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碩
12月14日午前得知光中先生仙逝的消息,百感交集。自從去年8月他在信中說“目疾為患”之后,我一直想去高雄探望他。8月太熱,想等秋涼,我卻又應(yīng)邀去了一趟杭州及上海。又有一趟北海道之行。因見余老10月下旬90大壽慶生會上堅持站著說話,顯示健康難關(guān)已過,百壽可期,便感不急。正想12月下旬南下,豈料遲了一步而愧悔不已!趕快寫封信慰問咪咪大姊,我說今天頓覺人生好空虛,好荒謬。文豪走了,舉目四望,還有誰?
余老一生優(yōu)美的詩文,文學(xué)界與友生已有許多透徹深入的研究與評論。他的成就有許多方面,最令人難忘的是語言的運用,充分表現(xiàn)了天才的機鋒,是罕遇的奇葩。大概只有蘭姆或王爾德等巨匠才能相提并論吧。這里面絕不是頭腦機靈,口才便給而已,其人須博古通今,書讀得多,又博聞強記,還要識趣幽默,通達開朗,口齒清爽,語調(diào)親切動聽。聽其言如沐春風(fēng),如打通任督二脈,而遍體舒暢。
余老的講演,或幾個文人老友相聚時他的談吐,才子的機鋒,令人如飲甘醇,如夏天喝冰可樂,難以忘懷。因為余老70年代中去香港教書十多年,1985遷高雄教書三十多年,雖偶爾有機會晤面,畢竟不像早年在臺北時期。不過,我還是不會忘記他創(chuàng)“雅不可耐”等新成語。幾十年前有一次在余府(廈門街)做客,余老的尊翁匆匆外出時神采奕奕跟我們打招呼。余老對我說:他老人家每天“閑里偷忙”。真是溫馨又詼諧。余老的諧趣散文,如《給莎士比亞的回信》、《我是余光中的秘書》、《戲孔三題》等等,讀者可自去品嘗,以拜讀余老詩文來敬悼老詩人吧!
前年11月,余老寄《粉絲與知音》一書相贈。去年8月,我十多年前《給未來的藝術(shù)家》一書出增訂版,遂寄剛收到的第一本給余老,他給我回信,這是最后收到的光中先生的一封信。信末說他為目疾所苦,寫作不方便,而有“長壽則多難,令人難堪,奈何!”之語。我讀后很難過。一位大作家,不太能讀寫,是多么痛苦。記得1975年我在紐約唐人街中國書店買到《知堂回想錄》(知堂老人1967年5月逝世。60年代初寫回想錄,寫完已是文革前夕,翌年突然去世,83歲),它的“緣起”及“后序”都提及古人“壽則多辱”這四個字。他說:“從前圣王帝堯曾對華封人說道,壽則多辱,這雖是一時對祝頌的謙抑的回答,其實是不錯的。人多活一年,便多有些錯誤以及恥辱,這在唐堯且是如此,何況我們呢?”
知堂借古人“壽則多辱”來自況,有許多隱藏不便明言之苦痛。光中先生生活在榮光中,在溫暖的家園中,在千萬讀者的仰慕中,但因老病而有“長壽則多難”之嘆。14日當(dāng)我一知道詩人駕鶴飛升,立時想到他的“多難”與知堂的“多辱”;兩個處境與成就完全相異的文豪其老年人生的慨嘆如此,都令人感慨哀悼。
我不知余老有沒有對其他人透露人生長壽則多難的感慨,他最后這信上的字跡,雖稍遜健康時的挺拔清麗,也還是他自己典型的風(fēng)格。
一個鄉(xiāng)愁的時代隨著結(jié)束了,他在光中走進詩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