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婷
啞爹(筆者注:此處“爹”是爺爺?shù)囊馑迹┢鋵嵰稽c都不老,剛夠做爸爸的年齡,卻被整院子的老老小小叫作爹。若是按照我正義凜然的性格,我一定會站出來說,不要叫他爹,叫叔。但是,我從沒說過。
我其實不是故意不幫他“伸張正義”,是因為我太小,對一個人的年齡無法準確判斷出來??赡苁撬樕夏且粚佑悬c久遠的污垢讓他給人一種年代感,所以大家都稀里糊涂叫他啞爹。
啞爹是啞巴,這是他稱呼的由來。但是他不知道,我們小孩子其實背后叫他瘋子。叫他瘋子一點都不夸張,因為他很少洗頭,頭發(fā)常常一綹綹結成一塊,上面粘滿了春秋四季:春天的柳絮、夏天知了的翅膀、秋天的落葉和冬天的七星瓢蟲,都是他頭發(fā)的常客。他也很少洗澡,所以身上的污垢蒙了厚厚一層,他最喜歡的“業(yè)余活動”就是坐在院門口摳污垢,然后再搓成一個個小圓球,拿到鼻子前聞聞,開心地咧著嘴傻笑。
我對啞爹起先還不是反感,是害怕。這種害怕似乎與生俱來。當我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只要聽到他的腳步聲、咿咿呀呀的“說話聲”,或者遠遠地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我就開始嚇得不敢哭鬧了,一定要藏在爸爸媽媽的懷里,把頭捂得緊緊的。小時候我不吃飯,媽媽說“不吃飯啞爹就把你抱走”,我就嚇得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晚上貪玩不睡覺,爸爸說“窗外啞爹在檢查哪家的孩子還不睡就抱去給他做伴”,我看看外面閃動的黑影,嚇得趕緊鉆進被窩,一句話不敢說。在不諳世事的年歲里,爸爸媽媽就是靠啞爹的“威嚴”來震懾我。院子里其他的孩子跟我一樣,看到他就躲。膽大的虎頭有一次因為遠遠地對著啞爹做了一個齜牙咧嘴的鬼臉,被我們視為英雄,滿滿都是崇拜。
可是啞爹一點都不知道我們孩子們討厭他。他只要看到我們,就興奮地手舞足蹈跑過來,咿咿呀呀比畫著,咧嘴大笑,滿口像玉米粒一樣的齙牙一覽無余。可是我們像見了鬼一樣一溜煙地跑回家鎖上門,耳朵像烙鐵一樣嚴嚴實實貼著大門,聽他的腳步聲,看他有沒有跟著我們上樓來。其實他是不會上樓來的。除了下雨天幫人家收晾在外面的衣服,停了自來水挨家挨戶幫人去井里提水,誰家門口堆滿了破爛讓他去收之外,他是從不踏進這幢小樓的。他屬于院子角落的一間小平房,一個不足十平方米、沒有窗戶、有一扇關不嚴實的小木門、永遠黑漆漆的小地方。
啞爹有工作,他的工作是看管我們的院大門;啞爹也有收入,收入是院里人家的殘羹冷炙和襤褸衣衫。對待工作,他總是兢兢業(yè)業(yè),每天清晨天剛破曉,他就起來開門,晚上等家家戶戶都回來了,他才關上院門回去睡覺,每一天都毫不馬虎。對待收入,他卻不計較。今天大家多給他送點,他就多吃點,吃得好一點他,的肚皮也就跟著享點福;吃得不好,他也能將就。他從不主動去討要,也不敢擅自踏進別人家的門。所以有時候大家都忘了給他送吃的,他也笑瞇瞇地餓一餐。衣服就更不挑剔了。三樓胖大嬸的紅花布棉衣他穿,一樓跛大伯的老式中山裝他也穿,甚至我家對門的大孩長大后穿不下的童裝棉襖給他,他也會緊緊湊湊將瘦弱的身軀擠進去,然后開開心心地穿出門。不過,無論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要不了幾天就成了漆墨色;再結實的衣料穿在他身上,不足一月就破爛不堪,掛滿了破布條。再加上他喜歡手舞足蹈跳著慢跑,所以迎著風的時候,他的頭發(fā)、衣服和臉上的表情都像在亂舞。每次看到這樣的他,我就直哆嗦。但是自從那次以后,我卻覺得他那副樣子不再可怕。
那天,我和爸媽從住在外省的外婆家探親回來。因為一場暴風雪,火車晚點了。當我們一路迎著風雪趔趔趄趄到達院門口時,已是凌晨。院門緊鎖,院內一片寂靜,大家都沉睡在夢鄉(xiāng)之中。臘月的深夜,寒風夾雜著冰雪向我稚嫩的臉上刮來,就像一根根冰凌刺在臉上。雖然爸媽把我捂得緊緊的,但我的臉上很快就皸裂了。一層薄薄紅紅的像蟬翼一樣的小裂痕布滿了臉頰。我一看院門緊閉,就開始哇哇大哭,聲音劃破萬籟俱寂的夜空,綿延出去。爸媽一籌莫展,不知該不該在這樣嚴寒的夜晚叫啞爹起床給我們開門,商量著是不是找個附近的旅社先湊合一晚。但是還沒商量出結果,就看到院子里有一絲微弱的燈光亮了。即便我淚眼蒙眬,還是看清那燈光是從啞爹的門縫里跑出來的。這束大人們平時嘲笑說開了燈也找不著門的昏暗燈光,在那樣一個暴風雪之夜,在我眼中像是動畫片里美少女戰(zhàn)士變身時身后的光環(huán)一樣絢爛奪目。沒過幾秒,就看到啞爹沖出房門,用標志性的跑步姿勢向我們飛奔過來,破布條、長頭發(fā)在雪地里一跳一跳,伴隨著手中的一串鑰匙碰撞出的丁零聲和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腳步聲,像極了做法事時張牙舞爪的薩滿。奇怪的是,本來在哆嗦哭泣的我,看到他反而平靜下來了,一下子渾身暖暖的。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后沒有嚇得躲起來。我發(fā)現(xiàn)啞爹穿著單衣,赤著腳,睡眼惺忪,顯然是剛從床上跳起來還沒來得及穿鞋,就跑過來給我們開門。爸媽滿是歉意,本想致謝,啞爹卻“呀呀……呀呀……”嘟囔著擺擺手讓我們趕緊回家。一到家,我便爬到窗戶邊,正好看到一團黑影向小平房跑去……
從此之后,我看到啞爹再也不躲了,而且還主動提出以后由我去給啞爹送飯。我把媽媽給我買的糖果偷偷藏幾顆,把爸爸帶回來的面包撕下一部分,統(tǒng)統(tǒng)放進我的百寶箱。等到每次我送飯時,提前把這些東西放在口袋里,拿著飯菜跑到樓下啞爹的房間,把飯菜倒進他的碗里,再把糖果和面包放在旁邊,然后叫還在守門的啞爹回來吃飯。后來,爸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小秘密,每次特地多買一點糖果和面包,幫我裝好后再讓我送給啞爹。
等到我們要搬離小院的那天,趁啞爹跑上跑下幫我們搬家具、行李的時候,我把陪伴了自己好久的百寶箱偷偷放在了啞爹的床頭,我希望自己走了之后,還有其他小朋友用糖果和面包填滿它。
后來,聽說看門時啞爹看到一輛小汽車向在路邊玩耍的虎頭飛馳過來,趕忙跑過去推開了虎頭,但是他自己來不及躲閃,被小車碾壓了右腿……因此,啞爹不僅又啞又臟,還多了一個特點:瘸。再后來,聽說啞爹查出得了癌癥,不久便去世了。聽到爸媽跟我說這個“聽說”時,我竟第一次嘗出了眼淚的咸味。原來,張嘴哇哇大哭流出的眼淚是沒有味道的,只有默默滑向嘴邊的淚水才有苦澀——這是成長的味道。
再后來,啞爹住的小平房變成了車庫,我們住的矮樓房建成了二十多層的高樓,院大門也修建成了符合大樓身份的高級自動大門。有時候,我還會路過,但我再也不愿踏進這個新大門了。我倔強地想,沒有啞爹看守的大門不是兒時守護我們的那扇大門。兒時最深切的記憶、童年最難忘的時光,被啞爹用百寶箱裝著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