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艦 戈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西游證道書》是《西游記》流傳中的重要底本之一，是最早加入唐僧出身故事的百回本通俗小說，也是清代較早的評點本，在《西游記》古代版本研究中具有不可忽略的重要地位，其作者汪淇提到的“大略堂《釋厄傳》古本”也成為《西游記》版本研究中懸而未決的疑案之一。

一、汪淇及其書坊與刻書

因為《西游證道書》的作者主要是汪淇，黃周星只是起了輔助性作用，所以本文主要介紹的是汪淇。汪淇，又名汪象旭，字右子，號憺漪，生于1604年，約卒于1669年，是明末清初小說家、書坊主、刻書家。汪淇祖籍安徽休寧西門，后遷居杭州，以“還讀齋”“蜩寄”為名刊刻多種書籍。目前所知汪淇及其書坊編刊了諸如尺牘總集《尺牘新語》三編、小說《呂祖全傳》《西游證道書》、醫(yī)書《濟陰綱目》《本草備要》、科舉應(yīng)試類書籍《武經(jīng)七書全文》、經(jīng)商書《士商要覽》、詩選《西陵十子詩選》等各類書籍三十余種。其?？?、批注、刻書種類廣泛，經(jīng)、史、子、集無不刻印。

汪氏書坊刊刻的書籍在后世流傳甚廣，值得我們研究。如《西游證道書》，是清代最早的百回本《西游記》，首次將唐僧出身的故事加入其中。此書問世后，不僅成為《西游記》點評本的范本，更成為清代所刻各種版本的唐僧出身故事的藍本，在《西游記》研究中占有一席之位。又如《呂祖全傳》，“是我國小說史上第一部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通俗小說，頗值得重視”[1]351。僅這一點而言，其在中國小說史上即占有一席之位。此外，醫(yī)書《本草備要》有后世翻刻本八十余種，《醫(yī)方集解》有翻刻本四十余種?？梢?，汪氏書坊及其刻書在江南書坊中有很大的影響力。

汪淇及其書坊在刻書稿源和編輯上也具有一定代表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稿源的選擇。汪氏書坊的刻書稿源十分豐富，如總集《尺牘新語》三編，包括了征稿、引用、約稿等稿源渠道，并用評語的形式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且不常見于記載的有關(guān)征稿的效果——投稿的相關(guān)情況。其次是自創(chuàng)。除積極搜羅相關(guān)稿件外，汪淇還采用自創(chuàng)的方式編刊小說。汪淇的自創(chuàng)小說《呂祖全傳》是明末清初書坊主自創(chuàng)小說的代表，和余象斗、熊大木等早期書坊主自創(chuàng)小說有明顯不同，表現(xiàn)出了更細致、更重文學性和思想性的特點。三是編輯群體。嘉靖、萬歷以后，在書坊周圍出現(xiàn)了一批由書坊主負責組織、下層文人負責創(chuàng)作的編輯群體。他們在書籍的創(chuàng)作、編寫、編輯、出版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是推動書坊發(fā)展不可或缺的力量。汪淇自身即為落第士子，是下層文人中的一員，在其周圍還聚集起一批以查望、徐士俊、黃周星為代表的文人群體，他們在汪氏書坊編書、刻書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形成了以還讀齋和蜩寄為中心的“編輯群體”。

所以，汪淇的書坊既具商業(yè)性質(zhì)，又有文人氣息，是明末清初文人型書坊的典范，也是展示明末清初下層文人生活狀態(tài)的重要窗口。

二、《西游證道書》研究綜述

現(xiàn)存最早的《西游證道書》為康熙二年(1663)蜩寄刊本，中國國家圖書館和日本內(nèi)閣文庫分別有藏，其中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是《古本小說集成》叢書之一種，影印而成[2]2。

國家圖書館藏本，正文題為《鐫像古本西游證道書》，后署名為“西陵殘夢道人汪憺漪箋評、鐘山半非居士黃笑蒼印證”。正文每半頁九行二十五字，四周雙邊，無魚尾，無行格，有圈點，版心下題“蜩寄”。首頁有萬歷己巳翰林學士臨川邵庵虞集撰《原序》，次頁有《丘長春真君傳》和《玄奘取經(jīng)事跡》兩文。次目錄，題“新鐫出像古本西游證道書目錄”，另寫“鐘山黃太鴻(笑蒼子)、西陵汪象旭(憺漪子)同箋評”，共一百回。配圖十六幅，分別為：《悟征菩提真妙理》《九幽十類盡除名》《八卦爐中逃大圣》《心猿規(guī)正》《云棧洞悟空收八戒》《木叉奉法收悟凈》《五莊觀行者竊人參》《觀音慈善縛紅孩》《車遲國猿王顯法》《黃婆運水解邪胎》《性正修持不壞身》《心王夜間修藥物》《金殿識魔談道德》《姹女求陽》《寇員外圣顯幽魂》《功成行滿見真如》。每幅圖配《悟真詩》一首，并在圖畫版心下方刻有名稱與章節(jié)回目對應(yīng)，由此得名為《新鐫出像古本西游證道書》。

《西游證道書》是汪淇在古本《西游記》基礎(chǔ)上，用道教思想解釋玄奘取經(jīng)故事的章回小說。其最大的貢獻在于，相比明代百回本《西游記》，《西游證道書》增加了唐僧出身的故事。這一改變在清代《西游記》評釋、改編中得到了普遍認可，對后世影響巨大。同時對于其增加的唐僧出身故事的來源問題，在現(xiàn)代《西游記》研究中引起了激烈討論。

目前對此書的研究大致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關(guān)于《西游證道書》的作者和成書時間。

對《西游證道書》作者的懷疑，首先是由黃永年先生提出來的。他在1990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西游記》前言中認為，“知名的文人兼遺民黃周星是《西游證道書》的主要編纂評點人”。書中的評點、包括每回開始的“憺漪子曰”等評語都是黃周星做的。黃永年先生提出此問題后，學術(shù)界對此也出現(xiàn)了一些討論，但大多數(shù)觀點與黃先生相反，普遍認為此書的作者應(yīng)該是汪淇，黃周星做了輔助工作。

王輝斌的《憺漪子是黃周星嗎——為〈西游證道書〉正名》[3]，針對黃永年先生的說法提出質(zhì)疑，并從汪淇曾出版過多部書籍角度分析后認為，《西游證道書》的評點者憺漪子是汪淇，而非黃周星。

張瑩的《〈西游證道書〉評點者辨析》[4]， 亮點在于從語言文字解釋出發(fā)，提出此書的評點者是以汪憺漪為主、黃周星為輔的觀點?，F(xiàn)代學者之所以對此書評點者有疑慮，主要疑點之一在于此書后有黃周星署名的跋文。跋文中稱“單閼維夏始邀過蜩寄，出大略堂《西游》古本，屬其評正”。一般學者將“其”解釋為“他”，這樣理解的話，跋文的作者好像應(yīng)該是汪淇。張瑩認為，此處的“其”按古漢語也可以解釋為“說話人本人自稱(我)”，并舉《孟子》中相關(guān)例句證明。這樣一來，此句就可以理解，跋文的作者也是黃周星無疑。

對于成書時間，學術(shù)界的看法比較一致，基本是在康熙初年。王欲明和文革紅在此基礎(chǔ)上作了詳細考證。王欲明的《〈西游證道書〉成書年代考》[5]，根據(jù)汪淇編著的《分類尺度新語》和《尺牘新語廣編》中相關(guān)尺牘提及有關(guān)編寫、刊刻《西游證道書》的內(nèi)容判斷，此書的成書年代應(yīng)該在康熙二年至康熙七年之間。這一判斷應(yīng)該是沒有任何疑問的。文革紅則更加明確地將此書的成書時間斷定為“康熙二年”[6]。作者簡單地通過書中不避“玄”諱判斷此書應(yīng)該刊于康熙初年。但是否為康熙二年，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第二，關(guān)于《西游證道書》具體內(nèi)容的分析。

李慧、張祝平的《〈西游證道書〉插圖、圖贊源流考》，考證得出書中的“插圖繼承了李卓吾評本，其圖贊來源于北宋張伯端的《悟真篇》”[7]。

曹炳建的《〈西游證道書〉評點文字探考》，從考證本書的評點文字出發(fā)，認為“其中固然有宣揚道教金丹大道的內(nèi)容，但亦揭露和批判了社會的種種弊端與不平，揭示《西游記》的哲理性內(nèi)涵，贊美《西游記》的奇幻特色、詼諧幽默的藝術(shù)筆法和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感人魅力”[8]。

李蕊芹的《再論“李評本”與〈西游證道書〉評點的宗教歸屬問題》[9]，從二書評點的內(nèi)容、特征入手，分析其中的宗教觀點和傾向。文章指出，“李評本”沒有明確的宗教傾向或立足點，《西游證道書》雖更傾向于道教，但也兼及仙佛同源并涉及儒學。

竺洪波的《論〈西游證道書〉的藝術(shù)修補》[10]認為，證道書對明刊本的藝術(shù)修補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刪除了絕大部分重述性文字和詩詞偈語；二是修正了一些錯誤和缺陷，“有效地提高了《西游記》作為文學文本的合理性和正確性”；其三，也是最大的貢獻在于增補了唐僧出世的故事，“增加了全書情節(jié)的完整性和結(jié)構(gòu)的嚴密性”。

對此書具體內(nèi)容的考證，多從文學角度出發(fā)，考察書中的評點文字、插圖、刪改等，并嘗試分析評點文字內(nèi)容所反映的作者汪淇的相關(guān)思想。

第三，關(guān)于《西游證道書》版本來源的考證。

此書版本來源的考證是研究此書最繁榮、成果最多的一部分。討論的重點在《西游證道書》的淵源、底本及汪淇在序中提到的“大略堂《西游釋厄傳》”到底是否存在等問題。

張瑩的《〈西游證道書〉考辨二則》[11]，主要對《西游證道書》中《丘長春真君傳》的可靠性和“唐僧出身”故事的源頭文獻進行考證。提出以下兩種觀點：首先，書中所列《丘長春真君傳》是汪淇等人結(jié)合了《廣列仙傳》和《金蓮正宗仙源像傳》兩部書對丘長春的記載而編的，目的是為了迷惑讀者，以證明《西游記》的作者正是丘長春。其次，汪淇、黃周星所編《西游證道書》實則是以明代百回本《西游記》為底本，參照朱鼎臣所編的《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記傳》而成的。同時，汪、黃所謂的“大略堂《釋厄傳》古本”就是《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記傳》。文章提出的第一個觀點比較令人信服，但第二個觀點認為“大略堂《釋厄傳》古本”就是《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記傳》仍值得繼續(xù)商榷。

吳圣昔的《“大略堂〈釋厄傳〉古本”之謎試解》[12]，從故事情節(jié)、人名地名、語言句子等皆相同，證明《西游證道書》第九回與朱本有“血緣關(guān)系”，《西游證道書》是繼承朱鼎臣所編《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記傳》版本而來，又作了更精致的加工和續(xù)寫。其他九十九回則是金陵世德堂本的刪節(jié)本，“而且不是牽動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傷筋動骨的刪節(jié)，而僅僅是很簡單地在世本全書的每回每節(jié)中刪去一些單字、詞語和段落，特別大量刪去那些非情節(jié)性的詩詞偈語，如此而已”。由此來證明《西游證道書》實際是據(jù)金陵世德堂本和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釋厄傳》本改變而來的，可能參考了李卓吾評本；修正了作者早期認為“大略堂古本”可能是已經(jīng)失傳的版本的說法，認為所謂“大略堂《釋厄傳》古本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充其量不過是指朱本的大略堂版而已”。文章對《西游證道書》與朱本、世本的承襲關(guān)系分析得十分詳細，論證充分，十分具有說服力。

吳圣昔的《〈西游證道書〉撰者考辨》[13]，針對黃永年先生提出的四條論據(jù)，逐一反駁，認為此書撰者、評點者應(yīng)該是汪憺漪無疑。

吳圣昔的《〈西游證道書〉雜考二題》[14]，第一題考證清代以后的《西游記》第九回應(yīng)該是根據(jù)《西游真詮》，而不是根據(jù)《西游證道書》改編而來。第二題考證劉一明《西游原旨序》中提到的“蔡金輩”注解的《西游記》，實則為蔡元放注解，借金圣嘆之名，于乾隆十五年翻刻的《西游證道書》。

王輝斌的《〈西游記〉祖本新探》[15]，對金陵世德堂本和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釋厄傳》本的淵源提出新的看法。文章從唐僧出身的故事出發(fā)，指出金陵世德堂百回本不是《西游記》的祖本，朱鼎臣本亦不是的金陵世德堂縮略本，金陵世德堂和朱鼎臣本應(yīng)該屬于同一系統(tǒng)，從同一系統(tǒng)的底本中改變、縮寫而來。那么二者同屬的這一系統(tǒng)、依賴的同一底本，即為《西游證道書》的底本“大略堂《西游釋厄傳》”。他的其他兩篇文章，《四論〈西游記〉的祖本問題——吳圣昔“兼談”“錯位”二文批謬》[16]《五論〈西游記〉的祖本問題——兼評吳圣昔〈論《西游記》的“前世本”〉一文》[17]，主要針對吳圣昔先生的文章，逐一作了反駁。力證“大略堂《西游釋厄傳》”應(yīng)該是存在的，而且是文獻資料的記載中的存在，而不是實物存在。

對版本來源的問題，吳圣昔研究最為突出，考證的內(nèi)容也頗為扎實，逐漸修正自己原來提出的不妥之處。王輝斌研究推翻了過去學術(shù)界的部分結(jié)論，但論據(jù)方面還需進一步，以便搜集加深研究。

三、 結(jié)語

綜上所述，目前學術(shù)界對汪淇的《西游證道書》研究已經(jīng)有了比較豐富的成果。清代學者錢大昕、紀昀提出：“古本《西游記》作者不是元代的丘處機，應(yīng)該是明代人?！边@一結(jié)論和汪淇的《西游記》作者是丘處機的說法相矛盾(《西游證道書》中說明古本《西游記》作者是元代道士丘處機)。由此，涌現(xiàn)出眾多的《西游證道書》研究爭論。從總體上來看，以汪氏小說、刻書為整體對象的研究還有待于進一步探索。從各種研究論文或文獻來看，對汪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部小說方面。對汪淇刊刻的總集、經(jīng)書的研究都有待加深，對汪淇小說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擴展，如《西游證道書》宗教思想以及章節(jié)處理方式等研究，對汪淇編輯刊刻的其他類書籍，應(yīng)該以歷史學、文獻學、文學、醫(yī)學等視角，審視作品在原創(chuàng)性、版式特點、稿源、預期讀者群體等方面加以解讀和研究，一定會得到豐碩的成果。因此，關(guān)于汪淇《西游證道書》的研究還有很大的拓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