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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溪號子

2018-04-09 11:09周燦
民族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旮旯南溪山崖

周燦

這是一條極易被人遺忘的幽深的峽谷,谷底蜿蜒曲折的是一條不甚寬廣的河流,喚作南溪河。河里仿佛永遠(yuǎn)都流淌著清亮透底的河水。溯河尋源幾十里,是渺無人煙峰巒層疊的莽莽群山;順流而下幾里地,是一江碧水向西去的阿蓬江。沿河兩岸是足有四五百米高的山崖:一邊是巍峨挺拔連綿不絕的麒麟蓋;一邊是山勢雄奇陡壁如墻的斷崖。

沿河兩岸散落著大大小小掩映于古樹、竹叢中的點點村落,若非偶爾的雞鳴犬吠,定會讓人把它們給忽略。村中人家皆聚族而居,連地名也跟其姓氏有關(guān),譬如胡家堡、龐家寨等等。村中屋舍隨坡就勢,建成吊腳樓樣式。稍顯寬廣的河谷邊是整飭平整的田地,屋舍后的陡坡、石旮旯則被鋤挖手摳成巴掌大的土,種上應(yīng)時的莊稼。

一條半米寬懸掛于斷崖上的羊腸小道,是村里人家出門趕集的唯一通道。山崖筆直陡峭,外來的人走到小道半途時,多雙手扒在靠里的石壁上,仰首上看是筆直的山壁和隨處懸掛的巨石,扭頭朝下一瞥,是草木不長的小道邊緣和幾百米深的河谷。頓覺背上涼颼颼,雙手無力,兩腿發(fā)軟,于是深深懊惱起自己的這趟行程安排。因這逼仄險惡的羊腸小道,夕卜人多不會無故涉足南溪溝,而溝里的人若非趕集購買生活必需品,亦不會貿(mào)然從溝里走將出來。

南溪溝就這樣靜悄悄地蜿蜒在麒麟蓋的一側(cè),鮮與外界交流,幾乎被世界遺忘。

然而就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深山峽谷中,一種只吼給自己,吼給大山的古老音樂卻悄然誕生了。

在河邊的田地里;在巴掌大的石旮旯里;在峭峻的山崖邊。當(dāng)老水牛拖著沉重的枷擔(dān)疲憊地低頭茫然行走時;當(dāng)薅鋤在石旮旯里撞擊出一陣陣耀眼的火星后;當(dāng)緊握柴刀的手感到無盡酸軟時,勞作的人停歇了下來,甩去額頭的汗珠,往前看,是黝黑陡峭的山壁,往上看,是被峽谷切割的一線窄窄的天,頓時一種莫名的憋屈,或者是渴望吧,從心底泛起,涌上喉頭,于是扯長嗓子,朝著對面的山坡,朝著一條縫的藍(lán)天,朝著高聳的山崖,用隨便而簡單的方式,吼出一串自己也不明就里的音韻來。旁邊的,或是對面的人,也因了相同或是不相同的緣由,跟著應(yīng)和幾聲。

這一呼一應(yīng),一唱一和的勞動解乏聲,不料竟在山溝溝里流行開來,幾百上千年來,不斷回旋婉轉(zhuǎn),連綿起伏,包融進(jìn)那高聳冷峻的山崖,婉轉(zhuǎn)多情的河水,溝里老人,孩童,姑娘和小伙的喜怒哀樂;融進(jìn)了土家族、苗族的民俗、文化。最終定型為與深山峽谷融合為一體,極具民族特色的音樂奇葩——南溪號子。

未識南溪號子廬山真面目之前,我聽過太多關(guān)于它的評價,可惜,都是負(fù)面的?!疤y聽了”、“那就是吼,一大堆人站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吼”、“一個沒吼完,另外的人又吼起來了,聽不出個由頭!”可我總疑心他們的看法,疑心這傳承上千年的南溪號子真就如此不堪入耳!

一次偶然機緣,讓我領(lǐng)略了南溪號子的真正魅力。那是冬天的農(nóng)閑時節(jié),七八個老者聚到其中某一家的火塘旁,火塘中的雜木疙瘩噼噼啪啪地燃著,不時躥起尺把高的火苗子,偶爾“啪”地炸起一片金紅的星星。圍坐火塘旁的老人被繚繞的柴煙熏得眼睛瞇成一條縫。黝黑的臉龐在火光的閃爍映照下,閃出金色的光亮。一個大土碗盛著一整碗苞谷燒在各人跟前逗留。門窗外的河風(fēng)“嚯嚯”地吼,整個河谷仿佛一個巨大的牛角號,風(fēng)更大些,號聲就更響亮。屋中人偎著正旺象的柴火,依靠在柴煙熏得發(fā)黑的板壁上,靜靜地坐著。此時,你絕難想象眼前這些頭纏白布帕,巴嗒著自家小灶釀造的刮人喉嚨的苞谷燒,被嗆得眼淚橫流的老人家與歌者或是與音樂有絲毫干系??梢粋€不經(jīng)意,南溪號子從他們口中吼將出來,如若是你,定會震驚,定會對眼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農(nóng)民刮目相看乃至肅然起敬!

一位老者一口喝完碗中剩余的苞谷燒,嚯地站了起來,“噸嘿……”一聲拉開了吼號子的序幕。那調(diào)子,起得極高,尾聲處又反復(fù)回旋拖得好長,仿佛一只蒼鷹從河谷底一下躥升至河谷上空的一線藍(lán)天里,在天空中振翅翱翔。又不時抖翅調(diào)節(jié)高度,忽又?jǐn)砍岫溉煌乱桓_,旋又立身急停,復(fù)又盤旋于天際。此時只見那老者的胸口在微微起伏抖動,爬滿皺紋的臉上滿是莊重肅穆的神色。嘴唇輕輕顫動,唇邊胡須跟著一起激動不安地輕輕抖跳。那只蒼鷹還沒有完全停歇的意思,一旁的幾位老者不失時機地應(yīng)和“唉……唉哎唉……”聲音低沉雄渾又婉轉(zhuǎn)回環(huán),仿佛大山的回聲,渾濁而充滿力量。哦!是高崖邊的一塊巨石不堪歲月侵蝕,從山巔一路翻滾而下,轟隆隆一路無拘無束,某一處撞上了一塊攔路的巨石,即又急速旋轉(zhuǎn)著凌空幾丈。巨石尚未落定,“依喲嗬……依喲”清越高亢的應(yīng)和聲又響了起來。那是幾位老婦人一齊開口應(yīng)和高聲,聲音清澈,仿佛南溪河的水,不染纖塵,又似峽谷上方的一線青天,高遠(yuǎn)而明亮。此時,領(lǐng)唱聲,低音聲,高音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似群山;曲折婉轉(zhuǎn),回旋不息,似南溪河水。那悠長、婉轉(zhuǎn)的號子呀,領(lǐng)唱聲、高音、低音相附相和又彼此獨立,粗聽只是幾位老者在酒精的作用下,敞開喉嚨大喊大叫的一片繚亂聲,細(xì)聽又覺這一聲未息一聲又起,雄渾中夾著清越,高亢中含著低沉的聲音是那般玄妙無窮!

啊,這傳承千百年的南溪號子,在這個冬夜,在這堆雜木疙瘩火畔,在這住了好多輩人的吊腳樓里,被南溪溝的子孫用世代相同的方式演繹得如此動聽!

老者們越唱越歡,聲震屋瓦蓋過了窗外河風(fēng)的怒吼聲。一曲唱完,另一曲又起來了。附近人家的老人、小孩、婦女也不懼寒冷,漸漸聚到火塘邊,有的也跟著摻和進(jìn)來,演唱的氣氛也越加熱烈,主人家的酒也添得更勤了。直到柴火燃盡,夜闌之時,領(lǐng)唱的人累得實在不行,眾人才悻悻離去。

一位年逾八旬的老歌者告訴我,唱南溪號子需一人領(lǐng)唱,眾男聲和低音,眾女聲拔高音,領(lǐng)唱者得有天賦,須嗓子清亮,能喊出極高的音調(diào)來;男聲須低沉、渾厚有力;女聲須尖利有穿透力。演唱之際,待一種聲音余音裊裊之時,其他的聲音適時接續(xù),于是形成高低錯落,起伏連綿不絕之感。而演唱號子最出彩的時候是在勞動的過程中。

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幅圖畫,在久遠(yuǎn)的時空里,在這被世人遺忘的南溪溝中,頭纏白布帕的土家族、苗族老者,健碩的青年、俏麗的女人,在崖邊、在河畔、在石旮旯土里,喊起了號子來,聲聲號子在幾十里峽谷中撞擊回旋,從河谷躥上一線的藍(lán)天。像驚雷、像松濤、像漲水的南溪河水撞擊巨石的聲響;像河風(fēng)怒吼刮過山脊;像山泉跌落幽潭;像苞谷燒刮過喉嚨。南溪溝成了巨大的舞臺,溝中的人既是聽眾也是歌者,聲聲號子,唱給別人聽,也唱給自己聽;還唱給山崖,唱給流水聽。沒有伴奏,山崖的回聲是最好的無可取代的伴奏!

悠悠南溪號子,儼然是南溪溝老百姓的全部精神生活。在田埂上,在南溪河邊,在石旮旯的苞谷林里,在吊腳樓的鏤花窗邊,在疙瘩柴火噼啪響的火鋪上;在撈起一網(wǎng)活蹦亂跳的魚后,在吃過一扇扇巴掌寬油汁橫溢的肥肉后,在喝下一碗碗苞谷燒后;那是逢年過節(jié)時,是迎親嫁娶時,是為老人辦白喜時;南溪號子被一代代,一群群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反反復(fù)復(fù)地吼將出來。又是油菜花金黃的時候,又是栽秧薅草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又是稻穗金黃、河魚鮮肥的時節(jié),又是河風(fēng)怒吼小灶苞谷燒飄香的隆冬時節(jié)。南溪號子伴著南溪溝的人們,在這被世界遺忘的河谷中,裊裊縈繞。震醒了大山的耳朵,喊壯了少年的胳膊,唱紅了胡家堡少女的臉,纖細(xì)了她們的腰支。世代祖居的土地,在號子聲中越加古老神秘;先輩與后代,在聲聲號子里相逢了,他們的艱辛,困頓,失意和悲傷,后輩們感同身受;他們的欣喜,富足,期望與滿足,后輩們則心領(lǐng)神會。悠悠的南溪號子啊,儼然一幅幅土家族、苗族先民的生活畫卷,烙進(jìn)世居峽谷的南溪人的心靈,融進(jìn)他們的血液中。

而這是多么遙遠(yuǎn)的情景啊!

在隆隆的炮聲中,在鋼釬撞擊巖石的火星中,懸掛山崖的羊腸小道被拓寬成了機耕道,南溪溝的人們坐著拖拉機走了出來,用肥豬、用苞谷燒換了電視,換了VCD,他們用好奇的眼光盯著電視里的精彩世界,用耳朵聆聽著南溪號子以外的音樂聲。漸漸地,孩童們不再扭著歌師傅一板一眼學(xué)那南溪號子,勞動時節(jié),也漸少有人喊出幾聲號子來,取而代之的是昨晚電視劇的情節(jié)和偶爾從少女口中飄出的流行音樂。南溪號子似乎漸漸被人遺忘,遺忘在山崖邊,遺忘在石旮旯,遺忘在火塘畔,遺忘在吊腳樓里……

終于,幾位文化部門采風(fēng)的同志在它即將消散于老人記憶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難以想象,他們當(dāng)時的驚喜,他們發(fā)現(xiàn)這傳承幾百上千年的民族音樂奇葩時的驚喜。于是,南溪號子伴著南溪溝的幾位老人,走進(jìn)了區(qū)里,走進(jìn)了市里,甚至走出國門。

我卻疑心,這源于山溝溝,興于山溝溝,幾百年間不曾見過“世面”的南溪號子,在燈火輝煌的舞臺,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絢爛燈影里,在陌生的國內(nèi)觀眾的聆聽下,在異國他鄉(xiāng)異樣眼神的注視中,沒有山崖的回應(yīng),沒有流水的應(yīng)和,沒有雜木疙瘩火的煙云繚繞,沒有苞谷燒的滋潤,在幾位最小年齡已過六旬的老者孤獨的吶喊聲中,它的粗獷、它的靈性可能完全展現(xiàn)?而歌中蘊含的獨特的土家族、苗族的文化訊息是否能為大眾所理解?據(jù)說一位文化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曾表示要把號子的詞改一改,也更符合“時代潮流”。不想年邁的領(lǐng)唱者把臉一沉,一個字都不行!語氣堅決,毫無回旋余地。理由極簡單:幾百上千年間都不曾更改,我們也不能更改!這或許是件好事,至少南溪號子永遠(yuǎn)是那樣原生態(tài),自然味。可看著眼前幾位已然風(fēng)燭殘年的傳承人,我不禁為這文化瑰寶的前途感到深深的憂慮。

又是一年冬天,在當(dāng)?shù)卣簤吻埃乙姷綆孜粋鞒腥苏驹诋?dāng)中,放開嗓子為當(dāng)?shù)卣藛T、學(xué)校師生演唱南溪號子。一打聽,原來當(dāng)?shù)卣枘舷栕哟蛟焯厣l(xiāng)鎮(zhèn),于是請來傳承人,為他們示范演唱。隆冬時節(jié)的風(fēng),凜冽刺骨,幾位老人黝黑的臉龐不知是喊號子用力的緣故,還是天氣太過寒冷,黑中透著些微的紅,風(fēng)把他們的頭發(fā)吹得有些凌亂。老者們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號子聲在院壩上空,在縮頭聳肩的眾人頭頂上起伏、盤旋、撞擊……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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