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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蝶記

2018-04-09 11:09王杰
民族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師娘蠟染師父

王杰

1

船靠岸,父親順勢一跨步,便上岸了。他回過身來,要拉我上岸。我木在船上,呆呆的,沒有上岸的意思。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是那拍岸浪花,可以蕩回北岸。我用憐憫的目光最后祈求父親,期望他在最后一刻能回心轉意,父親決絕避開了,招招手催我上岸。見我無動于衷,父親急了,跺著腳,擺出要上船拉我的架勢。我知道,他來拉我和我主動上岸是不一樣的,前者意味著我的腦門上又要挨上一頓好敲。說實話,只要讓我回北岸,我不怕被敲,這么些年,早習慣了,也麻木了。

我和父親僵持著,他不下來,我也不上去。父親終究沒上船強拽我,只是杵在岸上定定地盯著我,我也仰視著他,很快,他那絕情冷酷的眼神開始褪色,黯淡,最后模糊了。慢慢地,他的眼珠子開始骨碌骨碌上下打轉,眼簾噙起一層濕潤透亮的水霧。我明白再掙扎也沒用,事情到這一步已經沒有一點兒回旋的余地。

那就下船吧!

我的父親,這個弓著背的老男人,就要把我送給北盤江南岸的一戶闊人家了。說是送,但我知道那戶闊人家肯定給了父親什么好處,父親才這樣迫不及待地將我掃地出門。

2

父親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遠遠跟著。走到離江邊不遠處的大榕樹下他停了下來。等我走近,他蹲下身子,替我捋去夾在鬏鬏上枯萎的葉屑。鬏鬏是早上臨出門時母親扎的。我知道,女孩子終有一天要被掃地出門的,時間早晚而已,但這一天對我來說太早太突然了,我還不滿十三歲啊!于我而言,家還是個遮風避雨的巢。

不是還有一晚上的時間嗎?我意識到還有機會留下來,有機會讓這個狠心的老男人收回成命。于是次日清晨,雞打頭遍鳴,我像往常一樣早早背背簍上山,割完草回來后,我又挑了水,把兩口大缸挑得滿滿的,希望用一如既往的勤勞喚醒父親??上В磺卸际俏乙粠樵?,父親鐵了心要送走我。

昨天早上,我挑水回來,剛放下水桶,父親就追進廚房,叫我去收拾收拾,待會兒就走。母親已經在廂房里替我拾掇行李,我想哀求母親,可對著她浮腫的雙眼又強忍住了。母親打心里舍不得我,但這個家她說了不算,父親才是這個家的主兒??赡芪议_口,母親會遂我的愿,再去跟父親說情爭取,但我能想象,父親回復母親的將是臭罵,甚至是一頓毒打。母親抗議的唯一方式是躲進吊腳樓的某一角落暗自垂淚。

母親發(fā)現我,本能地背過身去,曲肘抹了一把淚,然后才回過身來,眨巴著泛紅的眼眶苦笑說,囡,洗洗吧,洗完娘給你扎鬏鬏。

說真的,母親的笑比哭更讓我心里難受。

父親一邊捋著我的發(fā)絲一邊溫和囑咐道,過了山埡口就到了,見到男的叫爸,女的叫媽,曉得不曉得?我沒點頭也不搖頭,繼續(xù)沉默。父親又說,人家看上你是咱家老祖公攢下的福分,好多人想去還去不成呢,人家頓頓吃白米,天天有肉吃,安逸得很哦。我垂著頭呢喃,我不,我想……我停住,剩下的話我連同口水和即將奔涌的淚水咽了回去。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也明白了,再祈求只會自取其辱,除了徒增他拋棄我的快感以外,于事無補。

父親直起身子,一聲“走”便不再說話,動作是那么地干脆,恩斷義絕一樣。

我依舊遠遠跟著。

翻過山埡口,是一溜狹長的平地,平地里種著油菜花,一壟一壟黃燦燦的,從南一直向北延伸。平地東西兩邊各夾著一道山梁,仿佛那溜平地就是被這兩道山梁擠兌才又瘦又長的。東面的山梁低矮平緩,在擠壓中處于下風,以至于一畦一畦的楠竹都被逼上了山,爭先恐后地沿坡往上擠。微風過處,竹林齊刷刷地勾頭又抬頭,隱藏在深處的吊腳樓角若隱若現。父親指著吊腳樓角說,看,那就是你的新家,剛才說的都記得了?

我還是沉默,無邊的沉默。

想著馬上就要像竹子一樣被擠上山,我就想哭,可哭不出來。上山的路盤在竹林里,彎彎繞繞的,不過紋路清晰,又沒有多余的岔路,只管順著走通頭便是。

走到頭,是一方平地,平地靠坡的一面架著三座呈品字形排開的簡陋吊腳樓。吊腳樓前是一溜空地,擺滿大大小小的缸。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將空地一分為二,直通吊腳樓的中堂。

噫,這是老家伙所說的闊人家?

吊腳樓中堂下放著一口大缸,一男一女對臉站在大缸兩側,男的半光著膀子,雙手緊緊握著一根木棒在缸里賣力地畫圓,女的半伏在缸口邊,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缸里,不時伸出拇指試探,像在拌什么。父親握拳緊貼唇邊,生硬地干咳了兩聲。女人聞聲側過頭來,發(fā)現是我們,被打擾的懊惱頓時舒展開去,眉飛色舞地迎了過來。

女人靠近,我立刻認出了那張臉。我見過她,在花江鎮(zhèn)上。她是賣蠟染的,在集市上有一個不錯的攤位。

我此刻才醒悟,原來一切都是兩只蝴蝶惹的禍。

我家在北盤江的北岸,我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弟弟沒出生之前,老家伙和母親幾乎天天干仗,說是干仗,其實是老家伙單邊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他開噴謾罵,我們只能聽著,不能頂嘴更不能離開,頂一句,得多挨一萬句,走開會被視為不服氣,那就不止罵這么簡單了。母親身子骨本來就單薄,生完我們三姐妹后更是每況愈下,根本干不了重活,這也時常成為老家伙發(fā)飆的借口。不過,老家伙最常用的借口也是最刺傷母親的借口是母親至今未能給他生下兒子,那句“吃人飯盡拉狗屎的荒貨”中我們三姐妹成了狗屎,母親則成了不會生男孩的“荒貨”。沒有兒子,等于絕了香火斷了根,斷了香火就是家族的罪人,就是死也沒臉見地底下的列祖列宗,這是老家伙的邏輯,也是流淌在我們祖祖輩輩血脈里的大邏輯。

村口有一破敗老屋,是老以前生產隊的老房子,墻上有白石灰刷的計劃生育宣傳標語:生男生女都一樣。政府是這樣說的,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生男生女歷來大不一樣。

精力殆盡的母親又懷了一胎。為確保是弟弟,老家伙特請押婭來做法。押婭說貓膩出在生產隊的老屋上,說鄉(xiāng)政府的標語壓了村里的陽脈,使村里這些年盡生女孩。當然,計劃生育后,村里不少人家香火堪憂。大家都相信押婭的話,糾集在一起,在一個深夜推翻了那堵墻。雖然是堵廢墻,但還是驚動了鄉(xiāng)政府,他們開著吉普車進村將所有參與謀事的人帶走,主謀押婭被拘留,作為積極分子的父親被批評教育后放了回來。

墻倒以后,老家伙更加心安理得了,干什么都特有勁,彎下腰去能鋤一整天的地。腰板挺直了,在人群中也敢大聲說活了‘好像墻毀了母親肚里理所應當是個弟弟。總之,老家伙高興,我們也跟著高興,我們高興的方式是盡心盡力呵護母親,原本以為老家伙高興的方式是對我們幾娘倆好些,可慢慢發(fā)現比以前更變本加厲了,處處看我們不順眼,比如我們上廁所,他罵我們死牛爛馬屎尿多,再比如喂牛的草沒了,水缸的水干了,他罵我們眼瞎,我們把草割來,把水挑滿,他又說我們三姐妹除了割草挑水還能干什么。大姐實在氣不過,恰巧那時有個啞巴上門提親,那啞巴除了說不出話,樣樣都還過得去,配大姐綽綽有余,大姐想都沒想便自己應承下了,她說啞巴就啞巴,至少耳根清凈。大姐剛出嫁不久,二姐也走了,去打工,不知道跟誰,聽說是鄰村一個小伙,臨走前撂下一句狠話,說這輩子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我處在一個尷尬的年紀,十三歲,要出嫁,還太小,去打工,也太嫩,再說我不像大姐二姐那么狠心,拍拍屁股就走人。雖然在家少不了要受氣,但兩個人分擔總比母親一人扛的好。

那年春節(jié)過完,母親如愿以償地生了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就是我弟弟。不幸的是,弟弟遺傳了母親體弱的毛病,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不是發(fā)燒就是感冒,常常得往鎮(zhèn)上醫(yī)院趕。

我眼前這個賣蠟染的就是去鎮(zhèn)上醫(yī)院接弟弟遇到的。

記得上醫(yī)院的頭天晚上,弟弟整宿都在哭,還發(fā)高燒。第二天,父親早早背著他上醫(yī)院打點滴。日中過后,母親叫我去接父親。父親用背帶將弟弟捆扎在我背上,讓我跟著他到集市上買東西。

父親買洋芋,洋芋便宜,煮爛碾成泥弟弟愛吃。連看了幾個攤位,父親都嫌貴,最后在一個最爛的地攤停下了。地攤的洋芋坑坑洼洼的,上面還裹著一層厚厚的泥,一毛錢一斤,買好的要三毛。買好的一斤不如買這個三斤。父親打定主意后開始在洋芋堆里翻來覆去地挑。握拳搓掉泥,伸指摳掉土,好不容易弄好一個放進袋里,但摳好另外一個后,想想又把剛才放進去的拿出來對比。攤主連連叫苦,父親不以為然。嘈雜的集市吵醒了弟弟,弟弟突然放聲大哭。攤主本來就不待見父親,瞥眼拉大嗓門,哪家的娃兒,哭喪呢。父親沒有發(fā)飆,指著墻角的一溜空位,吩咐我去那里等他。我站在墻下,一邊輕輕搖晃身體哄弟弟睡覺,一邊看父親挑洋芋,不一會兒,弟弟進入了夢鄉(xiāng),而父親也已經挑了一大袋,正急赤白臉跟攤販討價還價。我最不喜歡看到父親這副摳摳搜搜的嘴臉,將目光轉向了旁邊的蠟染攤。

蠟染的圖案都富有深意,例如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在長城邊哭泣,那便是漢人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再如一男一女在竹林里木葉對歌,那便是我們布依族查郎與白妹的故事。有一張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張染有一對貌似戀人的圖案,圖案深處隱約是一座墳墓,我知道這張想要表現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悲劇,可我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我走近,女攤主熱情地遞過來一沓蠟染,笑著說,小妹妹,隨便看。我下意識地往后縮。老家伙說過,攤子上的東西不買別亂碰,有些攤販會耍賴,你摸過他非逼你買下不可。見我退縮,女攤主也不勉強,將蠟染放了回去。

別怕,小妹妹,喜歡就看個夠。

看著女攤主那和藹的勁,我便肥著膽,指著梁山伯與祝英臺的那張開口了,說那張缺了東西。

女攤主一臉不解的模樣問道,缺什么呀?

缺兩只蝴蝶,我不假思索。

女攤主驚呆了,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正為自己的設想得意,突然,腦殼被狠狠敲了一下,咯咯的聲音直在腦海里嗡嗡回蕩,一陣眩暈隨之襲來,是老家伙,也只有老家伙才會敲得如此的響。

聾苞,走了。老家伙不是叫幾乎是吼。

我回過神來,轉身跟上,這時,女攤主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叫住我。老家伙的臉頓時白了,又回身給了我腦門重重的一響指,罵道,這狗日的手賤,叫你亂動人家東西,回去不把你狗爪子給剁了。說著又要敲,我捂著火辣辣的額頭,垂下頭去,知道自己闖禍了。

父親教訓完我,就換個哀求的口氣道,老板,娃兒小,不懂事,您大人大量,饒了她吧!說著又要敲我,但被女攤主制止了。女攤主說,我喜歡這細妹,這塊蠟染送給她,說著將蠟染塞進了我手心。

3

我沒按父親之前的叮囑,管這個女人叫媽。父親輕輕掐了我一下,我低頭,他又用力掐了一下,我頭埋得更深了。我只有一個媽,雖然那個媽無力制止挽回這一切,可無論如何,這個媽我不能叫,一叫就等于我承認了這個老男人賣我的事實。作為父親,他可以體罰我,甚至出賣我,但我的靈魂是自由的,我有做主的權力。老家伙被徹底激怒了,又狠狠地掐了一下,嘴里不停地罵道,小雜碎,你倒是叫??!我的皮像是要被擰掉一樣,生生地疼,牙齒咬得咯咯響,眼淚嗒嗒直流,但我沒有吭氣,也沒有哭出聲來,我不能讓他聽見我哭,哭是他體罰的勝利號角。

那女的于心不忍,把我拉過去護著,說,娃娃認生,不叫就不叫嘛!說完半扶半架著我去側屋,老家伙也跟來了。側屋并不是富貴人家的擺設,竹凳,竹椅,竹窗,竹床,簡簡單單,清清爽爽。女人拍著我的肩膀說,以后這就是你的屋。

老家伙點點頭,表示滿意。

從側屋出來,那男人已經在中堂的四方桌擺盤上菜,等我們上桌了。

父親這時卻說要走,女人極力留他吃飯,他推說家里事多,堅持要走。臨走前他再次蹲到我面前,囑咐我要聽話,就走了。

望著逐漸消失在竹林頭也不回的背影,我心里的酸楚一陣接著一陣往上涌,終于抑制不住,沖進側屋,伏在床頭大哭起來。

我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這個女人,我失望透了??吹贸觯@夫婦對我并無惡意,但這無法平復我對她的恨,如果不是她喜歡我,父親不會賣掉我,父親不賣掉我,我也不至于病成這樣。

我寧愿餓死,也不要吃她一粒飯,這是我來之前抱定的決心。我想過,只要我一死,這夫婦倆對我有何圖謀也就落空了。他們定然找老家伙理論,那時他們的爭吵聲就是祭奠我死得其所的禮炮。

我決心效仿被財主莫懷仁囚禁在八角樓上的劉三姐,誓死不妥協(xié)。想著想著,不覺正午已過,本就空空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亂叫。我是真餓了。如果來送飯的是母親,該多好?。∪绻媸悄赣H,我懶得動手,她還會一口一口喂我呢。想起母親的各種好,對比父親的各種狠,我就委屈,委屈來委屈去,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那個女人的懷抱,她說,孩子,吃點兒東西吧!她的語氣已近似哀求,你要是不愿意,我明天就送你回去。

你真愿意放我走?我回了她第一句話。

她誠懇地點點頭,不過你得先吃飯,她說道。

只要她肯放我回去,別說吃飯,吃毒藥我都不猶豫。

晚飯她把我叫到中堂去吃。果如父親所說的,飯菜很豐盛,說是為我送行,還說以后我想來就來。她這么敞亮大度,反倒有些讓我無地自容了。

那天晚上,我一宿沒睡,一直坐在窗邊盼天亮。只要天一亮,我就走。想著明天就能見到母親,見到我那可愛的弟弟,我就興奮,說不出的喜悅。最讓我頭疼的是父親那個老家伙,我該如何去面對他呢?走到他跟前,說,爸,我回來了!按照他的性格,指定會痛罵我一頓后將我送回。對,一定是這樣的。還有,這女人聲稱送我回去,或許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肯定是隨我去找父親算賬。越想越不安,越覺得回去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簡單。

去年大姐出嫁,照我們布依族的規(guī)矩,出嫁的姑娘要回門,得等娘家派人去接。大姐整整望了三天,也不見娘家來人,就擅自回門了,結果吃了父親一通罵。大姐本來就窩火,加上父親不講理,也急了,摔了那碗回門面就走了。我不是出嫁,而是被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與父親已經恩斷義絕,想到這,我隱隱感覺到自己的下場可能還不如大姐。

天邊泛白了,太陽出來了,我的心也陡然豁亮了。大姐二姐不在了,家里的牛沒人放,家里的草沒人割,弟弟哭了,沒人哄,想到這些,我便覺得那個家還是少不了我的,等著吧,有你忙不過來的時候,有你后悔的時候,有你回來求我的時候。我想清楚了,不能就這么回去,要回去,也得讓那老家伙親自來接,當著大伙的面給我賠禮道歉。

那女人是講信用的,一早就敲開了我的門,給我送來一碗荷包雞蛋面,說吃完就走。

等等,我說,我能多待幾天嗎?

當然可以,巴不得呢。

我爸爸拿了你的錢,我?guī)湍阕龌钸€,只是到時我爸爸來接我,你不能攔。

傻孩子,什么錢不錢的,你喜歡就呆著吧,趕場遇到你爸,我叫他來接你。

她是個講信用的人,有她這句話,我就有底了。

臨來時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說在外不比在家,凡事要勤快。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我便找來鐮刀,背上背兜,動身去割草。割完草回來,天已大亮,我又想去挑水,可吊腳樓旁的石壁中有一眼泉,泉水從泉眼涓涓流出。這家人將竹子鏤空,直接將水引入缸內,根本不用挑。沒辦法,我只好又去割草。割滿第二簍的時候,徘徊在山里的團團濃霧開始隨風涌動飄散,景物也由近及遠清晰開來。

世界仿佛醒了。

我坐在山上,看見了我日思夜想的北岸,看見了滔滔的北盤江,看見了渡我過河的船只。方圓百里之內,只有那個渡口有船,父親如果來接我,一定會打那里坐船渡河,只要我守著渡口,父親一來我就能第一時間看到,我也相信,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就一定能等來父親。

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無論是割草還是守望,都只是我學蠟染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可我慢慢從別人眼里發(fā)現,我其實是最幸運的。

最先說我幸運的是一個放羊的老頭,我在割草時遇見他。他仔細端詳后,捋著斑白的胡須直點頭,半晌才對我說,你是莫家夫婦剛收的徒弟吧?莫家蠟染后繼有人了。我委屈地搖頭,嚴格意義上我只是一個被親生父親賣掉的棄兒。他又說,莫家夫婦能看得上你,定有他們的理由,好多孩子來拜師,你師父師娘都沒瞧上呢,孩子,可要好好學!我討厭老頭跟父親一樣的口氣,說什么機會難得,被生身父親賣掉才是機會難得呢。好幾次,我到河里洗衣服,發(fā)現婦女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羨慕,和我年紀相當的少女們除了羨慕還有幾分酸溜溜的妒忌。

他們羨慕我,卻不知道我來這是被逼的,更不知道我其實不愿待在這。

我比任何人都盼趕場天,那女人承諾過,只要趕場遇到父親,就叫他來接走我。所以每到趕場,我就覺得自己離回家不遠了。他們去趕場,一般都是傍晚才回來,我也漸漸養(yǎng)成了做飯等他們的習慣,當我把飯菜端上桌時,他們疲憊的表情立刻閃爍著滿意的微笑。我給他們驚喜,當然也盼望他們能還我一個驚喜,最好是父親同意來接我的驚喜。

第一輪場,我沒能如愿以償,他們說父親今天沒來趕場,但他們給了我另外一個小驚喜。給我買回來一對可愛的小白兔,那男人還連夜用竹子幫我箍了個兔籠。從那以后,我除了割草回來喂兔,偶爾也背它們上山,讓它們吃最鮮最嫩的草。

第二輪,他們說父親太忙,抽不開身來,過段時間再來接我。我已經知足了,畢竟父親肯來接我了,我想過了,只要父親肯來接我,我不要他道歉,實在抹不開面子,叫個熟人來也成。

第三輪,第四輪……時間悄然而過,回家依舊遙遙無期。

這一守,我把夏天守過了,把秋天給守來了,也把山上的草守枯了,甚至連滔滔的北盤江也守瘦了。我漸漸發(fā)現我的守望如同每天的太陽一樣規(guī)律,早晨朝氣蓬勃,中午最盛,越到下午越失望,黃昏最痛苦。有一次,我在山上遠遠望見一個人打北岸來,跨步上岸的動作極像父親,我飛奔下山,抄近路去堵截他,照面才發(fā)現不是父親,空把人家嚇出一身冷汗。還有一次,我看見一個老頭,和父親穿一樣的衣服,我迎面跑去,在竹林和他撞上了,他是來找那夫婦做蠟染的。

也是那個秋天,我從放羊老頭那里得知,蠟染對于蠟染工來說并不只是一門生計,還有比生計更重要的東西。我問他是什么,他點燃煙筒,猛吸了一口,呼出長長的煙,煙噴盡,才說,那就只有你師父師娘明白了。老頭的話無形中開啟了潛藏在我內心神秘世界里的閥門,內心各種想法一夜之間在我腦海中肆意橫流。想到老頭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我就覺得這夫婦倆買下我并不只是喜歡我這么簡單,或許他們有更深的用意。

我記不得是第幾次趕場了,他們回來對我說,只要我學會做蠟染,父親就來接我了。經歷了這么多,我已經感覺到他們是在有意拖延搪塞。正好那會兒從北岸來了一對夫婦,說是給他們即將結婚的小舅子做一床被單。他們走的時候,我送他們到渡口,并求他們幫我去問問父親到底什么時候來接我。

之后又是漫長的等待。我從那女人口中得知,他們訂做的蠟染要明年開春才能做好。

4

我把心愛的白兔賣了,其實我內心是非常舍不得的,它們毛茸茸,活蹦亂跳的,多惹人愛啊。別人抓兔子都是拎耳朵,我不舍得這樣,總是抱著它們。

為什么呀?那女人問。

我說秋天到了,草枯了。

我們可以買胡蘿卜喂啊,你看它們也快要生寶寶了呢。

不用,我說,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是留不住的,我不忍心看到它們一輩子待在籠里,更不希望它們的孩子一出生就只能待在籠里。

她似乎聽出我在含沙射影什么,說,孩子,你是自由的,你想走,隨時都可以。

不,我說,我把它們賣了是為了跟你學蠟染。我把這話說出口的時候,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她激動得流了淚,連聲說好好好!

那晚我整宿都睡不下去,一直坐在窗邊的躺椅上。不知什么時候,一束月光斜穿過竹窗,悄悄沿著膝蓋往臉頰上爬,我順著月光仰望,一輪彎月灑下橘黃色的光。翠綠的楠竹林浸在月光中,在微風的搖曳下左右搖擺,像那女人在抖曬著青布蠟染。我覺得白天做的決定像極了這月光,朦朦朧朧,懵懵懂懂的。

我在家時跟母親學過蠟染。做蠟染總結起來就三道工序,一是畫蠟,二是染色,三是脫蠟。按照這順序,女人應該會先教我畫蠟。

可之后的幾天,他們既不使喚我,也絕口不提蠟染的事。直到一天中午,我從坡上回來,那女的才對我說,囡,吃完午飯跟我去采藍靛吧!我點頭。藍靛是染色的原料,她帶我去采藍靛,說明她已經開始教我了,但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并不是先教我畫蠟。

吃過午飯后,太陽火辣辣地懸在腦殼上,亮晃晃的,刺得睜不開眼,我估摸著她應該會涼快一點兒再走,沒想到她走到屋檐下,伸手在陽光下試探了一下后說,囡,走吧!

我沒說話,背著背兜默默地跟著她。自打來到這里,我的嘴像是粘上了封條,非要說的時候我就少說,能少說的時候我就干脆不說,有時一整天也不說一句囫圇話。譬如,女人叫我吃飯,我只是噢或者嗯一聲,有時甚至這兩個字都懶得說,直接點頭搖頭。守了這么長時間的渡口,我發(fā)現不說話有不說話的好處,像群山、大江、太陽、渡口都不會說話,但我能隱隱感覺到它們潛藏著某種靈性,具體是什么,說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只感覺它們和我是共通的,像是融進了我的心里,在我心里同我無聲交流著,這種交流直通彼此,超脫了有聲語言背后所蘊藏的變數和虛偽。不知道那男人是不是也體會到了這一點,才那么寡言少語的。他幾乎是個悶葫蘆,我來這么久,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話,起初我以為他像大姐夫一樣是個啞巴,但大姐夫著急時也會啊噢地手舞足蹈,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這樣過,后來我以為他是不喜歡我才不搭理我,可我慢慢發(fā)現,他對那女人也是這樣。

到了藍靛地,女人終于開口說,囡,今天我們只采莖下葉,爛的枯的都不要,只要好的,說完在她旁邊的一株藍靛樹上做了示范。我沒問為什么,照著她說的就開始采。采了一會兒,她開口問我,知道為什么這樣采嗎?我搖頭,她說初秋時莖下葉已經飽滿,用它制成的染料質量更好,色澤更鮮艷,至于枯葉,葉汁已經蒸發(fā),拿去發(fā)靛,只會損害靛藍的品相。

那為什么要中午來采呢?我還是情不自禁發(fā)出疑問。

她莞爾一笑,說,中午天熱,葉子里的汁液容易出。

其實,藍靛本身不藍,綠油油的,葉對生,先端漸尖,呈橢圓形,邊緣有齒,但很粗,不割人。藍靛除了可以制成靛藍,還可以入藥,有清熱解毒的功效。它也結果,果實很小,一串一串的,生時是青色,熟透便和靛藍一個顏色,藍中帶紫,可以吃,味酸甜可口,悶葫蘆還拿它泡酒喝,但不拿它制靛藍。

趁著我們采摘藍靛葉的空當,悶葫蘆在家把發(fā)靛藍用的方形大缸洗刷干凈,還將其墊高了半米多。悶葫蘆把我們采來的藍靛葉全都倒進缸中并鋪平,蓋上竹篾編成的席子壓住藍靛葉后便開始放水,水升到一半后用透明膠膜將缸口封上,不讓雜質落入缸中。

不知過了幾天,他們殺一只雞,開一壺酒,燒一把香,還把一束芭茅打成活結,說是敬靛神,祈求神賜予好天氣。祭奠儀式結束后,他們揭開膠膜。前幾天還清澈的水像變了戲法一樣,碧藍碧藍的。悶葫蘆把手伸進缸內撈出席子,被壓著的葉子頓時漂浮出水面,有的葉子已經破損,但有的葉子還是綠油油的。那女人手拿著一個大漏勺,舀掉水面的葉子,與此同時,悶葫蘆從屋里提來一口袋的生石灰。我站在那里,根本插不上手。其實他們兩個人足夠了,叫我來主要還是看。那女的把葉差不多撈完后,悶葫蘆開始向里撒石灰,這時他終于說話了,說靛藍品相好壞,放石灰至關重要,石灰放多了,靛藍色澤暗,發(fā)灰,放少了,靛藍發(fā)青,染布時不上色,效果最佳的是藍中帶紫。他說這話時并沒有對著我,但我知道是對我說的。

石灰投到一定量后,悶葫蘆提起一根長竹竿開始來回攪拌,使石灰和水充分融合,不一會兒,水面便噗噗地冒出一層白里帶藍的水泡。那是石灰遇水生成的,要舀掉。悶葫蘆一直攪,那女人也一直舀,從中午到下午,一直沒停,到了黃昏,水面怎么攪都已經很少冒泡了,他們這才停了下來,用膠膜將缸封上。

此后的幾天里,他們并無動靜,我也繼續(xù)去守望渡口。漸漸地,我發(fā)現我回家的念頭沒以前那么強烈了,它就像那天父親遠去的背影一樣,淡了,模糊了。但我仍然堅持去,我甚至覺得,除了父親,我還在守候別的,具體是什么,我腦子一片空白。

我察覺我的處境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是一個大霧天的早晨。

那天霧特別大,又沒有風,整個世界像是掉進了霧海,白茫茫的一片,天氣也陰沉陰沉的,隨時會下雨的樣子。我沒上山,一直呆在廂房里。接近中午的時候,風起了,霧慢慢散去,我走出廂房。隱約看見院子里跪著一個女孩,旁邊筆直筆直地站立著一個魁梧的大漢,看樣子是來拜師的。

臨近中午,飯菜上桌,女人才吩咐我去院子里請那父女來吃飯。悶葫蘆還給那大漢倒了一碗藍靛果泡的酒。女人一直招呼父女倆夾菜,而那父女倆始終局促不安地吃著。

吃完回去吧!悶葫蘆仰脖猛灌了一杯酒,終于發(fā)話。

老哥,你行行好,收下她吧!要多少學費你盡管開口。

不是錢的事,說著端著酒杯離桌而去。

父女倆無奈地走了。那女孩走時一直回頭望我,失落的眼神里,滿滿的都是羨慕。其實我也羨慕她,羨慕她有個能牽手的父親。

女人告訴我,算上這次,這父女已經來過三次了。第一次,悶葫蘆要她畫一只喜鵲,那只喜鵲至今還掛在悶葫蘆房間的窗邊,畫得真像,仿佛真的是喜鵲飛上窗一樣。

喂,為什么不收她,她比我畫得都好呢。

畫得像不一定是最好的,女人說。

那畫成什么樣才是最好的?

女人搖頭不語。

那你為什么收我,就因為那兩只蝴蝶嗎?

不,還有比蝴蝶更重要的東西。

什么東西?

你以后會懂的。

之后的日子,院子里斷斷續(xù)續(xù)有人跪著,多時五六個,少時一兩個。悶葫蘆除了讓他們畫只喜鵲外,就再沒考驗他們什么。他從頭到尾就兩句話,第一句是開頭說的,畫吧!第二句是最后說的,走吧!有的人確實忿忿地走了,走到竹林邊不忘回頭啐一口唾沫,有的繼續(xù)跪著,大有不罷休的氣勢。

他們的膝蓋哪有悶葫蘆的心硬。

目睹這一切,我如夢初醒,看來他們看中我還真是我的福氣,想想以前怎樣對他們,就是現在,我也沒正式叫過他們呢,只喊喂,甚至還偷偷給那男人起了悶葫蘆的綽號。是的,可能我真是她花錢買來的,但她并沒有虧待我,讓我當牛做馬,相反,還拿我當小祖宗一樣供著,小心伺候著,說到底,非親非故的,人家并不欠你的。

我把煩惱一五一十告訴放羊的老頭,老頭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夸我是個懂事的孩子。想通了這一點,我如釋重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我更主動了,盡力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還改稱他們?yōu)閹煾笌熌?。師父師娘對我的轉變很滿意,整天樂呵呵的。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師娘早早把我叫醒,說今天是黃道吉日,他們要放靛。準備就緒后,師娘小心翼翼揭開膠膜,師父也輕輕地抽出排水孔的木塞,一股藍水順著木塞奔涌而出,師父告訴我,孔不能開太大,大了水流急,會沖走沉淀在缸底的表層靛藍。藍水緩緩流淌,缸內的水線漸漸降低,底層亮晶晶、藍汪汪的靛泥緩緩浮現。師父用食指點了一點,拿在陽光下看了一下,喜笑顏開道:“好靛!好靛!”

靛發(fā)得好,他們高興,我也高興。

5

沒有思念的冬天很匆匆,一點兒雪花未見,風就吹鼓了果樹枝丫。竹林里還賞不到花,我常常跑去江邊。江邊有落花從上游漂浮下來,撐船的老漢告訴我,這一帶之所以把這條江稱為花江,就是這個緣故。他還告訴我,渡吐游的不遠處,有一峽谷,兩岸長滿野梨樹,花就是從那里漂來的。他說要撐船帶我去,但我沒去。

立春以后,山上的花也開了,我索性江邊也不去了。

整個冬天,師父師娘沒再教我東西,我閑了下來,除了零碎的家務活,剩余的時間要么守渡口,要么賞花,偶爾也有鄰村的女孩子來吊腳樓里找我玩,帶我去江邊淺灘拾鵝卵石、堆爐灶,有幾個要好的還經常留宿。我也是從她們口中得知原來師父師娘不是本地人,而是從紅水河畔遷過來的。具體的,她們也不清楚,但我猜測一定和蠟染有關。

開春的第一場場,只有師父去趕,不帶蠟染,就挎?zhèn)€灰色的帆布包。師父不到下午就回來了。一回來就叫我和師娘跟他進屋。

孩子,你來這多長時間了?師父一邊問,一邊將帆布包放在茶幾上。

來的時候油菜花開著的,現在又要開了,快一年了吧!

他點頭后又問道,喜歡蠟染嗎?

我也點頭。

他說,孩子,從明天起跟我學畫蠟吧!

我又點頭。

師父坐將起來,伸手去帆布包掏,掏出一捆小小的牛皮卷,攤開,是副蠟染刀,刀身刀面都是銅制的,嶄新無比。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師父今天去趕場,是去取刀去了。師娘告訴我,去年秋天他們就跟鎮(zhèn)上的銀匠訂了這副蠟染刀,直到今天才完工。

我捧著蠟染刀,不知道說什么好。

師父教我畫蠟不是從畫開始的,而是從熔蠟開始的。熔蠟是畫蠟的第一步。這一步,我一學就是大半個月。熔蠟簡單,但要熔出師父要求的程度,卻是不易。蠟熔得太熱,一畫在布上,能把布熔出個洞來,我第一次畫蠟由于熔得太熱,把好好的一塊布給熔出了大洞?;鸷虿粔蛞膊恍?,蠟凝固快,常常沒落筆,蠟就已經凝固了。

師父說,畫蠟看似最簡單,其實最難,它最能考驗一個人是否具有成為一個蠟染工的潛質,比如畫蠟,畫之前你得先在腦海里構思好畫什么,怎么畫。起初,師父沒有讓我用蠟刀畫,他給了我一支筆,叫我先在紙上畫。

我畫的也是喜鵲,磨磨蹭蹭畫完后,我把畫交給師父,師父皺著眉搖搖頭,看得出,師父并不滿意。他又叫我用蠟在布上畫出來,我又費了半天勁,勉勉強強畫了出來。師父沒點評,蹲下身子,用蠟刀飛舞了同樣一只喜鵲。把他的畫和我的畫一起遞給師娘,意思是讓師娘拿去染。

七天后,我的首幅蠟染出缸了。蠟脫后,留白部分呈現出一只鳥形,那便是我畫的喜鵲,和大多數人畫的沒什么區(qū)別,但跟師父一比,我就看出了差距,我的蠟染追求形象,具體,企圖去刻畫細節(jié),面面俱到,鳥的輪廓線條曲折,像個波浪線,還有斷筆之處,鳥本身也笨拙呆滯,死氣沉沉。而師父雖畫得簡約,但卻異常生動傳神,活靈活現的。

我把這兩幅蠟染掛在床頭,每天睡前都看看,琢磨琢磨。我很快悟出了三點,一是刀法問題,二是畫速太慢,三是沒把握住怎樣才能畫好喜鵲。師父欣慰地點點頭,說道,有些東西可以學,但有些東西是教不會的,得靠自己。

師父的話我似懂非懂,此時我方才意識到畫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并不是畫得像就可以。母親總結的布依女人都是天生的畫師,在師父師娘這兒不成立。

油菜花爛漫時,師娘為北岸那對夫婦做的蠟染完工了,那對夫婦很滿意。走時我送他們,拐進竹林后,沒等我發(fā)問,男的先說了,小妹妹,你爸叫你別想家,家里一切都好。

能告訴我原話嗎?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更何況……

男子沒有繼續(xù)往下說,但我已經從他同情的眼神中知曉答案了:賣出去的姑娘連洗腳水都不如。這個結果我已經預料到,但聽到父親這么絕情的話我還是忍不住大哭一場,好比我深陷枯井,父親非但不拉我,還往里投了塊大石頭。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寒心的呢?看來師父師娘是誆我的,或許父親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來接我。

希望讓我信心滿滿去守望,守望卻讓我步步瀕臨絕望。那一刻,我暗暗發(fā)誓,此生就是死,也不再回北岸。

6

油菜花一謝,三月三就到了。鄰村的女伴已經和我約定,今天去趕歌圩。她們趕歌圩都是有目的的,說是以歌會友,其實是去浪哨(布依語,談戀愛之意)。我不像她們,趕歌圩純粹是去湊熱鬧。山歌我會唱,不過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我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的。

我們愛唱山歌,就像衣服不能沒有蠟染一樣。林里河邊,田間地頭少了山歌,總覺得干巴巴的,這邊山歌一唱,那邊再一和,便活泛了。女伴帶我去的歌圩場是一片芭蕉林。為了這次對歌,她們已經準備了好長一段時間,就等著明天一展歌喉了。

男:好久不走這方來,

這方河水起青苔;

扒開青苔喝涼水;

一朵鮮花漂上來。

女:好久不走這山坡,

燕子雙雙唱歡歌;

叫聲燕子把路引,

只見芭蕉不見哥。

男:好春好景妹不連,

還要留花等哪年?

只有留船等水漲,

哪有留人等少年。

女:情哥嘴甜心不甜,

好比心中苦黃連;

哥你瞎眼看上我,

錯把菜苔當牡丹。

男:妹莫謙,想妹一天又一天,

妹莫謙,望妹一年又一年;

鐵打肝腸也想斷,

銅制眼睛會望穿。

……

對完歌的第三天早上,家保來了,他是一個人來的。

我那天在守渡口,遠遠看見一個小伙子打北岸渡船而來,一上岸就往竹林里鉆。中午回來時,我看見他跪在院里,眼珠子像兩只蝌蚪,不安分地四處游走,循著鳥叫,最后灼灼地定在竹林的鳥窩上,如果不是要拜師,我想他一定會先去掏鳥。

師父從側房走了出來,將紙和筆放在家保面前,一聲畫吧!又回屋了。家保并不去拿筆,而是對著我微笑。羞得我回屋關門。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傳來了對話。

畫啊,你怎么不畫?師父的聲音很大。

不會畫!家保理直氣壯的。

不會畫你來這干嘛?

來拜師??!

我不收不會畫畫的徒弟。

畫畫是女人干的活,我堂堂男子漢才不干。傲慢的語氣在幾聲拍胸脯的襯托下有幾分血氣方剛的豪邁。

我出去,看見師父渾身顫抖,臉紅紅的,像憋了一把火。

那你會干什么?師父壓住了火。

家保亮了亮結實的臂膀,說道,我有力氣。說著,躥立起來,走到碾盤邊,一彎腰,一憋氣,一頓足,一聲長喝,那扇石碾盤像朵云似地浮在天靈蓋上。

空有蠻力有什么用?牛還力氣大呢,還不是只能耕田犁地。

家保撓頭呵呵笑道,所以才求師父收留。

我這是蠟染坊,不是牛圈,你走吧!師父很堅決。

家保又跪了下去,說道,發(fā)靛抬缸難道不用力?

師父頓了一下,說道,哼,我的缸都是寶貝,讓你抬,不把我的缸都捏碎了?說完,向后擺了擺手,說道,走吧!走吧!

家保并沒有走,而是繼續(xù)跪著,他眼神不再亂瞟,頭也安分地低了下去。

幾天下來,師父也沒有松口的意思,家保用竹子在院里搭起了一個簡易的草棚,和師父打起了持久戰(zhàn)。有一天,家保突然不跪了,而是坐在碾盤上守著??吹綆煾妇秃皫煾?,看到師娘就喊師娘,全然不拿自個兒當外人,師父去搬缸,他去搭把手,師娘去提水,他去幫拎桶。

漸漸的,我們已經少不了這個人了。比如師父搬重物,會突然喊道,家保,來搭把手,師娘和我曬布時,顧兩頭,便顧不了中間,這時師娘就會情不自禁喊道,家保,去中間。家保樂呵呵就去了。有那么一天,家保突然不見了,我們三人感覺丟了什么似的,惴惴不安的。直到傍晚家保才背回鼓鼓的口袋。師父問他去哪里了,他摸摸腦殼不好意思地回答說,一碗飯吃不飽,我回去拿點兒干糧。師父笑,我和師娘也笑,家保的臉卻紅了。

在笑聲中,我有了師弟。

家保剛開始很勤奮,反應也快,師父裝煙筒,他馬上把火柴送到;師娘往缸里加靛藍,他立刻找來攪拌的木棍。隨著時間流逝,慢慢顯出了心浮氣躁的一面,師父要他學熔蠟,他說太簡單,沒勁,師父要他發(fā)靛,他說太麻煩,師父要他學畫蠟,他干脆伸出雙手給師父,意思是要我畫蠟,還不如把我捆起來。師父拿他沒轍。他和我熟識以后,當著師父師娘的面,他恭恭敬敬叫我?guī)熃?,而私底下卻直呼我阿蘭。

他拜師以后,師父搬進中堂和師娘睡,把側屋騰給了他。每每他惹師父生氣,我都會跟他說,師弟啊,你看,師父對你多好啊,自己搬進了后堂,把屋都讓出來給你了。師父師娘在場時,他點頭哈腰地說,是是是,師姐教訓得是。可背地里,他卻對我說,阿蘭,你懂什么,說來師父該感謝我才對呢。

為什么?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真不知道?

嗯!

哎呀!非要我把話說破?我要不來,師父怎么可能和師娘睡在一起,怎么……他眉毛輕輕一挑,眉宇間擠出一股詭異的笑。

家保經常跟師父師娘去趕場,除了他有力氣能背能扛外,聽師娘說,他很能說,嘴巴也甜,能把顧客們哄得一愣一愣的。

那幾年,我們蠟染生意特別紅火。師父一個人畫蠟根本忙不過來,我想幫他畫,他不讓,說我功力不夠,還得再練練。蠟我已經畫得有一陣了,刀法和速度我已經大有長進,就是如何才能把蠟畫得更傳神我一直捉摸不透。

師娘對我說,傻孩子,畫得像不一定是最好的,你在畫這些東西之前,一定要讓它活在你心里,記住,在每個蠟染工眼里,所有東西包括石頭、大山、樹木都是活的。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在守渡口的那段日子里,我就隱約悟出了這個道理。師弟在一旁也說話了,雖然他向來不喜歡畫蠟。

師姐,我覺得你太注重細節(jié),總抓不到關鍵點,師父就不一樣,粗中有細,細中有神。就像畫山,其實沒必要把山上的每一根草,每一塊石頭都畫出來。

醍醐灌頂,家保這樣一比喻,我就明朗了。

我轉變了作畫的思路,在畫蠟時,我不再注重蠟刀的走勢,隨心所欲讓蠟刀跟著自己的感覺游走。比如畫魚,我就把我當成一個魚缸,魚缸里游著一條魚,我能清晰捕捉到魚的輪廓,魚的游動姿勢。時間一長,我發(fā)現我的蠟畫越來越自然,流暢,魚更靈動,鳥更傳神了。

我漸漸發(fā)現每次畫蠟都是內心感覺的釋放,怪不得師父每畫完一幅總要長長地舒一口氣。師父對我的進步很滿意,他說,知道我為什么不攔你去后山,不告訴你怎么才能畫好蠟畫了吧?有些東西可以教,有些東西必須自己去經歷,去嘗試,只有千百次的嘗試,才能發(fā)現問題,說完,又搖搖頭,嘆氣道,師父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以后能畫多好,就看你自己造化了,從明天開始,跟著師父畫蠟吧!說著,又對師娘說,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師父把我交給師娘,其實只是叫師娘教我染蠟染。

我不像師弟,想學什么就學什么,師父師娘對我是嚴格要求的,沒學會畫蠟之前,他們不準我碰染缸,有時看都不行。師弟這人不穩(wěn)重,今天學漂白布,明天就沒興趣了,又跑去跟師父學如何攪拌靛藍。師父罵他不專心,成不了氣候,他反說師父古板老套。師父說不過他,只好由他放任自流。

蠟染最忙的時候,師父師娘趕場天都不去擺攤,就留在家里做蠟染。有的人家急需蠟染,親自跑來了。蠟染的用處很多,比如去吃孩子滿月酒,送背帶,尿布,或者衣服,還有結婚,親戚去祝賀,總要帶上蠟染才說得過去,最重要的是,死人也需要蠟染。蠟染的圖案是很有講究的,亂不得。比如滿月酒,是男送龍,是女送鳳,去賀新婚,也得講究,圖案代表送禮的人對新婚夫婦的祝福,最常見的是鴛鴦。最講究的是給死者送蠟染,那幾乎是給死者蓋棺定論的。師父師娘在這一點上很講究。

有一次,一家人來給一位因肺癌去世的民辦教師訂蠟染,這個老師聲譽不錯,縣里走出去的大學生大半都曾是他學生,聽說他得肺癌是因為長時間吸粉筆灰。師父把他教學的場面描繪了出來,那場景活脫脫的,直叫人憐惜。蠟染的左右兩端是師娘用金絲線繡的兩行大字: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家人來取蠟染,看到這幅蠟染,很喜歡,但也很窘,說他們付不起這個價。師父笑說,按說好的價給就好。那家人感激涕零,差點給師父師娘跪下了。

還有一次,竹林里來了一幫人,個個肥頭大耳的,挺著招搖的將軍肚,一坐下來就打官腔作指示,說逝世的老領導為縣里的發(fā)展嘔心瀝血,幾十年如一日,師父你一定要在蠟染里謳歌體現。他們要師父畫諸葛亮,說這個領導像諸葛亮一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師父說他不知道諸葛亮,不會畫。那畫竹子吧,竹子象征高風亮節(jié)。師父說,行,一個月后取貨。死人當然等不了一個月,師父也知道。

他們前腳剛走,師弟后腳就問,師父,為什么不幫他們畫,要是沒這個縣長,我們這兒還通不了路呢。

師父啐了一口,說道,路是修了,可說的是八米,你看那路,夠八米嗎?你知道這路是誰承包的,是他的小舅子,要是八米,前年拐馬坡翻車會死那么多人嗎?

管那么多干嗎,咱就是做蠟染的,有錢掙不就行了,師弟說道。

師父板著臉,不言語。

7

師父對師弟的成見越來越大,說他心術不正,難成大器。而師弟對師父也愈加不滿,比如師父賣蠟染,一分錢一分貨,價格公正地道,而師弟總會把價抬得高高的,還以每次能賣出高價為榮。勤奮也不如以前了,睡懶覺不說,干活時懶懶散散,有氣無力的,還經常跑回家。說回家是假,到處瘋是真。有一次,師父叫他搬缸,他不提著,而是滾在地上,漫不經心地用腳抹著走,結果缸磕到石墩,碎了。師父勃然大怒,要揍他,他腿腳快,一道煙溜了。

你做事就是毛躁,用點兒心,師父就不會說你了。我說。

阿蘭,你說氣不氣,賣得錢多也罵,打壞個爛缸還要打,唉,當初真不該學蠟染。

那你為什么還要學?

為了你,他一本正經的,我在歌圩場看見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

瞎說,我比你大,可是你師姐哩!

那又怎樣?我娘也比我爸大啊。

師弟的話像一塊小石子,打人了我平靜的心湖,激起了層層漣漪,我才意識到自己年紀不小了,這個秋天一過,就整整十六了。

為了表示歉意,家保給我折了只風箏,我和他去油菜地里放,他把風箏放得高高的,才把線圈交給我,我躺在油菜地里聞著花香,仰望著風箏,愜意極了。

他突然躺在我旁邊,說道,如果我是風箏,你就是這線圈,我能飛多高多遠就看你敢不敢放線。

那我直接把線收了,不讓你飛,我說。

他猛然抓住了我的手,翻過身來要抱我,我架開他的手說,別這樣,我可是你師姐,比你大哩。我把線圈推給他,走了。

師弟出去瘋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了,師父師娘生氣,他便安分兩三天,可沒多久又出去了。最后一次出去,差不多是第三天傍晚才回來。那天晚上,師父和師娘異常地平靜,沒有說他更沒有罰他。吃飯的時候,師父破天荒地給他倒了一碗酒。

能喝不?

能!師弟接過酒。

來,跟師父走一個。

師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起酒,他不明白師父唱的是哪出,其實我也不知道。

可是這反常的氛圍讓我覺得將有大事發(fā)生。

師娘也給師弟夾了一只雞腿。

師父悶了一口酒,臉頓時紅了,他夾了顆花生米,嚼碎后說道,明天你走吧!

去哪里?

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師父要趕我走?師弟反應過來,將目光移向師娘。

師娘不說話。

我們緣分只能到這了,師父又悶了一口。

師弟想再說些什么,可師父已經起身離開了,那決絕的背影極像父親。

師弟走了,他什么時候走的,我和師父師娘都不知道。我們進他房間收拾時,發(fā)現房間不像平時那么亂糟糟的,什么都整整齊齊的。我以為他會像拜師一樣,賴著不走,只要他賴著不走,等師父氣消,我就去向師父求情。

師弟走后,回來過兩次。第一次是晚上來的,那時師父師娘都睡下了。他敲我的窗,我開窗,他遞給了我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我打開,里面裝的是一只手鐲,在月光的照映下,泛出碧綠的光芒。

漂亮吧?我在花江買的。

我把盒子蓋上,還給他,努著嘴說道,北岸的東西我不要,你拿回去!

他失望地收了回去,他知道我為什么不要北岸的東西。

他又走了,身影消失在漆黑的竹林里。

過了一輪集,他又來了,這次是中午,師父師娘都趕場去了,他明目張膽地進我屋子,又遞給我一只盒子,我打開,還是鐲子。

我說了,北岸的東西我不要。

這不是北岸的,是我去廣西買來的。

什么?你去廣西了?

他點頭,說,阿蘭,我喜歡你。

我轉過身去,說道,我比你大,永遠是你師姐。

不,阿蘭,我要走了,我要去打工,我要去掙錢,我想過了,有錢了回來娶你。

你什么時候回來?

最多兩三年,你會等我嗎?

我點頭,繼而又搖頭。師弟當然明白點頭是發(fā)自肺腑的,最后那幾下搖頭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羞澀。

我走了。他說。

等等,我從箱子里翻出來那幅缺了兩只蝴蝶的蠟染,遞給他補充道,師父師娘是恨鐵不成鋼,你別恨他們。

不恨,是我不對。

他收下蠟染的瞬間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猛地一拉,我一趄趔,倒在他懷里。他趁機重重地親了一下我的臉頰就跑了。

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無影無蹤了。

8

師弟走后,師娘開始教我染布。染布的第一步是漂白,土布白中略顯昏黃,必須漂白才易上色。漂白方式通常有三種,一是草木灰漂白,二是朝露漂白,三是買漂白粉。秋冬季節(jié)有稻草,一般用草木灰漂白;春夏時節(jié),朝露充沛,陽光旺盛,最適宜朝露漂白;至于漂白粉,我從未見師娘用過,師娘說她聞到那漂白粉的味就想吐。師娘還說,用新鮮的牛糞也可以漂白,就是太惡心。

染布活不重,就是熬人。每天破曉,我和師娘各背一捆布去后山,后山有一坰長滿草的斜坡,特別適合曬布。布鋪好后,露水迅速浸濕布匹,我們則坐在一旁等太陽露頭。太陽出來,我們就坐在樹下乘涼,偶爾起風吹卷布匹,我們就去理,有時風大,更會手忙腳亂。太陽升到半高,我們翻曬一次,待太陽掛在頭頂的時候,布基本可以收了。一匹布要如此折騰四五次,再存放個四五天,方才漂白完成。

漂白好的布,用沸水煮上個把鐘頭,晾干后畫蠟,就可以入缸染色了。染色很繁瑣,每三天需從缸里取出晾干再放回去,取出時要特別小心,否則蠟跡掉塊,蠟染的品相就會大打折扣,不過蠟跡破裂是避免不了的,染液會順著裂縫浸透人內,往往會留下人工難以摹繪的花紋,這種花紋我們叫冰紋。

蠟染取出放回,大約反復四五次,便可出缸了。

師娘說,染布不難,難就難在配料上,藍靛、土堿、燒酒的比例不好把握。我問師娘有沒有方子,她說沒有,靠感覺,感覺多少合適放多少。

感覺這東西和空氣差不多,看不見摸不著,沒個準,整個夏天,我一直在尋找這種感覺。師娘說,我算聰明的,換作別人,從年頭學到年尾,都未必會。

師娘索性連脫蠟一起教了。脫蠟最簡單,將蠟放進沸水里煮,煮時勻好火,控好溫,直至蠟脫盡就成。

三道工序我都已經學完,這下,我以為可以出師了,可師父卻說早著呢,得再跟上一兩年。其實對我來說,出不出師都一個樣,又回不了家,更嫁不了人。這當口,就是父親跪下求我,我也未必跟他回去,在我心里,那北盤江已儼然如忘川河,那撐船的老漢是孟婆,我是喝了他的孟婆湯才來到南岸,并在這獲得重生的,要我回去,除非時光倒流。

師父師娘的生活并沒有因為師弟的離開起太多變化,師父搬回他的廂房,說他還有力氣,還能再干幾年。師娘看不出有什么起伏,仿佛從來就沒有師弟這么個人。我不同,師弟這一走,我上山的次數又多了起來,說不清楚為什么,總覺沒頭沒尾,心里空落落的。我無數次告訴自己,我比他大,我是他師姐,可腦海卻又不由自主地放映著和他在一起的畫面。

難道我真的愛上他了嗎?

這怎么可以!

這為什么不可以?

師娘是過來人,這點小九九自然瞞不過她。她對我說,我的囡想嫁人了呢!她一說這話,我就羞得不敢抬頭。她又說,有什么好害羞的,熟透的瓜要摘,長大的囡當嫁嘛!師娘還告訴我她和師父的故事。

如女伴們所說的那樣,師父師娘是從紅水河畔遷上來的。沒來之前,師娘已嫁過一次人了。不過,她并不喜歡那個男的,她更喜歡師父。我問她喜歡師父什么?她說師父年輕時唱起山歌能叫人聽醉哩,還有師父手巧,畫的蠟染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說這話時師娘仰著頭憧憬,仿佛往事就浮在藍色的天空上。師娘本來一心想嫁師父,可她父母做主,硬要她嫁給另外那個男的,那個男的有個吃公家糧的工作。后來,那個男的不知道害什么病,突然死掉了。人家硬說是師娘勾結師父把人害死的。那家人把師娘趕出家門,師娘回娘家,娘家也不讓她進門。沒辦法,師娘只好去投靠師父。師父義無反顧收留師娘,還跟她成親。這么一來,坐實了師娘串通師父謀害親夫的罪名。十里八鄉(xiāng)都嫌棄師父師娘,見到他們就吐口水。師父變賣所有家財,和師娘沿著紅水河上游走,這才遷移到花江。

那個男的姓覃,師娘房中還供有他的牌位,逢年過節(jié),不忘給他上香敬供。師娘還說,師父之所以不跟她睡后堂,是因為那個牌位,師父總說,看見那牌位就疹得慌。

心里沒鬼你怕什么?師娘每回都這樣說。

她只要這樣說,師父就無言以對了。我知道,師娘心里也隱約覺得那個男人的死跟師父有關,那個男的平日沒什么病,怎么突然就不明不白死了呢。

我覺得師父不是那樣的人,我說。

畫人難畫骨,知面不知心,師娘喟然長嘆。

如果真是師父,你會恨他嗎?

不,那樣我只會更恨我自己,他也是為了我。

原來恩愛的師父師娘之間還橫著這么一道坎。我為此曾經留心觀察過師父,不知道是他隱藏太深還是我太嫩,自始至終都沒發(fā)現什么蛛絲馬跡。

9

我記不得是哪年了,反正那年冬天很長,也很冷,雪孕育了一個冬天也沒下成,即便已經開春,仍不見轉暖的跡象。這種反常的氣候讓我們不能像往年一樣準時開缸染布。好像正是這一年,北盤江畔接連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電網拉進了家家戶戶,那玩意真神奇,在端口接上個玻璃球,就亮堂堂的,一根頭發(fā)絲掉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另外一件是渡口修了一座橋,橫跨北盤江南北兩岸。

橋竣工的那天,撐船的老漢激動得落了淚,說六十年了終于可以歇歇了。老漢果真歇了不過是永遠地歇息。師父給他畫了幅蠟染,那幅蠟染分三個場景,第一個場景是老漢撐船送紅軍過江,第二個場景是載解放軍渡江,第三個場景描繪的是老漢手持煙桿坐在岸邊仰望大橋,那樣子真像我在守候父親的到來。

橋一通,車就來了,先是馬車,后來有拖拉機,再后來山地車也來了。隔絕數千年的南北兩岸一時間來往更加密切了,嫁到北岸的女伴也頻繁回娘家走動。她們每次回來,總不忘來吊腳樓跟我拉家常,敘敘舊。

眼下春耕,你們不犁地,倒有閑心跑我這兒?

犁地?一個女伴冷笑,現如今世道變了,有把子力氣的都死廣東浙江去了,誰還想著犁地??!

那地怎么辦?我問。

還能怎么辦,荒著唄!

沒等我繼續(xù)問,另外一個女伴便順勢岔開話題,說,這男人就是沒良心,唱山歌的時候變著法哄你,摘星星摘月亮的,現在倒好,丟下婆姨孩子自己走了。

我家那個挨刀的也是,我月子都沒坐滿就走了。唉!這鈔票就是比老婆孩子親啊。

他們掙錢還不是為了你們!我說道。

誰知道為了誰哦,這男人心野著呢,吃著碗里的,惦記鍋里的。我們寨子的阿毛,過去人多實誠啊,可前年打工掙了錢,引回個染黃發(fā)的婆娘,回來就把婆姨給休了,那婆姨可真冤得緊,一個人在家照顧公婆孩子,既當爹又當媽的,苦日子熬到頭,眼看好日子要來了,沒她事了!造孽??!

你還好說別人呢,當心你自個兒男人回來把你給休了!

他敢,我這姿色,嫁給他是鮮花插牛糞上,把我惹急眼了,我趕個歌圩,準保找個英俊瀟灑的,就他歪瓜裂棗樣兒,誰稀罕啊!

嘴硬不頂用,天不亮不見馬刷牙,防著點兒準沒錯!

怎么防?放大話的女伴眨巴著眼往人群里拱。

我叫他把掙的錢全寄回來,我自己收著,拴住錢就等于拴住心,他要起歪心,我?guī)уX走。

你能保證他寄給你的錢是他掙下的全部?

反正我顧不了那么多,明年我也跟他去!

那孩子怎么辦?

交給公婆唄,那兩個老家伙身子骨還硬朗,閻王暫時勾不去。

外面的錢又不是樹葉子,能那么好拿?我問。

這可說不好,去年我們村就有人叫機床給軋斷手。有的人睡橋洞下,被警察當逃犯給抓了。有的去開山,叫那滾落的石頭給活活砸死了呢。最慘的是爬到樓頂蓋房,一個不小心,跌落下來,叫鋼筋穿上了,血和腸子嘩啦啦流了一地。還有那老板,個頂個的黃世仁、莫懷仁。

話說得真叫人膈應,幾個女伴連聲呸呸呸,好像厄運就在她們嘴邊,呸走了她們的男人就平安了。

反正我家那個是好人,布洛陀會保佑他的,你看,這衣服是他給我買的,多漂亮啊!那女伴伸出袖子,將外面穿的蠟染衣服往上挽,露出一件鮮紅的絨衣,大家都好奇伸手摸了摸。那女伴又說,要說這衣服,怎么搓,怎么捶都不掉色,真好。

你那算什么,看我的吧!說著從無名指上摘下一枚金戒指,說道,結婚時沒送我鐲子,今年算他良心發(fā)現,送了我一枚金戒指,現在人家結婚流行送戒指,鐲子早過時了。

和當年做姑娘時相比,女伴的談話內容變了,以前聊的是蠟染,比的是山歌,現在聊的是男人,比的是掙錢。唯一一樣的是,話題總圍繞男人打轉。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讓一向反感說長論短的我開始潛移默化接受這樣的話題,有時甚至會情不自禁地插上幾句話。她們說的每句話,每件事,我都會反復回味一段時間。在我的意識深處,我無法想象家保會怎樣?會不會睡橋洞,會不會被警察抓走,會不會也去蓋樓,去開山,想到這,我也呸呸,呸完后雙掌合十,仰望圓月,祈求布洛陀保佑。

女伴們的變化和這北盤江畔的變化相比,簡直不值一提。自通路通電以后,北盤江畔最先掀起一陣蓋樓風,藍色的山地車馱著沙載著磚烏啦啦到處跑,一排排吊腳樓紛紛倒下,一座座平房拔地而起,低的一兩層,高的四五層,聽說縣城還有十多層的。

與蓋樓風齊頭并進的還有電器風,電視、電話、電飯鍋、電磁爐等紛至沓來,仿佛一夜之間就走遍千家萬戶,比林中的竹筍長得都快。起初,師父師娘并不排斥這些,電器樣樣備齊,因為這些電器確實方便實用。像電飯鍋,淘好米插上電,不用燒火添柴,飯就能熟,師父以前抱怨電飯鍋煮的飯口感不好,漸漸也就習慣了。

往年的這個時令,來拜師學藝的人絡繹不絕,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來的人也少了。今年立春以來,我還沒見過院中跪過一個人。來訂做蠟染的人也稀了,偶爾有,也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他們都擔心自己百年之后孩子們嫌麻煩不給他們做蠟染,趁還能喘氣,先自己置下。

老人們備蠟染,像備枋子一樣用心。死后靈堂不掛幅蠟染,就像白來人世間走一遭一樣。我還記得渡口老漢的葬禮,師父把蠟染往靈堂一掛,孝子賢孫們哭得更給勁了,往來吊喪的人看到此幅蠟染,都說老漢功勛卓著。

有天,我去后山,又遇到放羊的老頭,他見到我就激動,眼睛一眨一眨地煥發(fā)光彩,他說孩子,我等你好幾天了。

有事嗎,爺爺?我問。

我想……求你個事。他含含糊糊的。

爺爺你說吧。

能不能給我也畫幅蠟染?

爺爺還能攆羊,早著哩!

孩子,你不懂,人老了,能看透生死。

好吧!他的話和師父的話一樣玄奧,加上語重心長的語調,讓我不忍拒絕。

我告訴師父,師父說他讓你畫,你就畫吧!關于這個老頭的生平,他放羊時跟我說過一些。他年輕時當過兵,隨部隊參加過抗美援朝,在一場攻堅戰(zhàn)中,讓敵人一個暗火力點的機槍打穿小腿,被遣送回來治療。傷治好后,留下后遺癥,干不了重活,只能放羊。他就靠放羊供出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在附近某縣當縣長;二兒子開窯挖煤,聽說掙了不少錢;三兒子混得最不像樣,三十多了老婆還沒娶上。

我很快把蠟染畫好了,拿給師父看,師父說好。我拿給老頭看,老頭感動得淚流滿面。他叫我好生收著,到時自然會有人來取。

蠟染畫好后的一天黃昏,鄰村響起了鞭炮聲,繼而是一陣陣哭聲。我爬上山,看到放羊老頭家門前高高掛起了白色的招魂幡,老頭果然壽終正寢。那一刻我很懊悔,要是我不答應老頭或者是不告訴他蠟染已經做好,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可話又說回來了,老頭已經看破生死,要是這會兒沒做好,豈不讓他遺憾。

第二天早上,院里來了兩個男人,一老一少,腰間都系著麻線,老的頭纏著孝帕,小的年紀比我長,腳穿著又尖又長的锃亮皮鞋,褲子和衣服是成套的皮貨,黑亮黑亮的,一頭爆炸似的頭型,黃黃的,像頂著個熟透的大南瓜。他是放羊老頭的三兒子。

老伯邊給師父派煙邊說道,我們是尊老大人遺愿來請蠟染的。按規(guī)矩,這時需要師弟捧出蠟染,師弟不在,師父只能喚我,我鄭重地把蠟染捧了出來。照理,這時孝子要跪下接蠟染的。

孝子磕頭!老伯喊道。

那大南瓜打量我一番,沒有跪下。

孝子磕頭!老伯又喊。

跪個鳥!老子不跪女人。大南瓜輕蔑地掃了我一眼。

師父站起身來,接過我手中的蠟染,直直站在那里。

孝子磕頭!老伯再喊。

大南瓜不服氣地半跪著,一手奪過師父手中的蠟染。

這他媽的什么破玩意,粘粘糊糊的。說著,用手在皮褲上來回搓,把一沓錢扔在石桌上,拔腿走了。老伯搖搖頭,也走了。

后來聽去吊喪的人說,老頭的靈堂上沒有掛蠟染。師父聽完這話,咯噔一踉蹌,像被電了一樣,他心里的震驚雖然沒表現出來,但我感覺得到。

我不知道除了我,還有誰記得那個攆羊的老頭曾經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過。

還有一次,來了倆母女,母親和師娘一般年紀,女兒和我差不多。女兒就要結婚了,做母親的非要給女兒訂套蠟染衣服。

訂訂訂,訂什么訂,都什么年代了,誰稀罕穿這個。

穿不穿是你的事,有沒有是我的事!那母親態(tài)度明確。

難道孝順就只是讓母親不再受累嗎?

這些變化起初我們都沒怎么放在心上,畢竟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嘛。直到生意越來越不好做,蠟染越來越不好賣,我們這才幡然醒悟。原來,與蓋樓風、電器風興起的還有一股穿衣風,它遠沒有蓋樓風那般強勁,卻已悄無聲息地吹遍了整個北盤江畔。那些花里花哨、花花綠綠的便裝、休閑裝正以摧枯拉朽之勢吞并蠟染。

去過廣東打工的女伴告訴我,廣東遍地都是生產這種服裝的廠子,一天能生產上萬件。她還說機器生產的布料質地質感不錯,光滑柔軟,隨便怎么搓怎么捶都不會掉色,不像蠟染,稍稍放點兒洗衣粉,多捶幾下,一整盆的水都藍汪汪的。她說的是實情,我無法駁斥她。

情況急轉直下,最要命的是,布源也斷了。師父常去批發(fā)布的那家店,門臉變了,雖然還是賣布,但已經沒有土布賣了。老板說土布成本太高,利潤太低,不太好賣,說著領著師父到一大捆布面前,說,這是機器織的,你看這布面,這手感,多好啊,比土布強上百倍,而且比土布便宜,見師父不動心,又接著說道,這布染上色不會褪,褪了你來找我。

師父一言不發(fā),取道走出布店。

我們的存布已所剩無幾了。師父師娘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師父本來就咳嗽,這下咳得更厲害了,常??鹊妹婕t耳赤的。師娘也一下子老了許多,鬢角里冒出的銀絲越來越密。

師父,要不我們試試用機器織的布染染吧!看到他們這么愁,我也愁,但又幫不上什么忙,只好建議道。

師父驚愕地看著我,憤怒的眼神堅持了一會兒,又像漏了氣的氣球一樣癟了下去。

他將手中的紫砂壺往茶幾上重重摜了一下,起身走開了,很顯然,我惹師父生氣了。旁邊的師娘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也走開了。

自從我到吊腳樓,師父師娘處處順著我,依著我,從不生氣。今天師父突然生氣,叫我有些害怕,但我并不委屈,相反,我很理解同情他們。

從那以后,師父很少跟電打交道,不到萬不得已不開電燈,電飯鍋煮的飯也不吃。在師父看來,布源斷的罪魁禍首是電,沒有電就沒有機器,沒有機器就不會賣機器織的布,沒有機器織的布,土布就不會斷貨。

一個趕場天的黃昏,師父師娘趕場回來。今天他們沒背蠟染去賣,回來時背簍卻裝滿了一袋又一袋棉花??磥硭麄儾桓市?,要自己做土布。這樣一來,每一件蠟染的成本就高出很多了但師父說,不怕,我們也漲漲價。

這下可苦了師娘,從棉花到布,看似簡單,但過程卻比蠟染繁瑣。棉花要先一綹一綹紡成線,線要再織成布。每天晚上月亮高高升起時,師娘房中的燈總是亮著的。由于熬夜,師娘眼圈總是烏的,憔悴了很多,原本還算年輕的臉龐也逐漸起皺紋了。我心疼她,每晚都會幫她,她紡線,我就織布;她織布,我就紡線。還好,這些活兒不難,在家時母親都教過我,很快就能上手。師娘心疼我,總對我說,囡,不早了,快去睡吧!我說不累,她就笑了。過一會兒,她又說,囡,快去吧!我說,師娘也睡。她點頭。我回屋躺下后,她房里的燈常常又會亮起來。

自從師父師娘決定自己做土布以后,除了曬布,后山我就不常去了,一來忙,二來放羊老頭不在后,后山也凄涼了。而就在這個季節(jié),北岸卻發(fā)生了大事。

我記得是立秋前,我上山曬布回來,一進中堂就看見了大姐二姐。大姐體態(tài)臃腫,穿著一件洗得泛灰的藍色蠟染衣服;二姐一身黑白相間的休閑裝,穿戴很趕潮流。她們倆坐在一起,不像姐妹,倒像前來訂蠟染的母女倆。

三妹,大姐二姐不約而同地異口同聲。

坐,我說。

爸媽叫我們來接你回家,二姐爽快地說明來意。

終于還是盼來了,可此刻的我卻一點兒興奮感也沒有。

你們坐,我去做飯。

我們吃飽了,爸病了,他叫我們來接你回去。

先吃飯吧!我說。

師娘幫我燒火,我一直在灶臺上忙左忙右。師娘幾次試圖跟我搭腔,可話到嘴邊又往回收,手不住地往灶臺添柴,好久才說,囡,回去吧!

我不答話,只管忙自己的。

這頓飯很長,師娘為了打破尷尬,一直在招呼大姐二姐吃飯夾菜,師父和往常一樣,選擇沉默。大姐二姐一邊疲于應付師娘的熱情,一邊一直想再提回家的事,可我要么夾菜打斷,要么岔開話題,就是不讓她們找到合適的開口機會,大姐二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忐忑不安地吃著。相比之下,我更為輕松坦然,游刃有余,盡量表現出主人待客的風范。

漫長的飯局結束后,大姐終于逮住空隙,說,三妹,回去吧!爸病得很重,恐怕過不了年了。

很奇怪,聽到這話我并無多大感覺,反而有種幸災樂禍的激動。

這是我家,我哪兒也不去。我說。

大姐二姐想再說什么,可我學師父,走開了。

過了幾天,吊腳樓又來了人,除了大姐二姐,還有弟弟和母親。母親看上去吃了不少苦,整張臉蠟黃蠟黃的,眼窩陷得很深,眼神也飄忽忽的,比以前更老更瘦了。弟弟已長成一個大小伙子,眉清目秀的。

囡,母親喊我。

姐,弟弟也站起來喊我。

回去吧!你爸恐怕不行了,他想見你一面,母親說。

姐,回去看看爸爸吧!弟弟也說。

你們不要再來了,走吧!這么些年不叫媽,不叫弟,這兩個音節(jié)我似乎已經生疏得不會發(fā)了,我用“你們”統(tǒng)統(tǒng)概括,試圖撇清我與他們的關系。

弟弟撲通一聲跪下去,我扭過頭去,置之不理,緊接著大姐二姐也跪了,我還是不回頭,又嘭的一聲,我清晰地聽見膝蓋骨近乎碎裂的響聲,我回過頭,看見母親雙膝也重重落地了,說,囡,我們一家子對不住你,我們也是沒法子??!你就回去看看你爸,了了他的心愿吧!我也跪了下去,說,你們回去吧!沒用的。

母親跪著爬到師娘面前,從懷里掏出一摞錢遞給師娘,聲淚俱下,妹妹,錢我們還你,你勸勸她吧!她爸見不到她,咽不下最后一口氣??!

師娘沒有接錢,她想扶起母親,可母親不起,只是可勁地哭。

囡,要不你回去看看你爸吧!怎么說他也是你親生父親。

師娘是真誠的,雖然她舍不得我。

我說,你們還是走吧!不要再來了。說完,我就往后山跑了。

黃昏,我從坡上回來時,他們已經走了。

我剛回屋,師父師娘就進來了。

孩子,回去吧!當初你爸也是迫不得已,你媽下不了地,你弟又多病,是你爸一個人扛起這個家,他也是沒辦法?,F在,我們生意越來越差,看來蠟染長不了了!師父少有這樣的聲情并茂。

囡,這是我們這些年來替你存下的,本來想等你出嫁再給你,你也帶走吧!師娘遞給我一個紅布包的小本。

我哪也不去,就在這兒,你們就是我爸我媽,我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今后不要再跟我提回去,我就是死也不回去。

師父師娘愕然僵住,我堅定的眼神告訴他們,我說一不二,說到做到。

他們沒有再勸我,關上門出去了。

那一晚,我經歷了有生以來最長的失眠。要是今天的這一幕發(fā)生在我剛來吊腳樓那會兒,我肯定回去,走到竹林邊,興許還會啐師父師娘幾口唾沫??墒?,這一天來得太遲太遲了。那個老男人說看不到我死不瞑目,我偏不回去,就是要讓你死不瞑目,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誰。我們布依族有個傳說,說天有九重,每個亡靈只有爬上九重天,才能到達極樂世界,否則,只能待在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而老人的子女們就是老人登天的梯子,其中最高的那重是最小的女兒。所以老人臨終時,所有兒女必須悉數到齊。我不回去,意味著那個老男人爬不過最后一重天,將永遠困在地獄。

老男人去世那天我一直頭暈目眩?!邦^七”過后,我在廂房里睡午覺,一條大蛇爬在我床頭,仰著頭吐著舌看我。這件事是后來師娘告訴我的,她說她當時嚇壞了,要趕走它,又怕它急了咬我,好在蛇發(fā)現師娘后,自己走了。后來,一個押婭來訂蠟染,師娘跟她說起這事,押婭說,那蛇不會傷人,它是老男人變化的,特意來看我的。

10

家保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但能肯定的是我見到他時他已經回來有段時間了。我和他是在旅游公司招聘會上偶遇的,我不知道要不是那次偶然相遇,他還會不會來吊腳樓找我。

那年,政府謀劃多年的水電站終于建成。大壩閘門關上后,北盤江水位上升了,水流也不急了。有一個公司,搞民族生態(tài)旅游的,說長江三峽失去的東西在北盤江全部找了回來。

旅游公司來后,開山炸石的聲響就沒斷過。不出半年,江畔起了很多房屋,江里也多了好多汽船游艇。這些游艇白花花的,發(fā)動機哐哐一啟動,想快就快,想慢就慢,確實比搖櫓撐竿省力方便多了。

旅游公司正式投入運營后在當地招了很多工人,一些去外面打工的女伴都表示過完年不走了,就留在旅游公司上班。女伴們動員我也去。其實我也想去,我雖然不喜歡他們蓋的吊腳樓,但眼下我需要那份工資,我算過,有那份工資我們三人生活能好些,至少不像現在這么窘迫。自從蠟染漲價后,我們生意更淡了,師父為了省菜錢,把院里的空染缸一個摞著一個堆在角落里,騰出了一片空地,自己在空地里點了白菜。

我把想去旅游公司工作的想法說了出來,師父師娘都不說什么,他們內心是不愿我去的,可他們既然沒說出來,我就當他們默許了。

家保是第二個月來的,他來應聘酒店的經理。那天來應聘這個職位的人很多,滿走廊都是。總經理臨時抽調我來做面試服務工作。家保是最后一個被叫進面試室的,要不是面試官叫名字,我根本不會想到家保也來了。我抬頭看他,他身著深藍色的西服,穿著一雙黑亮的皮鞋,對我莞爾一笑示意后,隨面試官進了面試室。

大約過了十分鐘,家保從面試室走了出來,帥氣的穿著并沒蓋住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看得出,這幾年他過得并不好。我和他下了樓,又一起沿著曲折的小路走向江邊。一路上,只有江水拍岸的聲音,我和他都沒說話,主要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師父師娘都好嗎?他終于開口問道。

好,我說。

我簡短的回答使得好不容易開啟的對話陷入停頓。

你……還好嗎?他頓了一下。

好,我又說,你呢?我意識到要將對話繼續(xù)下去。

還好,他臉上漾起幾分不自然的微笑。

那微笑是苦澀的,我明白。我幻想過很多見面的場景,但這樣的見面方式我和他都始料未及。

走到橋邊,他立住了,他知道我不會過橋去,因為橋的那端是我發(fā)誓不再回去的北岸。

回吧!他說。他感覺不妥,又加了一句,我改天再來看師父師娘。

望著家保逐漸遠去的背影,我感覺到他變了。我不知道他這幾年在外面具體經歷了些什么,但我能想象,一段能改變人的經歷一定是一番艱辛的磨礪。盡管我想知道其中的曲折,但我不能問,對于一個還苦苦掙扎在困苦中的人來說,追問他辛酸的過往,無異于是重新揭開正在愈合的傷口。他如果想說,會自己告訴我的,我也希望他能主動告訴我,那樣至少說明他沒有把我當外人。

家保來吊腳樓已經是一個月以后,那時酒店新上任的經理已經上班幾個星期了,很顯然,家保落榜了。那天我下班回家看見他時,他正坐在石墩上給師父裝煙絲。

師父遠遠就向我招手喊道,囡,你來,快來,你看誰來了。

我說,師父,我看到了。然后對家保說,師父咳嗽,不能抽煙。

師父說,今兒個高興,抽一口。

他這么說,我也就沒再攔,回廚房幫師娘做飯去了。

師父師娘興致特別高,吃飯時,師父又給家保倒了碗藍靛果泡的燒酒,師娘一個勁勸家保夾菜。家保比以前拘謹多了,比如師娘給他夾菜,他總要雙手抬碗去接,師父和他碰碗,他碗口總要比師父低。話也少了,師父師娘問他什么,他只回答什么,不像以前那樣能從開始吃飯喋喋不休到飯吃結束。

飯后,我和師弟去了后山。他走后,我?guī)缀趺刻於紩岅P于他的回憶浮上心頭。想到他為了逗我開心爬樹跌落的場景我還會獨自掩面竊笑。

坐在石頭上,他極目遠眺,僵硬的表情有股難以掩飾的失落。

沒關系的,我說。

習慣了,沒錢沒勢只能永遠被人踩在腳下,他說。

有些東西錢是買不到的,我說。

錢買不到的東西我才不稀罕呢,他說。

你打算怎么辦?

我想在江邊開個飯館,他說。

他總能出其不意。見我不解,他又說,如今來旅游的越來越多,是人都得吃飯,我就開個農家樂,做我們布依族的菜,游客們肯定喜歡。他們不是不要我嗎,我偏做給他們看。

我相信你,我說。

他沒有看我,而是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我也看,看到火燒云在天邊凝聚成一匹奔騰的駿馬。

11

師父走了,肺癌害的。那段時間師父沒日沒夜地咳,只要一咳,鼻子準流血不止。我要他去醫(yī)院,他死活不去,說人終有那么一天,沒必要花那冤枉錢,還說他不想死在醫(yī)院,讓人火化成灰。后來,我才知道,這種病別說縣醫(yī)院,就是北京的醫(yī)院也治不了??粗諠u消瘦的師父,我的鼻子酸酸的。這個曾經臂膀渾圓的漢子如今只剩下一副輕飄飄的空架子了。

七月十五的黃昏,我下班回來,他把我叫進屋。

囡,給我畫幅蠟染吧!

不,師父,你會好起來的。我?guī)缀蹩蕹雎晛怼?/p>

畫吧!囡,師娘在旁邊幫腔。

師父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兩個人一樣東西,兩個人是師娘和我,一樣東西指的是蠟染。所以我為師父畫的蠟染分兩個場景,一個場景是他和師娘在竹林里吹木葉對歌,另一個場景畫的是這三座吊腳樓,樓前的師父在手把手教我畫蠟,師娘弓著身子在一旁觀望。

我沒有主動將畫好的蠟染呈現給師父,我怕他和放羊老頭一樣,看完就匆匆撒手人寰了。可我忘了,這個人是我?guī)煾福任腋煜は炄緯谑裁磿r候完工。他說,給我看看吧!我說還沒好!第二天他又問,我說還差一點兒,再等等!其實我是不對的,我自私地想從死神那里把他挽留,卻不知道對于一個因病痛掙扎在死亡邊緣的人來說,挽留一天要多承受一天的痛苦和折磨,這時,痛痛快快地死反而是一種解脫。師娘似乎也明白了這個道理,說給你師父拿來吧!我流著淚給他展開蠟染,他看完后也流淚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淚水有滿足、感動、不舍、悲傷、解脫,反正五味雜陳。

我……配不上……這幅蠟染,把……第一……部分……剪掉!他斷斷續(xù)續(xù)說道。

師娘剪下第一部分后,師父才滿足地閉上了眼。

我們把師父葬在后山藍靛地旁,和他一起的有一捆布,還有他生前用的那套蠟刀和那張被剪掉第一部分的蠟染。我不知道為什么師父非要剪掉第一部分,難道真與師娘臥室中的牌位有關?

12

世界上的事,很多是捉摸不透的,今天的困境興許明天就峰回路轉了。我怕悲痛的師娘看不破,索性辭掉工作在家陪師娘。可我慢慢發(fā)現,師娘比我想象的要看得開,她很平靜,紡線、織布、做蠟染,樣樣干得井井有條,一如既往,見我黏在跟前,反倒問我為什么不去上班。

一路走來,我發(fā)現我腳下的路和心路是一樣的道理,也常常會峰回路轉。比如剛來吊腳樓那會兒,我曾經極度仇視師父師娘。歲月稀釋了恨意,我漸漸地接納了他們,現在更是離不開他們。

秧苗由嫩綠變?yōu)槟G的時候,北岸的家人又來了,這次是為母親。他們說,母親閉眼前想再看我一眼。我知道在賣掉我這件事上母親是無辜的,她甚至用眼淚表達過不舍和反對。奈何我已經發(fā)下毒誓,不再回北岸。

年輕氣盛的弟弟見勸不動我,忿忿地走了,大姐二姐留了下來,晚上師娘安排她們跟我睡。二姐說,三妹,你就只回去看看媽,還可以回來。我說,那北盤江大橋是奈何橋,你見過過了奈何橋還能再回來的人嗎?大姐二姐沒再說什么,她們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用。那晚,我們三姐妹雖然閉著眼睡在同一張床上,卻誰都沒有安心熟睡過。

翌日清晨,她們上路時,我還是心軟了,給了她們一個包袱,包袱里包了一張蠟染,我說,帶回去給她吧!我給母親的蠟染是我學會蠟染后畫的第一幅畫,畫的是我自己。說實話,我并不希望母親像那老男人一樣被困地獄,我希望她能去天堂,她在人世沒享過福,希望到天堂能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我怕她過不了最后一重天,所以讓蠟染中的我送送她。說來也怪,母親去世那天我沒有頭暈,也沒蛇再爬上我的床頭。

可喜的是,家保幾近落魄后也出現了轉機。他在南岸的農家樂開業(yè)后,生意出人意料地火。家保一躍成為縣里致富能手。電視臺記者來采訪他,他總結說,現在吸引顧客靠的是特色。記者問他什么是特色,他說特色就是與眾不同。記者又問他怎樣才能與眾不同,他賣關子說那就得看人了。

我和師娘沒去餐館門前擺攤之前,餐館總丟蠟染。當店里的員工為此埋怨游客時,家保卻從中發(fā)現了商機。他到吊腳樓找我和師娘,說他在餐館門口設了個攤位,讓我和師娘去那里擺攤賣蠟染。師娘原本是不愿的,她認為本族人都已經看不上的東西,外人更難看順眼??杉冶Uf,這就是特色,特色玩的就是與眾不同。師娘看我,我點頭,她就說好吧!我和師娘的看法是一樣的,之所以點頭是因為我相信家保,對特色與不特色,我提不起太大興趣。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師父師娘認為不會長久的蠟染竟會奇跡般復活了,就像枯槁的木樁又突然抽出新芽一樣,可惜師父沒能等到這一天,但我相信這也是師父在天有靈保佑的。我很高興,高興的原因不止我和師娘又能重操舊業(yè),還有師娘悲苦的臉龐又浮現了久違的微笑。

游客們買蠟染的理由五花八門,有的說好看,有的說買回去裝點新房,有的更直接,說旅游就是消費,不買點兒東西紀念,來了有什么勁??傊?,我們再也找不到為穿蠟染衣服,為悼念死者而買蠟染的人。如今吃喜酒也好,喪酒也罷,都不興送蠟染了,改送錢了。裝錢的紅包越鼓,客人面子越足,主家也越高興。

我們的蠟染生意像家保的餐館一樣紅火,我和師娘經常忙不過來。我干脆把蠟染攤給撤了,一來我不想讓師娘太操勞,她年紀大了,不能老跟我熬夜;二來我們已經沒有多少土布和靛藍了。自打蠟染生意不景氣以來,我們發(fā)的靛藍一年比一年少,去年發(fā)的靛到現在已經所剩不多了。

家保說,改良吧!

怎么改?我問。

用機器織的布染吧!那樣省事又掙錢,反正游客們又不懂。

這個主意幾年前我就跟師父提過,我清楚記得,師父為這事,整整生了我一個月的悶氣。

不行!師娘斬釘截鐵。

為什么不行?現在不比以前,做什么都得跟著時代,與時俱進。家保極力勸說。

不行就是不行,以后這事提都不要再提。師娘說。

家保想再說,但看到我責備的眼神后,他不情愿地停下了。

因為這事,師娘對家保日漸回溫的熱情又突然間冷卻下去。

家保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他幾次說服我失敗后,突然做了決定,他說師父這輩子最大的愿望是把蠟染發(fā)揚光大,他要繼承師父遺愿,把蠟染做大做強,他要辦個蠟染廠,還說縣政府對這事很支持。其實,師父雖然有過這樣的雄心壯志,也表現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但他去世前,并沒有留下關于蠟染的任何遺言。

師娘也就無言以對,只說一句你辦你的吧!

說辦就辦,師弟不光用機器織的布染,還用市面上賣的粉末染料代替靛藍。他還出錢雇工人來吊腳樓學畫蠟。師娘不愿意教,他就來求我,我想教,又怕傷師娘的心,一直猶豫不決。師娘瞧出我的心思,對我說,教吧,囡,再沒人學,這技藝就斷了,有人學總比沒人學強。

我不讓他們來吊腳樓,我親自去廠房教他們。開始幾天大家都很耐心,時間一長,便都不耐煩了,比如熔蠟,她們說我把簡單的事弄復雜了。我叫她們畫臘,告訴她們有些東西學不會,要自己慢慢去領悟,她們說我故弄玄虛。

讓我驚訝的是,盡管他們學得三心二意的,但生產出來的蠟染卻很細膩精美,顏色鮮艷,還增加了不少圖案題材,有些題材的故事我甚至聽都沒聽過。比如三個人并排跪在桃園里,家保說,那是《三國演義》里面桃園三結義的故事;又如,一個人騎在老虎背上,揮舞拳頭打老虎,家保說,那是《水滸傳》里武松打虎的故事。故事題材很豐富,也很吸引人,還是彩色的,很形象。但我總感覺他們的畫少了那么一種神韻。比如老虎少了兇猛的氣勢,武松少了英勇的氣概,林黛玉少了股令人憐愛的韻味。

不過,這種潛藏在畫面內部的神韻不是每個人都能體味得到的。可能正因為如此,雖然有不足,但蠟染廠生產的蠟染還是在市面上很走俏,家保又一次嘗到了甜頭。

盡管員工們加班加點地畫染,可蠟染還是供不應求,常常處于斷貨狀態(tài),聰明的家保靈機一動,不知又從哪里引進了一套機器。這下,從拌染料到染布均由機器完成,不需要人動手,生產速度更快了。

我去廠房教了一個多月就不想去了,在我看來,她們離學會還很遠,可她們說,畫有樣子就行,現在廠子缺人手,她們沒時間在畫蠟上糾結,得抓緊投入生產。

她們還跟我算了一筆賬,說廠里是按件按質結算工資的,一件上品五十塊,中等三十,次品二十,一人每天可以畫五張,就算全是次品,也能掙一百塊,如果認真畫,每天至多畫一幅半,折算下來也就七十五塊,不劃算,況且畫那五張不一定全是次品,萬一有一張兩張評上中等品,那可不止一百塊。

怎么能為錢糟踐蠟染?我有些憤怒。

姑娘,話不能這么說,你不拖家?guī)Э?,哪知道生活的難處???

我能說些什么呢,我的的確確不拖家?guī)Э?,所以當她們以這種過來人的姿態(tài)回嗆我時,我沒有任何招架的底氣,她們說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蠟染廠我是決計不會再去了,一進去,染池里散發(fā)出來的染料味讓我反胃,想吐。

蠟染廠風光的時候,北京、省里來領導視察,縣里都會把人往蠟染廠里引,家保也因此成為了家喻戶曉的人物,電視和報紙上都說他不僅傳承了民族工藝,還發(fā)揚了民族文化??傊?,家保更忙了,來吊腳樓也越來越稀了,以前一個月至少會來看望師娘一次,如今三個月能來一次就不錯了。

沒什么要緊的事,家保一般不會來,師娘去世前,他來過一次,帶著一群大學生。領頭的是個女的,戴著副眼鏡,看樣子很有學問。女孩話很多,自打坐下來就一直滔滔不絕,說的都是關于蠟染的。她說那么多,我只記住了兩點,第一點是外國人也有蠟染,第二點是蠟染瀕臨失傳。外國人也有蠟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蠟染瀕臨失傳,這是個不爭的事實。繞了半天的圈子,女孩才兜回來說明她這次來的目的,她說她是來調研的。我這才明白,她做了這么多的鋪墊是想說明她此次調研的重要性,好讓我不好意思拒絕。其實我也沒打算拒絕。他們問了我很多,我也認真回答了很多。我很欣慰,他們已經意識到蠟染瀕臨失傳,同樣也很失望,他們口口聲聲說蠟染瀕臨失傳,卻自始至終沒仔細看過蠟染,沒摸過蠟刀,更沒有動手學學,只是一個勁拿著相機咔嚓咔嚓。

相比于師父的因病去世,師娘走得很安詳,也更為倉促,讓我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自從師父過世后,我養(yǎng)成了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先叫兩聲師娘的習慣。往常我一叫,師娘總會應聲,可那天我沒聽到應聲,急忙進屋去尋??匆妿熌锾稍诖采弦粍硬粍樱砬楹茏匀?,我輕聲喚她,她沒反應,我又搖她,也沒反應。我方知師娘永遠睡過去了。

我跑去江邊叫家保,蠟染廠的人對我說,家保去北京開會了,要很久才回來。我搖搖頭,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吊腳樓料理師娘的后事。

在收拾師娘衣物時,我在她床頭發(fā)現兩個包袱,第一個包袱里有一副蠟刀,那半張師父不愿帶走的蠟染,還有姓覃的那個牌位;另外一個包袱里有一本存折,一捆嶄新的蠟染衣服。我知道師娘的意思,存折和衣服是留給我的。蠟刀、蠟染、還有姓覃的牌位她要帶走。就在此刻我才明白師娘昨晚為什么跟我說那么多話,我起身回屋睡覺時還把我緊緊摟在懷里。

師娘說,當年給我的那幅蠟染畫的并不是梁山伯和祝英臺化蝶雙飛的故事。畫中的女人是她,男人是師父,那深處的墳墓并不是男人女人殉情的墳墓,而是一個人,一個已經過世的人,我當然知道師娘指的是誰,除了姓覃的,還能有誰呢?雖然那幅蠟染我送給了家保,但我能想象畫面背后的糾結和痛苦。直到死,姓覃的仍是橫亙在師娘心中揮之不去的痛。師娘還說,我并不是第一個說要在畫上加一對蝴蝶的人,第一個是師父,師父當時也以為師娘要表現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他提議師娘將蝴蝶畫上,可師娘沒有,師父也就不再提,我猜想其實師父已然洞悉師娘用心,只是不忍點破。我問師娘,我錯了,為什么還將蠟染送給我,把我弄來學蠟染?師娘說,孩子,你給了我選擇的勇氣。過后,我仔細回味師娘的話,終于明白我化蝶雙飛的想法代表的僅僅是一種美好的向往,這種美好的向往給了師娘接受現實、理解師父的勇氣。怪不得女伴們常跟我說,我沒來之前,師娘對師父異常冷淡,以前愛談笑風生的師父在師娘的冷淡下開始變得寡言少語。我來后,師娘像變了一個人,可師父卻一直是那沉默寡言的樣兒。我明白,師娘原諒了師父,但常年的冷淡使師父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以至于到最后師父自己都不肯原諒自己了。師父沒帶走那半蠟染,不是不愛師娘,而是他覺得自己不配。

我把師娘葬在師父身邊,但沒完全按照師娘的意思辦,我沒將牌位放進棺材,縱然當初可能真的是師父有錯,但他用一生詮釋了對師娘至死不渝的愛,況且?guī)熌镄睦镞€是只有師父,所以她才帶走那半截蠟染,到地底下與師父拼合。對姓覃的,只是無法磨滅消散的愧疚。既然師娘下不去這個決心,就讓我替她裁決吧,如果這樣做要遭遇什么懲罰詛咒的話,那就讓所有懲罰詛咒都沖我來吧!

家?;貋砗舐裨刮?,說他要給師父師娘立碑彌補。我說,碑我自己會立。我確實自己立了。家保心懷愧疚,他跪在師娘墓前承諾說他要好好照顧我,安排我去蠟染廠當廠長。我沒去。他說我在責備他,生他的氣,但我告訴他,我沒有。

確切地說,有沒有,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13

近年來,游客們的口味變了,轉而喜歡我做的蠟染了,他們說我做的更原生態(tài),更具民族特色,更有韻味。與此相對,蠟染廠的蠟染開始大面積滯銷,倉庫里囤積了很多,盡管家保努力拓寬銷售渠道,甚至把蠟染放到網上賣也收效甚微。

家保又不忙了,他又來吊腳樓了。這回他帶來了幾個年紀和他相仿的人來。我招呼他們坐下。家保讓我也坐下,還一一為我介紹。他介紹完后,一個文化局的工作人員開口了,他說國家正大力挖掘少數民族傳統(tǒng)文化,蠟染是我們布依族最具特色的文化象征,不能斷,必須要繼承下去。他們此來的目的是希望我能進學校教學生們做蠟染,還說學生是祖國的未來,學生學會,蠟染就不會斷。

我確實被工作人員的慷慨陳詞打動了,但讓我下決心越過北盤江,去北岸教蠟染的不是他們,而是家保,我比誰都清楚,處在事業(yè)低谷的他需要我的安慰,而且我還發(fā)現兩個秘密,其實家保的母親并不比他父親大,當初他去廣西并不單單是為了鐲子,他是去探出去打工的路,但那塊蠟染倒是還留著。

文化局接我的車過北盤江大橋的那一刻我心里有種莫名的恐懼,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但我無怨無悔,只要能給家保些許安慰,什么我都不在乎。透過車窗,我看見了熟悉的山,兒時走過的路,一種歸宿感油然而生。那一瞬間,我才明白,隔絕我與北岸的并不是北盤江,而是一道橫在心頭的無形的坎。

我去的學校是縣里唯一的一所中學。為了不耽誤正常的教學計劃,學校把教蠟染放在美術課上。孩子們對蠟染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和熱情,我展示一些蠟染給孩子們欣賞,然后讓他們用筆在紙上畫一只喜鵲。有幾個孩子畫得真好,是學蠟染的料。在我的影響下,學校掀起了一股畫畫風。然而這種壯觀的景象并沒有持續(xù)太久。蠟染教學很快招來了家長們的不滿。家長們紛紛要求學校叫停蠟染課,說學蠟染沒前途,考上好高中、好大學才是正事。學校和文化局試圖說服家長們,可家長們都不買賬。還說我一個沒人情忘父母恩的人有什么資格教他們的孩子。

我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評價,盡管我知道他們說這話僅僅只是為了阻止我教蠟染,可我真的被傷害了。我回到吊腳樓,以為眼不見就心不煩了。然而那些惡毒的話語像蚊子一樣一直在我耳邊嗡嗡,最糟糕的是,我開始噩夢連連,夢見父親敲我,母親罵我,姓覃的牌位倒下來砸我。

我用竹子刻了父親母親的牌位,把他們的牌位連同師父師娘的牌位,還有姓覃的牌位一起供在神龕上,以為這樣就能減輕罪惡。

可噩夢依舊斷斷續(xù)續(xù)。

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死亡的懲罰來臨,我該怎么辦?那或許也是一種解脫吧。不過,在懲罰沒降臨之前,我必須畫一幅蠟染給自己,至于該畫什么,能畫什么,我還沒有答案。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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