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香，韓 莉

(1.福建師范大學(xué) 學(xué)報編輯部，福建 福州 350117； 2.甘肅中醫(yī)藥大學(xué) 定西校區(qū)，甘肅 定西 743000)

東方朔是漢武帝朝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他滑稽善辯、博聞廣見，逢占、射覆無所不通，成為漢武帝最親幸的人物之一，終身獲賞無數(shù)；他恃才傲物、放縱不羈，卻嫉惡如仇，常常犯言直諫，一心想為天子大臣，終被“主上倡優(yōu)蓄之”“為流俗所輕”[1]2845，徒以文士處下的境遇終其一生。他超凡的才能與獨特的言行不僅流傳宮廷，且風(fēng)行民間。在其死后不久，褚少孫在《史記·滑稽列傳》中首次為東方朔立傳，有意無意間將東方朔形象娛樂化、典型化，語氣中透露出強烈的獵奇心理；班固則在大量搜集有關(guān)原始資料和前人所集相關(guān)材料的基礎(chǔ)上，撰成《東方朔傳》，記錄了其滑稽狷狂、忠言直諫、懷才不遇等復(fù)雜、多元的人物形象，將其提高到一代名家的地位。同時，關(guān)于東方朔的故事在民間不斷流傳，又有意無意間越來越多地羼入了傳聞、附著、移植、增益之事，愈傳愈神奇，使東方朔形象不斷發(fā)生變異。

東方朔形象的演變是新世紀以來關(guān)于東方朔研究的熱點之一，截至目前，學(xué)界對正史正傳中東方朔人物形象的解讀已較深入，對后世作品中東方朔人物形象演變也進行了一定的梳理，但仍有較大的研究空間。本文擬以《史記·滑稽列傳》《漢書·東方朔傳》中的東方朔史傳形象為基點，對漢魏六朝作品中的東方朔形象演變進行梳理與探討。

一、兩漢作品中的東方朔形象變遷

(一)機智、博學(xué)的能人

東方朔雖得武帝親幸，政治上卻不受重用，“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盵1]2863文學(xué)上，也只算二流作家行列。但東方朔在世時，即以其特有的博聞廣見、滑稽詼諧及怪談妙語、傲視群臣等特點為當(dāng)世人所共知；在他死后，關(guān)于他的傳聞佚事不斷流傳，漸至風(fēng)行天下，至遲在劉向時期已“行于眾庶，童兒牧豎莫不眩耀?！盵1]2874隨著時間的流逝，關(guān)于他的傳聞越來越多，漸漸載入古籍，主要有托名劉歆的《西京雜記》、桓譚《新論》、托名劉向的《列仙傳》、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及雜傳《東方朔別傳》等。

學(xué)界關(guān)于《西京雜記》的成書時代及作者的說法眾多，概有西漢劉歆、東晉葛洪、南朝吳均、南朝蕭賁以及無名氏等五種說法。丁宏武經(jīng)過考辨認為，葛洪關(guān)于《西京雜記》文本源自劉歆的說法能夠成立，其原始文本的寫作時代，應(yīng)該就在西漢后期[2]75。其書有《方朔設(shè)奇救乳母》條：

武帝欲殺乳母，乳母告急于東方朔。朔曰：“帝忍而愎，旁人言之，益死之速耳。汝臨去，但屢顧我，我當(dāng)設(shè)奇以激之?！比槟溉缪?。朔在帝側(cè)曰：“汝宜速去，帝今已大，豈念汝乳哺時恩邪！”帝愴然，遂舍之[3]72。

此條《世說新語·規(guī)箴第十》亦加以引用，唯文字略有差異。考其本事出于《史記·滑稽列傳》之郭舍人，此文將原本發(fā)生于郭舍人的事件“移植”至東方朔身上，且隱去對事件來龍去脈的交待及價值評價，代之以點出需妙計激武帝的原因，欲以此突出東方朔設(shè)計之“奇”及對武帝的了解之深。

至西漢末東漢初，關(guān)于東方朔的傳說有了新進展。桓譚《新論·離事第十一》言：“太史公造書，書成，示東方朔。朔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朔所加之者也?！盵4]48《史記》乃司馬遷一生心血所在，從史籍記載看，司馬遷在寫作過程中曾與壺遂等人討論過撰寫《史記》之事，但從未流露出要將全文示之他人或請他人潤色之意，可見，這很可能是后人為強化東方朔才能之特出而“增益”的故事。

但總體而言，關(guān)于這類傳說的故事數(shù)量不多，編排零散；集中展現(xiàn)東方朔形象特色的文獻資料，當(dāng)推《東方朔別傳》。

(二)無所不能的超人

關(guān)于“別傳”一名的涵義，古今學(xué)者所說各異，程千帆先生綜合各說后認為：“別傳者，蓋本對史傳而言，及后史無傳而僅有私傳之傳者，亦稱別傳，則別傳又進為單行傳記之稱矣?！盵5]139簡而言之，其別于正史、形式靈活、大多單人單傳，為別傳的典型特征。“別傳”作為一種確定的人物傳記形式，最早源于何時，現(xiàn)在亦很難確定。學(xué)者一般認為，別傳作為雜傳的一種，大約起于漢末，盛于魏晉。但在初期，別傳并不稱為“別傳”，“別”是注釋家或類書編撰者在引錄私家撰述的單篇傳記時，為了與正史傳記相區(qū)別而特意加的。早期別傳的作者大多不可考，其中即包括《東方朔別傳》。

《東方朔別傳》，原題《東方朔傳》，撰者不詳，原書八卷，已佚，今佚文散見于《三秦記》《北堂書鈔》《初學(xué)記》《藝文類聚》《文選》李善注、《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水經(jīng)注》《齊民要術(shù)》《殷蕓小說》《事類賦注》《說郛》等古籍中?！稏|方朔別傳》一名始見于《藝文類聚》。對于其成書年代，學(xué)者亦有不同看法。概有成書于西漢中期、西漢末東漢初、魏晉六朝等三種說法，筆者經(jīng)過對以上說法仔細梳理、辨證后認為，《東方朔別傳》乃匯集民間流傳的有關(guān)東方朔的傳說而成，成書時間大約在東漢后期，當(dāng)“別傳”作為雜傳的一種開始流行于世的期間[6]127-130。

班固言：“朔之詼諧，逢占射覆，其事浮淺，行于眾庶，童兒牧豎莫不炫耀?！睆默F(xiàn)存佚文看，《東方朔別傳》里的文字透露出對東方朔特出才藝的強烈欽羨之意與獵奇心理。其內(nèi)容多由一個個篇幅短小的故事連綴而成，而不在意事件發(fā)生的先后順序；情節(jié)多引人入勝、環(huán)環(huán)相扣，勾勒并強化出東方朔性格或才藝的某一側(cè)面；故事具有一定程度的模式性，且與漢武帝角色密切關(guān)聯(lián)。

1.《東方朔別傳》中的東方朔不失諫臣本色，不時對漢武帝的過當(dāng)行為進行諷諫。

史傳中，東方朔自上書自薦后，直至年老逝世，從未離開武帝左右。他始終關(guān)注民生，對武帝之過當(dāng)行為或切言直諫，或委婉諷諫。面對武帝意欲侵占百姓田產(chǎn)建造上林苑，他立即上奏《諫起上林苑疏》；他義正辭嚴，諫止董偃踏入宣室，顯示出其欲以言語諫諍成天子大臣的功業(yè)之心。從現(xiàn)存佚文看，《東方朔別傳》雖然所記具體事件各異，但基本符合正史正傳中東方朔勇于諫諍、善于諫諍的諫臣本色，且細節(jié)翔實豐滿，人物真實可感。其中最精彩的是“怪哉”故事：

武帝幸甘泉宮，馳道中有蟲，赤色，頭目牙齒耳鼻悉盡具，觀者莫識。帝乃使朔視之，還對曰：“此‘怪哉’也。昔秦時拘系無辜，眾庶愁怨，咸仰首嘆曰：‘怪哉！怪哉！’蓋感動上天，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獄處。”即按地圖，果秦故獄。又問：“何以去蟲？”朔曰：“凡憂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當(dāng)消。”于是使人取蟲置酒中，須臾，果糜散矣。(《殷蕓小說》卷二·六十)

據(jù)史載，晚年漢武帝性情大變。一方面，日漸剛愎自用、暴戾恣睢，不僅恢復(fù)了漢初已廢止的妖言罪，對朝臣極苛刻，稍不如意便起殺機，“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另一方面，隨著越來越明顯的年邁多病，漸失明辨是非之智，更加迷信巫士、追求長生，遽然興起巫蠱之禍，導(dǎo)致殺伐數(shù)萬。如果結(jié)合“怪哉”出現(xiàn)的時代背景，那么材料間透露出的東方朔對武帝嗜殺之行的不滿及隱含的諷諫意味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因為蟲子本身的獨特形象和情節(jié)的張弛有度，此則故事在后世文獻中不斷重現(xiàn)，特色越來越鮮明。幾乎同樣精彩的，尚有“上天取神藥”“諫勿殺上林鹿者”等故事，與史書中東方朔機智滑稽、善于譎諫的特點相呼應(yīng)。但相對而言，史傳中的東方朔多忠言直諫，但效果有限，如其諫勿起上林苑，然“上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云”；諫止董偃入宣室，武帝雖有所聽，改由北宮宴請了董偃，董偃之寵由此日衰，但“是后，公主貴人多逾禮制，自董偃始?！盵1]2856-2857而《東方朔別傳》中的東方朔少直諫，多婉諫，而所言武帝幾乎皆聽，效果明顯，體現(xiàn)出民間對東方朔諫諍之才“神奇化”的努力與實踐。

2.《東方朔別傳》中的東方朔詼諧博聞，逢占、射覆無所不能，大受歡迎。

東方朔“好古傳書”“多所博觀外家之語”，能聞鳥聲辨雌雄、見神雀知國運，詼諧善辯，變詐鋒出。

《東方朔別傳》曰：上置蜻蛉蓋下，使朔獨射之。朔對曰：“馮翊馮翊，六足四翼，頭如珠，尾正直，長尾短項，是非勾簍，即蜻蛉?！鄙显弧吧?。”賜帛十匹。(《太平御覽》卷九百五十·蟲豸部七·蜻蛉)

漢武游上林，見一好樹，問東方朔，朔曰：“名善哉?！钡坳幨谷寺淦錁洹：髷?shù)歲，復(fù)問朔，朔曰：“名為瞿所。”帝曰：“朔欺久矣，名與前不同，何也?”朔曰：“夫大為馬，小為駒；長為雞，小為雛；大為牛，小為犢；人生為兒，長為老；且昔為‘善哉’，今為‘瞿所’，長少死生，萬物敗成，豈有定哉?”帝乃大笑。(《殷蕓小說》卷二·五十九)

前者與《漢書·東方朔傳》覆“守宮蜥蜴”相輝映，后者與“寄生窶藪”交相呼應(yīng)?！稘h書·東方朔傳》中，郭舍人為爭寵，妄為“令壺齟，老柏涂”諧隱，東方朔應(yīng)聲輒對，變詐鋒出，舍人忍辱受打；《東方朔別傳》中，郭舍人亦為爭寵，妄為“長喙蚊”隱語，東方朔亦應(yīng)聲輒對，無所為屈，舍人又被羞辱。相對而言，《東方朔別傳》中東方朔應(yīng)諧無窮的程度比史傳中的東方朔形象有過之而無不及。

《漢書·東方朔傳》并未詳記東方朔逢占的故事，而在《東方朔別傳》中，逢占故事數(shù)量多，范圍廣，其中，“鵲立枯枝”“鐘鳴山崩”“神雀知國”等故事詼諧精彩，而“呼李伯取飲”“酒酸不得飲”“上林獻棗”“子魚取劍”，卻顯得情節(jié)單一，故事淺薄?？梢?，隨著記錄者對情節(jié)特出的追求及對東方朔“博物”方面的逐步強化，《東方朔別傳》中的諷刺力度漸漸下降，漸成“獵奇”有余、思想不足的局面。

《東方朔別傳》所載故事題材廣泛，類型多變，但大致不出《漢書·東方朔傳》中的詼諧、逢占、射覆、隱語范疇，而神奇性、娛樂性過之，強化了東方朔“無所不能”的“超人”形象特征。

3.《東方朔別傳》中的東方朔個性獨特，形象鮮明，武帝成了陪襯人物。

在《東方朔別傳》里，東方朔是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或因其獨特言行引起武帝好奇，或應(yīng)武帝之命答疑解惑、逢占射覆，有時主文譎諫，有時滑稽善辯，有時正言岳岳，所到之處，無不生機勃發(fā)，激動人心?！稏|方朔別傳》中一再出現(xiàn)“帝乃大笑”“上輒大笑”“上乃搏髀大笑”“上大笑，賜帛十疋”“上大笑，賜帛三十匹”“上曰善，賜帛十匹”等描述，可以說，有東方朔的地方就有歡聲笑語，有東方朔的地方就有驚喜！同時，《東方朔別傳》中的武帝學(xué)識有限，常需東方朔答疑解惑；殺伐過當(dāng)、好方士，需東方朔對其過當(dāng)行為進行婉諫方有所醒悟；執(zhí)政之余無聊沉悶，常需東方朔取樂解悶；武帝成了東方朔出場的牽線人，東方朔展現(xiàn)才華和施展風(fēng)采的激發(fā)者、促進者，以及東方朔的陪襯人物。

總之，《東方朔別傳》中的東方朔基本保留了史傳中東方朔人生經(jīng)歷的內(nèi)心波瀾，又或多或少羼入了傳聞、附著、移植、增益的成分，筆力所及幾乎全為日常瑣事而無涉軍國大事，顯得娛樂有余而恢弘不足；行文上，大量使用人物語言、對話來展現(xiàn)東方朔的品行與才能，又往往通過設(shè)置一個個不同的戲劇性場景，將東方朔形象一步步虛化、拔高，乃至無所不能，具備了超人的能量。這一切，將《東方朔別傳》中的東方朔與史傳中的東方朔拉開了距離，為其進一步的仙化埋下了伏筆，從而具備了一定的小說品格，成為中國古代小說先驅(qū)之一。

(三)得道的仙人

隨著道教興起與佛教東傳，東方朔在漢籍中的形象開始體現(xiàn)出由凡人一步步向神仙轉(zhuǎn)化的痕跡。關(guān)于東方朔仙化的最早記載來自于托名劉向的《列仙傳》?！读邢蓚鳌肥家娸d于《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關(guān)于《列仙傳》的成書時間，古今論者眾說紛紜，大致有形成于西漢末、東漢和魏晉三說。余嘉錫認為：“是書已盛行于東漢……蓋明帝以后順帝以前人所作?！盵7]1210其云：

東方朔者，平原厭次人也。久在吳中，為書師數(shù)十年。武帝時，上書說便宜，拜為郎。至昭帝時，時人或謂圣人，或謂凡人。作深淺顯默之行，或忠言，或虧語，莫知其旨。至宣帝初，棄郎以避亂世，置幘官舍，風(fēng)飄之而去。后見于會稽，賣藥五湖，智者疑其歲星精也[8]103。

謂東方朔壽命長達數(shù)百年而不死，其行如神龍一般變化莫測，歷經(jīng)了從書師到漢帝侍臣、賣藥郎中、歲星精等由人到仙的轉(zhuǎn)化過程。

東方朔的形象在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正失》篇里有了進一步轉(zhuǎn)變：

俗言：東方朔太白星精，黃帝時為風(fēng)后，堯時為務(wù)成子，周時為老聃，在越為范蠡，在齊為鴟夷子皮。言其神圣能興王霸之業(yè)，變化無常[9]108。

應(yīng)劭吸收了佛教關(guān)于“轉(zhuǎn)世”的說法，不僅使得東方朔從歲星精(木星)搖身一變成太白星精(金星)，且從古至今生生不息、變化無常。對此說法，王利器先生一言以蔽之：“案上引諸說，皆神仙家向壁虛造之荒唐之言，亦即應(yīng)氏斥為‘俗言’者也，即出‘神仙正經(jīng)’，亦可據(jù)耶？”[9]110

二、魏晉六朝作品中的東方朔形象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追求長生不老、求仙問道的道教學(xué)說成了陷入生命無常之感的人們自我解脫的方式之一，催生了許多神仙、仙化故事，東方朔也成了其中典型的神仙之一。

此期涉及東方朔故事的古籍主要有《海內(nèi)十洲記》《博物志》《志怪》《世說新語》《幽明錄》《漢武故事》《漢武內(nèi)傳》《洞冥記》等。其中《志怪》《幽明錄》《世說新語》等進一步繼承、發(fā)揚了史傳中東方朔博聞奇知、機智善辯的一面，時時為武帝答疑解難、開闊視野，但多篇幅短小，形象單薄，東方朔成了知識的傳聲筒、活的百科全書，形象高大，性格扁平；《海內(nèi)十洲記》乃后人偽托，多載域外奇聞異事，東方朔的形象特點不甚突出；《漢武故事》《漢武內(nèi)傳》《洞冥記》皆為敷衍武帝求仙故事而成，其文“略于軍政大事，而詳于求仙問道”，東方朔成了武帝追求仙道的引路人與牽線者。其中《漢武故事》記載漢武帝從出生到死葬茂陵的傳聞佚事，而以武帝求仙問道為主要內(nèi)容，“武帝會王母”為其中精彩片段；《漢武內(nèi)傳》，又作《漢武帝內(nèi)傳》《漢武帝傳》，即以《漢武故事》中“武帝會西王母”片段敷演而成，東方朔作為勾連漢武帝與西王母兩者仙、人相會的中間人物，所占篇幅雖小，但妙趣橫生，頗引人注目；《洞冥記》，又稱《漢武帝別國洞冥記》《漢武洞冥記》《別國洞冥記》，以漢武帝求仙和異域貢物為主要內(nèi)容，多怪誕不根之談，極富想象力。其間，關(guān)于東方朔的故事占有很大篇幅，一脫《漢武故事》《漢武內(nèi)傳》中為武帝侍臣的束縛，完全一副神仙模樣，無所不知，無處不到，為武帝帶來各種奇聞異物，成了武帝求仙問道的引路人。

(一)仙根愈加穩(wěn)固：從父母無載漸成父母俱仙

史傳中，東方朔自言“臣朔少失父母，長養(yǎng)兄嫂”，在之后的民間傳說中，也是通過自己的修行一步步得道成仙。而到了《漢武故事》《洞冥記》等故事里，其身世卻不斷發(fā)生變化?！稘h武故事》云：“東郡送一短人，長七寸，衣冠具足。上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東方朔問。朔至，呼短人曰：‘巨靈，汝何忽叛來，阿母還未？’短人不對，因指朔謂上曰：‘王母種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兒不良，已三過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謫來此?！洗篌@，始知朔非世中人?！贝酥校瑬|方朔雖為世間臣子，前身卻早已是仙界之靈，只因多次偷桃觸怒王母，才被謫罰下凡歷經(jīng)人事，道出了東方朔早已是“仙根”的事實。

至《洞冥記》，東方朔的身世又有了進一步發(fā)展：

《洞冥記》曰：東方朔母田氏寡居，夢太白星臨其上，因有娠。田氏嘆曰：“無夫而娠，人將棄我?！蹦艘葡虼紪|方里為居，五月旦生朔，因以所居里為氏，朔為名。(《太平御覽》卷三百六十)

感生神話是人類原始階段神化特出人物的常見手法之一，顯示出歷史上特出人物的先天優(yōu)勢與神化品性，為其超凡能力及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尋找合理的理由與解釋。但東方朔并非功勛卓著的帝王將相，在世俗社會亦無突出地位，竟被后人附會為感生人物之一，可見世人對東方朔的喜愛之深，不惜將之與先世偉人并列，并使之有著一位神仙之父，為其“先天是仙人”身份作了很好的定位?！抖蹿び洝返牧硪话姹靖由衿妫簴|方朔不僅有一位長生不老之父，小小年紀便表現(xiàn)出超凡的能力；長大后更言行特異，甚至“游蒙鴻之澤”，見到了實為神仙的父母(《百子全書》本)。從父親一方為仙變成父母雙方俱為仙，東方朔“仙界之精”的身份越來越牢固而不容置疑。

東方朔身份的特殊，注定了其最后的結(jié)局亦當(dāng)不平凡。早在《漢武故事》中，西王母就有所交代：“此兒好作罪過，疏妄無賴，久被斥退，不得還天；然原心無惡，尋當(dāng)?shù)眠€。帝善遇之?！盵10]493此后的情節(jié)中，東方朔或脫形而去，或乘龍飛天，奇幻莫測，人神合一。

(二)職責(zé)逐漸轉(zhuǎn)變：從為武帝謀國轉(zhuǎn)向為武帝謀仙

史傳記載，東方朔一生頗具政治抱負，“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為國家長治久安出謀劃策，惜武帝真正聽取的不多，使之沒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樹。但這并不影響東方朔“謀臣”“一心謀國”的自我定位。作為雜史雜傳，《東方朔別傳》中的東方朔也仍保留了其關(guān)心國事、善于諷諫的典型特征。至《漢武故事》，東方朔為武帝所謀之事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一方面，延續(xù)了史傳、《東方朔別傳》中作為臣子關(guān)心國事、時時諷諫的一面，巧言方士欒大求仙方式不可得，令武帝了悟神仙的虛妄；故意飲所謂不死藥，巧妙打斷武帝長生不死的幻想。但另一方面，卻儼然已是方士做派，積極指點武帝迎西王母降尊，盡心為武帝得道成仙牽線搭橋，呈現(xiàn)出了東方朔從為武帝謀國轉(zhuǎn)向為武帝謀仙的過渡痕跡。故事中東方朔與武帝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此前的東方朔無論如何滑稽放誕，往往不免有取悅武帝，換取政治重用或加官進爵、賜帛賜金之心，免不了謹遵圣命的姿態(tài)；而從《漢武內(nèi)傳》起，東方朔已然位列仙班，只因偷桃謫罰人間，暫時入朝為臣，終將仙化而去。人神有別，此間的東方朔作為滑稽徒因本性使然，無須取悅武帝，武帝亦善遇之，不再以君王之尊示之。

至《洞冥記》，東方朔與漢武帝還是如影隨形，但主題已完全轉(zhuǎn)向武帝求仙問道，此期的東方朔已化為太白金星轉(zhuǎn)世，父母均為神仙，進一步深化了與仙界的關(guān)系。塵世的地位已無足輕重，東方朔從容自若，以友朋甚至帝師之心待武帝；漢武帝一心意欲得道成仙，對東方朔言聽計從，了無君王之威。東方朔或以其博識廣見為武帝答疑解惑，或周游各界，為武帝進獻甜溪水、步景馬、吉云草、吉云露、聲風(fēng)木、懷夢草、指星木等各種異國珍寶，講述支提國人多力善走等天地各界的奇聞異見，所言所行散發(fā)出濃濃的神異氣息，顯示出東方朔的神通廣大、對武帝求仙好道的多方配合與引導(dǎo)。

(三)性格滑稽放誕：“方朔偷桃”“方朔窺母”成為經(jīng)典片段

歷史中的東方朔才華橫溢、任情任性，“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視功名如探囊中物，卻一生沉淪下僚郁郁不得志，晚年索性越加放誕，以“朝隱”姿態(tài)橫行于世，被后世人稱為“滑稽之雄”。此特點在《東方朔別傳》中進一步發(fā)揚光大。而在東方朔仙化后，其形象仍保留了滑稽放誕的個性，成為仙人東方朔最為惹人喜愛的個性特征。因為故事滑稽、精彩，又經(jīng)后世不斷敷衍、修飾，“方朔偷桃”成了戲曲、小說中的經(jīng)典片段。

最為精彩的是《漢武帝內(nèi)傳》中的“方朔窺母”：

……須臾，殿南朱雀窗中，忽有一人來窺看仙官。帝驚問何人，王母曰:“女不識此人耶?是女侍郎東方朔，是我鄰家小兒也。性多滑稽，曾三來偷此桃。此子昔為太上仙官，太上令到方丈山助三天司命收錄仙家。朔到方丈，但務(wù)山水游戲，了不共營和氣;擅弄雷電，激波揚風(fēng)，風(fēng)雨失時，陰陽錯迕，致令蛟鯨陸行，山崩境壞，海水暴竭，黃鳥宿淵，妨農(nóng)蕓田;沉湎玉酒，失部御之和，虧奉命之科。于是九源丈人乃言之于太上，太上遂滴斥使在人間，去太清之朝，令處臭濁之鄉(xiāng)……”于是帝乃知朔非世俗之徒也。(《道藏》本)

東方朔不僅三次偷桃，更兼不務(wù)正業(yè)，擅弄雷電，激波揚風(fēng)，沉湎玉酒，劣跡斑斑，但在這斑斑劣跡中，卻展現(xiàn)出東方朔活潑潑的、源于孩童般天真的搗亂心態(tài)與好奇心理，一“窺”一“偷”，打破了東方朔在武帝求仙故事中形象的單一性與扁平性，使東方朔形象變得十分生動惹人喜愛。此后“方朔偷桃”“方朔窺母”漸次成為東方朔故事中最具影響力的母題。

(四)形象漸顯單?。壕哂蟹柣?、類型化特征

與《東方朔別傳》中東方朔為絕對主角不同，魏晉六朝的東方朔形象夾雜在武帝求仙故事系列里，漢武帝是當(dāng)然的主角，無論在所占篇幅還是人物塑造上都占了絕對優(yōu)勢，東方朔則成了武帝求仙故事中的陪襯人物之一，其存在的最大價值在于為武帝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不老搭建橋梁。文中幾無關(guān)涉人物性格的描寫，有的只是一條條資料匯集似的關(guān)于其神異之事的簡單拼接與綴連；《漢書·東方朔傳》中那些強烈感染我們的超強自信、嫉惡如仇、詼諧善辯、放誕狂放以及內(nèi)心無處安放的焦慮、失落、感慨幾乎全部隱沒，只剩下一個見博識廣、神妙莫測、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的仙人形象，成為武帝通往幽冥之界的百科全書、通向仙界的捷徑。由于武帝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政治地位及對社會的深遠影響，關(guān)于東方朔的故事始終沒能取得獨立地位，而是作為漢武帝故事系列中的一個分支而流傳。

綜上，由于其本身超凡的博學(xué)、特出的才藝及無人可及的滑稽善辯，東方朔受到后世的極大歡迎，歷經(jīng)兩漢雜史雜傳、魏晉小說的不斷敷演，完成了滑稽機智的能人、無所不能的超人、得道成仙的仙人及早已位列仙班的神仙等形象演變。在演變過程中，為武帝所謀之事、與武帝關(guān)系及自身才能均在不同階段發(fā)生不同變化，但其“滑稽放誕”的特點卻一直伴隨在身，并成為東方朔形象中最特出、最惹人喜愛的形象特征。魏晉六朝以后，東方朔故事在詩文、小說、戲曲中又有了新的發(fā)展。由此而言，東方朔人物形象演變研究，仍有許多值得繼續(xù)開拓的空間。

[1] 班固.漢書·東方朔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 丁宏武.《西京雜記》非葛洪偽托考辨[J].圖書館雜志，20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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