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梁鴻筆下的梁光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挨過斗,挨過餓,受過騙,守著癱瘓在床的老婆長達八年,為了兒子能有個好點的職業(yè)不惜屈尊四處求人。為了不讓女兒承受燙傷情人兒子的巨大精神壓力,他一把把責任攬了過來,多年守口如瓶……
他四處感恩,哪怕只有一面之交,哪怕只是親戚的親戚的遠方親戚,哪怕遠在外省深山的旮旮旯旯……
但他同時也有村里人最為“不恥”的一面。他在女人面前有種天生的魅力,在老婆還躺在床上時,與給老婆治病的赤腳醫(yī)生梅菊好上了,與受不了丈夫暴力逃了出來的蠻子好上了,與“憨女人”——巧艷的媽好上了。他的生活中似乎從來不缺女人,也因此被左鄰右舍戳斷了脊梁骨,甚至還因此而親身飽嘗了蠻子丈夫那身挺不錯的拳腳功夫。盡管如此,他不管不顧,儼然一位責任感爆棚的繼父,堅持與一個個情人暗通款曲,堅持盡己之力幫助她們撫養(yǎng)小孩。甚至在身患絕癥、已七十高齡的情況下,執(zhí)意承包百畝田地種油菜,只為拖著蠻子那染上賭癮的兒子小峰一起下地干活,好讓他在勞動中接受“改造”。
他是好人有好報的應驗者。他生前的那些付出沒有白費,在死后似乎得到了回報。那些被他費盡周折尋來的親戚,一個個圍在他的靈柩旁邊默哀。那些被他撫養(yǎng)或接濟過的小孩,悉數跪拜在他的靈柩前。雖然他沒能等到油菜收割的那一天,雖然蠻子的兒子小峰并沒有遵照他的遺愿遠離賭場,雖然四個兒女對他的所作所為始終不曾理解……但是,梁光正——這位來自豫南平原的農民,還是以他自己的獨有方式,昂首地走完了他那曲折的一生。
他從來不太安于現狀,一生都在不停地折騰:年輕時為了過上好日子干了許多投機倒把的營生,比如賣藥材等;他不畏權貴,得罪民兵連長后被斗了好多年,但并不后悔;他幻想過憑借雙手種田致富,結果虧得沒有回家的路費;他在那個極為封閉的時代敢于走南闖北地打工,卻被人坑得差點蹲了班房;等到兒女都交待后,他依舊折騰不止,居然尋找到一個個在兒女們看來匪夷所思的新目標……當然,他的諸多努力換來的結果無一例外只有一個,那就是除了挫折便是更大的挫折。
無所謂偉大,也無所謂渺小,梁光正始終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他從來都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梁光正喜歡穿上那件能夠最大限度象征他的身份和性格的白襯杉,精神矍鑠,光彩照人。另一方面,像摳鼻子和隨地亂吐痰這些生活陋習又始終如影隨形,成了他生活的標配。
作為一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民眾,盡管困難重重,梁光正的想法總是很簡單很單一。先前指望豆角收成好日后能掙上2000塊,這樣就可以讓蠻子的老公同意離婚,渡蠻子于苦海,當然自己也可以與蠻子以正當名份公開在一起。后來又希望種油菜賺上5000塊,這樣就可以讓蠻子那殘疾的兒子小峰衣食無憂,從此獨立生存。他的這些想法顯然帶有很大的局限性,與其說是天真不如說是幼稚,但所有想法里無一例外又透著濃濃的善意。
他之所以不停地只給自己制訂小目標,是因為這些想法也是他自己付出最大努力可能觸摸得到的“天花板”,所以他從來不奢望那些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所謂鴻鵠之志?;蛘哒f,這些想法都很“經濟實用”。確實,對于一個出門便兩眼一抹黑,硬著頭皮走南闖北卻碰得滿鼻子灰的農民而言,緊緊盯住眼前的一兩個跳起腳來可能夠得著的小目標,可能比那些所謂的高瞻遠矚更具有現實意義。
梁光正早就適應了挫折化生存,挫折就是家常便飯,同時也是激勵梁光正一次次爬起來的另一種動力。梁光正其實并沒有勝人一籌,他之所以能夠坦然接受自己遇到的一次次挫折,只是因為站在他所處的位置,除了接受挫折別無選擇,這也是他的無奈。筆者老家農村就流傳著這么句俗話,“人心高更心高”,簡單點說就是人的欲望是隨著個人所處位置的提高而不斷升級換代。如果說一次次挫折可能會摧毀梁光正的初衷,那么一次次追求則會重新點燃他的希望。某種意義上,他對女人的本能式愛好,也是他執(zhí)著進取的精神動力之一,盡管這種精神動力常常會遭到左鄰右舍大義凜然般地公開撻伐。
梁鴻筆下的梁光正,最超乎想象之處大抵在于,作為一位農民,他沒有傳統文學作品中慣于塑造的那種純樸得掉渣的標準畫像,他有些精明,但又不像人們想象中的那樣滿腦子的小農意識。
梁光正的思維邏輯,代表了天底下無數普通農民的邏輯。梁光正的第一身份是農民,他生活在社會底層,他的象征與隱喻指向了中國社會底層的那個龐大群體——農民。千百萬年來,中國農民始終默默無聞,他們傾盡所有努力,常常只能得到最卑微的回報。他們只有少得可憐的社會資源,但他們就像是那位推著巨石的西西弗斯,沒有什么挫折可以將他們擊倒。梁光正當然是平凡的,但同時也是堅強的。梁光正身上始終有一束光,雖然不太耀眼,但哪怕在生命盡頭,他也寧可繼續(xù)燃燒,而不愿茍且偷安。
梁鴻說,本書筆下的梁光正是以父親為原型,但又不局限于父親這一個特例。此前沒有讀過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所以少了先入為主的慣性思維。但另一方面,作為曾在農村生活了多年的筆者,梁光正這一形象還是給人以極為深刻的印象,甚至幻想起老家鄉(xiāng)村的那一幕幕,那一位位鄉(xiāng)鄰。同每一個社會人一樣,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鄉(xiāng)村的農民,既有樸實的一面,同時也有落后的一面;既有純潔的一面,也有陋習多多的一面。他們同樣是一個個思維復雜的生命體。讀懂了梁光正,就讀懂了農民的生存、生活與生命的邏輯。
最后想就本書的寫作方法談點個人看法。在書寫梁光正這一人物時,梁鴻選擇了一種平實的筆調,既作為兒女,同時又像是一位冷靜的第三方旁觀者,以極為平靜的情緒和眼光審視著梁光正的一言一行。與一般小說通過追求情節(jié)的精巧設計以增加吸引力不同,梁鴻沒有專注于故事的鋪陳與曲折,而是以大量心理活動描寫的方式,就此進入梁光正的內心世界。這樣寫作的優(yōu)點是,可以最大限度抵達人物心靈深處,但同時也可能暴露另一個缺陷,那就是故事張力略顯不足。
或者說,缺乏曲折的情節(jié),特別是高潮的精妙設計,對于一部小說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大缺憾。畢竟小說本來就是以故事情節(jié)致勝,否則就只能歸于隨筆,或者說是小說化的非虛構寫作。從這一角度講,讀者希望看到的不僅僅是梁光正身上的一束光,還有隱藏在這束光背后的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