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那年夏天，天氣似乎特別熱，又悶又濕，蟬在樹上拼命地叫，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天上沒有一絲云彩，空氣中涌動著熱浪，一波一波，只覺得人都站立不穩(wěn)，心里燥得發(fā)慌，沒多大會兒工夫，額頭上便會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學校一放假，她就收拾了簡單的行裝，立刻踏上了一輛綠色的鐵皮火車，奔赴遠在千里之外的一個海邊小鎮(zhèn)，那里有她的外婆在等她。

火車晃晃悠悠，她買到的又是站票，站在過道里，忍受著來來往往的旅客，看著三毛的散文，她的內(nèi)心居然平和了下來，像激昂的音樂，忽然就舒緩了。

外婆家所在的那個海濱小鎮(zhèn)，是夢境一般的地方，像詩一樣浪漫，像明信片一樣唯美，像音樂一樣清涼。一望無際的大海，蔚藍深邃，深不見底，充滿神秘。白云在天上悠啊悠的，她就在海邊那艘被廢棄的舊木船上看書，讀三毛的游記，讀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年少的情懷，純凈美好，眼睛里都是純粹和清澈。

那天早晨，她從外婆家出來，站在花架底下看那些花兒，木槿的拙樸，美人蕉的妖嬈，茉莉的恬香，睡蓮的嫵媚……

外婆是一個愛花的人兒，她亦如此，看得如醉如癡時，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一只大黃狗，健碩，高大，朝她狂吠起來。她嚇得大驚失色，緊緊攥住手中的書，繞過那些花兒，朝海邊撒丫子狂跑。

一個男孩從花架后面轉(zhuǎn)出來，朝大黃狗擺手，可是大黃狗根本不聽，瘋了似的，一個勁兒地追她。她一口氣跑到海邊，在老木船的旁邊，她被一塊兒石頭絆倒了，摔倒在地上。好在是軟軟的沙灘，膝蓋上只是沾滿了一些細小的沙粒?？墒撬臅?，三毛的書，被漲潮的海水帶走了……

驚嚇，恐懼，眼睜睜地看著那本心愛的三毛散文集被海水越?jīng)_越遠，她難過得掉下了眼淚。淚眼模糊中，她轉(zhuǎn)回頭，看見男孩牽著他的狗，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笑。

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憤怒，她想沖過去質(zhì)問男孩，問他為什么沒有看住自己的狗，可是她不敢，她害怕那只虎視眈眈的大黃狗再次襲來。

后來，她在那艘廢棄的舊木船上看書時，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個男孩子，那個看上去很善良的少年。他的狗雖然沒有傷到別人，但卻是嚇到了別人，可是他卻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真是一個自私自大的人。這樣一想，她的心里又有些生氣，藍天，白云，大海，鷗鳥低回盤旋，遠處的樹兀自突兀，可是她的心就是平靜不下來。

有一天，她正在那艘舊木船上做夢，夢想著自己也像三毛那樣浪跡天涯。一睜眼，忽然看見那個少年怔怔地站在舊木船旁邊，兩只手里捧著一根小木棍，傻傻地看著她笑。

她左看看，右瞅瞅，發(fā)現(xiàn)那只大黃狗并沒有在他身邊，于是膽子大了起來，走到男孩身邊，左三圈右三圈圍著他轉(zhuǎn)。小鎮(zhèn)上的孩子，衣著淳樸，笑容透明，哪見過她這樣大膽不知道羞怯的女孩？他低下頭，用腳指頭在沙灘上畫著圈圈。

她笑，說：“舉著個小木棍跑到我這里干嗎？做錯了事情不認錯，還這樣理直氣壯，以后別再讓我見到你和你的狗。”

男孩依舊沒有說話，臉上的笑容變成紅窘，轉(zhuǎn)身跑了，他的身后，留下她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隔天，少年又跑來了，額頭上滿滿都是汗水，手里捧著一根紅豆冰。這一回她看清楚了，是紅豆冰，他緊緊握著那根紅豆冰上的小棍，融化的冰水順著他手指往下淌。

他揀了一根長棍子，在沙灘上寫下幾個大字：姐姐，大黃錯了，我替它向你道歉。他把那支融化了的紅豆冰塞進她的手里，轉(zhuǎn)身跑了。

她仍然有些氣憤，不說話，只寫字，那算什么？道歉嗎？一點誠意都沒有。

她憤憤不平地和外婆說起這件事，外婆說，他呀，根本就不會說話，聽說小時候發(fā)燒，燒壞了。

她聽了，忽然就有些喘不過氣來，站在花架下，發(fā)了半天的呆，原來所有的事情未必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時光流轉(zhuǎn)，多年后，她吃過各種各樣的冰激淋，香草的，巧克力的，抹茶的，草莓的……可是，再好吃的冰激淋都沒有那年夏天吃過的紅豆冰涼爽香甜，都沒有那年夏天吃過的紅豆冰印象深刻。

（編輯 王玉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