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包漿是器物經(jīng)年累月在表面上形成的一層自然光澤。不止木器、瓷器、玉器有包漿,人亦有包漿。
有包漿的人,滑熟可喜,幽光沉靜,顯露出一種溫存舊氣。
友人老倪,像一只未上油漆的舊木器。散淡無事時,喜歡幻想挑兩擔花去賣。老倪說,春夏花事之盛,讓他有去賣花的沖動。
我們這地方,兩千多年草木繁盛的一座城,幽深的院子里藏著許多花。夏天的芍藥幽靜,映著花格木窗,長在窗臺角落,讀書的人,放下書,便看見花;薔薇爬在鄰家墻頭舊瓦上,花骨簇簇織一面墻,有人住的房子,就有生氣,人在花蔭下輕聲呼吸。老倪說,梔子花,精巧,應該一朵一朵地賣?;ㄉ诎嗄旧?,一苞玉白,一苞純白,湊到鼻子下嗅,賣花人自己先賞花,不懂花的人,也不會去賣花;白蘭花,文雅,放在小玻璃盒子里賣,上面覆著半濕的薄巾,白蘭花需要呵護,呵護花香水分。老倪覺得,他賣花時,有一個彎眉、削肩、長脖子的姑娘,衣上扣一朵白蘭花,站在綠幽幽的樹陰下,沖他回眸一笑,人與花一樣清芳。
在這個香水飄逸的年代,老倪有時會站在窗口想,白蘭花,生在何人家?在粉墻黛瓦,深深庭院里。院子里有棵樹,一朵朵,小巧的,帶著雨珠的白蘭花躲在綠盈盈的葉子底下。
朋友老譚想收留一棵樹。有天,老譚問我,“一座老宅拆掉了,旁邊那棵長了幾十年的樹,誰愿意收留?”
原來是老譚經(jīng)過一個拆遷工地,看到最后一戶人家搬走了,拆房子的人,拎著鐵釬、大錘,先卸下門、窗,再拆下屋頂、雨棚,然后用力一推,一溜圍墻就坍塌下來,一座房子只剩下框架。
本來,老譚是不認識這戶人家的。主人搬走了,錢財、家具、碗筷、貓狗、墻上掛的字畫,甚至連放在天井里的一口水缸都搬走了。老譚好奇地打量這戶人家,是打量一個不曾走遠的夢。
這里太熟悉了,碎磚殘瓦,路面凹凸不平,還有依稀可辨的氣息,只是從來不曾走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兒還藏著一棵樹。
老譚想,這棵上了年紀的銀杏,主人帶不走它。這段時間,人光想著房子的事了,而忽略了一樹青澄的果,甚至還沒來得及等到秋天果子成熟,采摘一顆品嘗,就匆忙搬走了。
也許主人不是不想把它挪走,種在新居的樓下。“人挪活,樹挪死”,莫不是主人擔心這棵樹被挪后,不適應新的環(huán)境和土壤?
樹的影子那么相似,人也那么相似。許多人垂垂老矣,樹還那么年輕;許多人搬走了,樹還留在原處。
從那棵銀杏旁經(jīng)過,老譚抬頭看樹,樹也在看他。樹下的主人哪兒去了?什么也不舍得丟,卻把樹丟在這兒。老譚想收留這棵樹。
人有包漿,光澤各有不同。
小城文友魯小胖子愛吃,吃少了會覺得辜負了自己。有天半夜,他肚子餓了,在微信上說,“真想吃幾只焦脆軟香、灌湯流油的鍋貼?!毙∨謵鄢?,寫小吃美食文字是其中一面,有時朋友請他,坐在那兒也不吭聲,自顧地吃。小胖說,任何在美食面前的客套,都是虛偽的。
一根扁擔有包漿,一塊文玩也有包漿;普通小人物有包漿,文化名人也有包漿——那是歲月風塵和經(jīng)歷,在一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
性情文人的包漿,一派天然光澤。國學大師劉文典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當教授,上課前先由校役為他沏一壺茶,外帶一根兩尺來長的竹制旱煙袋。講到得意處,他就一邊吸旱煙一邊解說文章中的精義,下課鈴響也不理會。有次,他是下午的課,結(jié)束了一講的內(nèi)容之后,學生們都以為他要開講新課,可他卻忽然宣布提前下課,新課改在下星期三晚飯后七時半于操場上——原來,下個星期三是陰歷五月十五日,他要在皎潔的月光下講《月賦》。
有包漿的人,透亮、圓潤,無論是木包漿,還是玉包漿,雅和俗,渾然天成。
(常朔摘自《天津日報》2017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