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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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語：明代易學(xué)家來知德（1525—1604）懷“愿學(xué)孔子”之宏愿，隱居萬縣虬溪16年，苦心孤詣，推演《易》理，歷29載撰成曠世巨著《周易集注》。《明史》本傳稱“其學(xué)以致知為本，盡倫為要”，專取《系辭》“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以論象，以象數(shù)闡釋義理，以義理印證象數(shù)，錯綜變化，按圖索驥，失傳千余年的象數(shù)，重新回到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圣”原處，震驚《易》林，推為絕學(xué)。萬歷三十年（1602），朝廷賜以“崛起真儒”“一代大儒”稱號，明神宗親自過問其生活起居，殊遇顯赫。萬歷三十五年（1607）賜建“聘君仁里”牌坊，以示旌表。本期刊發(fā)程地宇教授專論，以來知德隱居萬縣期間所作詩文為切入點，探索其沉醉山川、癡迷風(fēng)土的“求溪情結(jié)”，揭橥其破舉富貴、參透生死的人格魅力，穿越時空，心靈契合，為往圣繼絕學(xué)，以窮理而達道。

來知德萬州詩文初論

程地宇

（重慶三峽學(xué)院，重慶 404020）

明代理學(xué)家、易學(xué)家來知德客居萬縣（今萬州）求溪山中，潛心鉆研《易經(jīng)》，在撰寫《周易集注》之余，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文。來氏萬州詩文卓犖瑰奇，風(fēng)格獨異，表現(xiàn)了以山川風(fēng)物為精神象征的求溪情結(jié)；標(biāo)舉以破進、退、富、貴、生、死、貧、賤“八關(guān)”為目標(biāo)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張揚“與上帝同壽”“與李白同祀”的“狂者”人格文魄；獨創(chuàng)虛擬世界中的傳奇故事和寓言體，表達其標(biāo)新立異、獨樹一幟的文學(xué)與美學(xué)追求，顯現(xiàn)其高視闊步、睥睨古今的文化品味和傲岸性格。

來知德；萬州；求溪；八關(guān)詩；狂者人格；買月傳奇

萬州長灘鎮(zhèn)虬溪，奔騰激蕩，蜿蜒如龍，故以虬名。虬，無角龍也。400多年前，理學(xué)宗師來知德隱居溪畔，“脫履塵蹤，探珠理窟，剖《易》象之玄機，發(fā)錯綜之妙義”[1]卷九，參合古今，著書立說，留下一段佳話。

來知德，字矣鮮，號瞿唐，嘉靖四年（1525）生于梁山縣白鶴灣（今梁平區(qū)仁賢鎮(zhèn)宏山村九組）。少聰慧，8歲過目成誦，9歲能作長短句。幼患“顛疾”（羊角風(fēng)），嘗夢獨立于巫山峰頂，“顛疾”痊愈，乃自稱“十二峰道人”。舉嘉靖三十一年（1552）鄉(xiāng)試第五名。三十七年（1558）遵父命往京師游學(xué)，客居京城數(shù)年。四十一年（1562）又夢獨立巫山巔，嘆曰：“巫峰乃川水匯歸，峰多秀拔，文章之征，非富貴之征也?！盵1]卷九果然未中。知父病危，毅然燒毀“路引”（赴京應(yīng)試的通行證）。舉子們無不驚訝，來知德卻說：“有圣賢一條路，做圣賢不要命，無論富貴貧賤，皆可能之，割斷了科目一條腸，孔孟由我做去！”[1]卷九乃白絹大書“愿學(xué)孔子”4字縛于臂上歸家。不久父亡，甫三載母故，守墓6年，不戴帽，不梳頭，不食葷腥，不飲酒，心志甚苦，恪盡孝道。

來知德結(jié)廬釜山學(xué)《易》，6年無所得。于是遠離家鄉(xiāng)，隱居于萬縣（今重慶市萬州區(qū)）虬溪山中，殫精竭慮，嘔心瀝血，“閱二十九年”①，終于寫出學(xué)術(shù)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巨著——《周易集注》，“其立說專取《系辭》中‘錯綜其數(shù)’以論《易》象，而以《雜卦》治之……其注皆先釋象義、字義及錯綜義，然后訓(xùn)本卦本爻正意。皆由冥心力索，得其端倪，因而參互旁通，自成一說，當(dāng)時推為絕學(xué)”[2]第三十二冊1-2。其推演《周易》處，后人稱為“演易臺”，故址在今萬州區(qū)長灘鎮(zhèn)泉水村小學(xué)內(nèi)。著作中將“虬溪”改作“求溪”，饒有寄托，頗含深意，本文從之；自稱“來子”，本文稱其大名，亦或呼來子。

苦心孤詣鉆研《周易》之余，來知德以詩酒為伴，抒發(fā)逸情，寄寓心志，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文，收錄在《來瞿唐先生日錄》一書中②。這些詩文是他學(xué)術(shù)生涯中最重要時期的產(chǎn)物，不僅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而且對研究其學(xué)術(shù)道路及成就也有重要作用。對來知德著述全面評價，有待相關(guān)研究進一步深入，這里僅就其萬州求溪詩文作一初步評論。

一、求溪風(fēng)味別穹崇：來知德的求溪情結(jié)

來知德到求溪，不僅是為了遠離紅塵，歸隱山林，更重要的是尋求一方鉆研《易》理、探索真諦的凈土。求溪不只是他生活的場所，更是他靈感的源泉、學(xué)術(shù)的煉爐、精神的道場。《戊子求溪元日縱筆》10首就是一組吟詠求溪風(fēng)物、寄托自我期許的詩章。

流水高山半調(diào)琴，琴中白雪幾傳神。翻因注《易》長為客，懶把鄉(xiāng)書寄與人。九仞功夫惟一簣，十年心事只三春。乘槎便去騰銀漢，不許張騫再問津。[3]其一286

來知德萬歷五年丁丑（1577）入求溪，到戊子元日（1588年1月28日）已達十載，時年六十三?！胺蜃ⅰ兑住烽L為客，懶把鄉(xiāng)書寄與人”，實際上已把求溪當(dāng)作第二故鄉(xiāng)。“九仞功夫惟一簣”，是一種深刻的自我警醒，取《尚書?旅獒》：“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奔词钦f九仞之高的山丘，只差一筐土就壘成了，成敗就在這最后的“一簣”，是繼續(xù)，還是放棄?！笆晷氖轮蝗骸保菍η笙?0年心路歷程的回顧。下句“乘槎”用宗懔《荊楚歲時記》典實，漢武帝派張騫出使大夏，尋找河源，乘槎沿河而上，竟到天河，見牛郎織女。來知德反其意而用之，聲言要親自去銀河踏波騰浪，“不許張騫再問津”，言辭間充滿了極度的自信，是一定要在《易》學(xué)上成就大業(yè)的使命感之宣示。

誰道求溪萬壑中，求溪風(fēng)味別穹崇。竹垂鸚鵡渾身綠，楓帶丹砂滿面紅。關(guān)朗當(dāng)年原是比，丁寬此日又之東。鳳鳴自是驚凡鳥，未論梧桐與枳叢。[3]其二286

首聯(lián)“穹崇”一詞形容高貌，而“別穹崇”別有一種崇高。頷聯(lián)以鮮明的形象和色彩描繪求溪的美艷，筆力遒勁而酣暢。頸聯(lián)之關(guān)朗，北魏易學(xué)家，據(jù)說為關(guān)羽玄孫，通經(jīng)史，著有《關(guān)氏易傳》。丁寬，南朝梁易學(xué)大師，從田何習(xí)《易》成，將東歸，田何謂門人曰：“《易》已東去矣?！敝小兑渍f》三萬言。來知德以關(guān)朗、丁寬為襯托，揭出“鳳鳴自是驚凡鳥”之句，將自己的學(xué)說比作“鳳鳴”，斷言必將一鳴驚人，與前詩寓意大體一致。值得注意的是，來知德這種自我期許，是與求溪山川禎祥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正因如此，他對求溪山水的寄情，遂帶有神往和崇敬的心意，是一種被凈化和圣化的境界。

作客青山歲又新，臘梅猶帶舊香魂。鳥銜春色來花塢，風(fēng)送晴光到我門。[3]其三286

十年恍若居三島，一刻從來值萬金。春曉倉庚啼淑氣，秋深鴻雁報佳音。[3]其四286-287

花柳春風(fēng)一杯酒，樓臺夜月十年燈。溪中童冠將歌舞，匣里雌雄已蜚騰。[3]其八287

陽春有腳無貧富，芳草多情第短長……求溪泗水知相接，莫在其中得釣璜。[3]其九287

南枝漸發(fā)春將曉，北斗新回夜未徂。輕舉他年歸碧落，求溪應(yīng)畫出關(guān)圖。[3]其十287

詩中把求溪比作“三島”，即傳說中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中時日“一刻從來值萬金”，對求溪歲月的珍惜溢于言表?！跋焕锎菩邸敝竻菄掣蓪⑺T雌雄二劍，一種氣射斗牛的豪情躍然紙上?？鬃釉阢羲卑吨v學(xué)授徒，后以“泗水”“泗上”喻指學(xué)術(shù)之鄉(xiāng)。來知德說“求溪泗水知相接”，在他心目中求溪亦是學(xué)術(shù)之淵藪。“釣璜”用呂望垂釣得玉璜的典實③，切莫在學(xué)術(shù)的長流中沽名釣譽，淡泊明志殷殷可鑒。甚至想象“他年歸碧落”時，“求溪應(yīng)畫出關(guān)圖”，以老子設(shè)喻。老子是道家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曾為周王室史官，后隱居不仕，騎青牛西出函谷關(guān)，莫知所終。來知德自比老子，一旦功成名就，騎牛出關(guān)隱其身，而此關(guān)當(dāng)是求溪！可見他是把求溪當(dāng)作事業(yè)的發(fā)祥地來看待的。

求溪山川不僅是來知德學(xué)術(shù)事業(yè)的依托，也是他情感之舟的港灣，充分表現(xiàn)在贈答之作中。黃宗羲說他“數(shù)十載空山獨學(xué)無朋，師心自智，無乃可惜乎！”[4]卷五十三917大約是一種誤解。來知德客居求溪，并非與世隔絕，孤獨無朋，期間曾游吳地、峨眉山、華山、太和山，重游白帝城，以廣視野，以交道友。他在諸多贈答詩文中表達的友情至純至誠，感人肺腑。這些真摯的情感總與求溪水乳交融，他急切地要把求溪美景以及對求溪的深愛傳達給朋友們?！白ⅰ兑住非笙?，蒹葭幾度憶留連?！薄按豪弦盎咧駨?，雨余謝豹掛桑顛?！薄扒蠓迦f朵插層霄，買月孤亭架半腰。崖下往來惟鹿豕，溪邊問答止?jié)O樵?！盵3]答譚敬所287而他對友人的思念也與求溪山水融為一片：“無限相思相見意，危欄獨立亂花飄。”[3]答譚敬所287“求溪峰下詠蒼浪”“懷友吟詩夜未央”“不識何年能對酒，麥枯啼遍滿村秧”[3]答方玉崗289?！都那孬I葵》一首更是情意深長：

前年把袂別求溪，又見求溪柳絮飛。笑我支離為客久，與君傾倒會時稀。山中霧豹④知當(dāng)變，遁者沙鷗只自肥。欲折梅花來寄遠，春風(fēng)二月已菲微。[3]285

來知德求溪詩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求溪山水不獨是自然本體，而且是其人格心性的載體。這些詩中雖然不乏流水高山、竹綠楓紅、臘梅香魂、春色花塢、倉庚淑氣、秋深鴻雁、樓臺夜月等意象，但它們不僅是審美的對象，同時也是作為來知德的感遇、遭際、情感、命運、歸宿的喻象而存在的一種詩意化、哲理化的象征物。

“我有春情滿壯懷，春情懷抱對誰開？”[3]其七287來知德隱居求溪時，是他生命中創(chuàng)造力最強、精力最旺盛、成果最豐碩，奠定學(xué)術(shù)地位最精彩、最輝煌的階段。對求溪的感念與眷戀，是一種與他生命血肉相連的情懷，這種情懷內(nèi)化為一種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在《求翁解》中得到了最突出的體現(xiàn)。他將“虬溪”改作“求溪”的奧秘，就在此文中：

來子客求溪有時矣，或時坐溪上之石，或讀書閣中，或溪之人載酒飲于峰上，或?qū)て涠矗嗣涫癁榍笫?，閣為求閣，峰與洞皆以求名之，自名為求翁?？陀杏斡趤碜又T者曰：“先生不愛不求，今自名為求，或者不可。”來子曰：“心有賓主，所謂不愛不求者，必有所愛有所求也。使主不能勝賓，又安能不愛不求？今余居此溪，所弄者此之月而已，所吟者此之風(fēng)而已。夫所弄在月，所求在風(fēng)矣，則溪也，石也，閣也，峰也，洞也，我也，一也。物我渾化，意象兩忘，以求名我，夫誰曰不可？”客曰：“發(fā)蒙矣?！盵3]265

這是一篇立意新穎、見解獨到、文辭雋永、寓意深刻的散文，不僅揭開了來知德將“虬溪”改為“求溪”的秘辛，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思想，而且對人之精神層面的“主”與“賓”、“求”與“不求”的辯證關(guān)系作了深刻闡述。所謂“心之主”是指精神世界占主導(dǎo)地位的思想，“賓”則指受主導(dǎo)思想支配的意識。“不愛不求”相對于“有所愛有所求”而言，愛什么、求什么，不愛什么、不求什么，取決于“心之主”。來知德所求者，不過山間之清風(fēng)、明月，以“求”名之，有何不可？此文表達了一位以窮究天地萬物的生成、運行奧秘為己任的易學(xué)家的精神追求，從而構(gòu)成“求溪情結(jié)”的內(nèi)核，這是來知德詩文最為動人的光彩，能與之媲美的，唯有這求溪的無邊風(fēng)月。

二、勸君莫只問天梯：來知德安貧樂道的人生觀

自來知德燒掉“路引”，標(biāo)榜“愿學(xué)孔子”，決心走“圣賢一條路”始，就注定了一生必將與清貧如影隨形。在儒家理念中，“安貧樂道”是做圣賢必備的修養(yǎng)，《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儒家甚至把苦難視為成就大業(yè)必須的考驗，從而把忍性推向了道德的極致，《孟子?告子下》：“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眮碇录热涣x無反顧地選擇了“做圣賢”，清貧與窮困就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而“安貧樂道”和“動心忍性”自然成為他的精神堅守。在求溪曾撰一文，題名《迎窮》。唐代韓愈有《送窮文》，開宗明義說，韓子三揖“窮鬼”而告之：我今準備了船與車，滿載干糧，吉日良時，利行四方，請帶著你的朋友，離開我去就新主吧！然而“窮鬼”卻不愿離去，竟然說：我與你同居40多年，至今不改初心。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天下深知你，誰能超過我？我今雖遭你斥逐，卻不忍心與你分離！韓子于是垂頭喪氣，重新請“窮鬼”上座。與韓愈“送窮”相反，來知德倒是興高采烈地“迎窮”。開篇說來子重陽日登上求溪最高峰，盤坐石上。忽見崖下非煙非霧，飄飄拂拂，好像有人頭戴鹖冠，腳穿豹鞋，直到跟前。

來子曰：“何物也？”即長跪于前曰：“賤子窮神也。”來子曰：“窮有五，惟命窮人多惡之。昔韓子送爾，吾意爾群群居玄瀚之外矣，爾尚在中原耶？”神曰：“公誤矣！公豈不見韓子之書乎？韓愈結(jié)柳設(shè)糗，三揖而送之者，乃我同父異母之弟也，非我也……”[3]263

來者自稱“窮神”，謂其弟曰“窮鬼”，并說“窮鬼”愛人宮室妻妾，金玉爵祿；而“窮神”則執(zhí)掌孔門，傳承心印，通人九竅，且增益壽考。來知德突發(fā)奇想，由韓文“窮鬼”派生出“窮神”，且說“窮鬼”事韓愈，“窮神”事來子，皆是奉上帝之命。

神曰：“……一日，上帝欲唐文之變，憐韓子之才，命弟事之，三上相書。韓子雖每每送之，然奉上帝之命，不敢違也，故事之終身……千年之后，上帝又憫孔門格物致知之學(xué)千載不明，絕而未續(xù)，又命我事公，今已三十年矣！”來子曰：“既三十年，何以家居時不見，而至此見也？”神曰：“我雖事公三十年，公日夜惟樂，不以我為事，故我能入公之身，而不能入公之心；常得公之見，而不能上公之面。今登茲山，攀蘿援藟，手煩足勞，故我方得到公之前，而呈其形焉。且公之樂，非絲非竹，非爵非祿，非媛非婌，非金非玉，意者其有所覺悟而樂乎？”來子曰：“爾亦知我乎？”神曰：“我事公三十年，安得不知公？”來子曰：“觀此爾啟惎于我多矣！韓子送其弟，我則迎其兄焉?！盵3]264

于是來知德“齋戒洗心，迎神于求溪”，喜不自勝，攜其手，歌而歸：

爾與我攜此一兮，尋顏回之巷兮，簞食瓢飲兮；登孔子之庭兮，仰觀浮云兮。乃息蔭于孔林之中兮，呼清風(fēng)而問襟，愬皓月而長歌。歌曰：“洙泗之水兮清清，尼山之云兮亭亭。美人兮，慰我好音。”[3]265

此文之妙，固因從韓愈舊文翻出新意，雖一“送”一“迎”，形若背反，但安貧樂道，實則一之。而來知德更藉“窮神”之口，說出“我雖事公三十年，公日夜惟樂，不以我為事，故我能入公之身，而不能入公之心”等話來，表白自己不以窮為念的清流風(fēng)骨；更藉“窮神”揭橥宏旨，標(biāo)榜自己振興“孔門格物致知之學(xué)”的歷史使命；同時還把這一使命神化為“上帝之命”亦即“天命”。

《迎窮》固然是以虛擬的幻想形式表達人生觀和價值論的奇文，但來知德詩文還有另一類從日常瑣事著眼，演繹道言，微言大義之作。《酸齏》就是如此。酸齏，俗名酸菜，將青菜發(fā)酵而成，是峽江民間家常菜。來詩說：“朝煙暮雨酸齏菜，到口思連瓦器捐?！逼湟馐牵撼耗憾汲运猃W，恨不得把它連同瓦盆一起扔掉。但醉醇飫肥的富人們，“偶得酸齏救燥物，回首熊蹯價盡低”。富人們偶爾用酸齏解膩，回首間，連熊掌的價錢也盡比它低。一介草蔬，在不同的人與不同的情境中，其價值竟然如此懸殊！來子詠道：

人生無貧富，無好丑，不論登廟堂，不論居畎畝。但我一時得意處，百骸九竅皆抖擻。何必千辛萬苦求黃金，只要黃金量石斗。勸君莫只問天梯，且來聽我歌酸齏。酸齏酸齏，看來一物各有一物味，安得功名富貴人人都要一般齊。匹夫各有志，有志不可奪。[3]260

由酸齏引發(fā)的“志氣歌”，從寫作技巧上看，堪稱小題大做；從人生體驗的視角來看，亦可謂見微知著?！耙晃锔饔幸晃镂丁保@大抵就是來知德從酸齏悟出的最質(zhì)樸的道理。但他絕非滿足于小識見、小感發(fā)的凡夫俗子，而是追求大智慧、大發(fā)現(xiàn)的巨擘鴻儒。他的人生圭臬絕不止于對酸齏的感悟，“八關(guān)詩”才是他標(biāo)舉的成賢之路。

《八關(guān)稿》⑤序詩《當(dāng)置酒》說：南朝孔欣、梁簡文帝、唐人李益的詩，大抵以浮生倏忽、當(dāng)置酒行樂為旨歸。來知德則摒棄這種陳腐的觀念，指出：

愚以人之寄世，苦不多時，而乃淪落塵海，不得高出云霄者，不過纏綿富貴貧賤、生死進退八關(guān)而已，而其病源則在好勇、好貨、好色，有以使之心為形役。凡民無足論矣，每見英俊之士，逢關(guān)即墮，惜哉！殊不知有熔鑄乎我者，得此霸秉以破八關(guān)，雖不能徑入無欲之室，亦可以掃塵根而窺明堂矣。乃作此八者廣之。[3]249

“八關(guān)詩”多從反面立意，征史據(jù)典，援引成例，臧否人物，指陳惡果，意在警醒世人，以此為戒，從而矢志勵節(jié)，破此“八關(guān)”，構(gòu)建完善人格，成就圣賢理想。至于如何破關(guān)，卻并未提供多少招數(shù)，因而“八關(guān)詩”略嫌空洞。也許他認為修行是自己的事，并非任何人都能做圣賢，有志者存乎一心，靈犀自通；無意者心不在焉，無須多言。

來知德是破“八關(guān)”的實踐者。萬歷三十年（1602），朝廷特授翰林待詔，上《辭官疏》力辭；有司月給米三石，以示優(yōu)渥，又上《辭祿疏》不受。他是一位把清貧進行到底的勇者、確士。

來知德時代早已過去，所謂“八關(guān)”的具體內(nèi)容和破此“八關(guān)”體現(xiàn)的價值觀也迭經(jīng)演變。然而“八關(guān)”之名，破關(guān)之說，作為一種人生命題，至今仍有不可忽視的意義。進、退、富、貴、生、死、貧、賤，在任何時代都是人生扭結(jié)的大關(guān)口。作為人生價值的歷史積淀，作為人格建構(gòu)的歷史借鑒，“八關(guān)詩”仍不失為一種深刻的文化啟示錄。

三、我與爾壽齊天地老：來知德的“狂者”人格

來知德詩文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那無所忌憚的“狂”。《浩然歌》中，來子上天，“群仙各佩金錯刀，見我齊奏八瑯璈”；來子入海，“群仙各佩紅玉珂，見我齊唱白雪歌”。群仙列隊簇擁，樂歌相迎，已是尊貴無比，但來子還不滿足，他居然要與上帝同壽：

我欲登天兮，清風(fēng)為其足。我欲涉海兮，明月為其轂。上帝曰：念哉！我與爾壽齊天地老，但不與爾位不與爾祿。[3]283

當(dāng)然，這種浪漫主義詩歌語境中的自尊自大，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戀自慰，而且是與官位俸祿無緣的顯貴，帶有些許自嘲的意味，透現(xiàn)出作者狂悖中的理性，狷介中的愨誠，以及讀者當(dāng)報以會心一笑的狂者之天真。

《將進酒》詩中，來知德雄視古今，睥睨星神，結(jié)盟賢圣，差遣古人，一派狂言浪語：

我是人間修月⑥手，應(yīng)有光芒貫星斗。焉得屑屑去問王康琚，大者朝市小者藪。賢人濁，圣人清，矣鮮與爾有舊盟。北斗七星化為人，學(xué)我快活學(xué)不成。我既嫛婗世上應(yīng)長庚，又何必再論清清濁濁酒之名，且來快活我平生?？旎羁旎顏硎献樱阎耆f年不死矣！昆侖昆侖在何處？我將騎鸞直上九萬里?；疠嗭w焰六龍紫，通明殿閣流銀冰。照我詩仙胡至此，錫我以瓊?cè)锟啥戎?，授我以汪氏不死之醴。萬一千年萬年之后，白玉樓中隨物化，定配享吾黨李白，同祠共宇峨山里。清風(fēng)明月來相吊，定請宋玉作傳謝莊作誄！[3]262

這位“萬一”千萬年后歸天的主兒，死后也要像李賀那樣被上帝請去為白玉樓作記，而且必定配享李白，同祠峨山，還要請宋玉作傳，謝莊作誄，天上人間無此殊榮矣。

筆者《夔州詩綜論》論及清代詩人劉玉璋時，特地對古人之“狂”作過一番考釋，或許對理解來知德之“狂”有所幫助：

何謂“狂”？《論語·子路》云：“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宋]邢昺疏曰：“狂者進取于善道，知進而不知退；狷者守節(jié)無為，應(yīng)進而退也”（《論語注疏》卷十三）。由此可見，“狂者”，乃是“進取于善道”之人，“狂”乃是一種美德，雖然與孔子理想中的“中行”（合符中庸之道）有差距，但不失為一種奮發(fā)有為的品格?！翱瘛钡谋举|(zhì)是進取，而“狂”的情態(tài)又何如？《孟子·盡心章句下》：“（萬章問）‘何以謂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盵漢]趙歧注：“嘐嘐，志大言大者也。重言‘古之人’，欲慕之也。夷，平也。考察其行，不能掩覆其言，是其狂也?！保ā睹献幼⑹琛肪硎模5]全集序120

把“狂”解讀為“進取”，視之為“美德”，本是儒家詩學(xué)固有的理念，但被歷代意識形態(tài)主流遮蔽了，以致造成文論上的嚴重缺失。重建“狂”的審美話語體系，將開拓新的學(xué)術(shù)空間，展現(xiàn)新的絢爛的文學(xué)史景觀。

“狂者”的“大言”是浪漫主義的文學(xué)語言。在詩歌語境中，無人追問詩人的言語是否與其行為相符，人們關(guān)注的是其言是否奇特，是否宏麗，是否誘人。在審美天地里，邏輯無足輕重。孟子筆下的狂者口不離“古之人”，則是其狂態(tài)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舉凡“狂者”之詩，無不將自己與“古之人”相比附，或在想象中與之遨游同行，或與之頡頏齊飛，或與之傾心對話，或與之一爭高下。來知德正是如此，處處與古人度長絜大，頡頏媲美，大言汪洋，狂態(tài)恣肆。他自信必配享李白，不僅朋友不信，連親戚鄉(xiāng)里也不信。《答吳蒙泉》說：

兄書來以某詩似升庵，學(xué)似白沙⑦，誤矣。不知某自比李白有說，其說亦長也。豈但兄疑，即親戚鄉(xiāng)里亦有此疑。緣某少年妄意發(fā)憤，圣賢無傳授。無門路，只得日夜讀書，忘食忘寢。不意偶一日門路通矣。若某與升庵全不同。升庵，宰相之子，又大魁天下，偶過涉滅頂，如自天而墜于淵，日日是憂，文章以憂而得之者也。某則蓬蒿之子，平生不以富貴為事，甘貧慣熟，偶得聞道，如自淵而升于天，日日是樂，文章以樂而得之者也。雖彼此通多讀書，然作用不同。[3]285-286

這篇短文是理解來知德平生志向、自我意識、人格結(jié)構(gòu)及其“狂”之本源與內(nèi)涵的重要依據(jù)。與前舉來詩不同，在這篇文章里，他并沒有用噴薄而出的“狂言”淹沒文本，而是旨在辨析自己與白沙、楊慎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既是生活際遇的差異，也是人生目標(biāo)與美學(xué)追求的不同，其中不乏精辟獨到之處，對于詩風(fēng)與詩體界別的分辨、詩藝與學(xué)術(shù)異質(zhì)的理解都具有啟迪作用。

若兄評《將進酒》一篇，評論差矣。某之《將進酒》與李白意向全不同，天淵懸絕，蓋道言也。指冬瓜說葫蘆，若以唐人之詩求某之詩，不知說甚話矣。故為白沙之學(xué)者，必非升庵之詩；做升庵之詩者，必非白沙之學(xué)。言者心之聲，豈有詩自詩而學(xué)自學(xué)乎？一笑。[3]286

所謂“道言”，本指道教的學(xué)說，此謂喻函理學(xué)意蘊的言論或文體。來知德的詩文，不少是“道言”，這是解讀其作的重要標(biāo)尺。他又說“言者心之聲，豈有詩自詩而學(xué)自學(xué)乎？”則又強調(diào)了二者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此文實為剖析其狂態(tài)背后的動因、根柢的自白書。

來知德詩文的“狂”，是其最鮮明也最富特色的品格。正是這種“狂”，賦予其詩文以強大的精神力量。正是這種精神力量支撐著他在貧窮、孤寂的環(huán)境中奮發(fā)圖強，刻苦鉆研，以完成天賦使命的期許為動力，去爭取自我價值的最大實現(xiàn)。

四、云間天上買嬋娟：來知德詩文的藝術(shù)特色

來知德的詩文中有不少神話傳說、仙話故事、先哲圣賢、歷史掌故，林林總總，匯集成一個奇譎絢爛、斑駁陸離的藝術(shù)世界。其中“寓言體”篇什尤其引人注目，收錄在《續(xù)求溪稿》中的《遺珠忘者》就是范例。

文中說：唐人有“病忘”（患健忘癥）者，其妻求醫(yī)療夫，累不愈。張說有記事珠，玩于掌中，即能記事，價值萬金，托人將此珠贈與“忘者”。而“忘者”還珠感言，竟說出一番振聾發(fā)聵、令人深思的話：

忘者曰：“忘固不可，記猶不可。吾鄉(xiāng)有能記者……甫八歲，日能記萬言。舉于鄉(xiāng)，舉于朝，官至獨坐（御史中丞別名）。能記書，能記子史，獨不能記其親、記其君。居家則有私財，而忘其親；居國則曠官職，而忘其君。日惟聲色、宮室、貨利是記。余之忘，不過忘其日用之常耳。君親大者，念念未嘗忘也。以是而記，不如不記之為愈。”還其珠于相公。[3]284

講完這個故事后，來知德感嘆道：“惟其能忘，所以不忘；惟其不忘，所以有忘。忘之義大矣哉！”此文采用故事中套故事的“錦盒”式敘事手法，將“記”與“忘”的辯證關(guān)系表達得十分生動透徹。這種“忘”與“不忘”的辨析，與《求翁解》中“求”與“不求”的詮釋在邏輯上異題同律，在理義上異曲同工。類似篇什隨處可見。前引《求翁解》亦可稱寓言，而《迎窮》又何嘗不是寓言！這種文體的深層根源大抵緣于《莊子》，莊周的意象、敘事、思辨等元素大量存在于來知德集中，成為潛隱的一種血緣文脈。

現(xiàn)存來知德詩文中最具獨創(chuàng)性、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當(dāng)數(shù)《買月》詩。在求溪之畔“演易臺”附近山頂上，曾有一個茅亭，名曰“買月亭”。當(dāng)年來知德在亭中注《易》演卦，觀景賦詩。該亭有一段奇異的來歷：一日，來知德夢見一位高與天齊的巨人，手持一個渾圓晶瑩的東西，對他說：“這是月亮，現(xiàn)在賣給你?！雹鄟碇滦褋?，頓覺五腑六臟無比清爽，無一不見，于是建了這座“買月亭”；又寫《買月》詩，只不過詩中將那“巨人”置換為“清風(fēng)”。《買月》一詩，想象奇幻，曠古未有；語言精彩，諧趣橫生。詩中不僅把風(fēng)、月人格化，甚至為買月、賣月“討價還價”，妙語連珠，情態(tài)可掬，是一首千古奇詩。

“買月”意象具有獨創(chuàng)性。該詞并非來知德首創(chuàng)，宋人劉克莊《次方寺丞方湖韻》詩已有“帝猶給我還山俸，天不需人買月錢”之句，指月色無須用錢買；明人童冀《再次韻酬中孚，時新卜筑優(yōu)游洞中》（之六）詩中也有“但須百斛斟云液，不用千金買月題”之句，其意是說不用千金來買詠月的詩題。然而來知德的“買月”卻是將月亮整個兒買下來，真是曠古奇聞！詩中以“清風(fēng)”為賣主，更猶如天方夜譚。其次，來子將“風(fēng)”和“月”人格化，開篇即稱：“風(fēng)月隨我已多時，三人心事盡皆知?！倍溉恢g，清風(fēng)“喚醒昏昏醉酒翁，說將月來賣與我。我言老友已多年，賣之之故亦何緣？”可謂妙趣橫生，令人忍俊不禁。此詩氣象開張，氣魄宏大，且以奇人、奇事、奇句，發(fā)人之未發(fā)，道人之未道，可謂振聾發(fā)聵，非大手筆不能為之！

本來買月之事已經(jīng)夠奇的了，接下來來子藉“風(fēng)”的口吻說出的一番話更是奇中出奇?！帮L(fēng)”說來子獨占月亮30年，使“風(fēng)”與“月”不能團圓，因此不如干脆把月亮賣給“弄月人”，還說連上帝都已點頭。這些詩句其實是對來子吟風(fēng)弄月雅興的描述，表面上是怨尤，實際上是稱贊。頗為有趣的是“風(fēng)言”二字，字面上指“風(fēng)之言”（即風(fēng)所說的話），同時也影射“風(fēng)言風(fēng)語”，即暗示這只不過是詩家虛幻之言，讀者不必當(dāng)真；“風(fēng)月”二字，字面上指“風(fēng)”與“月”，而又與“風(fēng)月之情”語義雙關(guān)。來子對月“占戀于今三十年”，確有將“月”當(dāng)戀人的意味。這種泛化的風(fēng)月濃情，譜寫著高雅的文化性情。下面這段對話愈發(fā)精彩紛呈：

我言寒儒有甚錢？云間天上買嬋娟。風(fēng)言不用君金玉，止用君詩一百篇。我言一字千金重，買此蟾蜍欲何用？不如將酒澆我詩，擊玉敲金抱膝頌。[3]261

來子先是叫窮，沒有錢，不敢“云間天上買嬋娟”。而當(dāng)“風(fēng)”說不要他的錢，只要“君詩一百篇”時，來子立馬就洋洋得意，大言不慚起來，居然說他的詩一字值千金，買這個“蟾蜍”沒啥用。不僅如此，來子竟然與“風(fēng)”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風(fēng)言曾與月商量，任君減價也無妨。新詩一句亦盡足，只有心事要說出。若是離畢雨滂沱，不得到君安樂窩。藥師亂翻銀河水，霓裳濺沫濕婆娑。我言如此決不許，賣月之言盡虛語。既然有雨不得來，虛室生白誰為侶？[3]261

在第一輪討價還價中，“風(fēng)”就把價碼從一百篇詩，一下子降為一句詩。但是“風(fēng)”也代“月”開出了條件：下雨不來。詩中“離畢”，是指月亮附于畢星，古人認為是天要下雨的征兆。而“虛室生白”是說人如果能清虛無欲，那么道心就自然而生。來子聽說下雨不來就急了，說那怎么行！雖說是清心寡欲，但也得有個伴吧，若是下雨就不來，誰和我作伴？誰慰我寂寞？

“風(fēng)”毛遂自薦，說下雨“月”不能來我來，而且標(biāo)榜了一下自己的優(yōu)勢，諸如“早送百花香，晚送松濤聲”之類，聽起來很動人，可是來子不領(lǐng)情，他想到的、他依戀的還是那明月。從來知德的所有詩文來看，他的確有一種“明月情結(jié)”，其實這是中國文化人共同的一個心結(jié)，有著深廣的文化背景。而對來知德來說，這一情結(jié)是其“求溪情結(jié)”的一部分。明月，是他孤獨中的慰藉，寂寞中傾訴的對象。不妨說，月亮成了他生活的內(nèi)容，也成了他人格自我的象征。所以他才有“千年萬年屬我來”的迫切心愿?！顿I月》詩的最后一節(jié)，充滿了“占有欲”，在一種近乎霸悍的指令中，充分表現(xiàn)他的文化取向、文學(xué)價值觀，以及強烈的主體意識：

矣鮮東憑啟明西長庚，風(fēng)引月來立券成。再三再四囑咐月，丁寧聽我結(jié)重盟：庾亮之樓莫去，玄暉之庭莫行。仲宣之西樓莫照，陸機之北堂莫明。李白若來邀，忙忙往西征。謝莊若來賦，淡淡生浮云。玉兔為我搗長生之藥，桂蕊為我播馨香之名。一段虛明我已買，不放清光下湖海！[3]261

討價還價的結(jié)果，最終達成了協(xié)議。盡管如此，來子還是再三囑咐“月”要守約，要遵守“莫去”“莫行”“莫照”“莫明”的戒令。庾亮，晉代詩人；玄暉，南齊詩人謝朓的字；仲宣，三國魏詩人王粲的字；陸機，西晉辭賦家。他們都寫過詠月的名篇。來知德令“月”不能去他們那里，反映了他對這些文學(xué)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家之態(tài)度，不是嫉妒，而是俯視。唯有對李白和南朝謝莊另眼相看，說“李白若來邀，忙忙往西征”“謝莊若來賦，淡淡生浮云”，囑咐“月”對此二人要殷勤。來知德最后要月兔為他搗長生之藥，月桂為他遠播芳名，并煞有介事地宣布：“一段虛明我已買，不放清光下湖海！”

此詩是來知德的代表作之一，于荒誕中見性情，于戲言中見真心，尤其以詩為籌碼，實則宣揚詩文無價，精神價值永恒。同時來子借與月訂立盟約，表達其標(biāo)新立異、獨樹一幟的文學(xué)史觀與美學(xué)追求，顯現(xiàn)其高視闊步，睥睨古今的文化品味和傲岸性格，創(chuàng)意卓犖新奇。筆者以為此詩當(dāng)納入經(jīng)典名作之列，可惜它的價值至今尚未被人廣泛認識。

來知德畢竟是篤古窮經(jīng)的學(xué)者，因而其詩文亦帶有某種身份的印記：那就是典故繁縟，偶有生硬之嫌；好用冷僻字，每令人生憚。這種癖性大抵于學(xué)理無妨，卻有礙于詩意的完美表達。對來知德詩文及其風(fēng)格之研究方興未艾，芃芃此苗，時雨膏之，愿這株新苗茁壯成長，春華秋實，碩果滿枝！

[1] 高奣映．瞿唐先生傳[M]//朱言詩，等．梁山縣志．光緒二十年刊本．

[2] 紀昀，等．周易集注提要[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3] 來知德．重刻來瞿唐先生日錄[M]//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 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5] 程地宇．人文夔州 天下詩城——夔州詩綜論[M]//夔州詩全集．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責(zé)任編輯：滕新才）

①明洪武六年（1373）降萬州為萬縣，屬夔州府，萬縣之名由此始。1998年5月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將重慶市萬縣區(qū)更名為萬州區(qū)，萬縣復(fù)稱萬州。為行文方便，本文使用今名?！岸拍曛f”出自《明史》卷二百八十三《來知德傳》：“初，結(jié)廬釡山，學(xué)之六年無所得。后遠客求溪山中，覃思者數(shù)年，始悟《易》象，又數(shù)年始悟文王《序卦》、孔子《雜卦》之意。又數(shù)年始悟變卦之非。蓋二十九年而后書成?！薄丁粗芤准ⅰ邓膸焯嵋芬嘣疲骸爸伦脏l(xiāng)舉之后即移居萬縣深山中，精思《易》理。自隆慶庚午（1570）至萬歷戊戌（1598），閱二十九年而成此書?！鄙w謂《周易集注》前后歷時29年而成書，非指其客居求溪29年，世人多有誤解。據(jù)《太史來瞿唐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50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來知德門人古之賢、李綸、李枚、戴誥、高玉、張綱同編，清道光十一年區(qū)拔熙?？荆骸叭f歷五年丁丑，先生五十三歲。讀《易》，以宋儒不言象，只言理，因客萬縣求溪注《易》?！薄叭f歷二十一年癸巳，先生六十九歲，家居。”萬歷五年丁丑即1577年，萬歷二十一年癸巳即1593年。所謂“家居”是指在釜山老家安居。據(jù)此，來知德客居萬州求溪前后歷時共16年。其間曾于萬歷十二年甲申（1584）、萬歷十六年戊子（1588）兩度回釜山，后再赴求溪。但萬歷癸巳以后，來知德不曾離鄉(xiāng)，直至去世。

②除《周易集注》外，來知德作于萬州的文稿還有：萬歷六年（1578）作《省覺錄》《省事錄》《鐵鳳稿》；萬歷七年（1579）訂正《太極圖》《大學(xué)古本》，作《求溪稿》《買月亭稿》；萬歷九年（1581）作《華山稿》《太和山稿》；萬歷十年（1582）作《游峨眉稿》《論俗俚語》《死生有命吟》《富貴在天吟》《八關(guān)稿》；萬歷十三年（1585）作《大學(xué)古本》《格物諸圖》；萬歷十五年（1587）作《醉箴》《言箴》《刊于箴》《九德箴》；萬歷十七年（1589）作《弄圓圖》《格物諸圖集》《謹言工夫四十條》；萬歷十八年（1590）作《心學(xué)晦明解》《河圖洛書論》《理學(xué)辨疑》；萬歷二十年（1592）作《大學(xué)古本章句》《婚喪葬禮約》。其游覽詩大抵作于游歷途中，回求溪整理而成。此外，又有《續(xù)求溪稿》收入《日錄》中。本文僅就其文學(xué)性較強的詩文而論，理學(xué)著述及其他篇什不在所論之列。

③釣璜：喻臣遇明主，君得賢相。典出《尚書大傳》卷一：“周文王至磻溪，見呂望，文王拜之。尚父云：‘望釣得玉璜，刻曰：周受命，呂佐檢德合，于今昌來提。’”

④霧豹：典出劉向《列女傳·陶答子妻》：“南山有玄豹，霧雨七日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澤其衣毛而成其文章，故藏以遠害?！焙笠浴办F豹”指隱居處。

⑤《八關(guān)稿》：據(jù)《太史來瞿唐先生年譜》，作于萬歷十年壬午（1582），時來知德客居求溪，故本文將其列為求溪之作。

⑥修月：古代傳說月由七寶合成，人間常有八萬二千戶給它修治。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

⑦升庵：即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區(qū)）人。白沙：即陳獻章（1428—1500），字公甫，號石齋，明代思想家、教育家、書法家，今廣東江門市新會區(qū)人。曾在白沙村居住，人稱白沙先生，后人輯其著作為《白沙子全集》。

⑧[明]王德元《來瞿唐先生行狀》：“己卯，作《求溪稿》。夜夢長人與天齊，手持圓瑩一物，詣前曰：‘此月也，今賣與爾?！X臟腑朗然，無一不見，遂以“買月”為亭，訂《太極圖》《大學(xué)古本》于中，作《買月亭稿》?！保ㄍ巍读荷娇h志》卷十六《藝文志》）

On Lai Zhide’s Poems about Wanzhou

CHENG Diyu

Lai Zhide, a Neo-Confucianist and scholar ofin the Ming dynasty, once lived in the Qiu Xi Mountain (now in Wanzhou district). He wrote a series of poems to show his values as he devoted himself in the research ofand wrote the Notes Collection of Zhou Yi. Those poems were mainly on the topic of Qiu Xi complex with a unique style, which showed his believing in the eight difficulties of life, a non-real world and allegory writing. It is a realization of Lai’s high prospective on Wanzhou.

Lai Zhide; poems about Wanzhou; Qiu Xi complex; Poems that relate all the 8thDifficulties; strong personalities; legend of the Moon

I222.7

A

1009-8135（2018）04-0001-10

程地宇（1945—），男，重慶萬州人，教授，主要研究文藝美學(xué)、文化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