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月
兔在十二生肖中居第四位,與十二地支“卯”同序,故又稱為卯兔。卯時又名日始、破曉、旭日,是早上五時到七時。這時天剛亮,兔子出窩,喜歡吃帶有晨露的青草,故合稱為“卯兔”。
兔子成為十二生肖,流傳著一個“牛兔賽跑”的故事,大抵與龜兔賽跑無異,所以也無須贅述。兔子所隱喻的內(nèi)涵十分豐富,但人們說起兔子來,首先就會想到月亮。晉代傅玄曾有詩句:“月中何有?白兔搗藥?!彼未~人辛棄疾也寫過“著意登樓瞻玉兔”這樣的詩句。
為什么兔子會代表月亮呢?這是因為滿月的陰影處,好似兔子杵藥,所以從漢朝開始就有了玉兔代指月亮的說法。
那么這玉兔又是誰呢?為什么會在月亮上呢?流傳到現(xiàn)在的說法也有許多種,但是說到月亮就不得不提起另外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嫦娥。所以自然而然,就有玉兔嫦娥說,因嫦娥奔月后,觸犯玉帝的旨意,于是將嫦娥變成玉兔,每到月圓時,就要在月宮里為天神搗藥以示懲罰。其次,嫦娥奔月后,人們對于她獨守月宮的寂寞孤獨寄予了無限的同情,所以認(rèn)為玉兔是同情嫦娥的兔仙,化作兔子去廣寒宮陪伴嫦娥的。基于同樣的美好期望,也有人認(rèn)后羿相思難斷,所以化作嫦娥最喜歡的兔子陪伴在嫦娥身邊。
兔子代表月亮,屬陰,又與金烏相應(yīng),常常用來形容男女情事。所以,我們??吹轿鋫b作品中,兔子常常與女子有關(guān)。大俠與某位紅顏初見,常常未見其人,在奇花逸景中,往往會先跑出一只兔子,再來引出兩人相遇。不過許是嫌棄老套,兔子的這一活計,現(xiàn)在都被狐貍搶去了。所以,兔子現(xiàn)在也都豁出去了,舍得一身剮,化身為美食烤兔肉,助力大俠在江湖中的桃花情事,成功率那也是高得離譜。《誅仙》中的張小凡、《皓云凌霄記》中的顏蒼恒,用過都說好。
那么,本期三劍客中又有什么樣的兔子呢?
(完)
文/吟光
吟光,奇幻小說家。90后,江南人士,游學(xué)異域,旅居香港。白天是聚光燈下的主持人,夜晚化身講故事的織夢者。相信人之所以為者,即因思想的重量,更兼想象的輕盈。執(zhí)筆當(dāng)劍,吟光唱亮,醉舞袖袍天地窄。曾獲臺灣金車奇幻小說獎、香港大學(xué)文學(xué)獎等,代表作《浮焰沉光》。
她抱緊咕咕噴氣的海棠小兔,輕撫著渾身雪白的雙重被毛,哼起歌謠以示安慰。漸漸地,圍了一圈黑毛的眼珠失了焦距,模糊瞇起,直立的耳朵垂下,她知道,時機(jī)到了。
茶樓
如如踏進(jìn)茶樓的時候,老板娘正在跟客人爭論酒菜賬目,一見她滿臉綻起笑容,賬目也不管了,直接把算盤丟給小二,迎了上來。
“如小姐來啦,快坐快坐!上次見你還是個小娃娃,被你娘抱著可討人喜歡呢!”
這種老板就是有信口開河的本事,上回她來茶樓明明已經(jīng)十多歲,而且母親并不在。如如尷尬笑笑,拍了拍風(fēng)衣短裙的灰塵,素淡的臉上鋪滿湖海一般的平靜。她尋個偏角坐下,也不回話。
“來,上好菜!”老板娘不以為意,繼續(xù)套近乎,“這么多年不見,陳姨可想你了!你娘怎么樣,這次沒一起來嗎?”
原本安靜跟在身后的海棠兔豎起直耳,兩眼呈斗雞狀,拼命往她懷里鉆。她嘆了口氣,抱起小兔輕撫白毛,細(xì)聲寬慰:“阿雪,不要緊,安靜?!比缓蟛盘ь^搭理老板娘,“陳姨,姐姐跟我約了這里碰面,你見著她了么?”
“沒有呀,就快到了吧!”雖然對方完全不接茬,姓陳的老板娘沒在意,還是堆起一臉笑,終于忍不住憋出心里話,“那個,如小姐啊,其實陳姨有件事很是煩惱,你娘又幾年沒來,這不想著跟你商量下……京城有家大酒樓一直想收購咱們茶樓,你知道的,這種事向來要慎重,陳姨就想著……”
“我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是算命的?!比缛鐖匝源驍?,面露不悅。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占卜師嘛!”老板娘忙打圓場,把臉湊到如如近前還不死心想繼續(xù)探問,“我是說……”
“砰!”一聲巨響打斷了陳姨的喋喋不休,循聲而望,隔壁桌一位黑衣男子落座,周身散發(fā)難以言說的可怖氣場,低沉沉吐了句:“酒!”
那老板娘皺了皺眉,大概不敢忤逆黑衣人的意思,終于放過如如,去那邊上酒。黑色是皇族的象征,只有身份尊貴者方可穿著,但老板娘臉上一股不屑的表情,又像對黑衣人有所輕視。
如如覺得古怪,看了兩眼,那人落拓的打扮,面色臟兮兮,低頭看不出年紀(jì)。唯獨腰間配一塊黑色玉璧,中央穿孔而過??葱沃疲皇腔首逯?,不知怎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小茶樓。
酒上來了,黑衣人也不就菜猛灌一口,駕輕就熟的陣勢看得人心驚。剛剛安靜的小兔大概被酒味刺激,睜開杏仁般黑色的大眼睛,兔毛豎起,沖著那邊方向一陣嘶叫。滿店客人都看過來,如如趕忙又是捋毛又是勸,還掏出它最愛吃的車前草,但這回全然無用,阿雪依舊發(fā)了瘋似的掙扎。
海棠兔原本膽小,警戒心又強(qiáng),生人接近都會躲開。阿雪這些年跟在身邊,不僅通了人性還深受靈力影響,如果有什么讓它極其激動,一定身上有著特別的氣息。這樣想著,如如又望了兩眼黑衣人,沒注意到松手讓小兔掙脫了。
“嘶!嘶嘶!”阿雪不顧她呼喊,奔向黑衣人所在桌腿一陣嚙咬。對方眼皮都懶得抬,一碗酒灑出去將小兔逼退,那蘊(yùn)藏的內(nèi)力是對戰(zhàn)成人的力道。見阿雪疼得咬牙,彎身而坐,耳朵向后貼緊身體,純白的背上驟然起了紅色斑痕,如如又痛又驚,正想上前調(diào)和,不料海棠兔耐著痛楚,哧溜一下跑了。
看來這人身上的氣質(zhì)復(fù)雜,讓海棠兔既想靠近又要逃離。如如想著,移步過去:“這位朋友,我為小兔的失態(tài)道歉……不過,你也不必下手如此重吧,它只是……”
“自保而已。”對方冷冷瞟她一眼,不接話,兀自斟酒去了。
她浪蕩江湖多年,劍法功夫不練,最擅長的技能除了逃命就是搭訕,沒想到還沒使出就被生生噎死。何況跟一只兔子談……自保?
跟人搭話緊要是知道對方的欲望,他的欲望是什么呢?如如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將對話進(jìn)行下去,好在這時救星出現(xiàn)。
“你是……如如吧?組織派你姐姐出外執(zhí)行任務(wù),我叫嵐一,前來接應(yīng)你?!眮砣耸莻€年紀(jì)不大的男子,長衣及地,廣袖寬袍,面色沉靜如雪,看起來頗為穩(wěn)重。
“我命不久矣,難道臨終前連她一面都見不到了嗎?”如如聽了神色黯然,暗自嘀咕幾句,又抬起頭來,裝作無事的樣子跟對方說話。
剛跟如如寒暄幾句,一轉(zhuǎn)眼看到兀自喝酒的黑衣人,嵐一卻大為吃驚的模樣:“曜?不是說好我來接人嗎,你怎么也來了?難道是……”
“最煩你們廢話!”被稱做曜的黑衣人一拍桌子,起身換了個座位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嘴里嘟嘟囔囔,“不讓人安心喝酒,一大堆破事?!?/p>
如如目瞪口呆,誰知他拂衣落座,搖頭沒有說下去的意思,只好插話詢問:“這位……也是同伴?”
“他是組織來的新人?!?/p>
“什么?組織還接受皇族之人,而且年紀(jì)這么老?”這回?fù)Q如如吃驚,掉頭仔細(xì)打量曜。
“哈哈哈哈,他沒有很老,只是看起來滄桑。是有特別的身世……”嵐一笑了,但似乎不愿多說,岔開話題,“你姐姐要好些天才回來,這幾日要逛逛嗎……”
如如心不在焉跟他答應(yīng)著,撈起桌上的一杯酒就往嘴邊送,眼神不住瞟向隔壁,正瞧見那人所佩玉器在光線折射下散出玄黑的暗光,具體紋飾因隔著太遠(yuǎn),看不清楚,但必然不是簡樸款樣。
清冷之漠淡去,她心頭涌上好奇。
靈力空間
踏上二樓的階梯,暗黃木板打晃,吱呀吱呀瘆得慌。她能感受老板娘隨后緊跟的眼光。罷了,既然要在別人屋檐下呆幾天,幫她看一次吧,如如想。身在江湖不由己,這種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陳姨,等我歇息片刻,夜晚庭院見。別跟人透露,我不會算命也不是占卜的,僅僅幫個忙?!?/p>
聽見這句話,老板娘就像猛然被點燃了的火花,連忙打著招呼:“好嘞、好嘞,就聽如小姐安排!快,快給如小姐最好的套房,打掃干凈些!”
她確實不懂巫術(shù),只是生來有些特殊的靈力,可以通過激發(fā)靈力看見交錯位面的場景。時間是一張千絲萬縷、互相接近卻互不相干的網(wǎng)狀,在每一個節(jié)點交界,衍生出無數(shù)交叉的將來。就像繞不到盡頭的毛線團(tuán),路徑分岔的花園,站在路口,你的選擇就是那個節(jié)點。很多人問:若是當(dāng)時走另一條會怎樣?這問題無法回答,如如可以。換言之,她不能預(yù)知未來,卻能通過施法看到未來的其他可能性,從而了解當(dāng)下選擇是否正確。
那有什么意思呢?看遍太多的異境,如如有時不禁懷疑,人事哀樂不過如此。
但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能力極有意思,能滿足某種不安的心理。那么她就幫忙看看,有時換些銀糧,有時換些她想要的。
進(jìn)房之前,如如回頭囑咐:“記著,我只能看到已做選擇之后的情景,你這決定還沒做,可是看不了的。”
趁老板娘一愣,她趕忙關(guān)上門。
得到承諾的陳姨果然上心,給了間上好的廂房。她摸摸桌上的漆面,覺著自打踏進(jìn)茶樓,就有股目光一直籠罩自己。她無財無勢,無親無友,僅剩的幾位親人要么不愿理她,比如母親;要么她不愿理,比如陳姨。一直流浪江湖,少有人打她主意,這回倒是古怪。
沒等坐下,敲門聲急促響起,開門就看見老板娘堆起的笑臉:“如小姐休息得可還習(xí)慣?趕來跟您說一句,剛才已經(jīng)應(yīng)了收購的買賣啦!”
“啊,這么快?”如如忍不住吃驚,伸頭四顧發(fā)覺沒什么人,“不是說很慎重嗎,這點時間就定了?”
“做生意嘛,搶的就是節(jié)點!何況要是如小姐看了說不好,明兒再找理由反悔去?!崩习迥锝K于露出得意的神色,“您看今晚行嗎?”
離十五還有幾天,月亮已經(jīng)足夠清亮,如如推辭不過,終究站到庭院中央,腳下伏著不知從哪跑回的阿雪。
阿雪折騰一天也該累了,晚飯還在干草里摻了些許的安睡藥,此時耷拉著眼皮不愿睜開。如如吸口氣,在冷風(fēng)中脫落風(fēng)衣,露出內(nèi)里的乳白色短裙,踏步躍起,開始以海棠兔為圓心繞圈。
奇怪了,那股關(guān)注的眼光又來了。如如甩了甩腦袋,竭力將詭異的感覺趕出去,集中精神,保持心境清明。她越繞越快,裙尾的流蘇狀墜飾飄揚(yáng)起來,幾乎已看不清身型,幽幽燃起的白光將正中的小兔籠罩。
仿佛沒有感覺,也聽不見一旁陳姨的驚呼,阿雪毫無反應(yīng),只是甩了甩耳朵揮趕蠅蟲。
雖然不是占卜,畢竟窺探天機(jī)要付出代價。如如大約六七歲時,發(fā)覺稟賦后正好拾到一只孤兔,母親給想個法子,通過施法于海棠兔身上,人道和畜生道不同,這樣也就轉(zhuǎn)移了應(yīng)現(xiàn)。久而久之,承受了一次次術(shù)法的海棠兔靈性倍增,常常成為她的指引。
涼風(fēng)颼颼穿堂過,萬物靜止,時間突然被凝住。約摸一炷香后,白光漸淡,女子腳步站定,長舒一口氣似是累極。
陳姨迎了上來,如如沒來得及看見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關(guān)懷,喘了口氣說道:“看見幾個片段,你若沒賣茶樓,過些日子朝廷動亂禍及此城,生意幾乎停滯。所以這決定該是對的?!?/p>
“好!”老板娘神色接連變幻,最終停留在欣喜,“那就好!”
“不過——”體力果然不行了,如如叉腰暗自喘氣,還沒緩過來,一邊皺起眉頭努力回想,“在那種路徑里,雖然國破家亡,但我隱約看見陳姨身邊跟著一位女子,大概是你女兒?面容看不清,我是這樣猜了……說起來,還沒見過陳叔呢?”
這位老板娘是母親胞妹,算起來確實該叫姨母,只是如如年僅十?dāng)?shù)歲就跟母親分開,跟她也不親熱。因?qū)Ψ接袕埳袼颇赣H的面容,如如沒由來地不愿接近。
“你叔啊,早就過世啦……”陳姨苦笑,涂滿白粉的臉上褶皺凸起,“對了,你近日見過母親嗎?”
“別跟我提她!”見中年婦人突然流露的辛酸,如如頓感不適,怨氣驟起。平素逍遙自在、了無牽掛之人,或許心里有個填不進(jìn)的窟窿。
朝餐晨露夜臥松,撕開夜幕喑啞的平原,渡過海洋、大地和光電交錯的森林,聽遠(yuǎn)方的風(fēng)吹過一整片郊野。她過上了想要的生活,只是真正掛念的難以實現(xiàn),但也漸漸習(xí)慣。
“好吧……”陳姨神色黯然,但沒說什么,替如如抱起蜷縮地上的阿雪,“如小姐您累了,回房歇著吧?!?/p>
組織
云霧濕晦鎖重山,峰巒出沒影綽綽。隱在潑墨山水畫中一般掩映回轉(zhuǎn)。如如循著嵐一的交代,來到組織總部所在的邊郊山林。
所謂組織,其實就是朝廷特屬置辦的學(xué)堂,培訓(xùn)優(yōu)異的平民子弟以期未來效力,在此之前,從未聽說招收過皇族后人——當(dāng)然了,皇族內(nèi)部自有學(xué)堂,不與外界交道。如如自幼江湖飄零,瀟灑慣了,對這種一板一眼的龐大組織向來反感,但想到那黑衣男子的古怪身世,耐不住好奇,前來探看。
山間路越走越陡,翻越高坡爬到頭,抵達(dá)一處雄聳光禿、突兀斜出的峭壁。數(shù)十人分為兩排,面對高崖,正大汗淋漓地扎馬步,陣勢說不出的奇怪。一位中年男子背手站在高處,目光如炬,逐個逐個掃視學(xué)生們。如如望見嵐一和那個曜也在人群中,從遠(yuǎn)處都能察覺曜臉上絲絲汗成線流下,沒料到連眼神都絲毫不動,定力驚人。
看起來眾人已經(jīng)扎了許久,幾位女生耐不住腿腳打了下晃,一顆石子精確地砸來,痛得一晃,緊跟著又幾粒石塊飛來。如如瞧得皺眉,在崖邊的石塊旁坐下,沒有驚動眾人。
不料半個時辰過去,學(xué)生們像釘住一般保持姿勢,什么旁的都沒發(fā)生。
也太無聊了吧,她心想,也虧這些人忍得住。她拿出針梳細(xì)細(xì)捋著阿雪的毛解乏,海棠兔舒服得在她手上蹭來蹭去。
如如悶得甩腳望天,描著云朵的形狀,忽聽那邊傳來聲響,有人抖到終于立不住又不敢起身,直接摔倒在地。中年男人踱步過去,黑著臉劈頭訓(xùn)道:“體力這么弱,還來學(xué)什么武?要不趕緊爬起來繼續(xù),要不晚飯別吃了,練功!”
學(xué)生咬牙想掙扎起身,嘗試了幾次卻失敗了,最終放棄,將臉趴進(jìn)泥土里。男人哼了一聲,大力將其拉起,怒吼:“滾去休息,晚上來找我!”
從始至終無人發(fā)出異議,連那學(xué)生也是默默承受了羞辱離去。唯獨局外人如如義憤難平,無法理解逆來順受的意義。她走江湖最愛管閑事,咳了聲踱步上前:“這位先生,聽聞此地乃是武功堂,為何一個招式都不教只是扎馬步?”
那授課先生瞥她一眼,顯然不打算搭理:“你不是學(xué)生也不是學(xué)堂的人,有什么資格管我?”
“我確是路人,卻覺得事無定論,都可以探討嘛。”如如娓娓細(xì)說,懷中海棠兔開始躁動,她強(qiáng)按住,“您的上堂方式讓人開了眼界,仿佛有根無形的繩子,能將這么多學(xué)生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
“說得天花亂墜有什么用?”先生似被激怒,一掌拍斷她身后的石塊,巨響震山,頓時屑碎橫飛,“連基本功都不穩(wěn)談什么招式!”
人群發(fā)出騷動,那先生嚴(yán)厲的眼神瞪去,大家又迅速靜謐。
如如不擅硬功,但閃避之術(shù)是她的拿手活。方才先生剛一出手,她便輕巧避開,堪堪落在另一側(cè)的石崖邊,她并不怕,繼續(xù)言語相誘:“晚輩無知,原欲參覽朝廷學(xué)堂之開闊氣象,不想?yún)s見到一堵墻上開著人型皮囊的門洞,而所謂教育便是強(qiáng)令每人捏身入門,聽話順從,皆大歡喜,真是精彩啊?!?/p>
她說話句句帶刺,氣得先生面色扭曲,又礙于身份不好出手:“不懂規(guī)矩的家伙,滾出去!”
如如撇撇嘴,還想再說什么,被人一把拽回,原是嵐一見狀過來。他跟先生躬身行禮,又低聲解釋幾句,便要拉她下懸崖去。如如本不愿離開,雖不愛動武,但她還從未怕過恫嚇!誰知一直不安分的阿雪此時居然咬了她一口,借著力道松懈,蹦出她的手臂往山下躥去。這小畜生,她無奈只好跟上。
“干嗎不讓我說完——這就是你們的組織嗎,太嚴(yán)苛了吧!”她邊下山路,如如邊氣憤地埋怨。姐姐怎能在這樣的地方呆下去?
“這位先生是學(xué)堂的院長,掌管大事,性子厲害些。其他的先生并不都如此?!睄挂挥樞α寺?,替她分花拂柳,試圖解釋。
“院長如此,風(fēng)氣還能好得了嗎?”自來到這里,她就憋著一股氣,憤憤不平,“這樣的學(xué)堂,恐怕比起牢獄不差幾分吧!”
“哎呀!”嵐一忙截住她的話頭,左右張望,“不可說!”
“哼,怕什么呀。”
見少女撇嘴,不以為然的樣子,嵐一俯身壓低了聲音:“這是朝廷風(fēng)氣,歷來如此。想當(dāng)年你母親歷任院長,曾推行改革,不也最終失敗了?!?/p>
聞言如如猛然抬頭,秀眉蹙起,驚聲尖叫:“她在學(xué)堂呆過?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噓!”嵐一忙按住她,輕言安撫道,“那是你出生之前的事……”
“那么久遠(yuǎn)的事,你怎么了解?” 如如反抓他的袖子,緊追不舍。
嵐一咳了兩聲,簡單答道:“我不過常去茶樓,聽老板娘說的罷了……我?guī)闼闹茏咦甙?,畢竟打斷授課不合禮儀……”
見問不出所以然,如如徹底沒了閑逛的興致,打算告辭離去,這才想起此行意圖:“不了。我找曜問點事情,就在這等?!?/p>
“曜?”嵐一面露訝色,“那可是個難說話的人啊……你跟他熟嗎?”
見對方搖頭,他一副為難模樣,似乎不好多說什么,關(guān)照幾句回山去了。她左右眺望,打算先找阿雪,這小家伙不知又跑去哪里,簡直惱人。
因如如以窺探故事為生,但不能透露天機(jī),便跟做詩人的姐姐合作,聽后轉(zhuǎn)述給對方,再用講故事的形式在江湖流傳。故事聽多了,總覺著人們大多相似,越發(fā)乏倦。近來生命力漸弱,急需極端、特殊的案例來刺激,否則就要力竭而亡了。阿雪跟得她許久,很通人性,嗅到有人攜帶此等氣息也會激動,反之則無感。
“阿雪!阿雪!”她邊呼喊邊撥過高枝,分開重重樹柳,眼下猛然出現(xiàn)個小姑娘,嚇了一跳。
小姑娘看著眼熟,身著亮色短裙,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見她發(fā)現(xiàn)自己,耷拉著眼皮也沒反應(yīng),跟海棠小兔可憐的時候如出一轍。如如撇嘴笑了笑,突然想起,這不是剛才堂上被趕出去的學(xué)生么!
“你找曜干嘛?”
這日發(fā)生諸多的事,沒想到對方開口卻是這句,如如始料未及,不知怎么解釋:“我……你剛才受傷好些了嗎?”
“我知道,好多人都喜歡曜。”對方繼續(xù)順著自己的話語走,“可他很難接近,你姐也吃過虧,可要小心了?!?/p>
“你……”如如無語,靈機(jī)一通,突然意識到這樣教風(fēng)森嚴(yán)的學(xué)堂內(nèi)也有情事,頓時大發(fā)興致,反過來追問,“原來你也認(rèn)識姐姐,你喜歡曜?你們……在一起的?”
“哼,我才不喜歡他!跟我好的是嵐一!”小姑娘擺擺手,嘟起嘴,把情緒都寫在臉上,“我當(dāng)然認(rèn)識你姐,她不在,還是我請人去接你呢?!?/p>
嵐一?那個看起來穩(wěn)重、守規(guī)矩的家伙?見對方起身要走,她思忖片刻叫住女孩:“夜晚別去先生那練功吧,來城里的茶樓找我,可以解你困惑?!?/p>
“???”小姑娘聞言一臉懵懂,尚未反應(yīng)過來。
“如果你是姐姐的朋友,或許聽她提過我的能力?”如如揚(yáng)頭,無可辯駁地說,“不過作為交換,我想聽你說說曜的故事?!?/p>
曜
連著兩個晚上施展術(shù)法,阿雪倒是不累,如如卻有些乏力了。但她撐著又轉(zhuǎn)了半個時辰,停下的時候人在打晃,可心里卻十分得意。她沒猜錯,這位女學(xué)生果然冒著逃課的風(fēng)險前來尋她,而且這次的故事有趣。她感到一股由細(xì)小光珠構(gòu)成的力量源往體內(nèi)灌入,冰冷的手腳緩緩溫暖了一絲。
“看見了?!彼龂@了口氣,在院中的涼亭坐下,“如果幾個月前你沒答應(yīng)嵐一,還是纏著曜不放的話,他會跟你要好的。”
“什么?是真的嗎!”對方聽了幾乎蹦起來。
“我看到幾個畫面,你們在山上親密的樣子,還有落日下的海邊、沙灘……”
如她所料,小姑娘“啊啊”地大喊,又是懊惱又是激動的樣子在院里蹦跶。如如嘆了口氣,抱起昏睡的阿雪繼續(xù)敘述,“我還沒說完??墒呛髞怼艺f后面還有片段,你們在爭吵,很不愉快的場景……最后還是分開?!?/p>
“???”女孩像被潑了盆冰水,突然定住,又氣鼓鼓嘟起嘴,“你沒騙我嗎?”
“這是我的飯碗,能砸了么?”她很了解,女孩此刻定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如如按住性子寬慰幾句,才將話題轉(zhuǎn)到另一邊,“所以曜究竟有個什么樣的身世,才讓他如此古怪呢?”
小女孩經(jīng)了之前的刺激和打擊,又跟著打了蔫兒,索性心一橫順勢打開心防傾訴:“他這一生不是古怪,只是坎坷。
“聽說曜的母親是皇族高貴的郡主,卻私會身為平民的父親,有了他。后來他父親被皇族秘密謀害,他從小被當(dāng)作血統(tǒng)不純的雜種養(yǎng)大,在皇族內(nèi)部備受欺凌。等到稍大一點,曜就叛出家族,聲稱寧為庶民不為皇族,成為第一個進(jìn)入平民學(xué)堂的皇族?!?/p>
如如皺眉,這聽起來像個演義故事:“他既不做皇族,為何還著黑衣、佩黑玉表身份?還有,這么隱秘的背景,涉及皇族丑聞,你如何知道清楚?”
對方擺了擺手,一副不打緊的樣子:“整個學(xué)堂誰人不知?連茶樓老板娘、跑腿小二都能給你說上來。至于他著黑衣,我想他畢竟抹不掉骨子里的血脈啊,不穿黑衣,難道要穿我們平民的麻布衣裳嗎?”
“麻布衣裳如何?平民又如何?”如如激動起來,“搞不懂你們?yōu)楹芜@么在意身份,朝堂上分顯族、望族,學(xué)堂里分先生、學(xué)生,有什么意義?”
小姑娘顯然被問倒了,滿臉錯愕:“從來不就這樣嗎?什么意義?我沒想過,可干嘛要想呢?”
“干嗎要想?你們就被這樣一根根無形的繩子捆綁,因為繩子之無形,甚至想不到掙扎,就像白天堂上那樣!”
女孩撇撇嘴,不高興說起這個話題:“那是我偷懶,練功不勤被先生發(fā)現(xiàn)了。不能跟你說了,這么晚我得趕回去,要被先生抓到就更慘了?!?/p>
女孩走了以后,帶走院子里的生氣。皓月如水,幾片落葉飄搖,靜謐之中如如揉揉太陽穴:“出來吧,都聽多久了?”
沒有回應(yīng)。她打個哈欠:“我說啊,皇族后人還要給您行個大禮才肯現(xiàn)身嗎?”
片刻,黑衣男子從屋頂飛下,腰間玉璧在月色下閃出神秘靈光。那人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只臉上微帶怒意。如如懷中的海棠兔突然驚醒,在她懷中扭捏。
“你的故事不是人人都知道嗎,介意什么?”雖然功夫平平,但好歹還能聽出有人從旁窺探的。她這行最要緊的就是跟人交道,于是面上裝作若無其事,暗地觀察對方反應(yīng)。
曜果然是壓抑慣了的性子,生將怒氣按下去,轉(zhuǎn)身欲走:“多管閑事。”
“那你為何來聽?”如如撫了撫阿雪軟綿的毛,悠悠說道,“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其實最在意吧?!?/p>
“你說什么!”
“我說你根本不是跟皇族決裂,只是融不進(jìn)去,不得不換個地界,卻發(fā)現(xiàn)還是融不進(jìn)去。”她起身,冷言面對來人,“我的阿雪能嗅出人心,它初見你很是激動,后來卻躲得遠(yuǎn)遠(yuǎn),就是因為你身上這種復(fù)雜而矛盾的氣場。”
“胡說八道!”仿佛聽得見曜咬牙的聲音,“自以為是!”
居然這樣都逼不出心里話!如如很是挫敗,見對方又要離去,無奈只好添了一句:“我猜,你不是來找我的吧,是因為那個小姑娘嗎?”
曜的步子果然停住??諝忪o謐數(shù)秒,她正自得意,不料下一刻,一柄尖刃送到她頸前。
“你以為自己是誰,可以操控人心嗎?”
幾乎在同一時間如如脖子微轉(zhuǎn),足尖踮起,身體向后飄。她行走江湖,不知聽了多少人間秘密,也遇過差點被滅口的時候,逃命絕技如今派上用場。一邊腳上發(fā)力,順著亭臺樓榭施展輕功躲開對方追殺,一邊十指凝氣,將內(nèi)力拼落出花灑般的閃爍白光,密密布布,在身前織成防護(hù)網(wǎng)。
在她起身的同一刻,海棠兔自懷中躍出,如一道光閃過,沒了蹤影。
既然如此,總算有些進(jìn)展,如如站在往后心一橫,繼續(xù)激將:“原來你為了這個。想要卻不取,失去又不甘……”
“夠了!”曜大吼一聲,沖破白網(wǎng)入來,不顧滿身被刺破的細(xì)碎傷口,刀刃就要落下。
“傳聞你母親是中州最好的劍客,怎么武功如此之弱,僅有嘴皮功夫?!?/p>
遠(yuǎn)遠(yuǎn)傳來曜的譏諷,輕敵了!如如耗盡功氣編織的防護(hù)眼見被破,心知無力抵抗,閉上眼。
都怪沒好好練過武,加上原本精力日漸虛弱,此一戰(zhàn),大大低估對方實力。原以為學(xué)堂教不出什么實戰(zhàn)強(qiáng)的劍客,沒料到此人意志之堅,甚至遠(yuǎn)超院長。罷了!本就將死不遠(yuǎn),只可惜還沒聽完故事就搭上一條命,真是虧本。
以為會有鮮血濺出,卻聽叮當(dāng)一聲,有人破空而來打落刀柄。她睜眼,不是意想中的姐姐,居然是茶樓的老板娘。
母親
“陳姨?”這回?fù)Q如如愣了,頹然跌落在地,再顧不及什么曜,“你這是……”
“我也是上次見你施法才發(fā)覺,原來透過阿雪轉(zhuǎn)移折壽的法子不管用了。可就算身體再怎么虛弱,不至于找死吧!”中年婦人斂起生意人精明的樣子,眼眸下垂,神情頹然,連聲音都變得低啞了。
“你……”
“還是說,我那時留下你們姐妹倆而去,所以記恨至今,所以臨死也不想著見我一面?”
易容術(shù)!她居然連母親都沒認(rèn)出來。
話說回來,十?dāng)?shù)年不見,何況對方若想藏,誰能認(rèn)得出?
如如驚得渾身發(fā)抖,不敢置信地握緊拳頭。為修煉至高境界而拋下女兒遠(yuǎn)走江湖的母親,不告訴她生身父親究竟是誰的母親,那些不眠夜她反復(fù)怨恨的母親……她手指對方,連聲音都在抖:“你……為何騙我?為何騙我們?”
“大隱隱于市,在束縛的內(nèi)部實現(xiàn)敞闊才有價值?!眿D人嘆了口氣,踱步上前想要扶起女兒,面上露出關(guān)切的神色,“我去遍遠(yuǎn)方,求仙問道,最終悟出這個道理,所以回到學(xué)堂開間茶樓,借陳老板的模樣露面。其實你們從小知道的陳姨,一直是我易容的偽身份,之所以沒將其中原委告訴你們,是因為……”
“不要你管,我們也過得很好!”一把推開對方的手臂,猛然間如墜冰窖,如如手腳發(fā)冷,有萬千情緒涌了上來。
從小沒見過父親,未成年就被母親拋下,她自然是怨的,這份怨氣甚至不比曜弱,心中的空洞甚至不比曜難填,她高聲尖吼:“因為你的離開,我沒被任何人影響,沒被繩子綁住!”
“好了!”在旁看戲的曜終于聽不下去,忽而趁二人不備,拾起刀柄攻向如如,“管你是誰,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刀勢狠絕,她尚跌在地上,情緒起伏,失了反抗之力,下意識拿手一檔,心知這下必要見血。
果然血滴了下來,腥味漸次,但臂上竟沒有痛感。
“是啊,她終究會死,但不是現(xiàn)在,不在這里。”如如睜眼,卻見有人替她受了一擊,以淡然的情狀擋在身前,血尚在淌,手不持劍,但指尖凝起一柄細(xì)細(xì)如刃的白光——凝氣成刃,這是凝劍術(shù)法的最高境界。
或許揣測敵我實力,或許被那種護(hù)衛(wèi)的姿態(tài)打動,曜冷著臉,沒有再出劍。
如如仍然賭氣,吸吸鼻子一把推開婦人:“不要你救!”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除了生命,母親唯一給自己就是這家傳的凝劍術(shù)法了。那些幼年手把手持劍授業(yè)的記憶,幾乎是無數(shù)個暗夜里反復(fù)糾纏的夢境,因依戀得深,被拋棄后才更加恨吧。所以她從來不練劍術(shù),偶爾保命使出,也是污七八糟。
中年婦人并不生氣,吹聲口哨,一直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海棠兔從門口探出半個腦袋。母親將它抱起,送入女兒懷中:“曜公子也許就是來找你的。他也有求而不得的心事?!?/p>
男子神氣一凜,下意識瞟向衣角玉璧,持刀的手微晃,露出半刻失神。如如暗自嘆了氣,修煉這么多年,還是母親看得透。
“好吧。”她揉揉太陽穴,恢復(fù)鎮(zhèn)靜姿態(tài),起了身,坐回涼亭中央悠悠發(fā)聲,“曜公子性子堅冷,心事深沉,或需器物為媒方可施法。”
“什么?”曜被唬住,大抵從未聽過這個說法。就連一旁婦人都怪異地瞧她。
如如面不改色,滔滔不絕胡扯道:“因心思復(fù)雜之人,命運(yùn)線也錯綜交叉,難以看清。尋常我施法于人,此等情形,若施法于一常戴在身的物件,功效更佳。我看你腰間那玉器便不錯?!?/p>
曜臉色黑沉下來,但忍住沒有發(fā)作。見對方糾結(jié)模樣,她心情轉(zhuǎn)好,哼著口哨觀起戲來,繼續(xù)火上澆油:“見你貼身珍藏,定是十分緊要,最好講清楚它的來由,故事越精彩越好……我的意思是,要了解你的命運(yùn)前情,方知來日走向!”
這話不知怎么又刺激到了曜,男子惱怒起來,一把抓下玉璧作勢摔去:“胡說八道,哪有什么緊要!”
玄黑質(zhì)地的玉器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月色下反射出浮光掠影般難以捉摸的氣質(zhì),仿佛要向月亮而去。如如欲躍起去奪,可惜剛剛受傷未愈,一口氣沒喘上來,咳著動不了身。
曜冷哼一聲,正要伸手抓住墜落的玉璧。忽而風(fēng)起,有人從旁掠過,一把截走玉璧。
難道姐姐終于到了?如如期待地仰頭,逆著月光,震驚望見來人居然是嵐一。
“是啊,此物確無緊要,不過是你父母的定情遺物罷了?!睄挂坏穆曇粢廊黄巾嶏L(fēng)雅。
如如大為吃驚,沒料到他功力之深,以至于自己察覺到了曜的隱藏,卻全沒發(fā)現(xiàn)還有另外一人。
曜收起了幾乎拔出的刀,看來對此人有些顧忌,冷冷發(fā)聲:“哼,你知道得還不少,子陌真是什么都告訴你。”
“那丫頭腦袋里除開這些事,也不想別的?!睄挂徊饺霙鐾ぃD(zhuǎn)手交給如如,解釋道,“怕她出事跟到這里,后來也就順便聽了下去?!?/p>
“今晚真是熱鬧?!本椭鹿?,如如苦笑,詳細(xì)觀察玉璧紋路。內(nèi)圈沿邊飾有回旋弧線,中間為一小圓圈,看似水隆起狀,又如浩渺銀河。事已至此,不施法怕是不行了。
心結(jié)
她輕撫不斷噴氣的海棠兔,哼起歌謠以示安慰,直到那雙圍一圈黑毛的小眼珠失了焦距,模模糊糊瞇起,直立的耳朵塌下,時機(jī)也就到了。
盈盈漫天的銀光在庭院間流轉(zhuǎn),連著三場施法幾要奪去如如最后的精力,可她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命數(shù)。殉道人從沒有回頭路。
結(jié)束的時候,如如雙腳發(fā)軟直接跌倒在地,連推開母親前來攙扶臂膀的力氣都沒了。她喘息好久,飲下一碗水才緩過來,跟靜立在側(cè)的曜說道:“我看見,咳咳,若一年前你沒有叛出皇族,在某個機(jī)緣下翻了身,可以不受欺負(fù),還能守在母親身邊盡孝。”
曜皺了皺眉,面上的僵硬終于被打破:“然后呢?”
“沒有然后,沒有轉(zhuǎn)折,咳咳?!比缛缬挚绕饋?,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就看到……我就看到這幾個片段。”
黑衣少年在寒風(fēng)中愣住,如如也不發(fā)話,時間突然靜悄悄。
“那或許是好的未來,”婦人突然發(fā)話,“可你怎么不知道,在這條故事線里走下去,不能造出更好的未來呢?”
許久,曜不動彈,眼中流轉(zhuǎn)出數(shù)種情緒。直到嵐一大力拍他的肩:“你知道這黑玉為何呈圓弧形嗎?”
此言一出,剛喘過氣的如如也好奇瞅來。嵐一振衣,繼續(xù)說道:“因它寓意命運(yùn)即是如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到出發(fā)的原點?!?/p>
“撲哧”笑出了聲,向來愛編瞎話的如如聽了,深以為嵐一也是同道中人,根本不信,一口水笑噴出來。嵐一望她一眼,不為所動繼續(xù)說下去:“你恨皇族,但從未忘過他們。就像你恨過往,但那何嘗不是構(gòu)成你的一部分?”
一直在旁沉默的陳姨聽到這里,突然發(fā)話:“有時候成為陌生人,就是真正的愛。只有恨,才會讓人銘記。”
“嵐一,你回去吧。”曜似乎倦了,垂下頭,嗓音沙啞,“我知道是娘派你來監(jiān)視我的,我不會透露那些有悖家族利益的消息,你可以放心?!?/p>
“到現(xiàn)在你還不愿意叫一聲弟弟?!睅е鴰追挚酀男σ猓瑣挂淮鸬?,“我可不是為你留在這里,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為了子陌呢?”
“咳咳咳!”剛擦完嘴打算喝第二口水的如如聞言再次嗆住,咳得說不出話來,滿臉通紅,但眼珠滴溜溜打轉(zhuǎn),燃起了聽故事的熊熊沖動。
這一下,庭院中緊繃的氣氛被打斷,嵐一朝如如笑著走來,接過她手中玉璧拋還給曜:“曜的平民生父死后,母親被逼改嫁皇族內(nèi)裔,我便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只是這家伙從來不認(rèn)??傆X得我搶走他的父母,搶走他的身份,還搶走他的女人。其實啊,是他的又怎會搶得走,除非自己不要!”
如如終于明白為何嵐一這樣關(guān)心曜的動向,甚至超過子陌。她哀嘆:“至少你的兄弟追著你走,而我這么久都沒等到姐姐;你是選擇離開了母親,而我卻被母親拋棄。論慘,到底誰更慘!”
曜的情緒恢復(fù)了寒峻,皺了皺眉,最終什么都沒說,收起玉佩和刀器抽身離去。
嵐一跟中年婦人打聲招呼,轉(zhuǎn)身去追曜之前,對如如留了一句:“你的母親這不是來救你了嗎?是你的,也從未棄下你?!?/p>
“誰要她救……”她心有不甘地嘟囔。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月色盡處,庭院重新空靜下來,婦人這才轉(zhuǎn)向如如:“剛才那場施法,你騙他的吧!在這樣的精力下,你還能看到什么?還器物為媒,演得倒像?!?/p>
“拜您所賜,都是給陳姨算什么收購茶樓害的!”如如瞪了她一眼,諷刺地回道,“我就是樂意逗他!不喜歡他的自我束縛,一面放肆一面束縛?!?/p>
“那你呢?”婦人嘆了口氣,不得不今夜現(xiàn)身,是因為再不來女兒就要自戕至死了,“你覺得離了我,找著了純凈的自我??墒郎夏挠形ㄒ缓图兇?,你這孤僻桀驁的性子,又怎說不是由于年少獨立而成的呢?”
如如聽了仰天發(fā)笑,笑聲回蕩在空落落的院子。怒氣圍繞的她雙手翻起,凝氣成網(wǎng)瞬間碎碎秘密籠上天際:“你想說什么?難不成還要謝您的不養(yǎng)之恩?連凝劍術(shù)都只教了半截,也不怕我死在路上,沒見過這樣荒謬的母親!”
婦人眉間緊縮,神情專注,指尖再次凝出銳利劍氣:“這凝劍之法,我早就教完了——最緊要的便是意志堅確,不得有一絲猶豫?!?/p>
如如笑聲漸弱,轉(zhuǎn)為凄惶而泣。她沒有回話,眼角滲出兩點溫潤。
“對你和你姐,我確是有所虧欠。往事已矣,錯不能償?!眿D人垂下眼簾,聲音微微發(fā)顫,“然而,就像曜為自我所困,我希望你不要困死其中。即便死,也不能作繭而死,那就白活一場了?!?/p>
庭院夜涼,忽然變成了一整片空曠的大海,看不見邊界的虛無,鋪蓋天地的寂靜。如如想起童年練劍的記憶,那時她總學(xué)不會凝氣,母親就一遍遍示范,她還是撒嬌太難,非要母親輸入真氣相助……可后來,揣著云游之心的母親去了異域漂游,把姐妹二人托給學(xué)堂照管。她哪受得了先生們古板嚴(yán)厲,仗著有靈力的手藝踏上了山川湖海,其實內(nèi)心深處,何嘗不是想追隨前路呢!
記得某次,她試圖尋找母親蹤跡,卻得到回信一封:“吟游是獨自之事,你若意志堅定,何必尋我?”
她真的惱了,自此再不聯(lián)絡(luò),心思也轉(zhuǎn)寒。紓解這深深埋藏的郁結(jié),或許只是一聲歉意。
“自出生始,你體質(zhì)與常人不同,生性極寒,卻有靈異的稟賦。占卜師說,起伏強(qiáng)烈的情感刺激就是你的生命動原。但最深的感悟,必須獨自獲得啊,就像你對曜的好奇,和對學(xué)堂的厭惡。我只能逼你出走。不像你姐,步了我的老路——最終還是受到學(xué)堂捆綁!”見如如情緒緩和,婦人終于吐露心扉,“如果家人是個小圈,而世界是個大圈,我所做的就是把你從圈子推出去?!?/p>
“可我還能治愈嗎?咳咳……只是發(fā)功,就快去掉半條命?!比缛缡樟寺旃饩W(wǎng),按住起伏不住的胸口,努力喘氣,“既然殉道人的宿命不過是個死,早些和晚些有什么分別?”
“阿雪還未這樣想呢!”婦人以晶白光劍指了指趴在地上沉睡的海棠兔,又從懷中掏出一個乳白瓷瓶,“這是我找來的續(xù)命之藥,尚可延續(xù)三年之期,再往后,便要看你尋到故事注入生命力。你以為自己看多了世事,就算看透了嗎?既然信了命,就該繼續(xù)這場運(yùn)命?!?/p>
如如不言,接過小瓶,握在掌心細(xì)細(xì)摩擦。嵐一臨去的話在耳邊回響,她接近曜又憎惡他,因為對方仿佛自己的一面鏡子吧。但如果真是骨肉親人,哪有什么心結(jié)和仇怨不能解?就算真不能解,至少,可以帶著它繼續(xù)生存。
打開蓋子,她一口將藥吞了下去。
轉(zhuǎn)瞬一股子熱量注入血液,幾乎凍住的手腳也暖和起來。東方有微薄的曦光亮起,風(fēng)吹動枝葉發(fā)出沙沙聲,停駐的時間重新流動起來。
此日,阿雪終于醒來,應(yīng)該是昨夜睡得香甜,嗚嗚哼了兩下,聽到主人招呼,往門外跑去。
“陳姨,我走了。”如如踏出茶樓的腳步比入來時候輕快,她整了整裙角流蘇的褶皺,抱起小兔:“請跟姐姐說,等不到她回來,我要上路搜尋故事了。但愿還有相見的某天,那時,還在茶樓等。”
就像陳姨是另一個母親,姐姐就是另一個自己。深居學(xué)堂,循規(guī)蹈矩,或有情愫也抑藏心底??吹玫剿趴吹玫阶约旱奈恢?,但兩者無法共存。
會共存的。而昨夜母親輕撫她的頭,說道,某天你接受了完全的自己,就能等到她了。
婦人手上的傷疤已被包起,面色也恢復(fù)如常,為如如送上早已收好的包裹衣物,還有一抹憂慮而又欣然的笑意。
如如搓了搓懷中阿雪毛茸茸的身體,暖和的手感,海棠小兔嗚嗚回應(yīng)兩聲。在轉(zhuǎn)身離去之前,她終于吐出最后一句話:“但愿那時,還能見到陳姨?!?/p>
(完)
文/孔雀裘
孔雀裘,喜歡旅行,感受不一樣的風(fēng)情,收獲最特別的故事,獨自漫步在林蔭小道上細(xì)細(xì)品味。
一、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尤煉飽餐后,整裝完畢,最后一次檢查兵刃,心中默念:“爹,娘,孩兒今日必為你們報仇!”推門大踏步而去。
“傳說她既美且媚,你可不要一見就手腳酥軟啊哈哈……”宋飛信離開前,仗著自己輕功卓絕且酬金已到手,肆無忌憚地對尤煉說笑。
“傳說?難道你并未見過她?”尤煉瞪著門外的宋飛信,目光不甚友善,“那你還敢告訴我,酉時玉兔會在西江邊現(xiàn)身?你若只為騙我銀兩,我不會放過你?!?/p>
“哈,我芥子幫的消息何時有假?”宋飛信傲然道,“我確未親眼見過玉兔真顏,但她酉時現(xiàn)身西江畔,定然不會錯。你不需知曉我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只管報你的仇去吧。佳人在候,祝你好運(yùn),只是別找錯了人哦?!?/p>
“不會,我見過她,一定認(rèn)得?!?/p>
僅論容貌,或許玉兔確是佳人,否則,當(dāng)年峨眉派一對人人稱羨的鴛鴦,江湖聞名的俠侶,又怎會因她而自毀,落得如此凄慘結(jié)局呢?但對尤煉而言,此次所赴絕非妙約,而是一見面便會兵刃相向,血濺當(dāng)場的生死之約。自己對玉兔,也定不會有半點憐香惜玉之心。
只因他便是十五年前那對鴛鴦俠侶,尤鐵與常嬋娟唯一的兒子。
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行至西江岸邊時,月已高懸,江畔道上有漫步賞月者不少,但尤煉一眼便認(rèn)出自己要找的人。一株柳樹下,一襲白衣的女子遠(yuǎn)離旁人,獨自遙望,像在等待著誰。只從背面看那窈窕身形,已可想象她的動人容姿。
她現(xiàn)年應(yīng)已是卅余歲,尤煉深深吸氣,努力將腦海中殘存的幼時印象排除。大仇欲報,大敵當(dāng)前,需保持身心堅定毫無動搖,更需抓住一切機(jī)會先發(fā)制人。她背對自己,最適合偷襲,要戰(zhàn)勝勁敵,當(dāng)然管不了恁多道義,正面相抗,恐難報仇。傳言玉兔不但從自己父母處學(xué)到峨眉武功,又風(fēng)流浪蕩江湖,韻事不斷,勾引唐門弟子,借機(jī)偷學(xué)暗器與用毒,可謂是一身的功夫。否則,當(dāng)年她怎能毒倒人美功夫更俊的“賽嫦娥”常嬋娟,又怎能使出陰損招術(shù),讓天下有數(shù)的用劍高手尤鐵慘遭閹割之恥?
不知是否激蕩的心情影響了前進(jìn)的腳步,尤煉繃緊神經(jīng)靠近到幾丈時,白衣女子嘆氣出聲,一口道破:“男子漢大丈夫,難道要靠如此下流的背后偷襲,來對付一個女子嗎?”
尤煉聞言頓時手足僵硬,動彈不得,只眼睜睜地看著她衣裾飄擺,旋身回轉(zhuǎn)。她竟臉帶面紗,原來宋飛信“未親眼見過真顏”意指如此。但與她背身時的感覺相似,不須得見容顏,你便會相信她的面紗下藏有傾城之貌。
尤煉握緊手中兵刃,凝聚恨意,咬牙答道:“你是玉兔,怎會是尋常女子?聽聞你峨眉、唐門兼修,若不施偷襲,我也不知斗不斗得過你。勝敗事小,但傷父殺母之仇,今日我一定要報!”
玉兔出奇的好脾氣,面對咄咄逼人的尤煉,柔聲徐徐道:“你是尤鐵與常嬋娟之子,既有峨眉血脈,又得許多人指點武學(xué),你才是真正的各家兼通,怎不對自己更有信心些?”她的聲音聽起來仍似廿余歲的青年女子般嬌美,入耳動人。
尤煉聞言,胸中卻似有鼓擂響,渾身劇震。她說得不錯,自己確是這樣。
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十五年前,峨眉派聲勢浩大,勝過今日許多。只因峨眉派以男女雙修立宗,弟子二人常為佳侶,既是心意相通,亦能相互照應(yīng),闖蕩江湖尤為得心應(yīng)手。而其中佼佼者,便是尤鐵與常嬋娟這對璧人。彼時尤煉年方五歲,記憶時有模糊不清,但對在父母身邊漸漸多出的那個年輕女子,他是有印象的。幼兒所記,無非木劍、糖果、小皮帽,及她那襲白衣。彼時她笑語晏晏,溫和可親,還未惡名遠(yuǎn)揚(yáng),也未有“玉兔”這稱號,尤煉也曾天真地把她當(dāng)作姑姑看待。
直到那夜,父親哀號狂奔,下身淌血,母親平躺在床,身體冰冷僵硬,至死仍不肯瞑目。而她就這樣消失不見,從此江湖上再無尤鐵與“賽嫦娥”,卻多出一個“玉兔”。
“玉兔,她竟配叫這樣仙氣的名字?”常嬋娟的師叔,峨眉名宿玉松恨恨道,“她只與玉兔有兩樣相似:紅眼、長耳。尤煉,好好練功,他日大成,找到那賤人宰了,為你父母報仇!”尤煉一劍試出,重重點頭。
那夜過后,尤鐵與常嬋娟膝下的無憂孩子亦不復(fù)存在,有的只是一個滿心尋仇的尤煉。不錯,玉兔,她紅眼善妒,因愛生恨,羨尤鐵與常嬋娟之美滿而又勾引不得,于是毒殺母親,閹毀父親;長耳善竊聽,偷學(xué)峨眉武功與唐門暗毒,否則怎會是父母對手。江湖中人現(xiàn)已全部知曉,神仙俠侶尤鐵與“賽嫦娥”是如何不堪一擊,被她插入其中周旋,最終落得一個受閹、一個身死的結(jié)局。做下狠事后還要落井下石,惡意毀人聲名,也就只有她才會這般歹毒吧!
腦海中傷心往事一閃而過,尤煉強(qiáng)制切斷,將注意力盡數(shù)集中至眼前,鏗然拔出兵刃。
“你是用鐵扇?”玉兔訝道,“玉松師傅未教你峨眉劍嗎?”
“賤人!你從我父處偷學(xué)峨眉劍法,又研習(xí)多年,明知我用劍必不如你,還要惺惺作態(tài)!我今日偏用鐵扇勝你!”尤煉怒喝,凝力運(yùn)氣,臨戰(zhàn)姿態(tài)已出。
玉兔點點頭,嘆道:“我竟忘了,我原來會使峨眉劍,難怪你有所顧忌。你既用鐵扇,想必妙絕山莊的奇書上定有異術(shù),那便使來試試吧?!痹捯粑绰洌瑒棚L(fēng)削裂她輕柔之聲,尤煉搶先出手,一上來就是兇猛進(jìn)攻的招數(shù)。他心中驚駭,自己得到妙絕山莊奇書一事,不過數(shù)月,知者極少,這女人卻得到了消息?果然耳長!
玉兔側(cè)身閃過,順勢抽出長劍,劍鋒走勢輕靈,確是峨眉劍法。片刻間兩人早拆十余招,驚散江邊行人。
“你使得不賴,但遠(yuǎn)未到第一流境界,且其中摻雜不少峨眉劍的路數(shù)。既如此,究竟為何要棄劍不用,改用鐵扇?”激戰(zhàn)中玉兔仍有閑暇關(guān)心探問此事,足見她功底深厚,超出尤煉不少。
“少廢話!”尤煉驀然開扇,橫拉斜畫,腳下也配合踩出許多縱跳步子,攻勢頓時立體。
玉兔發(fā)出一聲輕笑:“有意思。”不急不躁,先避鋒芒,再伺機(jī)反擊,不知不覺間輕輕易易就將狠招化解于無形中。似乎她根本未盡全力,尤煉就已無計可施,奈何她不得。
尤煉張開扇后,定心不少,沉住氣看她招數(shù),手中鐵扇一式一式使全遞出,攻勢漸緩。自己失去父母后,輾轉(zhuǎn)流浪近十年,投師學(xué)藝數(shù)人,十幾歲時方才得遇玉松,峨眉劍法本就沒練幾年,又兼用鐵扇舞出,自然不精純。然而奇怪的是,玉兔手中的峨嵋劍術(shù)竟也不是那么熟練,招式常有偏差,能壓住自己鐵扇大半是靠她深厚一籌的功力。十五年的劍術(shù)怎會如此生疏,莫非她偷懶練功不勤,或是主練其他?
尤煉念及此處,佯做移位,鐵扇搖擺,半遮半掃,如同搧風(fēng)。玉兔視之兒戲,毫不理睬,長劍當(dāng)空取中路而進(jìn)。來得好!尤煉暗叫,掩扇回?fù)?,趁玉兔視線被扇面蔽住的一剎,左腕急出,三枚暗器瞬間打到她身前。
“哎喲!”玉兔一聲驚喚,退步撤劍,同時左掌來救。三枚暗器叫她避開一枚,劍身磕歪一枚,最后一枚只能靠肉掌應(yīng)付。幸好那暗器只是一粒圓珠,隨她左掌甩飛出去,爆裂無形。否則若是飛刀飛鏢一類帶鋒利刃尖的暗器,哪怕她掌蘊(yùn)內(nèi)力,也難免破皮流血受點皮肉傷。
尤煉并未趁機(jī)搶攻,他比之前訝異更甚,就算夜晚視線不佳,這三枚暗器本也是完全不指望傷到玉兔的,沒想到她應(yīng)付下來竟如此狼狽。從唐門偷學(xué)的暗器功夫,難道她也不練嗎?
四、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
唐門的暗器功夫厲害至極,尤煉拼死躲過唐針發(fā)出的那一針,收勢不住,直滾到山崖邊,冷汗直冒。再差一點他不是中針就是跌出崖外,結(jié)果如何不難想象。
唐針也未追擊,仍立在幾丈外,手指捻著另一枚針把玩,笑問道:“我唐針的針,滋味怎樣?告訴你,一般人連見到飛針的機(jī)會都沒有,就已見鬼去了。你能試嘗一枚,也算是難得了?!?/p>
尤煉骨碌翻身爬起,只覺口干舌燥。只從這枚飛針,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唐針對手。可是,妙絕山莊的遺冊,實在不肯就這樣讓出去,這一路的尋蹤覓跡,血戰(zhàn)兇險,太不容易。到頭來,自己面前只剩最后一個對手,不戰(zhàn)而棄如何心甘?
裝有妙絕山莊奇書的紫檀木匣在不遠(yuǎn)處靜靜等候,像在無聲觀看為它而來的一眾好手,廝殺過后誰能擁有。它旁邊是一名玄冥教徒尸身,再旁邊又是死在這名教徒手下的人。放眼望去,山麓上的陳尸不下數(shù)十人。尤煉咽下唾液,啞聲答道:“唐針,你的飛針果然名不虛傳,今日領(lǐng)教。但我也未必斗不過你!交手勝敗生死一線,誰能笑到最后還不一定!”言罷霍然拔劍,直指唐針。
唐針點頭:“峨眉劍,單看起手就很有架勢。尤煉,聽聞你學(xué)過的武藝不少,是否其中仍以峨眉劍最為厲害?”
“我為何要告訴你?”尤煉冷哼回答,心下卻是暗驚,唐針不單一口叫對自己名字,而且對自己經(jīng)歷看來了解不少。
“其實你答或不答都無妨?!碧漆樦还茏哉f自話,“惡戰(zhàn)之際,一個人當(dāng)然會把最拿手的功夫用出來,你佩的是劍,自然說明在所有武藝中,你最有信心的還是峨嵋劍術(shù),不會錯的。但可惜峨眉功法一向看重陰陽雙修,你獨身修煉難免大打折扣,與你父母的造詣恐怕相差甚遠(yuǎn)。唉,玉松老頭也不知為你尋個伴嗎?”
“哈哈哈……”尤煉只能以大笑掩飾內(nèi)心的動搖不安,“你廢話很多。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問?”
“只因我并不想與你生死相拼?!背龊跻饬系氖?,唐針主動先退一步,“你未拔劍僅靠身法便能避我一針,應(yīng)是得益于‘醉俠黃飲所授八仙步,可見所學(xué)眾多,難以預(yù)料。如你所言,交手勝敗生死一線,我實不愿為這本不知寫著什么的鬼書跟你搏命?!?/p>
稱妙絕山莊密冊為鬼書?那你千里追尋,殺敗數(shù)人是為何?尤煉腹誹。路上惡戰(zhàn)連連,自己一直抱定后發(fā)制人的宗旨,隱跡藏形保存實力,倒是唐針從開始便已出手,除不用飛針絕技外幾乎毫無保留,奪書意愿可見一斑。現(xiàn)在卻說什么不愿為鬼書搏命?
唐針?biāo)坪蹩闯鏊闹兴?,哂笑道:“唐門名聲雖不佳,我便不能做個君子?你是尤鐵和常嬋娟的兒子,總算得上一號人物,和你生死相拼,說不定落個同歸于盡的下場,有何意義?我便與你文斗一場,分出輸贏,豈不更好?就怕你不敢而已。”
“為何不敢?”尤煉明白得很,硬拼起來自己勝算或許只有一二成,眼下他主動提出文斗,能有轉(zhuǎn)機(jī)自然不應(yīng)放過。
“好!連方式都不問就敢應(yīng)戰(zhàn),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唐針贊道,“在我看來,單憑這點你便已勝過尤鐵?!?/p>
“別說了!”唐針的話像針,刺痛尤煉心肺。尤鐵受閹后性情大變,竟不顧亡妻孤兒,以殘體之便投身宦門,一心追求利祿,做到皇宮內(nèi)侍監(jiān),自絕于江湖,乃是尤煉十五年來最為傷心不解之事?!按说貎H你我二人,別再提我父親!家門之事,與此無關(guān)?!?/p>
“只是為尤鐵手中的峨眉劍可惜罷了?!碧漆槗u頭,“不提便不提吧。我與你約定文斗之事?!?/p>
你離我兩丈,再受我一針,若能不閃不避應(yīng)付過去,便算你贏,此書歸你。
尤煉面對唐針站定,貫注全部功力,呼吸漸急。方才躲他一針已是勉強(qiáng),現(xiàn)在竟不得閃避。那只好聚精會神,看清他的發(fā)針動作,然后招架。
“不必那么緊張?!碧漆樑e起指中細(xì)針,似笑非笑,“我不射你要害,就算真?zhèn)€中針,也死不了。能這么近看我發(fā)針的機(jī)會,世上也絕無僅有。瞧好了!”
五、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玉兔收掌,面紗飄動,月色下隱約可見容顏:“暗器功夫,也不錯了?!?/p>
“傷不了你,算什么不錯?”尤煉猛然醒神,這里不該耽擱,“再來!”合身而上,鐵扇大張,兩人又戰(zhàn)到一起。
她峨眉劍術(shù)不熟,是否因她沒有愛侶難以修行?她應(yīng)對暗器不擅,是否因她從唐門弟子處偷學(xué)到的是用毒之術(shù)?尤煉且戰(zhàn)且留心觀察。
玉兔劍尖輕點,帶笑道:“還要打多久?你贏不了我,我也見識了你的本事,接下去還要怎樣?”
“你看著吧!”尤煉扇風(fēng)愈猛,糾纏著她的劍身。從開打到現(xiàn)在自己一直全力以赴,再堅持不了多久,勝敗就在這一刻了。
“嘿,讓我看看你還有什么壓箱底的絕招?!庇裢玫膭︼L(fēng)隨聲變化,疾走凌厲,原來她剛才根本只是用出一半的功力!真正施展出來,尤煉在她手下絕對撐不過半炷香。
“哧”的一聲,尤煉衣襟被割斷一截。
“絕招呢?”玉兔嗤嗤笑問。
“這就讓你看!”尤煉也發(fā)了狠,半步不退,死死抵擋。
“下次我就不是只削衣服了,你小心些?!彼拖耖L輩在給小輩指點,尤煉找她報仇是拼上性命的,她卻毫不在意,怎么回事?
尤煉已無頭緒,只盼決定性的時刻快快來臨。
“你在想什么?太不專心了!”玉兔輕叱,搶占中門,連環(huán)三劍,迅捷無比。
尤煉擋開一劍避過第二劍,第三劍無論如何躲不開,眼睜睜看著劍尖指到自己肋下。
可是這一劍終究沒有刺中。玉兔自己失了準(zhǔn)頭,偏得離譜,腳步也隨之踉蹌,站不穩(wěn)身子。成了!尤煉暗叫,好險,再遲一刻就晚了。只見玉兔搖晃幾下,單膝跪地,以劍支撐,難以置信的問道:“你做了什么?我使不出半點力氣……”
“這便是妙絕山莊密冊中所記奇香,失筋麻骨散?!庇葻捊K于斗倒了她,心內(nèi)卻沒有想象中興奮,只淡淡答道,“改用鐵扇,只為在扇骨中藏入無臭‘失筋粉,配上方才打出彈粒中的無色‘麻骨末,湊成合劑。你不知不覺間早已吸入,一俟在體內(nèi)融混,當(dāng)然無力?!逼鋵嵰运龑Χ具@般不設(shè)防看來,直接使用或許照樣奏效,不需多費(fèi)心思。
“不錯,不錯……用毒的本事,也有了?!庇裢脧?qiáng)撐說完,手足俱松撲倒在地,劍咣當(dāng)摔遠(yuǎn),面紗也無助飄落。
“論真功夫,我差你不少,要報大仇,只好出此招數(shù),你就認(rèn)了吧?!庇葻拕僦晃?,心中竟然有愧,連忙甩頭揮去,拾起她的劍,步步走近。
“我認(rèn)了……小煉,讓我好好看看你吧。你出息了?!庇裢脪暝穑ь^,尤煉心中一蕩。當(dāng)年她確是叫自己小煉,想不到竟還記得清楚。月光下,她的面容終得見,原來已不甚年輕,只是雙眸瑩瑩水亮,仍顯活力。
“別這樣叫我!”她是自己傷父殺母的大仇人啊!尤煉猛省,怒道,“今日不用妄想攀談舊情乞我放過你!我所記得的,只有你玉兔對我父母所做之事!”
“不想讓我叫你小煉嗎?那么,你也不要叫我玉兔。”她喘息道,“像從前那樣叫我,免姑姑?!?/p>
對呵,她本來當(dāng)然不叫玉兔,她是有名字的,王免。只是在父母折翼后,為契合常嬋娟“賽嫦娥”之名,江湖中人才給她的名字各加一點,起了這個含義深遠(yuǎn)的綽號。
尤煉慘笑:“讓我像從前那樣叫你?叫一個殺母仇家?”
“她是自己飲下毒藥的?!蓖趺獾吐暤?。
“好,好個說法。你端給她,她自己飲下?!庇葻拸?qiáng)忍淚水,切齒道,“我只問你一事。毒殺我母親是因妒忌,傷我父親又是為何?你竟對自己的心上人也下得了如此狠手?”
王免定睛看著尤煉雙眼,那里面有太多情緒,看得尤煉幾乎受不了要偏頭。
幸好她眨眼過后,藏著的那些內(nèi)容均不見了,顯露的只是一副無所謂的輕狂模樣:“玉兔的兔字,對應(yīng)地支卯,而卵字去掉兩點便也是卯。所以我摘掉他卵字的兩點,讓他湊成卯字,好與我成雙成對呀哈哈哈……”說到最后,狂笑起來,簡直像一個失心人。
尤煉血涌上頭,牙關(guān)不自覺咬緊,手中劍也捏得死緊:“瘋子!我不報仇,誓不為人!”
六、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夜深人靜,酒肆打烊。尤煉跌跌撞撞提著未飲完的殘酒瓶子,獨自晃蕩。
“醉里乾坤大……哈哈,飲師傅,徒兒今夜,總算能醉一回……”
“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旁邊有人冷冷出聲。尤煉睜大眼看,原來是宋飛信,“你這家伙,還跟著我做什么?需知我早已付過酬金……”
“自然是,有新的消息賣給你?!彼物w信走近,與他并肩,“有關(guān)你父母和玉兔的消息,怎樣?要買嗎?”
“你!你還知道什么?”尤煉登時酒醒一半,“我去找她前,為何不說?”
宋飛信眼神很怪:“芥子幫向來公道,這些情報在你尋仇前先賣,不如現(xiàn)在值錢?,F(xiàn)在你心中疑團(tuán)甚多,當(dāng)然要多出價錢來買?!?/p>
“廢話少說!我買!”尤煉丟下酒瓶,伸手想去揪他,不過以宋飛信的輕功,當(dāng)然抓不到,
“黃金十兩。換個地方說話?!?/p>
尤煉的腿腳將他帶著,跟隨宋飛信而去。
尤煉的耳朵也將宋飛信的情報一字不漏的帶進(jìn)他心里:“你道我為何那么輕易便能尋到玉兔,還能為你約定見面時間?當(dāng)然是因為她主動找上門來,想要見你。這些年來你學(xué)有所成,大半都是托她暗中相助。不信你可回想,當(dāng)年是怎么遇見‘醉俠黃飲的。又為何十年間不見的玉松,突然就能找到你這個長大的孩子。”
“我不信……”尤煉不停搖頭,若信了他,自己內(nèi)心必會崩塌。
宋飛信亦搖頭:“不信也無用。我芥子幫眾消息之靈通,是你無法想象的,只看說與不說而已。你再回憶,追尋妙絕山莊遺冊的路上,唐針名為奪書,實則為你打發(fā)許多勁敵,最后還以飛針絕技顯露你眼前——能近看他緩慢發(fā)針,勝過苦學(xué)一年。若非如此,你的暗器功夫,能有現(xiàn)在水準(zhǔn)嗎?唐針與你素不相識,為何手下留情贈書與你?只因他是王免闖蕩江湖結(jié)交最密的朋友。”
“說來十五年前,你父母之事,與王免實在無關(guān)。她本認(rèn)尤鐵做大哥,又與‘賽嫦娥有舊,時常拜訪也屬平常。要怪只怪你那心術(shù)不正的父親,本就好尋花問柳,娶了‘賽嫦娥仍不知足,還愛往青樓里鉆,后來竟把歪門邪念動到義妹身上。王免雖逃脫,怒意難消,告訴‘賽嫦娥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常嬋娟又是個剛烈性子,當(dāng)晚就藥暈尤鐵,下手閹割,隨后服毒自盡。不然以尤鐵的劍術(shù),若非枕邊人,焉能輕易受閹?當(dāng)時你尚小,自然不會懂得這些,我也是受你所托后,才從幫中前輩處查問得來。王免見此結(jié)局,心里也是難受,從此便成了玉兔。她不肯對你說出真相,多半是怕你承受不住,乖僻厭世吧。我知她定不會傷你,才打算待你尋仇過后,再把這些說出來,多賣個好價錢,沒料到你竟能制住她,嘖嘖……還好你未殺她,否則我日后于心難安啊?!?/p>
尤煉腦中一片茫然,他當(dāng)時始終刺不下那劍,最后只斷她右手二指,叫她再使不得劍。自己深覺愧對父母,只好借酒消愁?,F(xiàn)在,已不知要消的是哪種愁。
“你若仍對我芥子幫的消息存疑,我便再多說幾句,叫你相信。”宋飛信自己動手從尤煉囊里摸出足數(shù)酬金,“她只與玉兔有兩樣相似:紅眼、長耳!這是玉松教授你武藝時所說的話,當(dāng)時在場的只有你二人,沒錯吧。但在芥子幫,這話流傳甚廣,大家都做笑談。你該知道,我芥子幫的消息有多厲害了吧?”
見尤煉一動不動,宋飛信收好酬金,也自行離去,風(fēng)中飄著他留下的末句言語:
“其實她與玉兔最相似的,是溫和的性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