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讀者讀書會推薦的第24本書,是錢鍾書先生的小說《圍城》。這本書并不是錢鍾書本人最看重的作品,但卻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在這本書問世之前,錢鍾書還是“楊絳的丈夫”,《圍城》在《文藝復(fù)興》上連載后,楊絳就變成了錢鍾書“最賢的妻”。
《圍城》寫的是知識分子圈里的日常生活,讓人們記住的卻是一個比喻:婚姻就像一座城,有人想進去,有人想出來。這本書并非僅圍繞婚姻來做文章,錢鍾書先生在小說里記錄的是方鴻漸的人生,也飽含了對社會和文化的諷刺與批判。在《圍城》里,錢鍾書充分發(fā)揮了自己善用比喻的天分,以致小說里充滿了像草一樣茂盛的比喻。
《圍城》入選“20世紀中國小說排名100強”,是中國小說中難得的諷刺和幽默之作。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夏志清認為《圍城》比任何中國古典諷刺小說優(yōu)秀,稱其為“中國近代文學(xué)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jīng)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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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yīng)。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
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準;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墒窃凇秶恰返淖x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xué)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節(jié)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
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fā)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fā)生興趣,并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當作真人實事;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gòu)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xiāng)出名的行業(yè)是打鐵、磨豆腐,名產(chǎn)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nèi)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jù)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鍾書的學(xué)位也靠不住。
錢鍾書是無錫人,1933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1935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xué),1937年得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然后到法國,入巴黎大學(xué)進修。1938年,清華大學(xué)聘他為教授,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能當講師。
鍾書和我1932年春在清華初識,1935年結(jié)婚,同船到英國,1937年秋同到法國,1938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我急要省視老父,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xué)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上海建立分校。兩年后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xué)代課,業(yè)余創(chuàng)作話劇。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xué)院授課的鐘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后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我急切地要看鍾書寫《圍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圍城》是1944年動筆,1946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里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jié)全屬虛構(gòu)。
方鴻漸取材于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鍾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里看事,從他的心里感受。不經(jīng)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guān)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鮑小姐卻純是虛構(gòu)的。我們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xué)的女學(xué)生,聽說很風(fēng)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xué)生,皮膚黑黑的,我們二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fēng)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
蘇小姐也是個復(fù)合體。她的相貌是經(jīng)過美化的一個同學(xué)。她的心眼和感情屬于另一個。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xué),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
方遯翁也是個復(fù)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后,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地把鍾書托付給我??墒?,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中常見到這類封建家長。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因而不愿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么,結(jié)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fā)得更透徹了。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xué)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可與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王美玉的臥房我見過:床上放著大紅綢面的被子,桌上擺著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坐在床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我在清華做學(xué)生的時期,春假結(jié)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鋪干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
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沒一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人稍多接觸,就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里最尋??梢姷?。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么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沒什么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nèi)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給了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給了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蕓蕓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夫婦。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臺,把《圍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用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墒?,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并不是發(fā)現(xiàn)了真人實事,而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jīng)過拼湊點化,創(chuàng)出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
鍾書素來有癡氣,他對女兒說,《圍城》里有個丑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并不計較。
鍾書寫完了《圍城》,癡氣依然旺盛,但是沒有體現(xiàn)為第二部小說?!秶恰分赜『?,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遺恨里還有哄騙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學(xué)的西班牙語里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qū)捜莸?,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p>
(顧 史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圍城》一書,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