來，注視著牛郎的額頭，一會兒，織女的額頭沁出了汗水，織女想或許這是最后一次看牛郎的夢了。慢慢地，織女看到牛郎的夢從他的額頭一絲絲飄了出來，在離牛郎身體大約一掌處，織女看到依然是那片湖水和山巒次第展開，牛郎在天空中飛翔著，飛入一群仙女中間，織女看到自己也在其中，牛郎似乎并沒有看到自己，依舊和那些仙女嬉鬧著，終于，當(dāng)他在追逐一個仙女時目光和自己相遇，這讓牛郎安靜下來，慢慢地飛到自己身邊，拉起自己的手，看到這里，織女微微笑了一下。但再定睛細(xì)看，織女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容貌似乎在發(fā)生變化，云彩也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黑，其他的仙女都消失在云層里，牛郎在仔細(xì)地端詳著自己，仿佛在辨認(rèn)這個仙女到底是誰，織女感覺最后牛郎似乎確認(rèn)了這不是自己，織女看到牛郎有些驚慌，飄落到地面上，站在了一座深宅大院的門前，門兩旁有兩個黑色的獅子，張牙舞爪甚是可怖，牛郎向那大門邁了一步，又停了下來，似乎在猶豫是否進(jìn)去，但這猶豫還沒有結(jié)束，牛郎已經(jīng)站在了屋子里。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很多人圍在幾個方桌周圍，像是一個賭場?？椗吹脚＠傻男珠L和那個租織布機的大姐也在其中，每人手里都拿著賭注的籌碼，全神貫注。牛郎穿過他們，坐在一個桌子旁，看著桌面上的牌，而牛郎對面發(fā)牌的人卻是財主家的女兒，臉上帶著狡黠的笑。這時織女發(fā)現(xiàn)自己又突然出現(xiàn)在牛郎身邊，這次確實是自己，牛郎很緊張，織女發(fā)現(xiàn)牛郎已經(jīng)越來越緊張了，心仿佛要從胸口里跳出來，眼神里似乎充滿了哀求，而站在旁邊的織女只是柔柔地看著牛郎?？椗吹脚＠尚睦镌趽?dān)心把自己輸?shù)簦椗肟吹浇Y(jié)局，但那夢卻一絲一縷地飄回了牛郎的額頭。

不知怎的，織女有種失落的感覺，她用衣袖輕輕擦去牛郎額頭的汗水，心里輕輕地說，“或許我該帶你去那想象中的世界?！?/p>

十六

三年后的一個傍晚，牛郎扛著鋤頭往家里走著，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織女站在屋前，和一個村姑說著話。那村姑的手撫在織女的背上，她們倆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等牛郎走到跟前，織女一把拿過牛郎的鋤頭，和那村姑道別，笑著和牛郎走進(jìn)屋里。

屋子已經(jīng)翻修過了，多出一間屋子來，從里面?zhèn)鱽硇『⑦捱扪窖降穆曇?。在外屋的一角是一個大大的織布機，另一角是灶臺和一個小飯桌，外屋的另一半依舊是那個土炕。進(jìn)到屋里后，牛郎問織女，“你們剛才在笑什么呢？”

織女說，“她男人在賭鬼那里總是輸錢，她心疼那些錢，想對她男人說可以輸她去陪賭鬼一夜，我笑她未必是心疼那些錢吧?！?織女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走進(jìn)屋里，然后一手抱著一個小孩走了出來。牛郎接過一個小孩，說，“這有什么好笑的，她就是有這心，也沒這膽。”

織女不去接話，把小孩背到背上，從鍋里拿出飯菜擺到桌子上，說，“去把賭鬼叫過來么？” 牛郎說，“不用了，他今天贏錢了。” 牛郎織女三兩口便匆匆吃完了飯，然后又各自喂一個小孩，這時天尚未全黑，卻有一顆流星從窗外的天空劃過，織女的余光瞥見，心中一動，但并沒有多想，繼續(xù)喂著小孩。

小孩睡了以后，織女又坐到了織布機前，牛郎已躺到了床上，在田里一天的勞作已讓他疲憊不堪。牛郎躺在床上說，“你又要織布， 這織布機一響，我一定是馬上睡著的?！?織女依舊在穿線，說，“那就睡唄?！?牛郎說，“還沒給老牛加草呢，它老了，得每天多加幾次了。” 織女已把線穿好，開始織起布來，單調(diào)的聲音響起，織女說，“你睡吧，我一會兒會給老牛加草的?！?話還沒說完，便聽到了牛郎的鼾聲。

織女專注地織著布，單調(diào)的織布聲似乎在過濾著她的思維，過濾到只剩下空白。月光已從窗外照了進(jìn)來，傍晚時的那顆流星在織女心中激起的一絲漣漪突然又回蕩起來，但織女剛想捕捉它，它又消失了。

織女的右肩胛處又有了一股疼痛，織女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疼痛的按時到訪，織女又織了一會，然后停了下來，一邊揉著肩膀一邊走到床邊，然后躺了下來想休息一會。牛郎似乎被驚動，他轉(zhuǎn)過身來，把一條腿搭在織女身上，胳膊也伸了過來，手準(zhǔn)確地放到了織女的一只乳房上?？椗疀]有動，盡管這時的姿勢并不舒服。過了一會兒，織女才輕輕地把牛郎的腿和胳膊挪開，輕輕走出屋外，抱起一捆草向牛棚走去。

十七

這時那顆流星所激起的一絲漣漪又從織女心中蕩起，但沒有馬上消失，而是帶來一種陌生的感覺，隨著那感覺越來越清晰，織女走到牛棚門口，發(fā)現(xiàn)草叢里有一顆星星在閃爍，再定睛一看，卻發(fā)現(xiàn)是二郎神，站在一大片記憶的封口之處。

織女手中的草在驚愕中掉到地上，二郎神看著織女，額頭中間的第三只眼微微睜開。二郎神說，“要是沒有我這第三只眼，還真認(rèn)不出你來了?！?織女從驚愕中恢復(fù)過來，真切地感覺到剛才心中的那一絲漣漪慢慢涌起，變成了一股巨浪，沖入二郎神所帶來的一大片記憶中?？椗氖衷谖⑽㈩澏?，她盡量控制自己，對二郎神笑了笑說，“老得快一點不好么？” 二郎神說，“已經(jīng)三天了，王母昨天還問起你了呢。今天不回去，明天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的?！?織女沒有說話，而是抬頭望向夜空，群星綴滿夜幕，紫微星在熠熠閃光?？椗蝗挥X得那里的世界變得無比陌生，像一顆鹽粒結(jié)晶在夜幕之上，結(jié)晶在自己三年來不去觸及的傷口之上。反觀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世界，這實實在在的世界，像是一張網(wǎng)，把自己罩在其中，這張網(wǎng)上充滿了各種尖銳的感覺，緊緊地包圍著自己，擠壓著自己。

這時二郎神又說，“這污濁的塵世有什么好的，你難道不想回去么？” 二郎神邊說便抬起手來，指向織女。織女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這久違的感覺讓織女一陣激動，但隨著自己飛向高處，那激動漸漸退卻，心里只有輕快明亮。身體似乎被打開了，把那片夜空包容進(jìn)來，或是融入到那片夜空里。

織女慢慢地可以控制自己的飛翔了，這隨心所欲的飛翔讓織女心里充滿喜悅，她一會飛到幾塊云朵之上，一會又飛下來，貼著屋頂飛行，不愿停下來。只是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從自己的房子里傳來，這啼哭聲帶著一種尖銳的感覺，擊中了織女，讓她突然因沉重而下墜，然后重重地摔在牛棚的門前。

二郎神趕忙過來扶起織女，說，“你看，想回去馬上就可以回去的，只要不去想太多?！?他讓織女坐在剛才掉到地上的那捆草上，接著說，“如果你舍不得孩子，也可以帶上他們，王母想必可以收留。但那個牛郎是萬萬不可以的，他太污濁。”織女瞪了二郎神一眼，說，“我不覺得，” 停了一下，織女又說，“我現(xiàn)在和他一樣污濁。”二郎神搖搖頭，說，“你看一下他在做什么夢?！?隨后二郎神抬起手臂，在空中一劃，織女便看到一幅景象，如水中倒影一般波動著，牛郎漸漸地出現(xiàn)，走在一個獨木橋上，身后的河岸上是一片秋天的田野，一大片黃黃的麥子，而河的另一邊卻是黑色的樹林，風(fēng)吹過的時候發(fā)出低沉遼闊的濤聲，牛郎顫顫地向前走著，過了橋后便向林中跑去，隨后那些樹木便如水草般搖動起來，呈現(xiàn)出危險的形狀。牛郎繼續(xù)跑著，織女沿著牛郎跑的方向看去，看到自己在一個黑色的山峰上，正被一群人追逐毆打，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破了，手臂上也有了滲出血的抓痕，自己向牛郎喊著，牛郎跑得越來越快，卻始終無法接近，無奈中撿起地上的一塊石子，向那群人拋去，那群人里的一個女人，似乎是牛郎的嫂子，被石子擊中，用手指著牛郎大喊一聲，人群便立刻拋棄織女向牛郎跑去?？吹竭@里，織女回想起三年前自己看到的牛郎的夢，心里反倒涌起了一絲慰藉?？椗^續(xù)向那夢里望去，見牛郎被追著在樹林里拼命地跑，看到一個深宅大院，織女覺得依稀認(rèn)得。大院的門是關(guān)著的，牛郎敲門卻進(jìn)不去，人群卻越追越近了，牛郎便翻墻而入。院內(nèi)是一個漂亮的花園，牛郎喃喃自語道，“這就是我的家吧。” 織女認(rèn)得出這是村里大財主家的后花園，心里有一些傷感。轉(zhuǎn)眼看到二郎神在一旁冷笑，織女對二郎神說，“你法力高強，可否帶我進(jìn)去看一看？” 二郎神面露得意之色，先用手抹去牛郎夢里那些追逐的人群，然后握住織女的手，向前一送，織女便來到牛郎的夢里。

織女站在花園里的一個小亭子里，牛郎猛然看到，顯得非常驚訝，對織女說，“你怎么會在這里？” 織女說，“這不是我們的家么？” 牛郎似乎有些不耐煩，又有些不知所措，揮了揮手說，“錯了，錯了。” 織女問，“什么錯了？” 牛郎說，“這是她的家?！?說著用手指向一個小樓，樓上的一扇窗戶開著，一個女人憑窗而坐。牛郎說，“她們家的錢太多了?！?織女看著這夢里的牛郎，覺得自己并不認(rèn)識他，心里一陣難過，眼中的淚水已經(jīng)快流出來了，她拉著牛郎的手說，“回我們的家吧?！?牛郎似乎有些搖擺，但慢慢地眼中也噙滿了淚水，深情地看著織女說，“好的，好的。但等我去說兩句話?！?便轉(zhuǎn)身對著那樓上的女子，剛張開口，卻馬上便成了喃喃細(xì)語，織女根本無法聽清，似乎牛郎也無法知道自己想說什么?？椗畡傁朐倮＠傻氖郑瑓s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自己依舊坐在牛棚前的一捆草上。

十八

織女問二郎神，“你說夢里的牛郎和現(xiàn)實里的牛郎是一個人么？”

二郎神說，“當(dāng)然是一個人?！?/p>

織女說，“這怎么可能？他們是這么不一樣?！?/p>

二郎神冷笑著說，“人就像一顆蔥，是一層一層的，散發(fā)著臭氣。夢里的牛郎是在蔥的里面，如果你繼續(xù)留在這塵世，你也要變成一顆蔥了。”

織女說，“不管牛郎有多少層，和三年前相比，醒著的牛郎和夢里的牛郎都變了?！?/p>

二郎神說，“你是說你救了牛郎？那你當(dāng)初的承諾已經(jīng)完成了，你可以回去了?！?/p>

織女說，“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p>

二郎神說，“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織女說，“你知道我這三年是怎么過來的么？”

二郎神說，“當(dāng)然知道，這點事怎么能瞞得過我?！?/p>

織女搖了搖頭，慢慢地說，“你怎么能知道通過肌膚相親所到達(dá)的另一種虛幻?！?二郎神撇了撇嘴，臉上有些尷尬，但隨即變成不屑的神情。

織女接著說道，“后來我懷上了孩子，一開始我總是覺得惡心，周圍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惡心，我還以為是因為這塵世的污濁，后來才知道是小孩到來的信號。盡管你神通廣大，沒有懷過孩子，你也體會不到那種感覺。那隨后的九個月，我感覺越來越不堪重負(fù)，我感覺到天宮里的輕靈飄渺徹底離開了我，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肚子會變得那么大，讓我害怕。”

二郎神插嘴道，“因為是個雙胞胎？”

織女沒有接話，而是繼續(xù)說道，“但另一種感覺同時在我心里滋生起來，這也是你所體會不到的?！?二郎神瞇著第三只眼看著織女不語。

織女說，“那種感覺我現(xiàn)在還是很難用語言表達(dá)，整個世界對我而言都變得虛無，我們的天宮也從我的思維里徹底消失了，我周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孩子到來前的鋪墊。他們在我肚子里像魚一樣動來動去，后來我還感覺到他們在我肚子里說話，討論他們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里的。聽他們在那里嘰嘰喳喳地聊天，那真是一種天地間至高的享受啊。能和我一起分享這快樂的只有牛郎一個人。而沒有牛郎，就沒有這一切?！?/p>

二郎神用手撓了撓頭，揉了揉第三只眼，對織女說的這些話不置可否。

織女接著說，“但如果你認(rèn)為我不回天宮只是因為我剛才說的那些妻子和母親的感覺，那你就錯了。孩子生下來后，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窘迫，牛郎的兄嫂總是拖欠我們的布錢，而他們靠賣我們的布，已經(jīng)成了村里第二富裕的了。我每天已經(jīng)不能像剛開始的時候那樣能織五匹布了，也不能像剛開始那樣連續(xù)幾天不吃飯也不覺得餓了，為了讓孩子吃好穿好，牛郎又去村里財主家去做長工，這樣煎熬了整整一年，我們才買了一塊自己的地，把織布機還上，而為了終止和牛郎兄嫂的契約，我還和牛郎的嫂子打了一架。那次打架，我被牛郎的嫂子按倒在路邊，她揪著我的頭發(fā)，指甲劃破了我的臉，周圍是村子里的一些人在看熱鬧起哄。你知道么？我在屈辱之中突然找回了我的神力，但僅如曇花一現(xiàn)，或者回光返照，因為那之后，作為神仙的我便徹底死了。但僅靠這瞬間的神力迸發(fā)，我制服了牛郎的嫂子，從那以后，我們終于可以種自己的地，賣自己織的布了。可是那快樂時光并不長，后來，我好幾次像凡人一樣染上了疾病，有一次我得了傷寒，連續(xù)十多天，我在寒冷和燥熱兩個極端之間搖擺著，皮膚上總是像有小蟲子在爬，腦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覺，幻覺里都是周圍的惡人。有一天我覺得我快要死了，那時我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粒米未進(jìn)，我的手已經(jīng)無力握住牛郎和孩子的手了，我覺得我在離開我的牛郎和我的孩子，他們喊我的聲音越來越遙遠(yuǎn)，就是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對這塵世的留戀是那么強烈，我無法離開他們，也不愿離開這充滿痛楚的世界，我就這樣死過一次，又活了過來?！?

二郎神皺起了眉頭，這讓他的第三只眼閉了起來，二郎神說，“你真傻，如果你離開這里回到天宮，這一切的一切不就都擺脫了么。”

織女說，“雖然你神通廣大，但你不懂那些痛楚，他們不可或缺?！?/p>

二郎神冷笑了一下，說，“我是不懂，這些痛苦居然也會讓你留在這里。但不管怎么樣，等王母發(fā)現(xiàn)了你私下凡間，一定會懲罰你的，那會比你以前所受的痛楚厲害千百倍。”

這時織女狡黠地笑了一笑，說，“你覺得王母的懲罰會是很痛楚的么？”

二郎神說，“難道不會么？”

織女說，“不會的?！?/p>

二郎神有些驚訝地看著織女，問，“為什么不會呢？”

織女又狡黠地笑了一笑，說，“你不知道為什么不會，是因為你還沒發(fā)現(xiàn)你是活在人們的想象里。”

二郎神說，“這怎么可能，看來你是徹底糊涂了?！?/p>

織女說，“就是這樣，但你不要擔(dān)心，讓我來告訴你，想象的世界也是一個真實的世界?！?/p>

十九

織女回到家里時天已經(jīng)朦朦亮了，牛郎和兩個小孩仍然在安靜地睡著， 他們在熟睡的時候，對周圍的世界毫無知覺，織女一邊這樣想一邊在牛郎身旁躺下來，很快便睡著了。

織女是被兩個小孩吵醒的。牛郎正手忙腳亂地喂他們吃飯?？椗傅乜粗＠烧f，“哎呀，今天怎么會睡過了頭?！?/p>

牛郎說，“你再多睡一會吧，你太累了?！?/p>

織女還是趕緊從床上下來，抱起一個孩子，這時牛郎已經(jīng)急急地起身要走了，織女一邊喂小孩一邊說，“現(xiàn)在就走么？”

牛郎說，“已經(jīng)不早了?！?/p>

織女說，“這天總是不下雨，不知今年的收成會如何?！?這時織女不禁想起了二郎神，下一場雨對他應(yīng)是易如反掌的事。

牛郎說，“是啊，我今天還要去湖邊挑水溉田。我要趕快去了，你今天少織一些布吧，你太累了。”

織女聽罷，眼里竟有些濕潤，怔怔地看著牛郎。牛郎的目光在織女臉上多停了一會，覺得有些異樣，卻沒有多想，起身出門去了。

隨后的時間織女始終被一種預(yù)感籠罩著，這預(yù)感越來越真切，簡直就像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一樣，但具體內(nèi)容卻又說不清楚。一整天織女都在想該怎樣向牛郎解釋，到了傍晚，當(dāng)牛郎疲憊地回到家的時候，織女又不忍提起，這樣一直過了十多天，終于下了一場雨，牛郎可以在家里休息一天了，中午吃過飯后，小孩在午睡，織女坐在織布機旁，感覺到右肩胛的疼痛還在那里，便轉(zhuǎn)過身，看到牛郎正在床上打盹兒?？椗蝗幌肫鹆伺＠稍谧约好媲罢f的第一句話，“不要走，救救我，救救我。” 那時牛郎的臉上還充滿了稚氣和幻想，還有膽怯，想到這兒，織女微微笑了一下；但現(xiàn)在，牛郎的臉上更多的是操勞，但還是能看到一絲辛勞里的滿足。織女的手輕輕撥動了一下織布機上的弦，發(fā)出砰的一聲響，牛郎睜開眼睛，看到織女正在看著自己。

“已經(jīng)三年多了?！?織女說。

“你說什么三年多了？” 牛郎問，但馬上想到織女說的是她在塵世里的時間，便接著說，“你最近好像心事重重，是為這件事么？”

“我剛才突然想起我們相逢時的情景，那時你在心里喊著讓我救救你，還記得么？”

“當(dāng)然記得，隨后你就留了下來?！?/p>

“時間過得真快，這三年，因為我你反而吃了不少苦，我也沒有能夠救你?！?/p>

牛郎看著織女，織女的臉上布滿了憂郁，牛郎說，“我沒有吃苦，我其實始終活在快樂和滿足之中，我甚至還有了兩個孩子，這都是你給我的。”

“但我還是沒有能夠拯救你?！?/p>

“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你確實救了我?！?牛郎說到這兒的時候，突然意識到織女可能要走了，便緊張地看著織女，接著說，“反而是我讓你受了很多苦?！?/p>

織女說，“這些苦對我很重要?！?織女看著牛郎，三年的日日夜夜都和這個男人在一起，這讓織女覺得不可思議，“但我發(fā)現(xiàn)，單單靠痛苦是不能被拯救的。牛郎，我在想或許有一條路可以救我們?！?/p>

“我們還需要被拯救么？我們現(xiàn)在確實依然要勞累一些，但再過幾年日子就會好很多，這不是一條救我們自己的路么？”

織女覺得牛郎的思維越來越縝密，但卻總是缺少點什么?？椗粗＠傻难劬Γ哪抗庠谄诤蛽?dān)心中同時透出些許以前沒有的智慧。織女說，“人生太短了，單純的這樣生活下去又怎能拯救得了？”

“那你想的那條路是什么呢？” 牛郎問。

“我也無法具體說出來，并且無法確定是否真的可以，但我感覺我們正在走向這條路?！?/p>

“你是說，或許你會離開這里么？”

織女定定地看著牛郎說，“我相信沒有誰可以把我們分開。因為在我們相逢的頭幾天里，我身上生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它來自于你，它現(xiàn)在依然在我身上生長。”

二十

時間又過去了近一年，牛郎織女的孩子已經(jīng)可以像養(yǎng)小雞一樣放到院子里了，只需在吃飯的時候喊他們回來?？椗念A(yù)感始終沒有消散，她知道，從和二郎神見面到現(xiàn)在，在天宮里也只有不到一天的時間，二郎神一定還會再來的。

雖然始終有預(yù)感，但正因為是始終有，那一天來得還是很突然，似乎毫無征兆。那天早上，整個村子里的人包括牛郎織女都處于惶恐不安之中。他們在清晨打開門，看到就在離他們屋頂五尺高的地方是一大片濃重的云層，顏色發(fā)黑發(fā)暗，翻滾著但絲毫不擴散開來，云層下刮著猛烈的風(fēng)，吹得各家的門開合不止。云層里有低沉的雷聲來回地跑動著，還夾雜著似乎是千軍萬馬在奔走的聲音。后來那云層更低了，淹沒了各家的屋頂，個子高的人一舉手，手掌就可以伸入那黑暗的云層里，但整個村子除了賭鬼沒有人敢這樣伸出手來。

賭鬼匆匆地跑到牛郎家門口，和他們站在一起看著這片烏云，賭鬼對牛郎織女說，“這都是你們招來的吧？”織女未置可否。

在下午時分，那云層終于裂開了一條縫隙，隨后便向兩旁分開，又有白色的云從中涌出，然后又向兩邊分開，這樣不停地分開，涌出，再分開，再涌出，使云層像個卷心菜。在這層出不窮的云層縫隙下面是一條光帶，與兩旁的黑暗毫不混雜，這光帶的一端一直通到了織女的腳下。這時云層里的轟鳴聲達(dá)到最大，村中的很多人被這轟鳴聲碾過后便匍伏在地，不敢抬頭觀看。然后突然一切又安靜下來，云彩的變幻也緩慢下來，一個老婦人出現(xiàn)在云層之上，她身后是一片藍(lán)色的天空，她身旁有一群仙女，形容拘謹(jǐn)，但又時不時面露急切地四處探望。

織女感到牛郎的腿在發(fā)抖，還感到自己的兩個孩子從背后的窗戶里探出的驚恐的目光。織女終于看到了王母出現(xiàn)在云端，突然感覺到自己離開她其實只有不到四天的時間，但織女沒有像以前那樣跪下來，織女感覺這丟失了的習(xí)慣還在，沒有完全回來?？椗吹酵跄父暗膸讉€仙女發(fā)現(xiàn)了自己，她們驚訝得張大了嘴，有幾個年齡小的還捂住了雙眼，織女也看到了她們，她們和四年前沒有任何變化，每一個都很完美。

二十一

王母的聲音不是從她所在的方向傳來，而是鋪滿整個天空，然后慢慢降落下來，“這里不是你應(yīng)該待的地方?！?/p>

織女在王母的極度威嚴(yán)下低下頭，說，“天宮也不是現(xiàn)在的我應(yīng)該待的地方了?！?/p>

王母說，“這短短的幾天時間，看你變成了什么樣子？你丟掉了天上的永恒，純凈和快樂，卻換來了塵世的衰老，污濁和勞作，只為了這個猥瑣的男人？” 王母的目光轉(zhuǎn)向牛郎，牛郎立刻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壓向自己，牛郎不由得整個身子要趴到地面上，但牛郎感覺到織女的手握住了自己，使他得以依舊堅定地站立。

織女小聲地說，“天上的永恒，純凈和快樂，其實就來自塵世的衰老，污濁和勞作?！?/p>

王母冷笑了一下，說，“這就是你要留在這里的理由么？”

織女說，“也不是，我只是不想和牛郎分開。”

王母說，“牛郎永遠(yuǎn)都是一個凡人，隨你怎么說，我不會讓你帶他回天宮的?！?/p>

織女說，“那我也不會回去的?！?/p>

王母感到一絲刺痛，這刺痛來自織女和牛郎之間的一種感覺，在自己的神力的照耀之下，王母看到他們之間的那種感覺便如一塊石子一樣清晰地出現(xiàn)在空中，王母的心正是被這感覺刺痛。王母忍著痛將自己的心胸打開，把織女包容進(jìn)來，她看到織女的心因為那諸多的苦難而異常堅定，但同時又隱約看到織女在塵世的將來變得衰老而木訥。王母說，“現(xiàn)在分開，總比你將來想擺脫卻沒有擺脫的力量要好?！?/p>

織女覺得自己被包容在王母所營造的一種氛圍之中，這氛圍過于強大，似乎要排擠掉所有屬于自己的感覺，織女在其中隱約看到自己在將來衰老的樣子，突然感覺到自己卑微得像塵土一樣，被風(fēng)吹起又落下，就這樣過完自己短暫的一生?？椗杏X已經(jīng)無力抵抗而要離開牛郎隨王母而去了。這時賭鬼突然不屑地說，“無稽之談?！边@個聲音突然出現(xiàn)，使得織女得以擺脫王母所營造的氛圍，回到了牛郎身邊。賭鬼的話讓所有的人和神都感到驚訝，牛郎和織女也驚訝擔(dān)心地轉(zhuǎn)過臉看著賭鬼。

賭鬼看著王母繼續(xù)說道，“我總覺得你有可疑之處?！?他這樣說，讓牛郎織女都替他擔(dān)心起來。

王母直視著賭鬼，輕蔑地說，“你便站在可疑之處上?！?/p>

賭鬼也直視著王母，收斂了一些浮謔之氣，正色說道，“那我們誰更可疑呢？” 賭鬼突然又冷笑了一聲，說，“這就像一個賭局，誰輸誰贏誰也不知道?！?/p>

王母說，“可惜你活不到能知道輸贏的那一天?！?/p>

賭鬼說，“可是我有預(yù)感，你會比我們更快地衰老?！?/p>

王母身邊的幾個仙女看到賭鬼搖頭晃腦的樣子，有的忍不住笑了起來，有的頗不屑地把眼望向別處，但王母卻感到一絲寒意向自己襲來。王母對著賭鬼說，“你想從這里消失么？” 賭鬼說，“那就看我的運氣了?！?王母突然向賭鬼揮起手，牛郎和織女看到賭鬼被一陣狂風(fēng)突然卷起，向西邊飛去，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最后徹底消失了。王母頗得意地說，“這就是你的運氣?！?/p>

王母話音剛落，牛郎織女便聽到賭鬼的聲音從東邊遙遙傳來，“長長臉，我在這兒不錯，就是挺想你們……” 后面的話牛郎織女聽不太清了。牛郎驚訝地看著織女，說，“他飛向西邊，怎么聲音從東邊來呢？” 織女也覺得這眼前的變故頗為離奇，無心回答牛郎的問題，眼睛看著王母，隨口對牛郎說，“大地是個圓球。” 牛郎更驚訝地問，“你說什么？” 這時織女踢了牛郎一下，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關(guān)心這個?！?/p>

牛郎把目光轉(zhuǎn)向王母，果然看到她又抬起了手，像是要揮向織女。王母說，“他的下場你看到了么？他注定要遠(yuǎn)走他鄉(xiāng)?！?織女手搭涼蓬向遠(yuǎn)處觀望了一會，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牛郎，臉上露出欣慰之色，說道，“在將來，賭鬼成了一個流亡詩人?！?這話讓牛郎又驚訝得張開了嘴，但他沒有再多問，因為他看到王母的臉突然變得兇惡，似乎剛才織女說的話才真正讓她難以容忍。

王母壓住心中的怒火和一絲寒意，讓表情平和下來，對織女說，“不管怎樣，我不會讓我的孫女再受那些塵世的痛苦?！?王母說著便抬起了手，牛郎看到織女的身體升起，但織女的手依然拉著自己的手，緊緊地不松開，牛郎也想騰空而起，但身體卻被什么東西給壓住了。牛郎聽到織女喊道，“受那些痛苦又怎么樣？我這樣回去，卻要受另一種痛苦，那才是真正的痛苦?！?但王母并不答話，依然把手指向織女。這時織女終于再無力握住牛郎的手，牛郎看到織女離開了自己，向著天上飛去。牛郎看到織女奮力地轉(zhuǎn)過身，面向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向自己的方向飄著。牛郎看到織女的臉扭曲著，但那扭曲在慢慢地緩解，變成了深情而又無奈的表情，同時牛郎看到織女臉上的皺紋慢慢地消失，皮膚漸漸地?zé)òl(fā)出奪目的光彩，回到了第一次看到她時的美麗的樣子。牛郎追隨著織女在地面上跑著，那光束在牛郎腳下后退著，卷心菜一般的云突然開始動了起來，一層一層地回攏?？椗w快地向那云層回攏的縫隙飛去，雙手伸向牛郎。牛郎緊緊盯住織女的眼睛，那美麗的眼中的目光充滿深情和憂郁，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但就在織女要飛入云層之中時，牛郎看到織女突然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給自己一個暗示。

二十二

一切都?xì)w于平靜了。村里的人閉門關(guān)窗，依舊不敢出來。牛郎獨自往家里走著，街道是熟悉的，街道兩旁的房屋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牛郎卻感覺是走在荒蕪的沙漠里。小孩的哭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讓牛郎的身體顫抖了一下，隨即加快了腳步。

牛郎走入屋子后，趕緊抱起兩個孩子，但他們依舊啼哭不止，牛郎沒有辦法，便把他們放到床上隨他們?nèi)タ?，然后胡亂做了一些飯。兩個孩子大概是哭累了，吃過飯后，便都睡了。牛郎無法入睡，獨自坐在織女的織布機旁，發(fā)現(xiàn)短短一白天的時間織布機上竟布滿了灰塵。織布機旁的窗戶半開著，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來，讓牛郎覺得寒意從心底升起，又似從遙遠(yuǎn)的星空吹來。牛郎看到窗外的一片綴滿寒星的夜幕，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又回想幾年前自己讓一個神仙來拯救的幻想，感覺是那么荒誕。但轉(zhuǎn)念一想，那兩個孩子是真實存在的，他們身上也一定流著另一個人的血液，如此說來那另一個人也必是真實存在過，或者說，那個人如今通過這兩個孩子和自己相伴在一起，但這能算是拯救么？這些或許將變成人生的重負(fù)。那么，牛郎想，如果讓自己再作一次選擇，是否還愿意再來一次，“當(dāng)然會”，牛郎堅定地對自己說，但對于將來的生活，牛郎還是感覺惶惑而又虛無。

牛郎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第二天清晨卻是被門外的嘈雜喧鬧聲驚醒。牛郎推門出來，看到門外站著許多村里的人，其中似乎還有自己的嫂子。他們手里拿著織女的布，要牛郎把原先買布的錢退還給他們，因為那些布在一夜之間突然變得黯淡無光。牛郎站在門口，手中拿著織女留下的半匹布，冷冷地看著他們，說，“我的生活也在一夜之間變得黯淡無光，但我還是相信織女會來救我的?！?牛郎說完這話，手中的布匹便突然像原先那樣閃動著光澤，那些人驚訝地看著牛郎手中的布的變化，而自己手里的布卻依然黯淡無光。牛郎不再理會那些人，轉(zhuǎn)身關(guān)門回到屋里。剛一進(jìn)門，便有一塊石頭從窗戶外扔進(jìn)來，隨后越來越多的石頭扔進(jìn)屋里。牛郎趕緊跑向兩個孩子，護(hù)住他們，躲到一個角落。小孩受到驚嚇后大聲哭出來，這時外面的石頭才停了下來，牛郎聽到那些人抱怨著陸續(xù)離開了。

二十三

牛郎想盡量讓自己的生活平靜和有規(guī)律起來，牛郎知道只有這樣，自己才能讓生活擺脫原先的陰影，才能讓自己的生活重新啟動。牛郎想起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給老牛喂草了，想到這里，便急忙抱起一捆草向牛棚走去，心里竟覺得有些安慰。

牛郎走到牛棚，看到老牛橫臥在地上，頭無力地側(cè)向一邊，似乎已經(jīng)快不行了。牛郎心里一緊，跑向老牛，把草放到老牛的嘴邊，老牛微微看了一下那捆草，并不理會，卻有一行濁淚從眼中流了出來。牛郎也流下了眼淚，心里想，不能再失去陪伴自己這么多年的老牛了。

“不要哭，其實我們都是生活在一個故事里。” 牛郎聽到有人說話，四下張望，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便懷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覺?！笆俏以谡f話，” 那個聲音又響起，牛郎發(fā)現(xiàn)聲音來自老牛，它的嘴如反芻般動著，便有人的話語飄出來。

牛郎大為驚訝，老牛略微抬了一下頭，看著牛郎的眼睛，繼續(xù)說道，“其實我們都是生活在一個故事里，在這個故事里，我現(xiàn)在要開口說話?！?/p>

牛郎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p>

老牛說，“難道我說的不是人話？” 然后沖牛郎擠了一下眼睛。

牛郎說，“我是說，為什么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故事里？”

老牛說，“因為我們就是生活在一個故事里?！?/p>

牛郎微微笑了一下，心里想老牛一定是老糊涂了。

老牛繼續(xù)說道，“我之所以這么肯定我們是活在一個故事里，是因為我快死了?！?/p>

牛郎又驚訝又難過，說，“都怪我沒有及時給你草料，以后不會了，但你不要死?！?/p>

老牛說，“和草料沒有關(guān)系，我要死了，都是因為這個故事?！?/p>

牛郎問，“到底什么故事？”

老牛說，“就是我們的生活啊?！?/p>

牛郎說，“我真的聽不懂，你不死，我們會活得好好的?！?/p>

老牛說，“當(dāng)我看到你偷偷拿走仙女的衣服時，我就預(yù)感我們的生活轉(zhuǎn)向了另一個方向，當(dāng)時我還說不出話來，因為當(dāng)時我們的生活都實在得像泥土，但我隱約地感覺到，我們的生活開始偏入到一個故事里了?！?老牛頓了一下，似乎咽了一口唾沫，繼續(xù)說道，“那時在湖邊你拉著織女的手第一次飛行的時候，我就在想是否該和你一起進(jìn)入到這個故事里，那時我有機會離開你的，如果那樣的話，我現(xiàn)在還會很健壯，還要在田里勞作好幾年，但我看到你們飛翔，也忍不住幻想我也能和你們一樣，在天上自由的飛翔，我知道在故事里什么都有可能的。當(dāng)時我便決定留下來，雖然我預(yù)感這可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p>

牛郎打斷老牛的話，說，“你說得我越來越不懂了，難道我們現(xiàn)在不是真實的么？看看這堆草，聞聞這味道，這難道是故事里能有的么？”

老牛又抬了抬頭，嘴角動了一下，居然發(fā)出了嘿嘿的笑聲，隨后老牛又咳嗽了兩下，說，“有一次織女來給我送草料，碰到了二郎神，他們聊了很多，二郎神還把織女送到了你的夢里，那次談話讓我受益匪淺，最后織女對二郎神說，想象的世界也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嘿嘿，你沒有發(fā)現(xiàn)么？想象的世界也是個真實的世界?！?/p>

牛郎問，“織女是被二郎神發(fā)現(xiàn)的吧？你說她到了我的夢里，是怎么回事？”

老牛說，“你怎么還在關(guān)心這個，是不是被二郎神發(fā)現(xiàn)又有什么重要，至于你的夢，其實在你的夢里，你反而是活在塵世的現(xiàn)實的世界?！?/p>

牛郎說，“我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現(xiàn)實的世界是個真實的世界，想象的世界也是個真實的世界，是不是？”

老牛點了點頭。

牛郎繼續(xù)說道，“那我來問你，你說的所謂故事是怎么回事的？難道一切都已經(jīng)是安排好了的么？”

老牛搖了搖頭，似乎有些疲勞，頭輕輕低下，長長的牛角抵著地面，老牛說，“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安排好，也可能安排好了，但是如果你不知道這安排，你就不能說安排好了。我之所以說我們的生活偏入到一個故事里，是因為我感覺到了那所有的真實的世界背后的巨大的虛幻，我想這或許也是面臨死亡時常會有的想法。對于你，你還沒有到達(dá)真實的邊緣。所以，對于我這頭將死的牛的話，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我要死了。”

牛郎又掉下淚來，對老牛說，“不管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你又何必要去死呢？”

老牛說，“我死其實是為了給你一個選擇。我死了以后，我頭上的這對牛角會脫落下來，” 老牛說到這里，眼中突然充滿了傷感，它繼續(xù)說到，“如果你愿意，站到它上面，它就會帶你去天宮找織女。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帶著兩個孩子繼續(xù)過日子吧?！?老牛看著牛郎驚訝又疑惑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說，“別問我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這樣，像一切都注定了一般?！?說完，老牛便閉上了雙眼，隨后兩個牛角便脫落下來，它們的根竟是相連的。

牛郎伏在老牛的身上哭起來，痛苦像泛濫的河水，把剛才和老牛談話時心里的驚訝，疑惑，感慨和思考全都淹沒了?？蘖艘粫?， 牛郎看到了地上的牛角，把它撿了起來，握在手里，忍不住又掉下淚來，牛郎拍著老牛的身體說，“我明白了你說的話，可是你知道么，死亡才是最真實的?！?

二十四

牛郎回到家后，兩個孩子還在睡覺。牛郎坐在織布機旁，一會兒想起織女，想起那神奇又快樂的和織女在一起的時光，她永遠(yuǎn)不變的織布的樣子已經(jīng)深深印到牛郎的腦子里；一會兒牛郎又想起老牛說的話，感覺自己已經(jīng)可以隱約看到紛紜世事背后的本質(zhì)，并清晰地看到自己正站在現(xiàn)實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的交界處。手中的牛角沉甸甸的，老牛的死給自己留下的選擇，其實并不簡單，牛郎這樣想。牛郎原本覺得沒有什么可以阻止自己去尋找織女，但當(dāng)他看到小孩睡夢里安靜的笑容，看到身邊堅實而又熟悉的桌子，床還有織布機時，又不免猶豫起來。真的要離開這一切，進(jìn)入那個所謂的想象的真實世界里去么？牛郎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無法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

夜已經(jīng)深了，孤獨向牛郎圍攏過來，那滿天的繁星也無法消解。牛郎推開窗戶，看著夜空，牛郎突然想起織女離開時那最后一刻的笑容，由此又想到織女說過的話，“人生太短了，單純的這樣生活下去又怎能拯救得了？” “或許有一條路可以救我們” 那時織女這樣說，自己卻渾然不覺。當(dāng)牛郎想到這些話的時候，心便急急地跳了起來，一種無論如何也要去尋找織女的愿望占據(jù)了自己的心靈。

第二天清晨，牛郎仔細(xì)地喂兩個小孩吃早飯，希望他們能慢慢地體會并記住這實實在在的食物和口腹之樂，隨后找來一根扁擔(dān)，把兩個孩子放到扁擔(dān)兩端的筐子里，牛角揣到懷里。出門前，牛郎又看了一遍屋子里的一切，隨后頭也不回地挑著兩個孩子往湖邊走。

走在路上，沿途房屋的窗戶又依次打開，人們看著牛郎，牛郎卻不去看他們。走過財主家的時候牛郎也沒有抬頭，走過兄嫂家的時候，牛郎聽到嫂子輕蔑的笑聲，牛郎依舊低頭走路，很快便穿過了村子，來到了湖邊。牛郎覺得這里是他離開村子去尋找織女的最好的地方。

二十五

牛郎站在湖邊的草地上，看到秋風(fēng)吹皺了湖水，吹黃了四周山巒上樹木的葉子，回想起第一次和織女的心跳產(chǎn)生共振，讓四周的山巒也隨之振動起來，如今一切都還在，但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牛郎心中感覺異常苦悶，便把懷中的牛角拿出來放到地上，那牛角便突然長大，大到牛郎可以平穩(wěn)地站上去。牛郎并不驚訝，只是覺得老牛為自己付出太多。當(dāng)牛郎站到牛角上的時候，那牛角便騰空而起，平穩(wěn)而又迅速。

牛郎在空中回望自己的村莊，它在湖邊越來越小，而大地的邊緣開始向下彎曲。漸漸地，牛郎已經(jīng)分辨不出那個小小的村莊了，大地果然如織女所說呈現(xiàn)出一個圓球的形狀。這圓球慢慢地變成了一個藍(lán)色的小球，這時兩個小孩已經(jīng)睡著了，牛郎覺得有些窒息，但很快那窒息感就沒有了，自己進(jìn)入到一個澄明飄渺的空間，云彩不停地從兩邊后退，漸漸地，牛郎已經(jīng)隱約看到一大隊天兵天將，正簇?fù)碇跄赶蚯靶凶咧?/p>

隨著離王母越來越近，牛郎終于發(fā)現(xiàn)了織女，她就在王母的旁邊，低著頭不理會姐妹們的嘻笑追逐。牛郎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織女，發(fā)現(xiàn)她的本質(zhì)竟是美麗和憂郁。

二十六

除了織女，所有的神看到牛郎后都異常驚訝，而織女的心里則充滿了喜悅。她看到兩個小孩躺在扁擔(dān)上的筐子里，似是睡著了，牛郎挑著扁擔(dān)，腳下是一個大大的牛角，織女的心中一緊，已猜到了老牛的死?？椗挥勺灾鞯仳v身飛起，身后傳來一聲王母的叱喝，但織女依然飛到了牛郎的身邊。

牛郎對織女說，“沒有想到我竟可以追上你，重新看到你?！?/p>

織女說，“我離開你后，就進(jìn)入到天宮里的時間了，你在下面的一天，其實只是我們的一瞬而已，所以你可以追上來?！?/p>

牛郎說，“老牛為了我們死了。臨死前它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故事里，這個故事又生長在一個想象的世界里，它讓我作出一個選擇。我選擇了來尋找你，但現(xiàn)在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我們是否可以再回去，還是我們以后就生活在天宮里？”

織女憂郁地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身，靠著牛郎，眼睛望向王母，說，“我不知道她會怎么做，我剛剛發(fā)現(xiàn)這個法力無邊的天宮主宰，內(nèi)心也是一層一層的像一顆蔥那么復(fù)雜。”

牛郎也望向王母，感到自己的心里不再有恐懼，牛郎笑了一笑，說，“像一顆蔥？怎么會！”

這時王母的兵將已把牛郎織女包圍起來，王母已來到牛郎織女的面前，看著牛郎織女好長時間，似乎也在思考該怎么做。終于，王母說，“你們貪愛這塵世的男女和家庭之情，那么我就讓你們在天上忍受離別之苦。”

織女微皺眉頭說道，“為什么要這樣？這樣讓我們受苦有什么意義？” 織女看著王母繼續(xù)說道，“我相信你應(yīng)該知道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想象的世界里，那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

王母看著織女，一時竟不知怎樣回答。這時牛郎說道，“我們與那塵世的世界遙遙呼應(yīng)，這之間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想想在村子里我們周圍的那些人，王母讓我們這樣受苦便也不奇怪了?！?/p>

這時王母已從頭上拿下了一只銀簪，眼中突然露出兇惡的光來，王母說道，“我要你們遙遙相望，一年只能見一次面?！?王母用神力將這句話變成一個宿命后，突然看到織女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這讓王母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王母無法相信自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想的竟是塵世，從而使這宿命中的一年指向了塵世的時間，也就是說，王母其實讓牛郎和織女每天都要見一面。

王母把手中的銀簪在天空中一劃而過，頃刻間一條白浪滔天的大河出現(xiàn)在天幕上，牛郎和織女無法想象王母的神力竟然這么巨大，這條河似乎沒有源頭，巨大的浪一路從天邊涌來，不停地有水花跳起來，變成閃亮的星星，落下的時候又變成河水。河水從牛郎織女中間流過，牛郎和織女相隔越來越遠(yuǎn)，最后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對方。他們都感覺到宿命突然包圍了自己，都覺得很不適應(yīng)。

二十七

那天傍晚，牛郎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織女在河的對岸眺望，慢慢地天黑下來，織女變成了一個剪影，隨后便融到夜幕里看不見了。牛郎想飛身去會織女，但卻明顯感覺到宿命的約束，讓他無法離開半步。

看不到織女，牛郎便轉(zhuǎn)向了塵世。牛郎把自己的心胸打開，驚訝地看到那小小的地球上，塵世里的人生活在飛速流逝的時間里，他們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忙碌著度過白天，然后剛剛躺下，便又要起床，一天的時間在牛郎看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有很多人死去，很多人降生。

第二天，牛郎織女看到無數(shù)喜鵲從宇宙的虛空中出現(xiàn)，銜枝飛來，它們用樹枝迅速搭成一座橋，便又飛回到那虛空之中。牛郎織女沿著宿命的引導(dǎo)在橋的中央相逢，織女笑著對牛郎說，“王母打錯了算盤，她按塵世的時間，讓我們每年七月七日相逢?？墒菈m世的一年只是天上的一天，這樣我們每天都可以見面了?！?/p>

但牛郎卻若有所思，說道，“這說明王母神力再大，也沖不出人們的想象?！?/p>

織女看著牛郎，感覺他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成熟了許多?？椗吹脚＠傻拿碱^緊皺著，心里便不安起來，織女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我把你帶到這里來的。這樣的生活或許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p>

牛郎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蛟S我還不適應(yīng)這天上的生活吧，當(dāng)我在這里望向塵世的時候，感覺我曾經(jīng)生活的世界里的時間流逝得那么快，讓我的心情很不好。”

織女說，“別擔(dān)心，你很快就會適應(yīng)的?！?/p>

剛說了幾句話，宿命便迫使牛郎織女各自往回走，雖然他們并不愿意這樣做。

牛郎織女回到河邊，依舊望向?qū)Ψ?，直到夜幕把對方隱藏。這時牛郎發(fā)現(xiàn)塵世上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

二十八

就這樣牛郎和織女每天都見面，但說不了幾句話便又匆匆分手。牛郎始終憂心忡忡，總是沉浸在從如此的高度上觀察塵世所帶來的驚訝中。見面的時候牛郎常常怔怔地看著塵世，織女便也陪著牛郎這樣看著。一個月之后，織女突然看到牛郎掉下眼淚來。牛郎的眼淚從鵲橋上掉了下去，馬上便被橋下銀河的巨浪吞沒。牛郎依舊看著塵世，他看到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的兄嫂已經(jīng)因衰老而死去。村子里他所認(rèn)識的人已經(jīng)有一半都已進(jìn)入垂暮之年。

又一個月過去了，牛郎依然無法接受那塵世生活的碌碌短暫，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的人死去，一批一批的人降生，人們快速地生長，匆匆地勞作休息，然后匆匆地衰老死去。牛郎每天見到織女后都會和她相擁而泣，牛郎的傷感傳到織女心里，讓織女更感到不安。織女沒有想到在天上牛郎會這么傷感，織女在擔(dān)心或許牛郎來這里是一個錯誤，作為塵世里的人，或許牛郎注定無法體驗天上的生活。

第三個月過去了，牛郎看到塵世里自己所認(rèn)識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就像秋天的韭菜，那一茬全被割光了。這時牛郎感覺對那塵世的依戀終于變小了，在鵲橋上，牛郎對織女說，“你終于救我離開了那碌碌短暫的塵世?！?織女笑了一笑，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隨后便攜住了牛郎的手，他們的目光沿著橋下寬闊洶涌的河水一直望向遠(yuǎn)方?？椗焓职烟焐系闹T多星座一一指點給牛郎，那些群星掛在天慕上閃爍著，而銀河則流裹著跳躍著星星的巨浪流向無限的宇宙的深處。

二十九

從那天起牛郎才開始關(guān)注天上的生活，每天除了和織女見面外，牛郎有大把的時間。王母的宿命始終圍繞在牛郎身邊，不讓他飛過銀河，但卻不妨礙他在銀河的一側(cè)隨意走動，織女也經(jīng)常在河的另一側(cè)陪著他，牛郎甚至可以看到織女眼神里的笑意沿著銀河水面的波浪傳送過來。牛郎經(jīng)常碰到路過的神仙，都很友好，與他分享塵世供奉的美味，牛郎吃完后也不覺得特別飽，不吃的時候也不覺得餓。

自從來到天上后，牛郎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排泄過。有一次牛郎問織女，“為什么天上沒有廁所？” 織女皺著眉頭笑了起來，并不回答。牛郎說，“我知道為什么?！?織女問，“為什么呢？” 牛郎說，“用語言很難表達(dá)，因為我們就活在想象和思維里。你看我們澄明飄渺的身體，如此懸浮在蒼穹的虛空里，當(dāng)然不會有那些污濁的東西?！?織女又笑了起來，說，“那些東西我卻連想也沒有想過呢。” 牛郎說，“但我不明白，這天上的確很好，但是否也有生活困苦的神仙呢？” 織女伸手指向底層的一團(tuán)黑暗之處，說，“那里是世人常說的地獄，是受苦的地方?！?牛郎沿著織女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隱約看到諸多凄慘的苦難在黑暗中翻騰。

牛郎說，“按王母的意思，我們不是應(yīng)該受苦的么？為什么她不把我們送到那里呢？”織女笑著說，“你現(xiàn)在感覺是在吃苦么？”牛郎想了想，說，“有一點苦，但覺得苦中又有些美好的東西?！?織女挽著牛郎的手，說道，“王母不會把我們送到地獄的，在這想象的世界里，我們注定會生活得豐富美好?！迸＠蓜傁雴枮槭裁矗廾呀?jīng)迫使他們分開了。

和織女分離后牛郎心中有些惘然若失的感覺，那地獄里的苦難又讓牛郎想起了塵世的生活。牛郎便又向塵世望去，看到一人衣衫襤褸，站在一條大路旁，牛郎正在納悶茫茫塵世為何偏偏看到這個人，卻見諸多詞語沿著那人向星空眺望的目光向自己飄來。牛郎飄開自己的手臂把那些詞語收攏起來，看到其中竟有關(guān)于自己和織女的句子：“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 字里行間頗多幽怨，似是怪自己和織女不能幫助他。隨后那人的詞語又把牛郎周圍的星星都數(shù)落了一番，字里行間也都是充滿苦悶，讀著讀著，牛郎落下淚來，感覺自己和身邊的星星都籠罩在他詩中的愁苦怨恨之中。牛郎讀完后向塵世望去，卻見那詩的作者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這讓牛郎又多了許多感慨。

第二天牛郎見到織女后，把那些詞語遞給織女看?？椗戳T卻說，“我感覺這整個天庭都被此詩照亮了。” 牛郎頗驚訝，舉目環(huán)顧，卻也覺得詩中的啟明長庚，以及南箕北斗，都較往常更清晰，似是被那詩人舉頸而望的目光所照亮?？椗謱ε＠烧f，“你不覺得那人是活在這首詩里了么？” 牛郎經(jīng)織女這么一說，再讀那詩，果然有此感覺，心中便甚是安慰，覺得這首詩似是把那人短暫的一生拯救了一般。

這時織女手捧那些詞語，送到牛郎胸前說，“或許你該嘗嘗這個。” 牛郎又大感驚訝，試著吃了一點，覺得身上血脈快速流轉(zhuǎn)，感覺身體充實起來，與織女相擁，竟有了以前塵世里曾經(jīng)歷的質(zhì)感。牛郎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身體里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一些詞語。

三十

牛郎每天都在銀河岸邊逛來逛去，每天在固定的時間，牛郎都會被宿命引導(dǎo)與織女在銀河之上見面。有一次二郎神路過，告訴牛郎說每天的這一時刻對應(yīng)的是塵世的七月七日，塵世里的人把這一天叫七夕，這一天塵世的女人們會給織女供奉很多美味，乞求織女讓她們變得心靈手巧。說到這兒二郎神拍了拍牛郎的肩膀，額頭上的第三只眼瞇了起來，發(fā)出同情的光來，二郎神說道，“沒有人供奉的神注定要挨餓，形容也必瘦弱?！?二郎神斜著眼睛又看了一眼牛郎，說，“不過塵世里有很多男人都很嫉妒你呢?！?

牛郎把二郎神說的話轉(zhuǎn)述給織女，心中頗為郁悶?？椗χ参颗＠烧f，“二郎神的話不可全信。”

牛郎說，“為什么呢？”

織女說，“他是極喜歡大俗之事的神仙，自然見不到也說不出潔凈高雅的東西來?！?/p>

牛郎說，“難道有什么關(guān)于我們的潔凈高雅的東西么？”

這時一群喜鵲又從虛空里飛來，嘴里銜著一些詞語?？椗h出手臂把那些詞語攬到身前，同牛郎一起讀道：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織女問牛郎，“你覺得如何呢？”

牛郎搖搖頭，說，“把我們說得很慘，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啊?！?/p>

織女說，“用這首詩里的三個字‘清且淺 來說這首詩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你那天說我們生活有一些苦，但苦中又有些美好的東西，不是像這首詩寫的這樣么？”

牛郎把那些詞語攬入懷中，覺得織女所說再恰當(dāng)不過，便對織女說，“這一切很神奇，這些塵世中飄來的詞語，讓我的感覺和體驗充實起來?！?/p>

隨后的日子，牛郎感覺自己的生活進(jìn)入了一個新的狀態(tài)。牛郎習(xí)慣了塵世里那諸多碌碌匆匆一閃而過的人生，自己的時間已變得均勻緩慢下來。牛郎經(jīng)常會感覺到那些詞語的血液在自己身體里反復(fù)流轉(zhuǎn)，在這流轉(zhuǎn)中自己的情緒和感覺越來越純凈，似乎與那無垠的蒼穹融為一體。牛郎越來越喜歡這一望無際的星空和奔騰不息的銀河了。每天遙望織女，他也能感覺到織女的眺望，然后他們一起等待下一首詩歌的到來。

三十一

來到天上以后，牛郎一直想去天上的其他地方看看。牛郎曾經(jīng)讓二郎神帶他去其他地方轉(zhuǎn)轉(zhuǎn)，但二郎神太忙，并且牛郎發(fā)現(xiàn)像二郎神這樣整天以塵世貢品里的大魚大肉為食的神仙和自己這種以塵世的詩歌為食的神仙在一起，總是沒有什么話說，這可能也是二郎神不幫忙的原因。后來牛郎在鵲橋上問織女怎樣才能去王母所在的天宮看看，織女給牛郎指了條路。那天牛郎剛和織女分手，便匆匆走上去天宮的路了。

在路上，牛郎路過了熟悉的啟明北斗等星星，與他們打了聲招呼，便又匆匆向紫微星飛去，在快接近紫微星的時候，牛郎突然覺得不可思議，自己就這樣完全融入到一個想象的世界里了，過上了一種和塵世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種永生的生活，這時牛郎想到了在塵世里織女問自己的話，“你說的永遠(yuǎn)是多久呢？” 想到這里，牛郎笑了一下，這時紫微星云霧中富麗堂皇的宮殿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眼前。

盡管來到天上后各種奇觀異景牛郎已經(jīng)見了很多，站在那無邊的宮殿群落的第一級臺階的時候，牛郎還是禁不住感慨這想象的世界怎會如此雄偉。牛郎覺得自己很渺小，又覺得自己與這里的輝煌宮殿格格不入，但牛郎還是沿著長長的臺階向上飄去，牛郎看到一個胖胖的宮女端著一盤水果從面前飛過，牛郎想叫住她，她已經(jīng)飛遠(yuǎn)了。牛郎繼續(xù)向前飛，漸漸地已經(jīng)來到云海中一片亭臺樓閣的中心，周圍的宮女也多了起來，每一個都胖胖的。牛郎很奇怪，難道想象的世界里的宮女都是胖胖的么？這些宮女并不理會牛郎，各自忙碌著。牛郎還看到一群仙女在云海里追逐嬉鬧，忽隱忽現(xiàn)，牛郎覺得其中一個仙女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那個仙女也發(fā)現(xiàn)了牛郎，便獨自向他飛來，牛郎見她臉上也是充滿疑惑，似乎她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那仙女快到牛郎身邊的時候突然轉(zhuǎn)身，逃也似的向遠(yuǎn)處飛去。牛郎大感驚訝，不知是因為什么?？粗窍膳谋秤埃＠捎X得似乎這天宮的一片祥和之中夾雜著兇險。牛郎沿著那仙女逃離的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一個宮殿高過所有其他的建筑，牛郎飛向它，漸漸看到王母在上面憑窗而坐，眼睛望著窗外。牛郎覺得王母的眼神頗為空洞。牛郎想起當(dāng)年她對自己和織女的所作所為，以及自己隨后天上的生活，不知為何，心中對王母的忿恨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牛郎想，難道她整天就是這樣坐著么？

牛郎從王母的宮殿下飄過，王母對他似乎視而不見。牛郎在宮殿底層看到兩個胖胖的宮女，似是在偷吃王母的仙桃，見牛郎過來，忙護(hù)住那些仙桃。牛郎心想天宮里怎么也會有這種事情，牛郎對兩個宮女說，“別害怕，我只想問你們一下。” 那兩個宮女說，“你想問什么？” 牛郎說，“王母每天就這樣坐著么？” 那兩個宮女笑了起來，說，“她有時忙得很，閑的時候就這樣傻坐著。” 牛郎見這兩個宮女言談間對王母沒有絲毫敬意，不免皺起了眉頭。那兩個宮女又說，“雖然她高高在上，我們卻從沒見她在故事里當(dāng)主角，我們表面上在服侍她，心里卻想的是能有像你和織女那樣的經(jīng)歷呢?！?那兩個宮女說完便對著牛郎吃吃笑了起來，眉目間頗有挑逗之意。牛郎心里大驚，撇下兩個宮女，繼續(xù)向剛才那個仙女逃逸的方向飄去。

三十二

牛郎在漂浮于云層之上的亭臺樓閣中飄行，不斷碰到對他指指點點的胖胖的宮女，牛郎也不理會，繼續(xù)飛著。突然間牛郎覺得眼前景觀一換，自己進(jìn)入了一片奇山異水之中，山水之間有幾個神仙在垂釣下棋，牛郎還看到二郎神坐在一個山洞外面，面前是一個案幾，上面擺滿了供物，二郎神正吃得開心呢。牛郎想，原來這家伙住在這里。牛郎繞開了二郎神和那幾個神仙，沿著一條小溪向下游走去，這時牛郎感覺是踩在了土地上，而不是飄在空中。

這樣走著牛郎發(fā)現(xiàn)小溪的盡頭是一個湖，水面如鏡。牛郎想起了塵世里的家鄉(xiāng)，覺得織女不能一起過來非?？上?。牛郎來到湖邊的草地上坐下，抬頭看到了藍(lán)天白云，竟與塵世里所見一樣，牛郎突然有些擔(dān)心，或許自己生活過的村子也在旁邊？這念頭一閃而過，牛郎笑了一下，知道這絕無可能，牛郎想即便周圍的景物再一樣，自己的心情卻已經(jīng)和原先完全不一樣了。牛郎感覺現(xiàn)在自己周身流動的都是純凈高雅的詞語，覺得在塵世里的自己有些過于污濁了。

牛郎這樣坐了一會，便起身沿著湖邊的一條小路走離了湖泊。牛郎想自己為何不回去卻要這樣走下去呢？這問題在牛郎的心中也是一閃即逝。牛郎繼續(xù)走著，漸漸地路兩旁的樹木多了起來，那些樹木越來越高，竟遮住了許多光亮，漸漸地那些樹木如水中倒影般搖動起來。牛郎心中有些害怕，但還是忍不住向前走去。牛郎突然又看到了那個仙女，她從一顆樹后轉(zhuǎn)了出來，她腳下的草地突然開始向上升起，托著這個仙女似乎要升到周圍樹木的頂端。牛郎看到那仙女確是似曾相識，她眼神中竟有些嘲諷，同時卻輕飄飄地向牛郎招著手，當(dāng)她快上升到樹木頂端的時候，牛郎突然想起來了，原來這仙女是自己在塵世里的那個村子里財主的女兒。牛郎大吃一驚，想趕快離開，雙腳卻動彈不得，牛郎不由得要張口喊救命了，這時牛郎感覺到王母在自己身上所設(shè)置的宿命突然醒來，那宿命帶著牛郎飛快地離開了這里，僅一瞬間，牛郎便離開了天宮，飛到了銀河上的鵲橋中間，織女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三十三

牛郎站在織女面前驚魂未定，織女依舊平靜地看著牛郎，看著看著，織女覺得牛郎的眼神有些躲閃，牛郎身上似乎多了塵世之氣?？椗畬ε＠烧f，“去天宮玩得好么？都看到什么了？” 牛郎看了一眼織女，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一泄無垠的銀河，說，“天宮可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好，原來想象的世界是這個樣子，難道我們真的也是在想象的世界里么？”看著牛郎緊皺雙眉，織女突然也有了一絲傷感，說不清是從牛郎身上傳來的還是從自己身上生長的。

牛郎想緩解一下這傷感的氣氛，便說道，“不知怎的，天宮里的宮女都胖胖的。” 織女說，“那是因為塵世里現(xiàn)在正以胖為美?！?織女看著牛郎，繼續(xù)說道，“來到這想象的世界，你后悔么？” 牛郎搖搖頭，說，“我沒有后悔，似乎你倒是有些后悔了?！?織女沒有回答。這時一群喜鵲從虛空中飛來，織女把它們口中銜的詞語收攏過來，和牛郎一起讀道：

紅燭秋光冷畫屏 ，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 ，坐看牽?？椗?。

讀罷，牛郎說，“最近飄上來的詩歌用詞立意越來越好，靠著這些詞語，我感覺我們的日子與那天宮里的完全不一樣?！?織女沒有答話，卻突然哭了起來。牛郎驚疑地?fù)ё】椗?，問道，“你怎么了？是生我氣了么？我其實再也不想去紫微星那兒了?！?/p>

織女說，“我只是從這首詩里看到一個女孩子，在塵世快速流逝的時間里，她在寂廖之中被秋天的流螢吸引，追逐一番后便獨自坐在臺階上遙望我們，這只是那女孩一生中的一個夜晚，詩中甚至沒有寫出她在想什么，我也無法看到她的短暫的將來會怎樣，或許注定是灰暗的。這樣的一個夜晚只是一個瞬間，不知為什么卻這么打動我。”

牛郎說，“我從沒有見你這么傷情。”

織女繼續(xù)說道，“我只覺得這首詩把那個瞬間變成了永恒，天上人間，百感人生，盡在其中?！迸＠捎行┿等?，便擁住織女，感覺織女的身體在自己懷里不停地抽動著。

三十四

斗轉(zhuǎn)星移，時光荏苒。牛郎織女每天相逢又分離，在離別的宿命中靠喜鵲銜來的詩歌度日。與牛郎織女的每一天相對應(yīng)，塵世里每一年也是四季輪回，周而復(fù)始，像一個巨大的車輪，碾過塵世中的人碌碌短暫的一生。

牛郎織女經(jīng)?？吹教炷簧系牧餍莿澾^，織女每次都仔細(xì)觀望，希望能再次碰到二郎神。牛郎則更多地觀望塵世，算著自己離開塵世的時間。喜鵲銜來的詩漸漸變成了詞，失去原先的工整對仗，長短之句多了起來。讀起來抑揚頓挫，詞語意象也都奇妙無比，牛郎非常喜歡，織女也覺得不錯，但又感覺不像那些詩一樣能直入內(nèi)心。

牛郎織女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宿命在各自身上的束縛，不像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時刻都能感覺到宿命的重壓。但有一天，牛郎織女收到了一首新詞，讓他們瞬間又感覺到宿命的重量，但同時那首詞似乎又幫他們解構(gòu)了壓在身上的宿命。那首詞這樣寫道：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牛郎讀罷立刻說，“這首詞的立意以前沒有見到過?！?/p>

織女并不搭話，心中充滿驚喜，對牛郎說，“第一次，我感覺到一種力量，讓我可以不屑于王母給我們所設(shè)置的宿命?！?/p>

牛郎也立刻感覺到了，他把“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往空中一撒，用手指向“又豈在朝朝暮暮”中的“豈”字，說，“就是這個字，讓這首詞進(jìn)入到一個新的境界。”

織女說，“如果王母讀到了，一定會氣壞的。”

牛郎織女相擁在鵲橋上，看著懸掛在蒼穹群星之間的這幾句詞，隨后一同敞開心胸，將這些詞句融到自己的身體里?？椗S后感覺到牛郎擁抱著自己的手臂充滿了力量，心中那久遠(yuǎn)的和牛郎初次見面時產(chǎn)生的奇怪的感覺又從心底升起，但織女又隱約感覺其中夾雜著一絲盛極而衰的不祥預(yù)感。

三十五

幾個月后，牛郎織女突然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收到新的詩詞了，這讓他們感覺各自都虛弱了許多。依然是每天相逢又離別，這樣又過了將近三年。這期間碰到過一次二郎神，他行色匆匆，對著牛郎織女說，“看你們都很虛弱，怎么會這樣？”

織女說，“這五六年下來，一開始每日都有新詩新詞相伴，但最近越來越少了，便覺得虛弱了許多?！?/p>

二郎神先用第三只眼瞥了一眼牛郎，然后對織女說，“你是神仙，你應(yīng)該知道的，當(dāng)初為什么要選擇以詩歌來滋養(yǎng)你們的日子呢？人間每年都要向你乞巧，取他們的供品為食，豈不輕松自在?！?/p>

織女笑了一笑，沒有回答，而是說，“紫微星現(xiàn)在如何呢？王母和姐妹們都好么？”

二郎神嘆了口氣，說，“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較以前似乎也衰敗了一些?！?/p>

這時牛郎說，“那塵世呢？想必有滄海桑田之變，我有感覺，卻因虛弱而看不真切?！?/p>

二郎神說，“滄桑之變現(xiàn)在還沒有，但我感覺很快就會有了?！?/p>

說完，二郎神便向牛郎織女揮了揮手，匆匆地向紫微星飛去了。

三十六

到了第七年，牛郎織女覺得自己體內(nèi)的血液似要枯竭了一般，喜鵲偶爾銜來的詩歌，多只是在題目上提到了七夕，內(nèi)容與牛郎織女都毫無關(guān)聯(lián)，詞語意象也大不如前，讀起來味同嚼蠟，只能聊以度日。牛郎織女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變得稀薄而無法保持原來的形狀，有一次他們相逢時擁抱在一起，竟發(fā)現(xiàn)兩人的身體融在了一起，像是兩種氣體相遇一樣。牛郎問織女，“怎么會這樣？”

織女落下淚來，但那淚水剛剛落下，便虛幻得沒有了?？椗f，“我本以為想象的世界是一個永遠(yuǎn)的真實的世界，可只有短短的七年時間，一切就開始變得虛無了?！?/p>

牛郎說，“那想象的世界確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只是它是從塵世中生長出來，如果根變了，我們自然也要變了?！?/p>

織女點了點頭，說，“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我?guī)銇淼竭@想象的世界，也只讓你過了短短的七年的生活，我們便變得如此虛弱。”

話音剛落，牛郎織女便又被宿命分割開來，那一刻牛郎織女突然覺得周圍變得極度寒冷而又沒有生氣，銀河的水在瞬間枯竭，那些水都變成了冰冷的石頭，相互之間距離極其遙遠(yuǎn)。

三十七

隨后的兩個月里牛郎織女覺得周圍的宿命在逐漸減少，但他們絲毫不為此欣喜，反而覺得失去了生命的根本。喜鵲銜來的詩依然拙劣，其中的文字竟多是牛郎織女不認(rèn)識的，似是由原來的文字作了簡化。因為過于虛弱，牛郎織女難以想象塵世里到底有怎樣的變化。他們又碰到了一次二郎神，他行色匆匆，還疲憊不堪，見到牛郎織女，只是慌慌張張地說紫微星上王母的宮殿如今時有時無，宮殿在的時候也絲毫沒有了原先的堅實和莊嚴(yán)，消失的時候那里則是沒有絲毫生氣的荒漠一片。王母也衰老得時有時無了。二郎神說完便踉踉蹌蹌地飛走了。

看著二郎神的背影，牛郎織女心中也都充滿了惶惑。牛郎傷感地說，“我記得賭鬼曾對王母說，她衰老得要比賭鬼快，果然，只有七年的時間?！笨椗f，“或許我們也會慢慢地消失的，我終究沒有救得了你?！?這時牛郎織女感覺各自的身體似乎已經(jīng)各自虛化成兩個字，他們緊緊相依，便是那幾個字的橫豎撇捺相互糾纏在一起而已。此時身邊的那些宿命也已稀薄得似乎徹底消失，牛郎織女虛弱地感覺他們可以在一起了，同時又虛弱地感覺他們似乎從來沒有在一起過，他們只是兩顆相距遙遠(yuǎn)的星星。

牛郎用微弱的聲音在織女耳邊說，“人生沒有永遠(yuǎn)的拯救。我們現(xiàn)在依然存在著，或許我們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一首詩的到來?！?織女用縹緲的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可是一切都那么短暫……”隨后織女靠在牛郎身上，感覺兩個軀體交融在一起，周圍又突然變得虛無而毫無生氣，他們用最后的力氣望向那個塵世的藍(lán)色小球，它在蒼穹中緩緩轉(zhuǎn)動，時常有些機關(guān)精巧的東西從那上面飛出來，那些東西設(shè)計極其巧妙，可以自動展開折疊的翅膀，然后從身上伸出一只眼睛，向著浩淼無垠的群星窺望著，在它們冷酷的窺望下，牛郎織女覺得各自變成了毫無生氣的冰冷的星星，相距遙遠(yuǎn)，用當(dāng)今塵世里通用的話說，相距要有幾十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